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汪澤
?
再議司母戊大方鼎
□ 賀汪澤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從小學(xué)歷史課本上得知殷代有一個司母戊大方鼎,轉(zhuǎn)瞬間到了2011年,看央視午間新聞,轉(zhuǎn)身成了后母戊大方鼎,再翻李學(xué)勤先生大著《走出疑古時代》(第14頁),方知1991年已經(jīng)改稱后母戊了。今讀胡雙寶先生《五續(xù)語文札記》(《漢字文化》2014年1期),有更驚異的發(fā)現(xiàn):
姓了幾十多年“司”, 怎么就沒有專家提出懷疑,加以討論,輿論一律地叫“司母”? 怎么沒有讓她跟同類器物后母辛鼎(婦好)同“姓”呢?當(dāng)然有像王宇信這樣的國家一級專家,主張是“后”; 超重量級專家唐蘭先生認為“姤”與“后” 同字;張桂光先生認為應(yīng)該是“母后戊”、“ 母后辛”等。這些是在1977年舉行的安陽殷墟五號墓座談會上提出,并有紀(jì)要正式發(fā)表,怎么就沒有引起注視呢?
這么多重量級專家都不主張名“司母戊”,看來改名是板上釘釘了。再辨,猶與風(fēng)車斗。盡管如此,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 想到“司母戊”之名是經(jīng)郭沫若先生審訂的,郭老是甲骨文研究大家,在字形識讀上是下過硬功夫的,雖然智者千慮也難免一失,我堅信郭老在“司” 與“后”的辨識上確實沒有錯,于是斗膽再辨一次。
先說“后”。
(1)癸亥,卜夯,貞:求年自上甲至于多后?九月。(《甲骨文合集》,下簡稱《合集》四冊10111片)
多后,即多王。祈求從人文初祖上甲至于今王之父,保佑年歲平安,免災(zāi)除禍。
(2)癸丒,卜行,貞:翌甲寅,后祖乙歲,二牢?(《合集》八冊23148片)
后祖乙,即王祖乙。升歲本應(yīng)天干與王廟號一致,甲日祭祖乙,屬特例。
(3)乙未,卜行,貞:王賓,奏自上甲,衣于后,亡尤?在十二月。(《合集》八冊22625片)
王帶來的供品奉給從上甲至當(dāng)今王之父,不會有憂患吧?衣于后,衣蔽于后世各王。
(4)囗丒,卜:其告在后祖丁,王受佑?(《合集》九冊27320片)
后祖丁,即王祖丁。將請求告訴王祖丁,今王會得到福佑?
(5)癸未,王卜貞:酒肜,自上甲至于多后,衣,亡跎?自禍?在四月。唯王二祀。(《合集》十二冊37826片)
多后,與(1)一致。供奉的酒肉祭品獻給從上甲至當(dāng)今王之父的所有的先王,不會有禍吧?即使有禍,也是自作孽?唯王二祀,王需祭了再祭。后一句應(yīng)為王之占辭。衣,仍為衣蔽之義。
(6)后祖乙歲,擊牡?(《小屯南地甲骨》2364片)
后,王。先王祖乙升歲,應(yīng)擊殺公牛做祭品?
(7)甲子,卜:【乙】亥,婦妌后?(《合集》十冊32763片)
婦妌后,名婦妌的女人產(chǎn)子。此為“后” 之正用。卜辭中還有“小臣娩”(《合集》五冊14037片)的記載,從“小臣葉車馬”(《合集》四冊10405片)的情況看,應(yīng)是低等的男女仆役,證明只要大王鐘愛,卜產(chǎn)子也是正常的。
以上七條卜辭,僅最后一條與產(chǎn)子相關(guān),其余各條均指“先王”,《說文》作了“繼體君也” 的釋義。相對于人文初祖上甲來說,后來的王都是“繼體君”,這種說法沒什么不對。從《史記》“夏后啟”、“周后稷”的稱謂來看,無論是先君后君,都可以稱“后”, 與“王” 可以劃等號。
次說“司”。
《說文》之錯,在“司”、“后”秦篆的解讀。許慎無緣見到甲骨文,有此失誤是情有可原的。而現(xiàn)代學(xué)者在見到甲骨文之后,仍不承認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字形,堅持要改動本來不錯(經(jīng)郭沫若先生最后審定)的“司母戊”(),至少是對甲骨文辨識不到位,沒有下歸納字形的功夫,胡亂地相信了《說文》的解讀。
司,有“主掌”、“ 司亊” 之義是不錯的。引申為官員的職司,也沒有問題。在本義、引申義之外,還有假借義,同樣不可忽視?!稜栄拧め屧b》:“祀、祠,祭也?!薄办搿?之初文為從“示” 從 “巳”。 示,甲骨文有、、等形,象祖宗牌位,或曰木主之形。牌位立在宗廟里,為,釋“宗”; 牌位立在墳?zāi)骨埃莼癁楹笫朗男螤?。而“巳”?甲骨文為,象人向先祖磬折祝禱之形。因為祝禱的對象主要是立在宗廟里的“”(木主),兩字逐漸結(jié)合起來,共同表達對先祖的敬畏之情,有了“祀”() 的字形。由于祀的對象眾多,形式多樣,過程復(fù)雜,衍生出一系列的從“示” 之字,“祠” 也是其中之一。
