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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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批評史家郭紹虞
鄔國平*鄔國平,男,1954年生,浙江奉化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論。
郭紹虞先生在一篇悼念鄭振鐸的文章里,說自己“找不到當年的日記”,回憶往事難免有一些困難。①郭紹虞:《“文學研究會”成立時的點滴回憶——悼念振鐸先生》,《文藝月報》1958年第12期。后來他寫的《關于文學研究會的成立》一文,又說自己“沒有寫日記的習慣”。②郭紹虞:《關于文學研究會的成立》,《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3期。兩處的表述不同。無論哪種表述接近真實,今天想通過日記——如果確實曾經(jīng)有過的話——來了解郭紹虞先生,已是相當困難。他在文章中很少談論自己的經(jīng)歷和生活,除了晚年應約寫過一篇《郭紹虞自述》,③《郭紹虞自述》,《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第十輯,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加上少數(shù)幾篇追憶朱自清、葉圣陶、顧頡剛、鄭振鐸,以及五四述感的文章,④這些文章均收入郭紹虞的《照隅室雜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留下了他一些側影,其他關于他自己的文字很少。這也增添了我們現(xiàn)在具體去感知他的困難。作家、學者都有這么一種人,他們將一生融化在自己的作品里,卻很少寫本人。郭紹虞先生大概也是如此。然而,當我們將眼光移向郭紹虞先生的交游圈,則發(fā)現(xiàn)在胡適及上述友人和其他人的日記等作品中,保存和記錄了郭先生的一些個人資訊和蹤跡。當然,郭先生交游的圈子或許不算太大,然而其中有在現(xiàn)代文學史、學術史、文化史上位居一流的人物,這些人或是在他某個生活階段中對他發(fā)生過重要影響,或是與他終身聲氣相求,而這些人又多懷有存史的意識,善于保存材料,于是,他們也有幸為郭先生保藏了一些珍貴的記憶。
郭紹虞生于光緒十九年十月三日,公歷1893年11月10日,卒于1984年6月22日,享年91歲。名希汾,字紹虞,以字行,江蘇蘇州人。晚年,他取《文心雕龍·序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之句,變化其義,名齋曰照隅室,其意表示,對于研究,自己“愿意詳細地照隅隙,而不愿粗魯?shù)赜^衢路”。⑤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自序》,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頁。而“照隅”與“紹虞”聲音相近,也是他取齋名的一種考慮。他祖上是清儒,他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衰落。父親曾為塾師,所以他稱自己出生于“寒儒”之家。⑥引自郭紹虞1952年5月7日填寫《高等學校教師登記表》(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印制),保管在復旦大學檔案館。5歲至7歲,由他父親教誨,啟蒙識字。9歲后分別在蘇州崇辨學堂、蘇州蒙養(yǎng)學堂、蘇州市長元吳三縣小學堂、蘇州元和縣高等小學讀完了小學課程。1909年下半年,在蘇州江蘇官書局當校對。1910年入蘇州鐵路實業(yè)學堂(后改名中等土木工業(yè)學校)讀書兩年,沒有卒業(yè)。他早年的求學生活就這么結束了。
