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俊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

法國哲學的中國視角（代序）*

馮 俊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

2014年3月27日，習近平主席在巴黎中法建交50周年紀念大會上發(fā)表重要講話。他在演講中說道：“我青年時代就對法國文化抱有濃厚興趣，法國的歷史、哲學、文學、藝術深深吸引著我。讀法國近現(xiàn)代史特別是法國大革命史的書籍，讓我豐富了對人類社會政治演進規(guī)律的思考。讀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圣西門、傅立葉、薩特等人的著作，讓我加深了對思想進步對人類社會進步作用的認識?！痹谶@里他談到了法國哲學和中國人對法國哲學的興趣。

17世紀法國最早來華傳教的耶穌會士和隨后來華的巴黎外方傳教會士給中國帶來法國哲學，同時又把當時中國哲學界占主導地位的宋明理學帶回法國，自此之后就產(chǎn)生了中法哲學的沖突和相互理解問題，當時在中國發(fā)生了著名的關于中國文化的“禮俗之爭”，在法國，著名的宗教哲學家馬勒伯朗士也寫出了《一位中國哲學家和一位基督教哲學家的對話》。四百多年來，中法哲學的交流一直在延續(xù)和發(fā)展。法國哲學到底關注哪些問題？中國人又對于法國哲學的哪些問題感興趣呢？

理性與非理性的交疊對峙

在法國哲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一直是糾結在一起的兩條主線，時而是理性主義占主導地位，時而是非理性主義占主導地位，一直貫穿始終。

文藝復興時期的蒙臺涅（Montaigne，又譯作蒙田）是法國哲學的先驅(qū)，他對于17世紀的笛卡爾和帕斯卡爾產(chǎn)生了雙重的影響。

首先，蒙臺涅的懷疑主義影響了笛卡爾“懷疑一切”的方法論和自由的批判精神。蒙臺涅是法國人文主義的杰出代表，因《散文集》（Les Essais）而著稱于世。同時因《為雷蒙·德·塞邦辯護》（Apologie de Raymond de Sebonde）這一長篇散文中深邃的思想，而被視為著名的哲學家。他的座右銘：“我知道什么？”（Que sais-je?），運用古羅馬時期的懷疑論皮羅主義（pyrrhonisme）的論據(jù)來說明，一切事物都是值得懷疑的，所謂真正的知識或者是通過經(jīng)驗獲得，或者通過推理獲得。蒙臺涅被人們看作是具有批判精神的自由思想家。笛卡爾對于從經(jīng)驗獲得的知識以及以往科學知識的懷疑，對現(xiàn)成的知識的批判，敢于懷疑一切的精神，這些都是受到蒙臺涅的影響。普遍懷疑的方法是笛卡爾的第一個方法。笛卡爾認為，應該“認真地、自由地來對我的全部舊見解進行一次總的清算”，“如果我想要在科學上建立起某種堅定可靠、經(jīng)久不變的東西的話，我就非在我有生之日認真地把我歷來信以為真的一些見解統(tǒng)統(tǒng)消除出去，再從根本上重新開始不可”。①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4頁?！拔宜脊饰以凇保–ogito, ergo sum），這是一條唯一不能懷疑的第一原理。這是笛卡爾通過普遍懷疑之后找到的一個立足點。笛卡爾的普遍懷疑不同于懷疑論者以懷疑為目的而走向虛無主義的為懷疑而懷疑的懷疑，而是方法論上的懷疑，懷疑是為了發(fā)現(xiàn)真理，得到確實的知識。笛卡爾并沒有對于人類的認識能力得出消極悲觀的結論，相反他對于人類的認識能力充滿著自信，認為人類的直觀能力是可以獲得關于自然和人自身的知識的。

