任國良

七月流火，七月流火，傍黑的時候，空氣還沒有涼快下來的意思，康左元從齊腰深的苞米地里直起腰來。再有兩天不下雨，二遍地就鏟完了?？纯脆従蛹业牡?，苞米長得墨綠粗壯，地里一棵草都沒有。而自己家的地里，抓根草、三角菜、灰菜、蝲蛄蛋子像撒了種子種的，幾乎把壟溝都封上了，有的甚至高過了苞米。人家條件好的，春天種地時，種子、長效化肥、除草劑一起灑到地里，沒事兒打麻將、喝酒，勤快的種煙、放蠶、養(yǎng)羊，就等著秋天收地。自己家的地，上農(nóng)家肥，沒有三輪車、沒有馬車、沒有牛車，更雇不起車，那就自己一推車一推車往地里拉。有的地塊需要上個小坎、小坡，就只好裝半車，多跑幾趟。鄰居左大成說，康哥，那點農(nóng)家肥要它干嘛，費事巴勁的，還沒有勁兒，上長效化肥多好?？底笤皇切?，他知道長效化肥好。他舍不得花錢買。農(nóng)家肥畢竟不用花錢?？墒菙€點兒農(nóng)家肥要拉泥墊圈，墊廁所，要割草墊圈，天旱了要往豬圈里澆水。秋天春天起兩次豬圈糞，春天起廁所糞，望著小山似的糞堆，康左元有一種成就感。這兩大堆糞能省二三百元的化肥錢?？墒牵X省了，時間卻沒了。每年造糞占用了他一年當(dāng)中的大部分時間。老婆說，你這一天到晚忙得兩頭不見太陽，咋沒看見你干什么活?？底笤皇切?，不吱聲。大田上農(nóng)家肥，草多，自己買不起除草劑，只能鏟，一遍、兩遍、三遍，雨水多的年頭，要鏟個五六遍。因為肥力的原因，自己家的苞米苗就干巴，葉子發(fā)黃，在無邊無際的大田里，自家的苞米像營養(yǎng)不良的黃毛丫頭，像自己的女兒康美艷。

想到了女兒，康左元一拐一拐地從地里出來。該回家做飯了。

康左元十歲那年，在虎溝玩。那時候沒什么可玩的，一天，幾個同齡小伙伴爬上了虎溝的老崗，找了個最陡的山坡。老崗上是條窄窄的露出地表的石頭砬子，不知多少年了，風(fēng)吹日曬的，石頭曬熟了，淋透了，吹裂了，一推就掉下一大塊石頭。幾個孩子就挑大的、圓的石頭，推到坡陡的地方，一齊用力一推，石頭就向山下打著滾兒滾，開始慢，后來越來越快，碰上淌石溜子，砸下去，就連帶著更多的石頭向山下滾去，呼嘯著，像火車，像一陣大風(fēng)刮過樹林。碰上了大樹，會一聲悶響，碰上巨石，會一聲炸響，如果是個懸崖，就會冷丁消失一會兒，之后一聲巨響。幾個孩子就在那里立起耳朵聽，有時候互相瞅瞅，有時候擺手示意別出聲，有時候站起來望。老秋的森林，樹葉落盡，但是排成圍墻似的樹擋住了視線。直到一致認(rèn)為石頭滾到山腳了，大家就會再放下一塊大石頭。在康左元的記憶里，那是最快樂的一天，也是最痛苦的一天。

那天中午，該回家吃飯了。幾個小伙伴呼喊一聲，向山腳下跑去。康左元靈巧，膽子大，沖在最前邊。忽然聽到身后的聲音不對，等到自己想躲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塊石頭從身后襲來，不偏不倚，砸在康左元的左腿上，他聽到嘎巴一聲，覺得左腿一下子不聽使喚了。后邊的幾個小伙伴跑下來，康左元已經(jīng)痛暈了。