離開學校后,郭紹虞在蘇州的報館做了幾個月義務記者,這是他從事寫作活動的開始。隨后,到蘇州太平橋鎮(zhèn)小學、無錫蕩口鎮(zhèn)小學當教員。1913 年7月到上海工作,任上海新民女學教師,1914年任教于上海尚公小學,這是一所上海商務印書館的附設學校。一年后,見報端登載上海進步書局(文明書局的副招牌)招聘編輯啟事,他去應聘被錄取。后來,因所在的書局并入中華書局,他又重回上海尚公小學當教師,并在啟秀女子中學、愛國女學體育專修科(亦稱東亞體育學校)兼課,直至1919年6月結束。從20歲至27歲,郭紹虞一直是在記者、教師、編輯不同的職業(yè)中轉圈圈,尋生活,而又以當教師為主。
進上海進步書局以后,他開始從事著述,出版了幾部作品。他與王懋為王文濡評選的《清詩評注讀本》作注釋,此書文明書局1916年出版。王文濡,字均卿,吳興人,清朝舉人,著名出版家,他曾主持進步書局、大東書局等,郭紹虞考入進步書局就是在他麾下工作。郭紹虞編撰的《戰(zhàn)國策詳注》,也由文明書局1918年出版。同年11月,大東書局出版他編撰的《書學津梁》,這是一本指導學習書法的讀物。1918年他還編著了一本《中國體育史》,次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本書的寫作緣起,與他兼任愛國女學體育專修科教師的經(jīng)歷有關。
真正讓郭紹虞步入新的人生道路的轉折,發(fā)生在1919年。當時北京大學招收旁聽生,顧頡剛介紹他注冊旁聽北京大學中文系及哲學系課程,同時推薦他為北京《晨報副刊》特約撰稿人,一邊求學,一邊寫作,這也可以算是一種勤工儉學。顧頡剛與郭紹虞同歲,略長數(shù)月,他們是蘇州老鄉(xiāng),志趣相近而建立聯(lián)系,互勖互勵。不過兩人首次見面,是在郭紹虞到北大讀書以后。在兩人交往過程中,顧頡剛對郭紹虞的幫助尤大,他們是終身不渝的好友。這次北上京城讓郭紹虞領受更多新文化的沐浴,眼界大開,學歷背景提升,人脈也隨之擴大,這些對他后來踏上大學講臺,深入學術圈子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顧頡剛還介紹他加入北京大學的“新潮社”,這是由顧頡剛、傅斯年、羅家倫等組織的學生社團。郭紹虞本人則與鄭振鐸等一起發(fā)起組織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重要影響的“文學研究會”。組織此會,開始是建立在成員的友誼基礎之上,為了方便同人聯(lián)絡感情,增進知識,交流寫作,是出于“嚶嚶求友”的需要,后來到1921年初“文學研究會”正式宣告成立,則目標和雄心都大為增進,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筆重彩濃墨。郭紹虞自己認為,鄭振鐸對他接受進步思想發(fā)生過有力影響。
經(jīng)過了大約三個學期學習,郭紹虞從北大肄業(yè),又開始了教書生涯,并成為大學教授。1921年,他先由顧頡剛等介紹,到山東濟南師范學校任國文教員一學期,教寫作。此時,福建協(xié)和大學(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派人與北京大學胡適聯(lián)系,請他介紹一個人到該校擔任國文教授,顧頡剛向胡適推薦郭紹虞,獲胡適同意,于是郭紹虞辭去濟南師范教職,從1921年7月起任協(xié)和大學教授,后又兼國文系主任。
江南人歷來視前往福建為畏途,語言難通,加上當時的政局較為復雜,故人們對只身前往不免小心翼翼。郭紹虞接受協(xié)和大學聘請后沒有幾天,鄭振鐸介紹他到上海中國公學任教,他因此曾經(jīng)一度想推辭掉協(xié)和大學的職位,這也是不難理解的。類似的心理在別人身上也會出現(xiàn),比如1923年,已經(jīng)任協(xié)和大學系主任的郭紹虞受學校囑托,擬邀請一位教員,月薪百元,先后與顧頡剛、葉圣陶、王伯祥、陳乃乾相商,他們都猶豫而不能成行,雖然各人有各人的具體原因,上述這種顧慮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①鄭振鐸邀郭紹虞去上海中國公學,郭紹虞邀顧頡剛、葉圣陶、王伯祥去協(xié)和大學,分別見顧頡剛1921年7月10日、1923 年7月21日及25日、26日,8月8日、9日、12日、15日、16日、27日日記?!额欘R剛日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39頁、376-381頁、384-386頁、390頁。