祠,也可以簡寫為“司”, 如“祀” 簡寫為“示” 一樣,并不影響意思的表達。不過,甲骨文“示” 早于“祀”,“ 祀” 為會意字,《說文》解讀為形聲字,并不符合初始之義;祠,卻是假借字,權(quán)借“司” 表“祠” 之義,解讀為形聲字,是因為許慎無法溯其源,不了觧初形字的真相,錯解是難免的。
司,而同“祠”, 有“祀” 之義,有卜辭為證:
(1)癸未,王卜貞:旬亡禍?在九月。在醵,王二十司?(《合集》十二冊37863片)
(2)王二十祀,肜日上甲、□□(《合集》十二冊37866片)
此卜有缺損,此“二十祀” 與上例“二十司” 所指為一,這是沒有疑義的。
既然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司” 與“祀” 同,“司母戊” 讀成“祀母戊”, 還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后,本義就是女人生孩子,延續(xù)了后代;因為有“后”, 對于殷王有特殊的意義,王位有了繼承人,子子孫孫都是家天下?!昂蟆币彩恰巴酢?,于是造出了一個與“女”無關(guān)的從人的“后” 字。而從毓()派生出來的字形()也就逐漸退出先民的視線,遂不為秦篆整理者所知。
檢點甲骨文,“后”自始至終找不到一處具備“王之正妻” 含義的用法。其原因何在?王國維先生在《殷周制度論》中早已指出:
商之繼統(tǒng)法,以弟及為主而以子繼輔之,無弟然后傳子……商人祀其先王,兄弟同禮;即先王兄弟之未立者,其禮亦同,是未嘗有嫡庶之別也……舍弟傳子之法,實自周始。
兄終弟及,在商代是主流;“以子繼父者,亦非兄之子而多為弟之子”(同上)。既然兄弟無嫡庶之分,其母也就無“后”與“妃”之別了。即使到“商末已有立嫡之制”(同上),微子啟庶出,雖長不得立,而立辛。這種制度的形成可遠溯中宗太戊之后,“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史記·殷本紀(jì)》)。這一百多年的王族內(nèi)斗,由于傳統(tǒng)的阻力,并未導(dǎo)致嫡長子繼承制的確立,直至殷商行將滅亡之際,帝辛才超越微子啟爭得王位。這時帝都已不在殷墟(其時稱為亳)而由武乙或其子太丁移至黃河以北。即使隨形勢的變化,需要改造一個“后”字來表“王后”之義,大量的占卜事務(wù)已隨殷都轉(zhuǎn)移到河北,殷墟就無由得見了。
殷墟無表“王正妻”之義的“后”字,似乎也無表“匹也”(《說文》)之義的“妃” 字。如:
辛丑,卜殻,貞:靈妃不死?(《合集》三冊6169片)
當(dāng)時是否有表王之配偶之字呢?有的。首先,有一“妻” 字,通用于全社會,自然也包括王。妻(),上為兩手相擁,所以結(jié)為夫妻;下為女,意為夫妻中女的一方。
自北有妻竹女,告曰:土方侵我田,十人。(《合集》三冊6051片)
這是驗證王之占的驗辭?!捌拗衽保?就是強暴竹女。并有前方來告,土方侵占我方的田土,強虜十人作人質(zhì)。
其次,有“每”、“ 母”、“ 女”、“ 婦”等女性共享之字。
還有,就是“姬”、“ 妾”,專表從美艷的侍女中挑選,轉(zhuǎn)變身份而成王之眾妃。如:
己卯,卜,貞:王賓,祖乙奭妣己,姬妾二人,飲二人,二牢,亡尤?(《合集》十二冊35361片)
此卜中“祖乙奭妣己”,表示妣己為祖乙法定之婦;“姬妾二人”表示由仆役中挑選出來的眾妾,也許“妾” 還要低一等,構(gòu)成殷王私生活的金字塔結(jié)構(gòu)。這結(jié)構(gòu)的頂端并無“王后”,只有享受同等權(quán)利的眾妻。如父?。ㄎ涠。?,見于卜辭中就有妣辛、妣癸、妣壬三人(見《合集》九冊27367片),還有從父乙那里繼承的妣己。妣己為祖乙(小乙)婦,卜有明文:
甲午,卜舂:其至妣己,祖乙奭?有正?(《合集》九冊27503片)
前釋姬妾例也可證明。小乙當(dāng)政十年,薨后,也許妣己還年輕美貌,又為武丁所有:
辛酉,卜:王祝于妣己,乃取祖?。浚ā逗霞妨鶅?9870片)
妣己,又被稱為婦鼠:
甲申,卜:御婦鼠妣己,二牝牡牛?十二月。(《合集》七冊19987片)
如婦鼠非貶義,也許取鼠繁殖力強,寓妣己幸于小乙、武丁父子二王,皆生育過多名子女之意。這種姬妾成群的景象,在殷代司空見慣。
由于沒有嫡庶之分,引發(fā)王位之爭牽連不斷,所以才有周初以嫡長子為中心的宗法制度的設(shè)計。了解這些,硬派司母戊、司母辛為后母戊、后母辛,實在是一種以周例殷的反歷史主義傾向!