三十五歲那年，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四隊老王家的四片子。他一聽堅決不同意。四片子從出生到現(xiàn)在就沒離開過炕，天生站不起來，據(jù)說是軟骨病。自己是瘸子，再找一個下不了地的殘疾人，日子還能有盼頭嗎？娘說，下不了地也是女人啊，也能生個一兒半女啊。聽說那姑娘人很好，腦袋也沒問題。咱家就指著你留個后呢?？底笤徽f話了，他是個孝子。東挪西借，給了四片子家一萬元彩禮，康左元拉著板車，板車上坐著新娘，兩人就成親了。結(jié)婚后，康左元有了盼望。婦女隊長送來五盒安全套，和娘嘮了半天，臨走娘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雞給婦女隊長抓走了。娘把康左元拉到院子里小聲說，婦女隊長給咱辦了一個生育指標(biāo)。三十九歲那年，女兒康美艷出生了。以前，日子就是活著。那種活著，很麻木，沒有目的，感覺和野獸沒有什么區(qū)別。有了女兒，日子就有了笑聲，有了盼望，有了色彩，有了情感，有了依靠，總之，人應(yīng)該有的，康左元和四片子就都有了。

康美艷是健康的，繼承了兩口子的所有長處。康左元白皙的皮膚，四片子的細(xì)嫩柔滑;康左元的雙眼皮，四片子的大眼睛;康左元的尖下頦，四片子的小酒窩兒;康左元的大長腿，四片子的黑頭發(fā)。每一個夜晚，一家人都要對女兒贊美一番，憧憬一番。娘說，你去爭取低保戶吧，我要死了，你們兩口子養(yǎng)活不了這個姑娘，爭取個低保戶，孩子生活上學(xué)不就有個著落嗎。康左元嘆口氣，說好。

女兒像一棵山杏，越長越快，越長越漂亮。會說話了，會走路了，會唱歌了，會罵人了，會到雞窩撿雞蛋了，會幫著關(guān)大門了，會去商店打酒了，會騎自行車了，會畫畫了，會幫著媽媽換衣服了，會趴在康左元耳邊說悄悄話了?？底笤诓粩嗟捏@喜中活著。他種了四畝地，一年能有兩千多元的收入。他撿破爛，因為農(nóng)村人仔細(xì)，自己家的破爛攢著賣錢，康左元撿的破爛更像是人家可憐他，施舍給他的。比如村長，比如康富利?？蹈焕?jīng)營一家小賣店、一家粉鋸末子的加工廠。山上的大柴、木頭、蠶場里的柞樹棵子，論斤賣，一斤兩角錢，康富利買回來加工成鋸末子。據(jù)說大連有大老板來拉，回去種蘑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不干活也就十天二十天的。買賣很好，康富利家里和小賣店的紙殼子、飲料瓶子，有時候甚至不用的很沉的鋸片，都給了康左元。這樣，一年撿破爛能賣個五六百元?？墒沁@兩年經(jīng)濟(jì)不好，原來紙殼子兩角錢一斤，現(xiàn)在一角錢一斤還得和收破爛的商量。再有時間，康左元也在堡子里打零工，給種煙的掰煙、上煙繩，給放蠶的抓蠶、摘繭，給種苞米的打除草劑、扒苞米，給養(yǎng)羊的梳羊絨，給村長家起廁所糞。康左元什么活都干，健全人一天一百五十元工錢，康左元五十元七十元一天。紅白喜事，大茶壺?zé)畠商旖o五十元，廚房架火給五十元。有老人去世，起早出殯，原來住的房間要打掃干凈，一般人不愿意干，康左元干，給二十元。只有一次，康左元比別人掙得多?？蹈焕腿松显L，別人一百元，給他二百元。春天采山野菜賣，秋天采榛蘑、猴頭菇賣，抓蛤蟆賣。一年下來，康左元大約能掙五六千元的樣子。可是母親腦血栓、腰間盤突出要吃藥。四片子常年臥床，身子極度虛弱。刮北風(fēng)刮南風(fēng)，只要換季就感冒。由于不運(yùn)動，肌肉萎縮，躺在炕上，比家里那只貓大不了多少。不注意，根本看不到炕上躺著一個大活人。不掙錢，還要花錢，