福建協(xié)和大學是一所教會學校,創(chuàng)建于1915年,地處福州鼓嶺東南麓,是福州師范大學前身。在協(xié)和大學,郭紹虞講授的課程有詩歌選讀、文章選讀、寫作、中國文學史、文字學、中國哲學史等,課務繁忙。教會學校一般是重英文輕國文,中文上課時間多而成績點少,圖書館中文書籍缺乏,購置中文圖書經(jīng)費配置比例也低。經(jīng)過郭紹虞努力,情況得到改善,國文成績點與英文一樣,購置中文圖書的經(jīng)費有所增加,這些都使他覺得高興,也暗生了幾分成就感。然而后來,由于校方對待教授厚此薄彼,不能一視同仁,而郭紹虞“性情孤介”,②見郭紹虞致胡適信八通(按實際收九通)之九,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3冊,第265頁,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懷有很強的自尊心,奉行“我不能給人家看輕”③見郭紹虞致胡適信八通之五,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3冊,第254頁。的生活信條,于是他給校方寫了一份抗議函,提出辭呈。1924年的春夏季學期一結束,他攜篋離去。前后算起來,他在協(xié)和大學教了3年書。在此期間,他編過《閩江潮》,這是一份鼓勵學生作文和發(fā)表習作的刊物。
當時,馮友蘭是開封中州大學哲學系教授,并且兼系主任、文科主任、校評議會成員等職,他為了提高辦學質(zhì)量,對學校教學狀況進行改革,延請外地優(yōu)質(zhì)教師來校任教。他請顧頡剛推薦教員,顧頡剛已經(jīng)知道郭紹虞要離開協(xié)和大學,就推薦了他。1924年秋季開學,郭紹虞即到中州大學,先是副教授,一年后升教授,馮友蘭離開中州大學后,他一度兼代系主任。郭紹虞在中州大學兩年半,提倡學生搞研究,編輯《文藝》雜志。中州大學人事關系復雜,馮友蘭改革的阻力亦重,在他離開以后,窘境更顯,郭紹虞自然也會感到力不從心。1926年寒假后,值北方戰(zhàn)事,交通中斷,無法返回學校,郭紹虞借故與中州大學脫離了關系。此時,緣于沈雁冰介紹,他來到武昌第四中山大學任教,兼系主任及文學院委員,編輯副刊《上游》。郭紹虞在第四中山大學僅一個學期,到1927年7月,這段經(jīng)歷便結束了。離開的原因是,已經(jīng)被聘為燕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的馮友蘭引薦了他,這再一次成為郭紹虞人生和學術道路上的重要轉折。
燕京大學創(chuàng)辦于1919年,也是一所教會學校,注重現(xiàn)代大學精神,崇尚思想和學術自由,延聘教授唯關注其學術水平及社會影響力,對宗教和政治信仰并無特殊要求,教師的教學和研究條件、生活條件都相當優(yōu)裕,是許多學者向往的高等學府。郭紹虞1927年9月被聘為燕京大學國文學系副教授,1930年升教授,1931年至1936年兼系主任,①燕京大學因鄭振鐸1935年2月離職,于下半年聘陸侃如為教授。據(jù)顧頡剛1936年9月4日的日記載,此時陸侃如已是國文學系主任(《顧頡剛日記》第3冊,第526頁),則郭紹虞卸任燕京大學國文學系主任是在1936年的上半年。又兼燕大國學研究所導師和研究院導師、《燕京學報》編委。1934年春,他利用燕京大學休假機會,短暫到河南大學任教。②郭紹虞:《陶集考辨》,《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61頁。直至爆發(fā)太平洋戰(zhàn)爭,燕京大學停辦,郭紹虞于1941年12月才結束了在燕京大學15年的教學生涯。
