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君

一

有時間嗎？給你看個東西。

我忙放下書，什么東西，這么神秘？

她不說話，扭過頭，望著窗外，幾棵槐樹柳樹，在秋晨里撲簌簌搖。我知道她又在抹淚。平常這時段。應(yīng)該是她和九十歲的老媽通話時間，娘倆嘰嘰咕咕，瓜長蔓短，幾年如一日，從不間斷。半個月前，外婆猝然離世。過了半月，淋巴癌的舅媽跟了去。又過了十幾天，臥床幾年的二外爺辭世。再過不久，肺癌的二舅閉上了雙眼。

天都塌了。

幾十天之內(nèi)，她和弟弟往返于京城老家送葬，一趟一趟。天災(zāi)入禍接連發(fā)生，人們除了哭天搶地，只能沉默接受。她天天哭，偶爾嘮叨走了的人的好：又說眼睛都哭麻了，看不清東西了。又說埋二外爺時，跪在墳前張大嘴干號，也沒眼淚掉，只覺得風(fēng)呼呼灌進(jìn)嗓子。她自言自語，我怎么一點(diǎn)眼淚都沒了呢？哭干了吧。

這一年，對她來說，是災(zāi)難。我們百般勸慰，走的人已走了，活的人還要好好活。她點(diǎn)點(diǎn)頭，人活著時日子短。呼啦一天就沒了。人走了日子長，難熬得很。我心里凄惶，繞開話題，不是有東西看嗎？她下了床，慢騰騰走過去，站在陽臺上看外面。隔著一幢樓，二樓臨街的一間，是外婆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了。她看了很久，弓腰駝背踱到衣架邊，在包里窸窸窣窣翻，半天摸出本冊子遞過來，你看看，我照片。

二

照片？我看看她，花白頭發(fā)，微胖背影，褲管一只高一只低，腿彎了許多，六十幾了，老了。這么多年，好像很少見她有單身照，僅有的老相冊上，都是懷里抱著大的手邊拖著小的。也難怪，十七歲上結(jié)婚，一口氣生了我們姐妹五個，葫蘆瓜一串串，狗尾巴花般在日子里招搖。盡管女孩從小懂事聽話學(xué)習(xí)好，但總被人明里暗里嘲笑，連爺爺奶奶都暗懷不滿。在農(nóng)村，生不下兒子就是最大的恥辱，永遠(yuǎn)低人一等。黑衣黑褲，干瘦不語，肚子上挺著個鍋，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是外面記憶中最深刻、最不屑的形象。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見滿臉皺紋的一小孩躺在炕角落，她笑瞇瞇，快來看看，咱家有男娃了！終于和別人家一樣了！我們姐妹幾個滿院跑，驕傲自豪得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她也一樣。

可有個兒子除了讓她更辛苦操勞外，生活實質(zhì)改觀不大。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幾個月回來一次。她只能像一輛風(fēng)車，里里外外轉(zhuǎn)。一件黑藍(lán)列寧服洗得發(fā)白。長辮也剪成短發(fā)，在頭巾下胡亂擰成一團(tuán)。冬天。她和一群女人拉著架子車送糞，寒風(fēng)吹過，短發(fā)乍起，路過的男人大聲笑話，“看這些造窩的母雞們”。我和妹妹跟在后面，替她羞愧，同時也替自己委屈，我們多么渴望有個像書上寫的那樣干凈整潔美麗大方的母親呢。

秋夜，煤油燈隔著燈罩，射出無數(shù)暗色光箭，娃娃們圍坐土炕上，聽她講“文革”時排練忠字舞的細(xì)節(jié)。據(jù)她說那是最歡快的時光。作為群舞演員。演出一天算十分工還給兩個大蒸饃。她舍不得吃揣在懷里。走幾十里路回家給外公外婆。我們抬頭盯著燈下的她。似乎覺得格外荒誕，她還跳過舞？