死亡一直是離不開的話題。以前四片子盼著早點兒死。她用手掐自己，邊掐邊說，你怎么還不死，你早點兒死，你早死早托生，來世好好報答康左元。有了女兒，四片子就矛盾了。四片子摸著女兒的臉，摸著女兒的小辮兒，一會兒說，四片子你快死吧，你早點兒死了，康左元養(yǎng)活一個女兒還能省點兒勁兒，你就是一個累贅啊。一會兒又說，四片子，你不能死啊，你看你女兒一天一個模樣，越長越漂亮，學(xué)習(xí)也好，將來找個好人家，你們一家就享福了。四片子常年一個人在家。娘干多干少要干活。女兒出世了，會走了，就像一只小蝴蝶，在屋子里飛，在院子里飛，在堡子里飛，一會兒也不在家呆著。四片子沒人說話，她就看著那臺十二寸的黑白電視。不看了，用那個兩米多長的棍子把電視關(guān)了。寂寞了，四片子說話，和一只飛進(jìn)屋子里的蝴蝶說，和屋檐下的燕子說，和電視里的人說，和散養(yǎng)鉆進(jìn)屋的豬說，和院子里的杏樹說，和太陽說，和星星說，和月亮說?？底笤铋_始奇怪，后來想明白了。在四片子的嘴里，自己永遠(yuǎn)是“你”。比如和月亮說，天黑了，你想老姑娘了。月亮啊，天黑了，去堡子里找找，叫老姑娘回家了。和康左元說，你心疼康左元了，你就說唄。你不說，誰知道你怎么想的。不知道的，會以為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娘徹底臥炕不起之后，康左元更忙了。他要干活，要掙錢，還要做家務(wù)?，F(xiàn)在康左元從地里出來，盡管太陽沒下山，他也得回家做飯了。

一輛轎車遠(yuǎn)遠(yuǎn)駛過來，到了近前停下。村長從車?yán)锾匠鲱^來，說，老康，你提了好幾年了，這樣，明天你到村里，村里開聯(lián)戶代表大會，有一戶低保戶脫貧了，要再選一家，你去爭取一下吧?？底笤f，謝謝村長。村長，你看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他還沒說完，村長擺擺手，明天你到村上再說吧，我還有事兒，這次你可得明白點兒事。轎車像一條蛇倏地在莊稼地中間的柏油路上消失了。

本來心情挺好，可是聽到這個好消息，本來就瘸的步子像灌了鉛一樣，有些抬不動了。

女兒出生那年，康左元向村里提出了申請，要報低保戶。其實，很早以前有人就提出讓康左元報低保戶?？底笤稽c兒沒動心。娘歲數(shù)也大了，自己一個人，活一天是一天，活兩天賺一天。可是有了女兒，康左元想的就多了，如果能評上低保戶，一年政府能給低保金，那是白給的錢。以前，康左元覺得自己是這個國家的累贅，為國家一點貢獻(xiàn)都沒做，自己沒有理由跟國家伸手要錢?，F(xiàn)在不一樣了，女兒長大了，一定可以為國家做貢獻(xiàn)的，也是替父親向國家還債了。聽說，低保戶家的孩子上大學(xué)也有政策。自己家里困難，可是不能讓女兒在外面落威。富養(yǎng)姑娘窮養(yǎng)兒，不能富養(yǎng)也要給女兒一個好一點兒的生活。所以，康左元去找村長。村長為難地說，老康啊，你家情況我了解?？墒悄阋仓?，咱們縣在省里就是貧困縣，咱們鎮(zhèn)是咱們縣里的貧困鎮(zhèn)，咱們村是咱們鎮(zhèn)里的貧困村。困難戶名額，縣里撥到鎮(zhèn)里，鎮(zhèn)里平均分到各村。到咱們村也沒幾個名額了。你也知道，貧困戶政策，現(xiàn)有的不能拿下來，只有脫貧了或者死了，才有名額。你現(xiàn)在還能動彈，也是個要強(qiáng)的人，你就讓一讓吧。康左元聽著有道理，選舉那天去會場站了一站，就回家了。

康左元雖然性子好，可是他不傻。盡管他話少了點，腿腳不方便，可是他心里一點不糊涂。他有時間也看電視，晚上六點半的省里新聞，晚上七點的新聞聯(lián)播?？粗切馀傻暮诎讏雒妫底笤X得那是另一個世界。

康家村原來叫康家大隊，村長原來叫大隊長。大隊原來有十三個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是十三個村民組。聽說最近要改叫社區(qū)了。山還是那座山，人還是那些人，名字卻變來變?nèi)ァＷ兊?，還有規(guī)矩。

