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大約是七八年前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則短信。對方言稱是我的師弟,目前供職于我謀生的鄰縣。說是在網(wǎng)上讀過我寫的一些詩,希望有時間聯(lián)系云云。
說實話,我對這種陌生人的突然造訪心懷警惕,因為之前也有一些人打著老鄉(xiāng)的名義來套近乎借錢,但在我“傾囊”之后便杳無音訊,所以我猶豫了一下,并沒有回復。后來在博客上我又看到留言,覺得對方是認真讀了我的幾首詩。來而不往非禮也,于是我便試著回復:“小老弟好,你也是從固原出來的?”在得知對方確系我的老鄉(xiāng)兼同門師弟后,便有了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及至后來相見,不禁啞然,原來這位網(wǎng)名叫高高的師弟居然是一枚巾幗。這也讓我為自己的草率感到一絲歉意。
自此以后在不多的幾次老鄉(xiāng)聚會以及相互之間的走動中,我也算和這位“師弟”認識了。她居然還是我的本家,芳名麗娜,在隔壁的鄞州當一名教師——一個我曾經從事過但后來卻逃離的職業(yè)。但是她不但堅持了下來,而且成績斐然;走上講臺沒幾年工夫,已經成為名師。這讓我這個教師崗位上的逃兵肅然起敬。
忽然有一天,我的郵箱多了一部電子書稿。作者正是我的這位“師弟”,并且囑我為序。我自忖對她還是有一些了解。所以客氣幾次后便答應下來。但在我斷斷續(xù)續(xù)讀完這本厚厚的集子時,不禁又一次為自己的草率暗自慚愧。這些年,師弟做教師做得風生水起。盡管我也知道她在繁重繁重的教學工作之余,還堅持擠出時間舞文弄墨。但沒有想到,她的文字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在我認真讀完這部厚厚的集子之后,這位師弟兼小老鄉(xiāng)的形象開始漸次清晰起來。
這首先是一個良師的形象。盡管我沒有聽過她的課,但從同學老鄉(xiāng)以及本地一些文友的口碑里也能感知到她的出色。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些,也能從她這部文集中的一些相關的隨筆中略見一斑。收在這本書中的一些文章諸如《靈魂的星空》《歲月風華里我的校園》等等一些篇什,或品書評人,或者敘寫教書生涯中的點滴體會,無一不顯示出她對于教師這一職業(yè)的恭敬之心。
前面也說到,我也曾有過一段不算太短的教書生涯的經歷。盡管不算成功,但我依舊秉承一個看法,那就是陸游所說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所謂教學相長,讀寫相長。一個語文教師,唯有自己時常下水作文,有意識地把自己置于“寫什么、怎么寫”的沖動與困境中,才能更好地體察和領略到他人文章的真正好處,也才能更好地把自己的這種體察和感受授之于人。
但她的寫作其實也并不僅限于上述的功利。除了教學之余寫下的隨筆,她還有更寬闊的視野。這從她收在文集中的另一些篇什中可見端倪。收在這本散文集中第一小輯《紙上江湖》中的大部分文章,是高麗娜在閱讀別人文章后寫下的隨感和心得。從中可以看出,她的閱讀視野相當開闊,而且有一部分也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名家之作,相反,一些普通的寫作者的作品也時常進入她的視線和筆端,這也讓我相信,高麗娜的閱讀也并非一般語文老師的“功利”之選。相反,這時候的她,更像是一個善解人意的聆聽者和交談對象。她用她的文字和原文的作者對話,探討,曲盡那些原文未竟的幽微之處。
比如,在《轉身與留戀》一文中,高麗娜提到的塞壬其人其文,彼時塞壬尚未成名,但是塞壬文字中那些在寫普通人直面現(xiàn)實生活和追憶流逝生命時顯現(xiàn)出來的沉痛感和精神力量,讓一個對文字持有一樣“懷念或者追憶”的心一下子感知到了其中相同的地方: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深深地懷念那段生活。我時常去試圖觸摸我的1998,但總是忍不住要發(fā)抖,一種既明亮又隱秘、既悲亢又憂傷的情緒一下子攫住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覺一下子就滑脫了去,而后的內心就空蕩蕩的。
并且,很自然地引發(fā)了她自己的身世之感:
這是《轉身》中的部分。它常常讓我陷入沉思:1998年,我在做些什么呢?轉身后的多年,留戀的目光與月光一再回首那段故鄉(xiāng)的歲月,像癡情的鳥兒留戀故巢,不肯走入新巢……讀這一段文字時,我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見到的一句話:人與書的界限是超閱讀。放在評價高麗娜這一系列品書評人的作品里,應該是恰當?shù)摹?/p>