燕京大學的執(zhí)教經(jīng)歷對郭紹虞十分重要,首先,他從此確立了自己最主要的學術專攻方向——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語言學,并奠定了一生的學術地位。據(jù)《燕京大學本科課程一覽》(民國十七年)所載,中國文學批評史課3學分,課時一學年,時間是每周一、三、四下午,三、四年級選修。這是郭紹虞承擔的主要課程之一,他為此編印了《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他還曾經(jīng)一度在清華大學兼課,也是講授中國文學批評史,使用同一種講義,講義由清華大學印行。后來講義經(jīng)修改定稿,由商務印書館1934年出版,此書即《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這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一部奠基性著作。他還開設修辭學等課程,教研相互促進,使他對中國語言學的研究也有機會展開和深入,并且顯示出將語法、修辭結合起來探索漢語特征的研究特色。其次,他還出版了其他多種著作和作品,有《文品匯鈔》(1930年樸社鉛印本)、《元好問文選》(北新書局1936年)、《宋詩話輯佚》上下冊(燕京哈佛社大學叢書之一,1937年)、《陶集考》(燕京大學印行,1937年)、《國故概要(文學理論之部)》(燕京大學印行,1939年)、《近代文編》(燕京大學印行,1939年)、《學文示例》(開明書店,1941年)、《語文通論》(開明書店,1941年)。他在這時期,還在報章雜志發(fā)表了多篇中國文學批評史專題論文。再次,指導研究生楊明照、張長弓等,為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培養(yǎng)人才。
離開燕京大學后,郭紹虞為了避免到偽北大去,由燕大同事袁賢能介紹到北平中國學院教書一年余。由于生活維艱,他于1943年8月返回上海,經(jīng)鄭振鐸介紹進了開明書店做編輯。其間先后被聘為上海大廈大學、同濟大學教授,都兼系主任,③任溶溶《郭紹虞老師在大廈》載:大廈大學中文系主任原來是劉大杰,與教務長鬧矛盾,走掉后,任教的郭紹虞接任了系主任。1945年日本投降后,大廈大學搬回原址(現(xiàn)在的華東師大),郭紹虞轉到同濟大學(任溶溶:《浮生五記——任溶溶看到的世界》,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按郭紹虞接受同濟大學聘任的時間是1946年8月。還同時在東吳大學、之江大學、上海光華大學、蘇州河南大學兼職或兼課。后來考慮到學校工作太忙,不能兼顧開明書店的事務,而且他對干編輯一行的興趣本來也不大,便于1947年辭去了開明書店職務,改為在同濟大學教書為主。郭紹虞這段日子兼職兼課較多,一個主要原因是當時物價飛漲,生活困難,以此來補貼家里日用開銷,結果使研究和寫作的時間大為縮短,所以他在這個時期研究成果也減少,與在燕京大學時形成鮮明對照。此時他出版的著作,最重要的當屬因抗戰(zhàn)而延遲問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又分成兩個分冊,商務印書館,1947年),此外還有《語文通論續(xù)編》(開明書店,1948年)。在這時期,郭紹虞主要講授的課程有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批評史、修辭學、中國文法。由這些課程可以看出,他研究的兩個方向,即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語言學,呈現(xiàn)得更加集中,也更加鮮明。