以前，康家大隊的事兒，大隊長大隊書記說了就好使，就定了。改成了村，規(guī)矩就開始慢慢變。盡管村長他爹就是大隊長，可還是在變。每十戶人家有個利益代表人，叫聯(lián)戶代表。一些村上重要的事兒，開聯(lián)戶代表大會，投票，弄得跟美國似的?，F(xiàn)在地分到個人手里了，山分到個人手里了，河分到個人手里了，村里幾乎沒什么事兒可管。家家都忙，忙著干活，忙著掙錢。以前大隊開會，人山人海形容一點兒不為過，把開會當(dāng)成了節(jié)日，當(dāng)成了一次聚會，一次演出?，F(xiàn)在開會，根本沒人來。聽說，村上為了保證投票率，每次開會給聯(lián)戶代表五十元錢。村上重要的會現(xiàn)在就剩下兩個了。一個是研究村長選舉。村長書記一肩挑，村長選上了，自然就是書記。盡管一年工資就一萬元，可是畢竟管著兩千多口人，所以有很多人愿意當(dāng)這個官。官小，也是官場啊。所以一到村上換屆那一兩個月，聯(lián)戶代表開會的積極性特別高。因為現(xiàn)任村長那段時間特別慷慨，開會時，一般中午都會吃頓飯，牛肉、羊肉、笨雞、河魚必須上。有時會招呼大伙到縣城里嘬一頓，吃完了去歌廳，又唱又跳，再到洗浴中心又洗又泡。很多聯(lián)戶代表因此才享受到以前從未有過的好東西。康家村村長也當(dāng)了十年了，明年春換屆，幾乎是沒有對手的。再一個重要的事，就是農(nóng)村貧困戶選舉。此前都是大隊長、大隊書記內(nèi)定的。年輕村長當(dāng)選后，也不自己定了，開聯(lián)戶代表大會，報名申請的貧困戶家庭都寫在黑板上，二十個聯(lián)戶代表，加上村長、會計、婦女主任三個村干部，一共二十三票，一個村民組一個村民組選，票多的就是貧困戶。最近這兩屆，凡是報困難戶的，都要在大會上講自己家的困難情況，比一比誰的生活更困難。通過說，把自己家盡可能說的比別人困難，把那些無法言說的羞恥擺到陽光下讓大家品頭論足。康左元覺得這個很難讓人接受。

無法接受也得接受，不想身受苦就得臉受熱。偏偏康左元這個性子，不是一般的犟。人窮志短。打小的自卑心理，讓康左元特別在意別人的評價。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窮，但是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窮，我靠雙手養(yǎng)活自己，我沒偷沒搶沒得不義之財。別人的東西，一根針一根線我都不帶碰的?？底笤W(xué)沒念完，但是這些觀念支撐著他自己的生存。人活的是尊重。康美艷生下來之后，康左元希望得到低保戶指標(biāo)，但只到村上和村長說了。別的話，康左元說不出口。自己家在村里是有名的，情況大家都知道，還說什么？他不會求人。長這么大，康左元從來不求人。包括十七八歲時在縣城，幾個陌生的半大小子欺侮他，把他摁倒在地上打了十多分鐘，他都沒求饒。去年老娘生病，村里小大夫讓他去鎮(zhèn)上，他二話沒說，背起老娘就走。左大成從外面回來看見了，急忙開著轎車送到鎮(zhèn)上，左大成當(dāng)時就說，康哥，你張口說一聲，堡子里誰都能送。你這人啊，大家街坊鄰居住著，你就是太要強(qiáng)了。萬事不求人。就你這么背著大娘走，到鎮(zhèn)里最少得兩小時，要是耽誤了病，你怎么辦？康左元沒吱聲。娘說，大成啊，你康哥什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啊，都好五十的人了，還是不開竅。不是康左元嘴硬，康左元覺得，誰也不欠你的，憑什么要幫你？現(xiàn)在這個社會，大家這么現(xiàn)實，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也沒必要幫別人。自己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就不用活了，省得給國家添麻煩。但是，誰對自己好，他自己心里都記著。哪怕?lián)炱茽€走到人家門口，人家給他一口水喝，他都記得。