也許是有著相同的經歷的緣故,在這部《暮色降臨》集子中里,我更喜歡的,是她抒寫鄉(xiāng)愁、追憶故鄉(xiāng)人事以及在異鄉(xiāng)生活體驗的這一類文章。這時候高麗娜更接近我印象中的“師弟”和老鄉(xiāng)的形象。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形象。同樣來自黃土高原腹地的寧南山區(qū)。和我有著幾乎相同的生活際遇:讀書畢業(yè),遠離父母親朋,只身來到完全陌生的地域謀職,尋求安身立命之道。經歷了從西北高原到東南沿海的地域跨越,從風沙的砥礪到海浪的拍打,最終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有著復合身份或者沒有身份的人。
在來異鄉(xiāng)的十多年里,高麗娜一直在和我借居的地方一港之隔的一個名叫咸祥的地方教書、生活。平靜的教書生活、可愛的學生、好客的當?shù)鼐用窈图议L以及東海之濱象山港畔傍晚迷人的風光,讓她那顆被鄉(xiāng)愁縈繞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哦,十年里,這個港口,和她身旁的這個昔日叫做“鹽場”的小鎮(zhèn),如同一條巨大的河流,將一個地方的全部印象,都化做了個人的、綿密的、厚實的、雕琢的、綿延的、憂傷而平靜的回憶。
正是在這種平靜的心態(tài)下,高麗娜開始了相關篇什的抒寫。在《最是黃昏惹人愛》里,高麗娜寫下了下面的文字:
怎么會不懷念呢?誰不會懷念黃昏呢?特別是固原的黃昏。她能讓人憶起清水河畔沉沉的暮靄、微風、晚霞中金色的垂柳婀娜的身姿;憶起夏日里東岳山下田野里不絕的蛙鳴和新月初升的半頂山脈;憶起南關街和文化巷綽綽的樟樹影和回漢人粗獷的鄉(xiāng)音……
許多年里,很冷的秋風吹過來,夾帶著海的潮濕。那么美的黃昏開始降臨,從沙金山半山腰觀海臺望向東南方向,只感天海茫茫,林木蕭瑟。這個季節(jié)里,許多時候,我會觀海臺上仰望不遠處的大海。在一個個春日或初秋的傍晚,站在沙金山巔向下俯視,夕陽仿佛在大嵩江里點燃了許多搖曳的燈光。
這兩段文字,一段是初到異地的外鄉(xiāng)人對故土的懷念,糾纏著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而另一段呈現(xiàn)出來的,則是一顆借居異鄉(xiāng)多年逐漸平靜的游子之心。很明顯,這是帶著深切的個人體驗,并且歷經十多年時間打磨后沉淀下來的文字。這些帶著她淚水的痛感和呼吸的溫度的文字,一經說出,就有撥動心弦的力量。
這篇文章的結尾,高麗娜這樣寫道:
一路輾轉,一路穿行,一路且聽風吟與鳥鳴,終于,你從西海固的女兒變成了沙金山的女兒,在四月的黃昏里,在2011年的我的小鎮(zhèn)。
哦,到此時,你才終于可以說,“最是黃昏惹人愛”啊。
一晃二十年過去。當年的懵懂少年都已經走到了兩鬢漸白的中年。我們幾乎都到了古人所謂的“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年齡。作為同一批把故鄉(xiāng)變成異鄉(xiāng)的人,我們也是同一批把異鄉(xiāng)錯愛成故鄉(xiāng)的人。從時間上看,我們居于異鄉(xiāng)的時間幾乎已經和故鄉(xiāng)持平,再過幾年,肯定還會超過。雖然在某些方面,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融入了當?shù)氐囊恍┓懂?。但是不容否認的是,在一些更深的層面,有很多的東西是無法融合的。很多時候,當我們經歷從風沙的砥礪到潮水的拍打之后,也許能夠在一段時間獲得融合,但是在沖擊和旋轉停止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沙還是沙,海水依舊是海水。
就像我所知道的詩人沈葦,在他不斷修改的《混血之城》一詩里最終意識到,有故鄉(xiāng)賦予你的,與生俱來的東西,它屬于你基因的一部分,不會因為任何方式而改變。它更像是隱藏在我們身體里的暗物質,會在你遭遇某些重大挫傷(而有時候這種挫傷也許在別人眼里只是偶發(fā)的輕微事件)的時刻加速分泌,它讓你遍體冰涼,顯得更加失意和無助。讓你不得不再一次在黑色的傷口里重新辨識自己的身份:
它傷得那么深、那么重
仿佛一個醒悟的同謀
它在掙扎、顫抖
仿佛自己的痛苦沒有了出路
——如何,我才能幫它一把?
在暴力的陰影下
語言又如何治療、修復、改變?
——沈葦《拿什么來修復……?》
那么,應該怎么完成救贖?怎么修復那些生活帶給我們或明或暗的傷痛?作為一個遠離權力、金錢,甚至在人際關系方面游離于圈子外面的外鄉(xiāng)人、一介布衣、一個教書匠,也許,文字是我們能夠抓住和依賴的唯一方式。就像高麗娜在讀《沒有悲傷的城市》有感一文中引述該書的扉頁上的字跡:“我們每個人在尋覓心中尚未崩塌的地方,過上我們自己想要的生活,那就是我們沒有悲傷的城市。”
我想,這也是她提筆為文的初衷和最終的落腳點。既然我們有可能在紙上建造一座沒有悲傷的城市和家園。那么,我的“師弟”,我的小老鄉(xiāng),請拿起你的筆,繼續(xù)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