蒙臺涅也影響了帕斯卡爾的非理性主義和人學。文藝復興以來的一些人文主義者頌揚了人類的偉大、尊嚴和理性，而蒙臺涅揭示了人類的渺小、可悲和信仰，這就使得帕斯卡爾在更高層次上進行綜合，既讓我們看到人的偉大和尊嚴，又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悲；既看到人類理性能力的作用，同時又看到理性的無能和信仰對它的超越。帕斯卡爾把心靈在幾何學中的推理活動或推理方式，如抽象、分析和演繹等邏輯思維和推理的活動叫作“幾何學精神”（l’esprit de géométrie）。帕斯卡爾是充分地肯定了幾何學的作用，并且在他的科學研究中也廣泛地運用了幾何學的證明和推演的方法。然而，帕斯卡爾認為幾何學的方法是有限的，過分抬高理性或理智的作用是一種理性的獨斷。帕斯卡爾指出了它們的缺陷：首先，幾何學方法是要建立一個公理體系，對它所用的全部概念、名詞進行定義，并從已經(jīng)確立的真理中演繹出全部其他命題。但是，原始概念和第一原則卻是不能通過幾何學方法來證明的。第二，對于人的生存狀況、前途和命運、痛苦和幸福、偉大和渺小，人的存在及其意義、人的幸福與可悲、人的目的和出路的問題是不能進行推理和演繹的。第三，理性和幾何學方法在形而上學和宗教領域也是無效的。理性對于認識或證明上帝完全是無能為力。除了以理性為基礎的幾何學精神而外，帕斯卡爾更為突出地強調(diào)以人心或內(nèi)心為基礎的“l(fā)’esprit de fnesse”，即敏感性精神、微妙的精神、精確性的精神。它和日常生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是人們的一種良好洞見力。敏感性精神，就其認識論基礎而言它就是人心或內(nèi)心。對內(nèi)心（le coeur），帕斯卡爾有感情、意志、本能多種規(guī)定，人心、內(nèi)心對于基督教的辯護、對于宗教形而上學的建立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有了內(nèi)心的作用才有信仰。

在17世紀，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都得以確立，但是理性主義占上風。

18世紀是理性主義的時代。18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將上一個世紀的哲學家所確立的理性主義變成一種現(xiàn)實的政治原則。理性主義成為他們反對封建意識形態(tài)、勾畫新社會藍圖的標尺。理性成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標準，以往的一切都要在理性的法庭面前接受審判。用理性代替神的啟示，用人的自然光明去代替盲從和迷信。啟蒙哲學家舉起理性旗幟，主要目的是反對作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宗教神學，剝?nèi)ニ鼮榉▏饨ㄖ贫人纳袷ネ庖?。啟蒙思想家所勾畫的“理想”的社會—即自由、平等、正義的社會—也是一個“理性”的社會，作為他們的社會政治哲學基石的自然法理論體現(xiàn)的就是理性主義原則。

19世紀是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雙峰對峙的時代。19世紀的法國哲學中雷諾維耶（Renouvier）的新批判主義和孔德的實證主義繼承了啟蒙哲學的傳統(tǒng)，而比朗（Maine de Biran，1766—1824）、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和布隆代爾（Maurice Blondel，1861—1949）—被稱作改變法國哲學發(fā)展方向、奠定法國現(xiàn)代哲學基礎的三B哲人（三人姓氏的第一個字母都是B）—則繼承了非理性主義的傳統(tǒng)。

20世紀的法國哲學可以說是非理性主義占主導地位。除巴什拉等人的科學哲學和結構主義哲學可以說體現(xiàn)了理性主義的原則之外，薩特的存在主義是非理性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也是非理性主義。德里達、?？?、德魯茲等人追隨尼采和海德格爾，對西方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經(jīng)笛卡爾直至康德、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進行了徹底的批判?？傮w上看來，20世紀的法國哲學是非理性主義占主導地位。