康左元到家的時候 ，四片子和娘都趴在炕沿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你可回來了，這一下午，渴死了，快給舀點水喝?？底笤@才想起來，忘了給這娘倆備水了。四片子說，去喊老姑娘回來吧。康左元說好。

康左元家離村上的小學(xué)有一百米遠(yuǎn)，家里沒地方寫作業(yè)?？底笤膊亓艘粋€心眼，老姑娘在家學(xué)習(xí)，她奶奶和她娘，一會兒吃，一會兒水，一會兒大小便，再和孩子說會兒話，老姑娘就不用學(xué)習(xí)了。康左元和校長說了，放學(xué)放假讓康美艷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得榔G十一歲了，小學(xué)三年級，個子都快有康左元高了，學(xué)習(xí)好，又漂亮，康左元知道自己的夢想，四片子的夢想，娘的夢想都在老姑娘身上了。從小到大，康左元沒打過孩子一巴掌，沒說過孩子一句?？得榔G從來不干農(nóng)活，康左元不讓。外邊太陽毒，風(fēng)大，灰大，他舍不得細(xì)皮嫩肉的老姑娘。家務(wù)活也不用老姑娘干。沒上學(xué)的時候要玩，跟著娘背兒歌。上學(xué)了，要學(xué)習(xí)?？底笤f，老姑娘，你孝不孝順？康美艷還不是很懂，但是還是很堅定地說，孝順。康左元說，那好，爸爸有能力養(yǎng)活咱們家四口人，咱餓不死。家里什么事兒你都不用管。你就好好學(xué)習(xí)，把所有的書都學(xué)會記住。你出息了，再孝敬我們。誰的孩子像誰。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得榔G一包兒勁學(xué)習(xí)，加上聰明，記性好，所有發(fā)的書都能讀下來背下來。老姑娘上學(xué)以后，家里點了幾十年的十五度燈泡換成了六十度的。屋里亮堂了，老姑娘站在屋地中央，更漂亮了，給三個大人讀課本。什么都讀，語文數(shù)學(xué)，思想品德，生命教育，美術(shù)，音樂，安全教育。三個大人像小學(xué)生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課一樣，區(qū)別就是，三個大人幾乎什么也沒記住。只有幸福，驕傲和敬佩?？得榔G睡著了，康左元小聲說，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可惜命不好，托生在咱們家?？赡苓@也就是命中注定，讓孩子受點苦。晚上聽孩子讀書，就成了家里的節(jié)目。娘和四片子白天幾乎就是趴在炕上看電視，晚上正好換換口味。所以到現(xiàn)在，小學(xué)三年級，康美艷所有考試所有科目都是一百分。現(xiàn)在好心人多，校長幫忙聯(lián)系了一個老板，每月給孩子三百元錢?？底笤彦X存上了，家里現(xiàn)在能過得下去，這錢攢著，將來給孩子上大學(xué)用。站在校門口，康左元喊了一聲，康美艷從教室出來，鎖上門，跑過來摟著康左元的胳膊往回走?？得榔G說，爸，明天禮拜天，我去地里幫你干活?？底笤f，那不行，你就把學(xué)習(xí)抓好，別讓我操心。

爺倆在路上走，很不協(xié)調(diào)。康左元矮、瘦、一拐一拐的?？得榔G長得高，漂亮。鄰居都羨慕，康左元你積了什么德，養(yǎng)了這么一個漂亮懂事的姑娘。有的開玩笑，康美艷，到大姑家，給大姑當(dāng)姑娘，吃香的喝辣的，比你那個窮窩強(qiáng)百套。說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說家里不好。康美艷人小，嘴上不讓人，謝謝大姑，在窮窩里俺吃得香，睡得香，高興。孩子懂事兒，學(xué)習(xí)好，堡子里人都喜歡康美艷?？得榔G幾乎不和同學(xué)玩?？底笤篮⒆有睦镒员?。但這種自卑感促使康美艷更加玩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好了，知識多了，她更看不上同齡的孩子了?？得榔G就像是一個小仙女兒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人世間的煙火。在堡子里和女兒肩并肩走，康左元高興，像首長接受下屬的檢閱，他有無與倫比的知足感?？墒且浑x開康家村，到了鎮(zhèn)上，到了縣城，他堅決不和女兒肩并肩走。他讓女兒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他不想讓那種奇怪的眼光落在孩子身上。