母戊是誰?卜辭中難尋其蹤跡。司母辛鼎規(guī)模不及司母戊的四分之一,重量只有六分之一,而母辛的行蹤昭昭,為什么能為其鑄造特大方鼎的母戊卻缺而不載?《甲骨文合集》九冊29415片:
母戊,王受馬在茲廄,王畜?
如果此“母戊” 是其人,仍不明其身世,況且還有不同的解讀。不過,在殷代彝器中可以找到證據(jù):
在十月,唯王卄祀,協(xié)日,遘于妣戊,武乙奭。(《戊辰鼎》)
“母戊” 與“妣戊” 所指為一人,妣辛、妣癸、妣壬、妣丙、妣乙也被稱為母辛、母癸、母壬、母丙、母乙。本來在生稱“母”, 死后稱“妣”, 也和在生稱“王”,死后稱“祖”,也有稱“王” 的一樣,有時也破例死后同樣稱“母”。既然母戊與妣戊為一人,為武乙所奭,按通例,明確母戊為武乙婦也應(yīng)沒有疑義。
據(jù)《史記·殷本紀(jì)》記載:
帝武乙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與之博(搏),令人為行。天神不勝,乃戮辱之,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
武乙獵于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
武乙,庚(康)丁子,太丁父,距殷滅亡只有二世。為其婦鑄鼎之人而又稱其為“母”,當(dāng)然只有其子太丁了。這樣說來,司母戊大方鼎鑄造的時間晚于司母辛鼎,屬于殷代末期的器物了。
不過,也還有疑義。武乙時殷王都已遷至河北,武乙之子太丁即使要為其母鑄造大方鼎也應(yīng)在河北,而非殷墟了。是否由于殷地己是二百年古都,是祖妣安葬之地,方鼎作為祀妣之物仍在殷墟鑄造乎?
還有,太丁為什么要鑄造這么大的鼎來紀(jì)念他的母親?有什么特殊的背景?目前尚未找到有價值的線索,相信這個歷史謎底總有一天會揭開。
末了,說句題外話。讀者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筆者引用的卜辭前辭的標(biāo)點與諸流行的文本異。學(xué)者一邊倒采用董作賓先生“貞人” 說,我們只需舉一例就可見出其說之不可靠:
巳,卜爭,貞:令王族從廩辛葉王事?六月。(《懷特氏舊藏甲骨》0071片)
按現(xiàn)行的各種斷代分期,“爭”肯定在一期,即盤庚至武丁時段;而廩辛為祖甲子,已屬第三期了。“爭”能橫跨上百年而卜廩辛之事?為此,筆者處理成主題詞,或曰事類的名稱,所以與“卜” 相連,唯恐讀者指責(zé)違背常識,故說明如上。
【注】馬敘倫《古書疑義舉例校錄》:“謹案黃生云:‘后從石從一,疑即古文“厚” 字。石者土之屬,物莫厚于土,“一”, 指其事也,故天曰皇天,地曰后土,皆尊大之詞也?!瘪R氏《校錄》成書于1918年以前,顯然未見過甲骨文“后”, 在《說文》之外,又生出了“從石從一” 的新說。其實,甲骨文有“厚” 字:,象器皿相重,示祭品之豐富,一層疊一層,故有厚義。廠,陳列祭品的神龕。由祭品之豐盛,引申為“厚積” 之義?!昂蟆?與“厚” 初始之義并不相屬,附論于此,供讀者參考。
(作者:江西省南昌市南京東路豐源天域小區(qū)5棟2單元302信箱, 郵編33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