1949年5月上海解放,6月25日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接管同濟大學,郭紹虞被委任為校務委員會常務委員,兼文法學院院長。9月,軍管會決定同濟大學文法學院并入復旦大學,從此郭紹虞成為復旦大學教授,直至逝世,時間達35年,是他在一所大學執(zhí)教年數(shù)最久的。他歷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復旦大學文學研究室主任、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名譽所長。這階段他的主要著作有:《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51年)、《詩品集解 續(xù)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宋詩話考》(中華書局,1979年)、《漢語語法修辭新探》(商務印書館,1979年)。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三卷本(中華書局,1962年、1963年),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四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編選《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他將自己的主要論文和文章結集為《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下冊、《照隅室語言文字論文集》、《照隅室雜著》,分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3年、1985年、1986年出版。此外,他對老版《中國文學批評史》作了修改,出了新版《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宋詩話輯佚》經(jīng)過增刪調(diào)整部分內(nèi)容,由中華書局于1980年重版。
20世紀的中國歷史起伏變化劇烈,個人命運受社會變動的強大牽引而深深烙下時代痕跡,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浮沉、遷移。作為與那個世紀相伴了絕大部分歲月的知識分子,郭紹虞自然也是經(jīng)常處在雷鳴電閃中,但是,一般來說,他基本上沒有經(jīng)受狂風暴雨的猛烈吹刮、澆淋。這與他長期專注于學術,心無旁騖,又能順勢而行進,以及性格穩(wěn)重、謹慎,都有關系。
他樂意看到并接受五四以后的社會新變動,隨時代而前行,步伐則穩(wěn)慎不躁。他在《五四運動述感》一文中,對自己的早期思想與時代變化的關系曾作說明:五四運動前期是追求民主和科學,后期的口號是反帝反封建,是分成兩個階段的,“那么,我就停留在前一階段,沒有進入后一階段”。不過,他又說:“這兩個不同的口號事實上還是比較一致的?!彼J為:“當時的青年各走了兩條不相同的路,一條是革命的路,一條是學術的路,總之都是那時思想解放和文化革新之路?!薄霸谶@個時代的人,都不會輕易迷信他人而不重在自己的創(chuàng)見的?!雹俟B虞:《照隅室雜著》,第538-539頁。他在《關于文學研究會的成立》一文中也說:一種是“緩進一些”,另一種是“急進一些”,“總之企圖改造舊局面,則是比較一致的?!雹俟B虞:《照隅室雜著》,第543頁。依照他以上所做的這些區(qū)分,他是把自己歸為“緩進一些”、走“學術之路”的一種人。這符合他在民國時期個人思想和生活實際。他厭惡社會濁流、人心虞詐,而所采取的態(tài)度則是對其視以冷眼,保持個人廉隅。那時候,在他筆下往往出現(xiàn)“狷者”、“狂者”的說法。對于這兩種人,他都是欣賞的,他自己則更接近于“狷者”之列。他又以為,“狂者”宜先具備了“狷者”的品性,方能成為對社會進步更加有用的人。“我嘗以為由狷而進于狂,是最為理想的標準。”“我們需要進取的狂者,我們也需要有所不為的狷者。