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是論證上帝存在、靈魂不朽和意志自由。盡管笛卡爾是歐洲近代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理性主義哲學的奠基者，但是他的新哲學仍然還是借助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外殼，他的《第一哲學沉思集》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他仍然沿襲第一哲學和物理學的區(qū)分，仍然把第一哲學作為核心，盡管他的哲學的實質(zhì)是給我們展示一種新的認識論，但是他還是以“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舊瓶”來裝“認識論”的“新酒”；馬勒伯朗士的宗教哲學更是舊形而上學和神學的結合；帕斯卡爾用非理性主義來反對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只是為形而上學替換了基礎，而沒有跳出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樊籬。

18世紀的啟蒙哲學就是從反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反對抽象的絕對開始的，它要把為神學作論證的工具變成批判神學的武器，啟蒙哲學不僅反對宗教神學，而且還反對作為宗教神學的理論根據(jù)的一切形而上學。孔狄亞克、盧梭、狄德羅等人對笛卡爾、馬勒伯朗士、斯賓諾莎、萊布尼茨等人的形而上學體系乃至一切形而上學體系進行了嚴厲的批判。

19世紀，從梅納·德·比朗至柏格森，法國哲學家建立起一長串的形而上學哲學體系，他們分別以心理學、道德和宗教來作為自己形而上學體系的基礎。而19世紀的孔德提出了拒斥形而上學的口號，他不僅要反對“希臘學派關于本體論的議論”、希臘本體論在中世紀哲學中的變體、近代的思辨形而上學體系，同時還要直接反對他同時代以梅納·德·比朗等人為代表的觀念論者的形而上學。

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與形而上學有著非常特殊和復雜的關系。17世紀是形而上學時代，既有理性主義的形而上學，又有非理性主義的形而上學；18世紀的唯物主義和19世紀的實證主義批判和拒斥一切形而上學；19世紀到20世紀初，法國三B傳統(tǒng)則是試圖重建非理性主義形而上學；20世紀的存在主義也是一種非理性主義的形而上學。而后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主義要消解或解構一切形而上學。可見，理性主義既可以建立形而上學，也可以拒斥形而上學；非理性主義既可以建立或重建形而上學，也可以消解和解構形而上學。

“進步”與“解放”的價值重估

啟蒙哲學崇尚理性、研究自然、鼓吹進步，成為法國大革命的理論動力，哲學和整個時代的革命運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啟蒙哲學家以17世紀哲學家提出的人性論和人道主義、自然法和自然狀態(tài)等理論為出發(fā)點，對人和社會作了深入和全面的研究，建立了資產(chǎn)階級社會國家學說的完備的理論體系，揭示了人性和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孟德斯鳩、盧梭是社會政治哲學的重要奠基人，他們反對封建專制、提倡自由平等，不僅成為法國大革命的理論武器，而且成為后來資本主義國家的立國綱領。

社會歷史的重大變革促使人們對于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進行深層的哲學思考。在17世紀末到18世紀初法國的文化界曾展開過曠日持久的“古人與今人”孰優(yōu)孰劣、孰高孰低的大討論，這成為歷史哲學在法國興起的直接契機。波舒哀喚起了近代哲學對于歷史哲學的注意；孟德斯鳩在研究羅馬帝國的興衰和法的精神時，已經(jīng)開始自覺地總結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伏爾泰是歷史哲學的奠基人，他在卷帙浩繁的歷史學著作中闡發(fā)了他的歷史哲學思想；杜爾哥和孔多塞繼伏爾泰之后，進一步鼓吹社會歷史的進步和發(fā)展。18世紀的法國歷史哲學中貫穿著一種“樂觀主義精神”，認為歷史是一個進步發(fā)展的過程，把進步看作歷史的基本規(guī)律。歷史發(fā)展不是偶然事件的堆砌，而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

