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正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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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詩文治病漫說
□ 陳正賢
說詩文可以當(dāng)作藥石治病,恐怕誰也不會相信,但在古代卻時有這樣的記載。據(jù)筆者所見,最早記載以詩文治病的是《漢書·王褒傳》。傳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其后(漢宣帝)太子體不安,苦忽忽善忘,不樂。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fù),乃歸。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簫頌》,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
“太子”是漢宣帝之子,所謂“忽忽善忘”,大概是指精神恍惚和記憶力減退的一種癥狀。王褒是西漢有名的辭賦家,宣帝詔令他進(jìn)宮去侍奉太子,與太子平日喜讀王褒賦有關(guān)。文中的“奇文”大概是指王褒的《僮約》、《責(zé)髯奴文》之類作品。經(jīng)過王褒等人“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太子的病竟奇跡般得以“平復(fù)”。
三國時魏國郎中魚豢的《典略》,也有一則詩文治病的記載:
琳作諸書及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頭風(fēng),是日疾發(fā),臥讀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數(shù)加厚賜。
“太祖”即曹操?!兜渎浴肥且徊恳呀?jīng)失傳的古代野史,記敘上自周秦、下至三國的遺聞軼事,系作者抄錄諸史典故而成,佚文散見《藝文類聚》等書中。陳琳字孔璋,為“建安七子”之一,曾入袁紹幕府,為袁作《為袁紹檄豫州文》,痛斥曹操。袁失敗后,陳為曹軍俘獲,曹操愛其才,不計前嫌,讓他擔(dān)任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軍國書檄多委托他與阮瑀撰作。陳的文章,風(fēng)格雄放,文氣貫注,筆力強(qiáng)勁,曹丕有“孔璋章表殊健”的贊譽(yù)。陳所作書檄,連詩文造詣極高的曹操,有時也不能增減一字,因此,曹操在病中讀陳琳起草的檄文,精神為之一振,“翕然而起”,是有可能的。
在以上兩則記載中,病人得的病,都與精神因素有關(guān),宣帝太子的病尤為明顯,因此讀了喜愛的文章,為文氣所感染,為文采所激動,為文字的力量所振發(fā),抑郁為喜悅驅(qū)散,精神狀況得以改善,病情也就減輕了許多。
與曹操讀檄愈頭風(fēng)同樣有名,歷史上常常為人提及的還有一樁誦杜詩治瘧疾的故事。宋人計有功《唐詩紀(jì)事》引《古今詩話》記載有這樣一則:
詩話云:有病瘧者,子美曰:吾詩可以療之。病者曰:云何?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其人誦之,瘧?yīng)q是也。杜曰:更誦吾詩云: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其人誦之,果愈。
這則記載虛幻靈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杜甫詩句似乎成了治病的魔咒,設(shè)若神仙真的存在,恐怕也會為如此靈驗(yàn)的療疾方法驚奇不已,是大詩人真會以這種方法為人治病,還是世人以訛傳訛將這種怪異之事栽在詩人頭上,不得而知。而讓人更想不到的是,這種類似巫術(shù)的治病方法,后代的許多人竟把它當(dāng)成史實(shí),深信不疑。
不過明白人也是有的,宋人嚴(yán)有翼在《藝苑雌黃》中說:
世傳杜詩能除瘧,此未必然。蓋其辭意典雅,讀之者脫然不覺沉疴之去體也。而好事者乃曰:“鄭廣文妻病瘧,子美令取予‘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一聯(lián)誦之,不已;又令取‘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青’一聯(lián)誦之,不已;又令取‘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一聯(lián)誦之,則無不愈矣。”此殊可笑!借使瘧鬼誠知杜詩之佳,亦賢鬼也;豈復(fù)屑屑求食于嘔吐之間為哉?觀子美有“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潛隙地,有靦屢鮮妝”。則是疾也,杜陵正自不免。