我們更需要由狷而進于狂的‘其器深廣’的人?!雹诠B虞:《憶佩弦》,《照隅室雜著》,第524頁。誠然,郭紹虞早在1919年12月1日的《晨報副刊》就發(fā)表了《馬克思年表》,這可以表明他當時的思想色彩和追求的傾向,然而,我們又不能據(jù)此以為他那時已經(jīng)形成了自覺的革命意識,信奉了馬克思學說。他傾向進步,對勃勃然進取者表示尊敬,而自己邁動步子則寧愿緩而不急。特別是在燕京大學任教的大部分日子里,他沉潛于對古代文學批評、中國語言學的研究之中,與同道一起商討學問,以著書立說為事業(yè)的目標,非常勤奮,從中感受到莫大愉快,仿佛處在安謐無擾的樂園,正如他形容自己,當時“真是躲在象牙之塔中”。③郭紹虞:《由“狷者”變?yōu)椤岸肥俊薄獞涯钪熳郧逑壬?,《照隅室雜著》,第535頁。
然而,這樣的生活和心境終于被逐漸打破。其原因,一是“北平淪陷”,“給我一個較大的刺激”,二是“太平洋戰(zhàn)爭發(fā)生,學校停辦,這才如夢初醒,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世界來”。④同上,第535-536頁。他對于日本侵略中國一直心懷痛恨,早就參加抵日,以及支持與抗戰(zhàn)有關的一些活動。顧頡剛1931年10月12日的日記說:
嚴星圃來。到希白處,開抗日十人團第一團成立會,十一時歸。此次日軍暴行事,希白極熱心抵制,創(chuàng)設十人團,邀予加入。十人者:煨蓮,紹虞,煥章,余玹堯,子通,媛女士、文藻,吳世昌,希白,予。⑤《顧頡剛日記》第2冊,第572頁。
1933年1月28日的日記又說:
(吳)世昌來,謂熱河義勇軍囑本校同人為編教科書。因與同至(郭)紹虞處,勸國文系中添設“通俗文學習作”一課,不但編教科書,且作唱本,戲劇,小說,大鼓書,真作民間宣傳。紹虞允之,不知校務會議能通過否?⑥《顧頡剛日記》第3冊,第9頁。
雖然增添課程、編教科書這種事的最終決定權在學校,作為國文學系主任,郭紹虞的態(tài)度則是鮮明的,支持把抗戰(zhàn)愛國的教育內(nèi)容納入大學的課程中,使大學教育承擔起一部分服務現(xiàn)實、服務抵抗侵略的責任。我們從顧頡剛1936年10月的日記之末,還可以看到一份剪報的內(nèi)容,刊登著1936年10 月13日文化界人士發(fā)表的一份呼吁政府抗日救亡及“剿伐藉外力以作亂之土匪”的宣言,簽名者有顧頡剛、馮友蘭、洪業(yè)、錢穆、張蔭麟、朱光潛、陸侃如夫婦、沈從文、朱自清、梁思成夫婦、金岳霖等104人,其中也有郭紹虞。①《顧頡剛日記》第3冊,第549-552頁。按在這份剪報后,還有《文化城中文化界之呼聲》一文的剪報,對此次宣言的簽名活動作了具體報道(見《顧頡剛日記》第3冊,第552-554頁)。從這些活動中,可以了解郭紹虞當年的愛國襟懷和政治傾向。還值得一提的是,郭紹虞與藍公武的關系。藍公武早年留學日本,曾任《國民公報》社長,是一位愛國人士。藍公武在中國大學上課,經(jīng)常罵日寇,1940年被日本憲兵隊逮捕關押,毫不屈服。郭紹虞原先并不認識藍公武,由此而器重其人。藍公武被釋后,失去教職,生活陷入困難。郭紹虞聽說后,加以資助,這純是出于他對愛國人士由衷的尊敬。在燕京大學被迫停辦后,郭紹虞不到偽北大任教,選擇去一所私立大學上課,借以謀生,過清貧生活,以保持民族氣節(jié)。這些也是為他所秉持的“有所不為”的“狷者”形象寫了一幅自我照。
40年代以后,郭紹虞回到上海,奔波于書局和幾所大學之間,不懈地編書、教書,人很累,精神非但不充實,更陷于孤獨、迷茫之中。顧頡剛1946 年5月24日為郭紹虞題像,作詩一首,頗能道出他當年的精神狀態(tài)。詩曰:
獨立蒼茫里,悠悠千載心。浮華都屏絕,寥寂久甘任。懷古情何限,悲今意轉深。眾人皆醉日,俯仰一沈吟。②《顧頡剛日記》第5冊,第664頁。
他拒絕世俗浮華,甘愿寂寞,于懷古、悲今中寄托自己的精神,保持思考,然而面臨“蒼?!睍r勢,又莫明前程,陷于困頓。作為老朋友,顧頡剛很了解郭紹虞,這首題像詩確實把他那時候的心境真切地形容出來。