我把從19世紀初到20世紀40年代這個時期的法國哲學稱之為“后啟蒙時代”，是因為這個時期的哲學問題是啟蒙時代哲學理論的繼續(xù)延伸，它主要是圍繞著是繼承發(fā)揚還是反對、扼殺啟蒙時代的哲學精神而展開的。后啟蒙時代面臨的一個主要問題就是對于啟蒙時代社會歷史觀是認同還是反對。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觀念學派（les idéologues）、實證主義、精神論（spiritualisme）運動、生命哲學和人格主義等許多新哲學流派，產(chǎn)生了梅納·德·比朗、維克多·庫贊（Victor Cousin，1792—1867）、孔德（Comte）、雷諾維耶（Charles Renouvier，1815—1903）、拉韋松（Félix Lacher Ravaisson，1813—1900）、布隆代爾、柏格森等一大批著名的哲學家。正是在這個時代，法國哲學才顯示出它的豐富色彩和民族特質(zhì)，它是法國哲學從近代走向現(xiàn)代的橋梁。

從啟蒙思想家的社會歷史觀來看，法國大革命的勝利，同時也是人類歷史的進步，它不僅使法蘭西民族獲得了解放、再生和自由，同時也給世界上其他民族帶來解放、生機和自由，它是自宗教改革以來資本主義精神在社會和政治領域內(nèi)的勝利，是資本主義對封建主義的勝利。圣—西門（Claude Henri de Rouvroy，Comte de Saint-Simon，1760—1825）、傅立葉（Charles Fourier，1772—1837）和普魯東（Pierre Joseph Proudhon，1809—1865）等空想社會主義者，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激烈的抨擊和批判，揭露了資本主義制度的種種矛盾和罪惡，提出了要建立更加幸福、合理、和諧的社會制度。他們把歷史看作是一個發(fā)展進步的過程，他們的歷史觀是對啟蒙哲學家的繼承和發(fā)展。實證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孔德在社會歷史觀上繼承了杜爾哥、孔多塞、圣—西門和進化論的思想，認為社會歷史是不斷發(fā)展、上升、前進的過程，它有自己的發(fā)展規(guī)律。社會歷史像生物界一樣是一個連續(xù)進化的過程，每一個階段都不是孤立的，都是處在社會發(fā)展的總體鏈條之中。

然而也有人把法國大革命的勝利看成是一場災難，它破壞了社會的基礎和穩(wěn)定，扼殺了法國的民族傳統(tǒng)，拋掉了道德和社會統(tǒng)一的宗教基礎。從哲學上來否定法國大革命和啟蒙運動的哲學派別是傳統(tǒng)主義。傳統(tǒng)主義的特點是堅持法國的政治傳統(tǒng)和宗教傳統(tǒng)，反對革命精神，攻擊啟蒙哲學，反對理性主義。其思想先驅(qū)是圣—馬?。↙ouis Claude de Saint-Martin，1745—1803），傳統(tǒng)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德·梅斯特（Joseph de Maistre，1753—1821）和德·波納爾（Louis de Bonald，1754—1840），他們的哲學是為拿破侖恢復帝制作理論說明。折中主義（éclectisme）是19世紀上半葉法國的官方哲學，它是以庫贊等人為主要代表的。這種折中主義在哲學理論上，將感覺主義、常識哲學、觀念論和神秘主義調(diào)和在一起，同時在政治態(tài)度上，提出可以建立一種在自身中綜合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中各種有價值因素的社會制度。折中主義企圖找到一條中間路線，要求君主立憲，這反映了資產(chǎn)階級的調(diào)和精神。

崇尚理性、自由、平等、進步的啟蒙精神就是現(xiàn)代性的突出體現(xiàn)。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過程也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過程，從工業(yè)社會進入后工業(yè)社會，現(xiàn)代性和后現(xiàn)代性是哲學討論的重要主題。

