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廣
1
俗話說:“秋后的茄子罷園的瓜?!泵康角锬?,菜園里的茄子、辣椒、豆角,還有瓜地里的倭瓜、冬瓜、西瓜、甜瓜,也許自知生命快到盡頭了,都爭著在最后時刻開花、結果。無論它們怎么掙扎,都擋不住罷園的宿命。
罷園是大集體時代生產(chǎn)隊有意組織的采摘活動。對生長期已過的瓜果蔬菜,生產(chǎn)隊組織社員把個兒大、裸露在外、成熟的瓜果摘下來,一些留作種子,一些分給各家各戶,剩下的瓜紐隱藏在葉子下,留著罷園時讓社員們搶摘。
那時候,小孩子對菜園里的蔬菜何時罷園沒多大興趣,最關心的是瓜何時罷園。瓜果一旦罷園,就像小孩子的節(jié)日。無論哪個村的瓜罷園,只要聽說,誰都可以去摘。
樓房莊的瓜地里,瓜匠和幾個社員忙碌地摘瓜,瓜庵子前邊堆了一大堆甜瓜,非常耀眼。這種情形被一些過路的社員看到,意識到要罷園了。
消息不脛而走,周圍村莊的大人小孩聞訊后紛紛來到樓房莊的瓜地。
雖然時值中午,烈日當頭,口干舌燥,但看著瓜庵子前成堆的甜瓜,聞著誘人的瓜香,個個心情激動。大部分人赤手空拳,但也有人挎著籃子。大家心里都清楚,就這幾畝瓜地,這么多人到場,不會有什么收獲,主要是圖個熱鬧。在焦急等待時,終于盼到了瓜匠劉本善揮手。人們像瘋了一樣翻過溝沿,爭先恐后地沖進瓜地,只要看見地上的“戰(zhàn)利品”就摘,不講生熟,不論大小,全憑眼明手快,有的動作慢一點兒就被別人搶摘了。有幾個沖在前面的棒勞力摘了幾個甜瓜,沒地方放干脆脫掉上衣包著。
我是隨著大批人馬進瓜地的,由于慌不擇路,只穿一件褲頭,肚皮被溝沿上的小洋槐樹劃了一下。當時我只顧摘瓜,并未感到疼痛。進入瓜地的人們,憑借各自的眼力和體力尋找遺漏的瓜果。那天,我只摘到一個像拳頭那么大的甜瓜。不大一會兒,人們幾乎把瓜秧踩平,基本沒有東西可以摘了。
我回到家里,娘一眼就看見了,問:“你身上咋劃條血口子呢?”我只好對娘說實話。娘一邊心疼地給我擦碘酒,一邊數(shù)落我:“天天對你說別冒失,就是不聽。你看看,誰替你疼?。 ?/p>
我沒事人一樣一邊把瓜掰開,一邊說:“娘,這是我摘的罷園瓜,你吃吧!”娘接過去咬了一口,說:“真甜!”說著,娘眼里流下淚來。
2
“‘溜紅薯,不用問,撅著屁股掏大勁!”這是二十世紀大集體時代,流行于家鄉(xiāng)的一句歌謠。
每年秋天,紅薯成熟后,社員們就開始割掉紅薯秧,用釘耙刨紅薯。不是順著紅薯溝刨,而是垂直刨,把一棵棵紅薯刨出來。這樣做雖然慢些,但收得比較凈。有時生產(chǎn)隊長感到勞力少、刨得慢、活兒太多,又急著種麥、上河工,就讓耕牛拉著犁子犁。耕牛犁過去,人在后邊跟著拾,看著是快些,但遺漏的紅薯多。只要整片紅薯地犁光、刨完,紅薯分給社員,人們就可以到紅薯地里“溜”紅薯了。
“溜”紅薯的一般是老人和孩子,成年男人是不屑于干這個的。我小時候,每到初冬時節(jié),只要是星期天,都會下地去”溜”紅薯。一大早,找一片沒有被“溜”過的紅薯地,一釘耙一釘耙地刨。刨出的土會濺進鞋里,不一會兒就被我的腳踩成了小餅子,鞋底子像癩蛤蟆的背一樣高低不平,走起路來不免有些硌腳。我干脆把鞋脫掉,潮濕的泥土帶著涼氣順著腳心一下子就鉆進了心里,冰涼和疼痛過后,漸漸地就適應了。