嚴(yán)有翼的記載與計有功的轉(zhuǎn)引有所不同,但意思大體是一致的。嚴(yán)認(rèn)為,讀杜詩治病的說法,是不可信的。所謂讀詩治病,只不過是病人在讀杜詩的時候,由于精神專注于詩歌欣賞而不覺病痛,以為疾病已經(jīng)離開身體所致。如果說讀杜詩可以治病,為什么杜甫不用自己的詩來治療自己的瘧疾呢?——杜甫曾有詩寫自己患瘧疾三年,沒法治愈,病發(fā)時得隔天遭受一次瘧疾鬼搜脂刮髓般折磨,像大冬天懷抱雪霜一樣。由此可見“杜詩除瘧”之說是一種妄傳。不過嚴(yán)有翼的話并沒有讓所有人信服,譬如同時代的葛立方就認(rèn)為,杜甫之所以不能拿自己的詩來治自己的病,是因?yàn)檫@類治療方法,“是靈于人而不靈于己也?!?/p>
讀詩療瘧之事,在古代頗為流行,且歷史“悠久”,在杜詩療瘧之事出現(xiàn)之前,就已有類似記載,《太平御覽》所錄唐人尹志操《老氏圣記》中就有這樣的文字:
道士舒道云病瘧比年,吳猛授以《三皇詩》。使諷之,頓愈。
吳猛是西晉人,時代要比杜甫早許多,這件事沒有流傳下來,是因?yàn)閰敲筒皇且粋€名人,清人方浚師在他的《蕉軒隨錄》中,曾對這件事不能與杜甫之事“同傳千古”,深感惋惜。
及至清末,這樣的事還在繼續(xù)發(fā)生,咸豐朝士人倪鴻所著《桐陰清話》有這樣一則:
歙縣潘東甫茂才世鏞,嘉慶甲子應(yīng)試歸,夜泊灣沚。酒后偕同人坐船唇談詩。時舟人王秀痁(瘧疾的一種)作而伏,蹶然起曰:“既有新詩,何不示我?”潘隨出《金陵草》示之。王手執(zhí)稿,且顛且讀,齒聲磕磕,與吟詩聲相呼應(yīng),答若忘其為病痁也者。讀畢,問其疾,曰已愈,斯亦奇矣。潘賦詩紀(jì)之,有“不信新詩能愈疾,竟如老杜戲花卿”之句。
“老杜戲花卿”,指的是杜甫治好了鄭廣文之妻瘧疾的那一聯(lián)詩,“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出于他的《戲作花卿歌》。
讀詩作可以治療瘧疾,讀別的書也可以治病。請看下面兩則記載:
(魏)了翁弱冠苦羸疾,因過汴,河上遇道人,云:“他日聲名滿天下?!庇种^公曰:“曾讀左氏否?左氏諸大戰(zhàn),反復(fù)熟讀,有快意處,便是得藥?!惫缙溲哉b之,旬日間氣體頓壯。讀檄愈頭風(fēng),誦詩已痁疾,亦自古有之。(宋·謝采伯《密齋筆記》)
“羸疾”指的是身體衰弱經(jīng)常生病,這位道人開給魏了翁的藥方是,閱讀《左傳》中描寫戰(zhàn)爭場面的篇章,這類篇章令人讀后產(chǎn)生快意,等于服用強(qiáng)身健體之藥。魏了翁遵道人之囑,果然“旬日間氣體頓壯”,療效明顯。
類似藥方,可以是別人開的,也可以是自己悟出的。
陳公登云少病痞,百療不效,因自念:“痞者,否也??梢酝ǚ裎└F理乎!因下帷,發(fā)諸書讀之,更無雜念。二載而病如失。(清·張怡《玉光劍氣集》)
“痞”,中醫(yī)指胸腹間氣機(jī)阻塞不舒的一種自覺癥狀。陳登云將“痞”與“否”相聯(lián)系,又由此醒悟到“可以通否惟窮理乎”,即能不能通要看有沒有“窮理”,于是擯棄雜念,發(fā)憤讀書,“二載而病如失”。
行文至此,再引一則畫畫治病的故事,以見古人治病方法之多之奇。明人張岱在《快園道古》中記述了這樣一件事:
高濲自號石門子,善畫。家貧,嗜酒,日酣飲,醉則狂叫放歌;醉甚,即散發(fā)赤腳,軒軒起舞。又自號鬔仙。里有宋子者,與濲善,病瘧一歲,濲往問之,宋強(qiáng)起就榻,因飲之酒。酒酣,濲染筆畫菊數(shù)本,倒垂懸崖,香姿隱隱,有飄拂流動之致。宋泠然疏爽,因再請。復(fù)寫奇石亭立,雙竹凌空,蕭蕭數(shù)葉。宋躍起視之,毛發(fā)俱竦,是日瘧遂差。時人為之語曰:“少陵有佳句,不若鬔仙筆。”
治病本是醫(yī)者之事,但在詩文治病這類記載中,卻見不到醫(yī)者的身影,能見到的,要么是詩文作者,要么是釋道之流,要么是患者本人??梢娺@種治病方法是不入醫(yī)者之眼的,更談不到是一種正規(guī)的治療方法,因?yàn)樗炔荒艽_認(rèn)哪些作者的詩文,或者說什么樣的詩文可以治病,又不能確證它可以治哪幾種病。而記載中的所謂治愈,在很多時候僅僅是患者一時的自我感覺,或者竟將人體本身的自然修復(fù)歸功于這種方法。
當(dāng)今有人認(rèn)為,閱讀詩文,能使患者置身于作者描述的情景、色彩和意境中,品味作品涵蘊(yùn)的曠達(dá)、恬淡和睿智,在韻律和文辭的共鳴中,放松身心,修養(yǎng)精神,可以疏肝理氣、暢情達(dá)志,通過認(rèn)同、凈化、娛樂和領(lǐng)悟等,消除不良情緒或心理障礙,從而起到愉悅身心、除疾去疴的作用。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它只能起一種輔助作用,不可替代藥物與手術(shù)治療,因此若真要將病治好,不就醫(yī)恐怕是不行的。
(作者:浙江省紹興市人民西路380號302室,郵編3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