我想象中她的單人照片。無非是梳緊頭發(fā)穿件干凈衣服，坐在木凳后，拘謹(jǐn)?shù)匦@恐地看，仿佛鏡頭后有個未知的世界。不知為什么，小時所有拍照過程。都在冬天進(jìn)行。大人小孩均被包裹成一只只暗灰色粽子，臃腫不堪，呆滯疲憊。緊張地對著鏡頭。在拍照人一再指導(dǎo)下，擠出一絲卑怯的笑容。我問她原因，她手里拿著簸箕，正在簸干透了的向日葵，頭都不抬，春播夏忙秋收的，誰還顧得上照相？

三

她拍藝術(shù)照的事我們都知道。半年前，弟弟所住小區(qū)門口。有個影樓搞活動，二折還有贈品。母親買菜回家，隨口說天天結(jié)伴去菜市場的很多老人都去湊熱鬧，誰照了套花了幾百誰也準(zhǔn)備拍。弟弟一貫孝順，爽朗一笑，媽媽，你也去拍套吧，順手給了一沓錢。她連連嚷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拍那個，怕人笑話。被弟弟弟媳教育了好一番。有點(diǎn)心動，接著便給天南地北的孩子電話，咨詢敢不敢去能不能去，同時匯報了幾種價位。我們異口同聲鼓勵支持，但也沒太當(dāng)回事。

拍照前夜，她電話問我意見，還不忘補(bǔ)一句，人家說拍完還送一袋米呢。我大笑，就是就是，一袋米也要幾十元，很劃算。她雖遲疑不決但還是去了，大米的誘惑作用也許更大。拍完之后，就讓弟弟把電子版上傳給各家。我家當(dāng)時正改光纖網(wǎng)，未及時看到。再接著，就是各種霹靂消息，人都被震暈了，照片之事，暫時擱淺。

翻開相冊，大吃一驚。第一張，她著酒紅色旗袍高跟鞋。站在大幅富貴牡丹圖前，側(cè)身而立，雙手隨意搭在一起，大串珍珠項鏈繞頸三圈，嘴唇紅紅，笑意盈盈，如大家閨秀，珠光寶氣。風(fēng)情萬種。第二張，同樣服裝，披了狐貍毛的白披肩。半身近照，白皙圓潤，低頭含羞。妖嬈嫵媚。接下來換成了洋裝，紫色大擺裙上綴滿金絲銀線，夸張高聳的肩，開很大的領(lǐng)口，卷發(fā)上別著同色絹花。她雙手伸出去，捧一只鴿子，站在花臺旁，半圓形假花籃里。粉色碎花葳蕤怒放。第四張，歐式風(fēng)格，白色宮廷服，珍珠項鏈，中有藍(lán)寶石熠熠生輝，發(fā)型也變成了公主樣，她抬頭斜視，平靜安詳。最后一張，大幅薰衣草背景，深粉色傘裙拖地，小絲綢繡包，一貴婦頭微微右偏，嬌嗔可愛，裸色披肩隨風(fēng)飄動……

我覺得很魔幻不可思議，相冊上那個漂亮高貴、雍容典雅、氣度不凡、明星范十足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是身邊這個母親。我偏過頭看一眼再看一眼，她站在旁邊，羞赧地低著頭。這個拉扯了六個兒女的農(nóng)村女人，泥里雨里爬滾過來的“男人”，被委屈卑微浸泡的草芥。飽受打擊依然挺立罩著子孫們的大樹，才是我們的老媽。但她們確是一個人。

眼淚冒了出來，真心感激這個影樓及他們的活動，感激弟弟弟媳及那再平常不過的幾百元錢，甚至想感激未曾謀面的攝影師與美圖秀秀類人像修飾軟件，為我們留下一個完全不同、顛覆常規(guī)的母親影像。陰霾的日子里，似乎有一道光亮。迤邐而來。

四

太多時候，我們已習(xí)慣了忽略健忘身邊的老人。捫心自問，我們幾乎很少去整理串聯(lián)她的一生。她和她相關(guān)的事、人、物，在孩子們心中。顯得多么微不足道。找到舊相冊，我一張張翻看。