“溜”紅薯最幸福的時刻是聽到“咔嚓”的脆響,盡管聲音不大,但釘耙齒已經(jīng)傷著紅薯了。孩子們喜出望外,往往發(fā)出驚喜的叫聲,這叫聲會引來小伙伴們的圍觀。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會小心翼翼地從周圍刨土,挖出那個被釘耙刨爛的紅薯??吹綘€紅薯往外滲著汁液,快樂中不免夾雜著一些惋惜。
“溜”紅薯不僅是技術活,而且是力氣活,不掏真勁就得不到紅薯。自己身上的汗是熱的,刨出來的泥土也是熱的。當然,每刨出一塊紅薯,我就會激動一次,不管大小都要拿起來欣賞一番,再扔進筐子里。
最有趣的“溜”紅薯是跟著拖拉機跑。每年冬季,公社拖拉機站的“東方紅”鏈軌拖拉機都到小隊犁紅薯地。拖拉機勻速犁地,我們小孩跟在犁子后邊跑著拾紅薯。我胳膊上挎著個小竹籃,沿著犁溝的邊兒跑,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翻出來的土塊,發(fā)現(xiàn)露出的或被犁斷了的紅薯后,幾個小孩爭著搶,誰搶得快紅薯就歸誰。
“溜”到的紅薯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囫圇的,也有被刨爛的?;氐郊依?,母親把小紅薯和爛紅薯用鍋烀烀,喂豬、喂雞。大紅薯留著給人吃。
在那“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的年代,好多人都吃得胃受不了。如今,遠離了紅薯,胃里不難受了,可精神頭卻遠遠沒有“溜”紅薯時那么好了。
3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原野上,人們時常會看到,兩頭黃牛拉著一輛拖車,慢悠悠走著的情景。這種拖車,不是汽車或拖拉機后面的掛車,而是一種古老簡單的沒有輪子,沒有任何機械動力,全是用木頭做的農(nóng)用運輸工具。
拖車的構造看上去很簡單,雖然只有“兩幫四柱四橫撐一拖帶一扎”,卻蘊含著老百姓的智慧。做拖車的木料,一般選用耐磨、不怕水漚的桑樹、槐樹、柳樹、構樹、楸樹等硬質(zhì)木料。為了防止在遇到坎坷不平的路面時受阻,木匠往往選用一節(jié)長約五尺、直徑約八寸帶彎的樹轱轆,從樹中間通體鋸開,一分兩半,留四寸寬后再外鋸其皮,不用刨磨,利用略微上翹的彎,兩頭留七寸,打一寸寬、三寸長、四寸深的榫眼,安四個二尺半高帶榫的立柱,四根立柱頂留二寸,橫開榫眼,往下五六寸再開四個榫眼,前后各安兩根約三尺半的拖撐,便于放犁子、耙、耙方。下邊兩邊的拖車幫從前頭半尺處,幫底向上約半尺交叉點,兩幫內(nèi)各開四指寬的榫眼,安一根與拖撐同長的約茶杯口粗的橫拖撐,中間開榫眼安一根向后的木扎子。拖車的形狀就像一張翻倒過來的四條腿朝上的古式木床。拖車前臉底部的橫擔中間安一鐵環(huán),用來掛接牲口套具。下地的時候,把犁子、耙等大型農(nóng)具放在前后的兩根橫撐上,把牲口套掛在拖車的連接環(huán)上,牛在前面拉著,拖車兩邊朝前微翹的木幫順著地面拖拉而行,觸地的梆底被磨得平白光滑。由于拖車兩邊的木梆較寬,像履帶一樣,即使在泥水路上行駛,也不用擔心會陷入泥潭之中。牛只管躬身前行,地面上只留下兩道平滑的拖車轍印。