到了家，康美艷進(jìn)屋和奶奶和媽媽撒嬌，嘮嗑?？底笤o大鍋點火、涮鍋、添水、淘米下鍋，放上幾根粗一點兒的柴禾，洗土豆、洗小白菜、小蔥。小鍋點著，放葷油，先做土豆片燉小白菜，再做小蔥炒雞蛋。半個多小時，飯菜做好了?？底笤傲艘宦暎得榔G先把四片子推起來，靠墻倚上被子，再把奶奶推起來。放上飯桌，康美艷給盛上飯，筷子遞到四片子和奶奶手里。

四片子說，小古城那塊地還有多少沒鏟？康左元說，明天一上午就鏟完了。下午就鏟老房身那塊地。四片子說，天熱，也別累著。老太太說，抓點緊干吧，別下雨了，還得費二遍事兒。天旱，草死得快。

康左元說，剛才回來，碰到村長了。他說明天困難戶選舉。

哎呀，你怎么才說。老太太急了，吃完飯趕快上村長家。

四片子問，上他家干什么？

老太太說，十年了，咱也沒選上。那個大公雞養(yǎng)了兩三年了，給村長送去。老姑娘都這么大了，這件事兒得抓緊。

康左元說，我不去。我就不信，咱家一輩子選不上。

老太太說，你別堵氣了，現(xiàn)在什么事兒你不得辦？辦事兒辦事兒，辦了才能成，要不你用車推著我，我去跟村長說。四片子放下筷子說，我飽了。有時候想想，我還是死了算了。

老太太說，要死也是我死，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夠本了?？得榔G說，誰也不許死，都給我好好活著。等我長大了，上班了，我就把你們接城里去，雇個保姆侍候你們。

老太太說，那可就是天堂的日子了。

康左元說，再以后別在孩子面前說死了死的事兒。

屋子一下子安靜了。

吃完飯，老太太讓康左元拉著，把老公雞放在玻璃絲口袋里，康美艷在后邊幫著推車。村長家在一組，康左元在四組，也不遠(yuǎn)。

康美艷說，奶奶，我給你唱歌聽吧！

老太太說，那感情好。

康美艷就開始小聲唱起來。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fēng)……

此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四周的群山被一縷暮色掩蓋住了濃綠。經(jīng)過二組、三組的時候，很多人在路邊乘涼，看見這三口人，都紛紛打招呼。老康，你們祖孫三代這是散步??？有幾個老太太看見康老太太，拉著手就不放，你還沒死啊，是不是有五六年沒出來了？康老太太笑著說，落炕都五年了，沒死，沒死，還有氣，就虧了我這個傻兒子。

一家人走過去了，大伙就都說康左元的不易。

村長也在門口，老遠(yuǎn)看見，就問，老康，你這是上哪？

老康太太說，上你家，來給你磕頭來了。

村長也四十來歲了，笑著說，敢讓你磕頭，我這是不想活了，來來，快進(jìn)屋。

康左元抱著老太太，康美艷抱著大口袋進(jìn)了院子。

村長問，這是什么？

老太太說，先進(jìn)屋。

村長笑了，這家伙，我成了客人了。

進(jìn)了屋，老太太坐下。村長老婆洗了水果，說，老康，大門邊那堆垃圾，你一會兒幫著扔了，你也兩個禮拜沒來幫忙了。能用的你就用，不能用的你就扔路邊去。說著，摟著康美艷，走，老姑娘，姨給你拿好吃的去，讓他們大人說話?？得榔G瞅瞅康左元，康左元點了點頭，兩人出了屋。

老太太說，村長，明天選舉了，我們娘倆兒是來求你了。也沒什么給你拿的，給你抓了只公雞，把我當(dāng)人，你就留著;不把我當(dāng)人，你就扔后山喂黃鼠狼。

村長說，大姨，老公雞我留著。但是選舉不是我一個人說的算的。二十三票，二十三個人啊，你們組三個名額，現(xiàn)在六七家報名的?，F(xiàn)在這事兒難辦啊，我要是來硬的，人家不能服啊，再說也不一定好使。

老太太說，我知道你的難處。現(xiàn)在我們家四口人，就指著康左元一個人干，他也快五十了，早晚得累死。如果再選不上，我和媳婦合計好了，我們倆就一起喝耗子藥，死了算了。