第一張是她和外婆外爺?shù)暮险?。瘦削單薄膽怯無助的少女站在父母身后，長辮軍服，盡管是黑白照，但明顯感覺營養(yǎng)不良，那時已懷著我了。母親到現(xiàn)在都不太愛吃雜糧，尤其是豆面。她說懷我時，整整吃了一年豆子。豆面和點(diǎn)黑面搟成飯，下到鍋里綠沫亂冒。吃了難受還不敢吐，吐了就再也沒有了。半夜餓得睡不著，摸到灶房拿一塊豆面饃饃，嚼一口苦味嗆出來，越嚼越多，眼淚也越冒越多。

再翻開一張，她和父親身邊站著我們姐妹仨。她長辮變剪發(fā)。黑藍(lán)色上衣裹著黑瘦干癟的身體，拘謹(jǐn)嚴(yán)肅，滿臉苦相。我和大妹毫無表情，二妹被剃成光頭，和尚一樣，張嘴大哭。那時我家已有三個女孩了，奶奶說得禳改一下，老三就叫小翻吧。幾十年后，我依然會在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看到改過、領(lǐng)兄、引第、翻翻、小翻之類的名字，便知這家人一定也是盼養(yǎng)兒子的。重男輕女思想至今猶在，除了憤憤不平也無奈。據(jù)說名字改得好，二妹兩歲時母親懷孕了，各種跡象表明是個男孩，人人都高興，但她也未并因此更金貴一點(diǎn)，大小幾張嘴等著吃飯。夏天生產(chǎn)隊在遠(yuǎn)山上拔麥子。一場大雨，人們提著鐮刀紛紛跑幾十里路回家，她也跟著，回來就流產(chǎn)了。已六個月了，真是個男孩。她暈了過去，躺在床上很多天，才緩了過來。

又一張是五個女孩簇?fù)碓谒車牧粲?。我們面容姣好青春逼人，不但會做飯洗衣做各種家務(wù)，而且個個學(xué)習(xí)奇好。中間的她駝腰塌背，瘦弱不堪，嚴(yán)肅極了，瞪圓了眼睛，一副驚恐模樣。那時的她，好久沒笑過了吧。沒兒子的愧疚和痛苦，生活的艱辛苦難，把她摧殘得像塊鋼鐵，硬邦邦冷冰冰。

第四張是弟弟一歲時的全家福。父母坐在中央，笑容可掬。她抱著弟弟，盡管還是黑，但明顯胖了許多。近四十歲，終于生下了兒子，也能挺直了腰桿揚(yáng)眉吐氣。她一直以這張照片自傲：那時誰見了都夸。說我養(yǎng)的這六個娃娃。一個個像熟飽的麥粒，圓乎乎白嫩嫩，喜氣盈人呢。

五

某天，她忽然說，給我找個小字典吧。接著馬上解釋，家里字典太大。不方便。我想要一個小的，隨時能放在包里拿著的。人老了，記憶就越差了。有些字不會寫，有時也忘記了讀音?？磿鴷r，一些字在面前繞過來繞過去，就是認(rèn)不得。這時，我似乎才記起外婆說過的，母親懷我時，吃的是豆面糊糊看的是《紅樓夢》：也似乎才想起，家里夾著鞋樣、衣服樣子的書。是大部頭的《中華字典》，窗花樣子則夾在《金光大道》《水滸傳》中：也似乎才把她上過初小成績很好但因家庭成分牽連，和舅舅同時退學(xué)回家的事聯(lián)系起來。

六

人老祖輩，都有個黃土埋的時候?；钪秃煤没?。趁自己還能動彈，照幾張相留下來做遺像，免得到時你們四處亂找。

說這話時，是在舅媽墳上。舅媽比她大兩歲，被表哥接到城里住進(jìn)樓房不到半年，就患淋巴癌去世了。這姑嫂二人都生了五女一男，男人都在外幫不上忙，同樣的境遇同樣的年齡同樣的經(jīng)歷，幾十年患難與共的生活，舅媽遽然離去，對母親是個沉重打擊。也因此她更看淡那些恩怨是非。