拖車雖然簡單,值不了多少錢,但也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財產(chǎn),與馬車、犁、耬、耙等農(nóng)具一樣受到重視和保護。我們生產(chǎn)隊還專門蓋了三間敞篷車屋,拖車不用時就放在里邊,用時再搬出來,防止日曬雨淋。拖車并不是誰想用都能用的,只有生產(chǎn)隊使喚牲口的車把式、牲口把式才有資格使用。
往拖車上放農(nóng)具時,必須先放耙,再把犁子壓在耙上。騾子和馬是不拉拖車的,只有慢騰騰的牛才拉。所以,家鄉(xiāng)就有了“老牛拉拖車——慢上加慢”的歇后語。當拖車到了地頭,使喚牲口的把犁子或耙從拖車上卸下來,搬到田壟,然后把全套的牲口套具直接從拖車的鏈接環(huán)的鉤子上取掉,再掛到犁子或耙的橫擔上,就開始犁地或耙地了。
拖車不僅用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有坐人或拉東西的時候。那時候沒有柏油路、磚渣路,一遇到陰天下雨,土路上泥濘不堪,車轍溝有一尺多深。太平車、馬車的輪子陷到里面根本出不來,唯一能行的運輸工具只有拖車了。在俺家鄉(xiāng),天氣晴朗時接新媳婦都是牛拉的太平車或騾子、馬拉的膠輪馬車,這樣,娘家婆家都顯得很風光。但如果喜期正好趕到連陰天,雨下得溝滿河平,那就沒辦法啦,選日子不能選天啊!這時候接新媳婦的車輛就只好選擇拖車了。因為拖車沒有輪子,沒有太平車重,泥里水里都能行,不足的地方就是拖車比太平車小得多,接新媳婦的大花被幾乎挨著地,新媳婦往往氣得沉著臉、撅著嘴、不吭氣。是啊,一輩子就這一回,坐著貼地皮的拖車出門子多沒面子??!接親的人只得反復說好話,一會兒說天公不作美,一會兒講“老溲牛尿泡,木拖車上的人誰也跑不掉”之類的笑話,才使新媳婦破泣為笑。
拖車不光拉新媳婦,還救過人命哩。我們莊沒有從宿鴨湖西岸遷移時,聽說鄰莊李保的老婆準備生孩子時,請來了接生婆,孕婦在床上叫喚了一天,接生婆也焦急地忙活了一天,可嬰兒就是生不出來。到了深夜時分,李保的老婆呻吟聲越來越小了,看著母子倆的生命危在旦夕,瞧瞧外邊雨不停地下,泥巴又深。李保當機立斷,搬出生產(chǎn)隊的拖車,摘下門板往拖車上一鋪,抱著老婆和被子往拖車上一放,套上兩頭黃牛犍子就往水屯衛(wèi)生院跑。到醫(yī)院后,經(jīng)過醫(yī)生及時搶救,嬰兒“哇”的一聲平安降生,李保興奮不已,當即給孩子取名叫“小拖”。
拖車雖然既笨又慢,畢竟也有車的功能。我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父親一起下地,目的就是能在拖車上坐個來回。拖車雖然走得慢,但很穩(wěn)當,能夠充分享受“嘚嘚”的感覺。
夕陽西下,每當父親把牲口套從犁鉤摘到拖車鉤上,把犁子、耙放到拖車上之后,我也順便把割的青草、摟的柴火、拾的莊稼茬或草秧放到拖車上。我坐在拖車的后撐上,迎著裊裊炊煙,聽著父親甩出脆響的鞭聲,度過了最美好的童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