盧梭是現(xiàn)代性最早的批判者。他通過把自然和文明對立起來，對資本主義的文化、資本主義的社會政治制度和資本主義的教育方式進行了全面的批判。盧梭意識到，科學藝術的進步和發(fā)展是與人民的幸福相矛盾的，文化和文明的發(fā)展與人的道德水準是成反比的。現(xiàn)實文化被奢侈、金錢和低級趣味的時尚所左右，完全變成一種金錢文化和低格調(diào)的俗文化。盧梭認為，從自然狀態(tài)進入到社會狀態(tài)，就使人類從平等進入到不平等，人類社會每前進一步，不平等就加深一步。在盧梭對于人類不平等發(fā)展階段的分析中，滲透著深刻的辯證法思想。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評價盧梭這一學說時寫道：“這樣，盧梭就看到了不平等的產(chǎn)生是進步?？墒沁@種進步包含著對抗，它同時又是退步。……文明向前進一步，不平等也就向前進一步，……壓迫者被壓迫，這就是否定的否定?！雹俣鞲袼梗骸斗炊帕终摗?，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44頁。矛盾的對抗向?qū)α⒚孓D(zhuǎn)化，事物發(fā)展呈現(xiàn)出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盧梭的這一思想深深地影響了黑格爾思想的形成。盧梭并不是認為在社會狀態(tài)中人就注定是不自由和不平等的。恰恰相反，盧梭把不自由不平等的社會狀態(tài)看作是不合理的社會狀態(tài)。盧梭要實現(xiàn)否定之否定，使人在一種全新社會狀態(tài)中達到一種更高級的社會的自由和平等。

理性和進步，是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思考的兩個問題。?？碌热朔磳硇缘目傮w性，反對理性的暴力、理性的極權主義，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針對啟蒙哲學的。“進步”以及與它相聯(lián)系的“解放”概念也是后現(xiàn)代主義要“解構”的。對于“進步”，后現(xiàn)代主義有一系列疑問：人類的歷史是否真是不斷進步的？“進步”難道不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再次，進步真是一件好事情嗎?進步給我們帶來了什么樣的后果呢?不就是人類的大量犧牲、人的自由的不斷喪失、自然環(huán)境的不斷惡化嗎?對于“解放”，后現(xiàn)代主義也有不同的看法。首先，“解放”是一個宏大敘事和元話語，是為后現(xiàn)代主義所擯棄的；其次，人的解放的過程也是人逐漸取得主體地位、成為獨立主體的過程，而主體的形成、建構過程同時也是人逐漸被規(guī)馴化的過程，因而最終是限制人、制約人，使人喪失自由。這樣，后現(xiàn)代主義不僅解構了啟蒙哲學的理性主義原則，同時還把啟蒙哲學的“進步”和“解放”概念也解構了。最后，后現(xiàn)代主義則認為，科學使人走入了誤區(qū)，科學制造出滅絕人類的武器，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和過度濫用，導致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平衡的破壞，使地球越來越不適于人類的生存。更為重要的是，科學不能解決人的精神問題，人的道德、人的價值、人的理想信念、人的終極關懷等都不是科學和理性所能解決的。

人文與社會的多重呈現(xiàn)

和歐洲其他國家的哲學相比，法國近代哲學似乎有以下幾個風格特征：

1.法國哲學一直貫穿著一種懷疑精神和崇尚理性的精神。懷疑精神和崇尚理性的精神是同一種精神，可以說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如果說懷疑是否定的、批判的一面，崇尚理性就是肯定的、建樹的一面。懷疑的目的就是要崇尚理性，或者說懷疑只是理性的一種手段。中世紀的唯名論者阿伯拉爾、文藝復興時期的蒙臺涅、近代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笛卡爾、18世紀的貝爾、伏爾泰等人都極重視懷疑，這種敢向傳統(tǒng)、權威挑戰(zhàn)的懷疑精神，在法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甚至20世紀后半葉的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也體現(xiàn)了懷疑精神，它懷疑被人們頂禮膜拜的理性主義和科學精神，懷疑歷史進步論和啟蒙精神，懷疑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化的成果，顛覆人道主義，等等。