以后我要有了壞?。ú恢沃Y）。你們就和我說清，陪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就是。這輩子，養(yǎng)了六個娃娃，兒女雙全，都健健康康，沒有殘疾傻子：嫁了人都給婆家生了娃娃，傳了宗接了代；有六個孫子外孫，書念得好，我知足了，不虧枉。你舅媽去看病花了幾十萬，把兒女們家刮干了，還是被黃土埋了，所以我以后有了大病不要瞞，也不要四處花冤枉錢。人一輩子，都是要死的。秦始皇當(dāng)年拜山祭海的，不是照樣死了？哪個皇上都想活幾輩子呢，也沒見他們活過幾百歲。咱老百姓。吃得飽穿得暖，社會這么好，我活就精精神神地活，死就干干脆脆死。

她平靜地告誡，一點(diǎn)也不悲傷。你外婆九十歲上去世，我才知道沒媽的感覺。我現(xiàn)在說這些就是讓你們記住，萬一我沒了，姊妹就是最親的人?，F(xiàn)在每家都一個孩子都孤單，要攆在一起，老了也有個照應(yīng)。尤其是養(yǎng)女兒的幾個。

七

有時，她也和孩子一樣任性嘮叨，規(guī)矩多認(rèn)死理，做事總要自己動手才放心。妹妹裝修房子，她挽起袖子收拾垃圾。我們說清潔員一百元就可收拾得干干凈凈，她不說話，拿起抹布就擦，擋也擋不住。

有時，她做飯洗碗，自言自語，也不知說什么。孤獨(dú)的母親從不說出自己的孤單。只要她在家，就不準(zhǔn)女婿做飯洗鍋。每次老公一洗鍋，她就嘮叨，讓男人做飯，讓我咋坐得?。孔屓思倚υ捰腥损B(yǎng)無人教育。我們都笑，老媽對自己生的，那是一點(diǎn)也不客氣。

有時，她回來就說家長里短，誰家媳婦孝順，誰家生了兩個兒子也沒人管，我便不耐煩，你們這些老人出去沒事干，東家長西家短，怎么那么多是非？她馬上閉嘴，再也不吭聲。我很后悔。

八

欣慰地是。如今的她身體健健康康，近七十歲的人，干脆麻利，說走就走，從來不拖泥帶水。偶爾我們抱怨日子艱難工作不順受人氣，她哈哈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們有班上有事做，有家有合，有丈夫有兒女的，胡愁啥呢？在我看來，社會就是好。不餓肚子不吃雜糧，有病能治有電視看，還是國家好共產(chǎn)黨好。大家都說，這老太太才是最忠誠的愛國愛黨者。

今年農(nóng)歷有閏年閏月，老人們都商量做老衣（去世后穿的衣服）。她說要做就做最好的，最后一身衣服，自己喜歡什么就穿什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和幾個姨媽一起合了影，又單獨(dú)拍了遺照。在電話里還天天討論哪種顏色好看，什么樣的紐扣合適。她已活成了哲人。

我們把母親的藝術(shù)照和老照片裝裱了，放在自家客廳里；存在各人手機(jī)里，時時翻檢互相傳閱?！叭松斓亻g，忽如遠(yuǎn)行客”，所有女人都有過青春美麗，唯獨(dú)母親們沒有。也許她們從被稱呼為媽媽的那天起，就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過日子和兒女吃飽穿暖上，漂亮美麗和她們毫無關(guān)聯(lián)。如今，終于有了展示自己的機(jī)會，她似乎很欣慰。她和千千萬萬的她們，把美麗和魅力這兩個詞，寫在皺紋里，寫在白發(fā)上。

我手中的幾張照片，總結(jié)了母親磕絆而又平順的幾十載春秋，它們既是時代的見證，也是歲月的烙印，更是老一輩關(guān)于快樂關(guān)于幸福關(guān)于生死的態(tài)度。它們，足能表達(dá)出老人心底的滿足和安然。歲月賜予的刀槍劍戟，一點(diǎn)也沒吞噬掉她對真善美的期望。

這才是生活的王道。

責(zé)任編輯/蘭寧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