村長忙說，那可不行。老太太，你放心，我一會就挨家打電話，一定爭取給你家選上?？刹荒芩腊?。你看你這大孫女，又漂亮又懂事兒，學(xué)習(xí)還好。你們家好日子在后頭呢。

老太太說，康左元嘴硬，嘴笨，這么多年了，也從來不敢給你添麻煩。大伙都勸我，雇個車，把我和四片子拉到鎮(zhèn)里找，拉到縣里找，我們這種情況一定會有人管的。可是我丟不起那人，也怕給村里添麻煩。要是沒活路，我就得在臨死前找一找。

村長說，老太太，你就相信我吧。老康努力一點兒，我努力一點兒，爭取選上。老康今晚回去想一想，明天上臺好好說一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心里都有一桿稱。就是選不上也不要緊，有什么困難你來找我。我不是什么有錢人，但是幫你們家我高興。媳婦兒媳婦兒！

村長喊了兩聲，村長老婆過來。村長說，你拿一袋米、一袋面、一壺油給老康放車上。

老太太和康左元幾乎同時說，那不行。

村長說，我倒是一個多月沒吃雞肉了，也饞了。你不收，就把公雞拿走，我就是沒口頭福。娘倆互相瞅了一眼，就不說話了。

往回來的時候，乘涼的人更多了，看見車上多了一袋米、一袋面和一壺油，兩大袋子不知道什么東西——當(dāng)然是村長家的垃圾，有人就問。老太太笑著說，村長家的，村長人好啊。有人開玩笑，他不是看中了你孫女兒了，要當(dāng)自己的兒媳婦吧？康美艷臉通紅，大聲喊，臭嘴臭嘴。引得眾人大笑。

到家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洗臉關(guān)門睡覺。老太太自言自語說，不管怎么說，今年多少有著落了。

康左元沒說話。他的眼睛瞪得溜圓。點點星光從窗戶透過來，屋子里的一切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三個名額，自己會競爭上一個嗎？現(xiàn)在堡子里還有兩戶貧困戶。康富利的父母是老貧困戶?？蹈焕绣X，只要他想要，他就一定能得到的。他父母是村里的老貧困戶了。有三個聯(lián)戶代表在他的廠子里上班，他廠子里有兩個人的親屬是聯(lián)戶代表，加上村里的三個干部每個禮拜都必不可少在他家吃一頓飯。還有一家是老扈家，老扈家是上一屆選上的。據(jù)說親屬是縣城里的一個局長，村長開會說，如果老扈家選不上，他就不干了，應(yīng)該是提前安排好了。今年，自己要面臨的重要的只有一個對手。老陳。

老陳是越戰(zhàn)老兵。老伴走了，沒有留下后人。老陳丟了一只胳膊。本應(yīng)該上部隊療養(yǎng)院或者福利院，他說什么也不去，就是一個人過。自己能和這樣一個人爭嗎？就是和他爭，話都說不出口。況且，自己和本堡子里的聯(lián)戶代表、小組長關(guān)系并不好。那年警察抓賭，在堡子里的十字路口，兩臺警車把他夾在中間，問他賭局設(shè)在誰家。他驚慌地往旁邊躲，一句話沒敢說?？墒蔷靺s準(zhǔn)確地找到了賭窩。屁股大的地方，當(dāng)然就有人看見他被警察堵住問話的場景。鬧得許多家到現(xiàn)在見面都不說話，本堡子的聯(lián)戶代表和小組長那次也被抓了。

假設(shè)村長今晚給聯(lián)戶代表打電話，自己明天好好說一說自己家的難處，厚著臉皮和老陳爭，老陳會讓的。老陳已經(jīng)讓了近十年了?？墒抢详惸茏尳o自己，自己怎么能不讓給老陳呢？再說，回想前兩年，那些人在選舉會上，瞪著眼睛說自己家的困難，說父母有病，有癌癥，有心臟病，那不是咒自己老人嘛？

迷糊間，康左元來到了會場。 黑板上用白粉筆寫了一行好看的大字：“康家村貧困戶第十一次選舉”?？底笤褚粋€做錯事的孩子滿臉通紅地走上了主席臺……

〔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