2.人和社會是法國哲學聚焦的對象。自然和人是哲學的永恒主題，而和其他國別的哲學相比較，法國哲學則更注重對人和社會的研究。愛爾維修注重人的靈性、強調(diào)人的精神性，把人作為一個文化的對象，看作是教育的產(chǎn)物。存在主義哲學就是一種人學。孔德直接就是近代社會學的奠基人，從杜爾凱姆到結構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他們都十分注重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研究，這些都應該看作是法國哲學對人類社會認識的貢獻。后現(xiàn)代主義對于后工業(yè)社會的反思和批判，對于正在大力推進現(xiàn)代化的我們不亞于是一劑清醒劑。

3.開放性。法國哲學特別善于吸收其他民族的哲學精華，最具開放性。18世紀的法國哲學家極大地吸收了英國唯物主義哲學、特別是洛克的經(jīng)驗論，狄德羅還極大地吸收了萊布尼茨（Wilhelm Gottfried Leibniz，1646—1716）哲學中的辯證法因素。19世紀，雷諾維耶的新批判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康德哲學的繼承，而阿默蘭（Octave Hamelin，1856—1907）的唯心主義則和黑格爾哲學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3H（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3M（馬克思、馬克斯·韋伯、馬爾庫塞）和尼采都是德國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是丹麥哲學家，弗洛伊德是奧地利的心理學家，這些哲學家的思想元素影響著20世紀法國哲學的面貌。

4.社會參與性。法國哲學不是書齋里的哲學，而是與現(xiàn)實斗爭緊密相連的哲學，哲學家不喜歡身居斗室去進行玄學的思辨，而更加關注社會的變革和政治的斗爭，他們有一種使命感和時代感，是現(xiàn)實革命運動的積極參與者。

5.哲學和文學有著不解之緣。法國哲學家最富激情，他們不是只沉湎于理智王國而缺乏情感的冷酷哲學家，他們是哲學家同時又是詩人、文學家、藝術家和社會活動家。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人都是名垂史冊的文學家、戲劇家、文藝批評家，擅長用文學來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兩百年后的柏格森、薩特和加繆這三位偉大的哲學家則捧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

法國哲學的中國傳播

法國哲學的這些特點使得中國人對法國哲學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因為中國哲學把哲學理解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問，認為哲學更多關注的是政治社會、道德倫常問題，而且在中國古代文史哲是不分家的，這些特點和法國哲學有共同性，因此，中國人很容易接受法國哲學。

一種外來的哲學是否被接受、被傳揚并不完全是由這種哲學理論自身所決定的，關鍵是看這種哲學是否能夠滿足接受國所處的歷史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的需要。所以，法國哲學在中國的傳播是由近百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遷過程中中國人的文化需要決定的。

從近一百年來法國哲學在中國的傳播來看，中國人對于法國哲學的主要興趣大致集中在以下幾點：

1.笛卡爾哲學。對笛卡爾哲學中國人有雙重的興趣，一方面是他高揚主體性的哲學和理性主義的認識論，另一方面是他的二元論哲學在物理學領域堅持了機械唯物主義，他的唯物主義對于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有著重要的啟發(fā)。他的心身關系學說開啟了西方心靈哲學之先河。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大陸對于主體性問題、認識論問題和西方心靈哲學研究的加強，笛卡爾哲學的地位越來越重要。

2.18世紀的啟蒙哲學和唯物主義哲學。伏爾泰、孟德斯鳩和盧梭三位啟蒙思想家的社會政治哲學中提出的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等思想是馬克思主義社會政治理論的重要理論來源，對于中國革命家們政治理想的形成具有極大的激勵作用。18世紀狄德羅、霍爾巴赫等人的唯物主義思想成為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的重要理論來源，因此，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哲學在中國有著突出的地位。

3.孔德的實證哲學?？椎碌膶嵶C科學的方法論及其實證哲學的基本原則，是我們了解英美實證主義哲學的基礎，對于我們理解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哲學，理解分析哲學和科學哲學都具有導引的意義?？椎碌膶嵶C社會學和杜爾凱姆的社會學被中國人看作是社會學的開山鼻祖。

4.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在20世紀初，柏格森生命創(chuàng)造進化的哲學和達爾文的進化論、赫胥黎（Huxley）的天演論一起傳進中國，為志在推動社會變革的中國知識分子提供了生命的活力。中國人向西方尋找各種救國救民真理的過程中，既找到了馬克思主義，也同時找到了生命哲學。

5.薩特等人的存在主義。在我國改革開放初期，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之后，大學校園里曾經(jīng)一度流行“薩特熱”和“尼采熱”，盡管薩特強調(diào)“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一些極端個人主義和絕對自由觀不盡合理，但他強調(diào)青年人要自我設計、自我規(guī)劃，自我奮斗、自我創(chuàng)造，在自主選擇的時候主動承擔責任，這些觀念正好契合當時青年人自我謀劃、自我設計、自我選擇的需要，對于解放思想、解放生產(chǎn)力、煥發(fā)社會活力起了正面的推動作用。

6.法國現(xiàn)象學思潮。德國哲學家胡塞爾、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流傳到法國，在法國產(chǎn)生了廣泛和長久的影響，出現(xiàn)了現(xiàn)象學思潮或現(xiàn)象學運動，對薩特等人的存在主義和德里達、?？碌热说暮蟋F(xiàn)代主義都產(chǎn)生了影響，但是典型的法國現(xiàn)象學家應該算梅洛—龐蒂、馬塞爾、勒維納斯、利科爾，以及亨利（M.Henry）和馬利翁（Marion）。近十年來隨著對于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研究的深入，年輕一代中國學人對于法國的這些現(xiàn)象學家的研究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7.結構主義。索緒爾（F.de Saussure）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人類學和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20世紀末在中國研究者眾多。進入21世紀以來，對于拉康的后弗洛伊德主義的研究在中國學界取得了新的研究成果，而近幾年來對于深受阿爾都塞和拉康影響的巴丟（A.Badiou，1937— ）的研究在中國也逐漸升溫。

8.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20世紀90年代以來后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形成了新的研究熱潮，如德里達、?？隆⒗麏W塔、德勒茲、鮑德里亞都成為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論文的重要研究對象。它是對資本主義自身的發(fā)展、西方幾百年現(xiàn)代化進程，尤其是西方的現(xiàn)代性理論的一種反省和批判，它反對技術至上，反對過分強調(diào)以人為中心，主張人與自然的和諧，主張不能過分強調(diào)工具理性而忽視了價值理性等，對現(xiàn)當代中國的發(fā)展具有重要啟示意義。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對中國今天的科學發(fā)展和生態(tài)文明建設具有許多借鑒意義。

可以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人對于法國哲學研究的興趣逐漸超過了對于德國哲學的興趣。在20世紀80—90年代，中國對于17—18世紀法國哲學、對于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的研究感興趣；90年代以來，則對于法國哲學中的現(xiàn)象學思潮和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的研究更感興趣。興趣點的這種變化是和法國哲學自身的發(fā)展變化，同時也與中國哲學界的學術生態(tài)的發(fā)展變化相關聯(lián)的。因為20世紀末以來法國已經(jīng)取代了德國成為歐洲哲學的中心，同時也是在這個時期，中國研究法國哲學的年輕一代學者也成長起來了，結束了研究德國哲學的學者們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

今天《法國哲學》的問世，正是法國研究在中國興旺繁榮的標志。

* 本文是作者于2014年5月15日在復旦大學第一屆中法論壇暨法國研究中心成立大會上的演講，主要內(nèi)容發(fā)表在《解放日報》2014年6月12日第7版, 《新華文摘》2014年第17期轉(zhuǎn)載，在這里按演講原文發(fā)表，稍作改動，代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