當朱自清去世后,郭紹虞撰寫《憶佩弦》一文悼念這位摯友,稱贊朱自清的人格“由狷而進于狂”,具備“深廣”之器,文章筆調(diào)蒼涼,郁結著悲憤。這同樣也是郭紹虞本人當時精神的一種流露。
40年代末期,中國政權將發(fā)生更迭的大趨勢逐漸明朗,學者們都在尋找自己的歸宿。顧頡剛兩處日記提到,郭紹虞曾經(jīng)約他一起往臺灣教書。1948 年12月23日的日記載:“郭紹虞夫婦來,邀往臺灣東方大學?!蓖?2月31日的日記,在最后處有他1948年12月28日寫的對此事的一段說明,有些內(nèi)容記得更加具體。他寫道:“日前紹虞來,謂蕭正誼君正在臺灣辦東方大學,招我同行,因允之。前途演變,不知如何?!雹邸额欘R剛日記》第6冊,第392、397頁。按《顧頡剛日記》補記處原署日期為“卅八,十二,廿八記”,余英時認為,“‘卅八’實是‘卅七’之筆誤,因為文中提到‘昨觀《亂世孤離》電影’,按之《日記》,正是1948年12月27日事”(余英時:《未盡的才情——從〈日記〉看顧頡剛的內(nèi)心世界》,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蕭正誼是燕京大學畢業(yè)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校長司徒雷登日文秘書、燕京大學副教授、燕大歷史學會會員,編輯《現(xiàn)代知識》,在日本東京大學作過研究,曾翻譯日本的中國經(jīng)濟史專家加藤繁《中國社會史概說》(分刊于《食貨》第五卷第二期、第三期,1937年出版)。所以,蕭正誼是顧頡剛、郭紹虞共同的學生和同事。這次赴臺灣之約后來并沒有實行,只是郭紹虞和顧頡剛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然而小插曲也自有其意味,表明郭紹虞對后來的前程的選擇,是在1948年末以后才最終確立的。
經(jīng)周予同介紹,郭紹虞參加了上海大學教授聯(lián)誼會(簡稱“大教聯(lián)”),后來擔任該聯(lián)誼會理事、同濟大學教授會主席,他為此被國民黨列入逮捕名單。①顧頡剛1949年4月26日日記載:“此間學校師生被捕者數(shù)百人,多停課。紹虞以不在教授會,亦列入,已躲避。周谷城被捕。不期途窮日暮,又復倒行逆施。”(《顧頡剛日記》第6冊,第448頁)按顧頡剛以為郭紹虞沒有加入大教聯(lián),是他對實際情況還不了解。大教聯(lián)是中共上海地下黨領導的一個群眾組織,周予同是該組織發(fā)起人之一。參加大教聯(lián)對于郭紹虞來說具有不尋常的意義,他在這以前從未參加過具有政治色彩的組織,一直保持著純粹學者的身份,而從此以后,他個人的生活翻開了新的篇章。郭紹虞認為,鄭振鐸之外,周予同也是對他接受進步思想產(chǎn)生有力影響的人,是與這一經(jīng)歷有關系的。郭紹虞這次進步,加之著名學者的身份,為他進入新社會,獲得一系列職位和榮譽創(chuàng)造了條件。解放后他曾任華東軍政委員會人民監(jiān)察委員、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書記處書記、上海作協(xié)文學研究所所長兼古典文學組主任、上海文聯(lián)副主席、語文學會副主席、上海書法篆刻研究會副主席,歷任上海市第一、二、三、四屆人大代表,上海市第五屆政協(xié)委員。他1951年加入民盟,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同一年被評定為一級教授。
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郭紹虞也需要參加學習、尋求過關,那些經(jīng)歷對他來說,總的是和風細雨的時候多,即使偶現(xiàn)緊張一刻,最終也不了了之。比如顧頡剛1952年10月8日的日記載:“在三反時,干部逼紹虞說出貪污事實,渠實未有,而一再窮索不已,紹虞怒,欲登報,乃止?!?967年8月8日的日記又載:“愛松見大字報,知上海方面提出之反動權威,為巴金、周信芳、沈尹默、袁雪芬等八人,其次為郭紹虞等若干人?!雹凇额欘R剛日記》第7冊,第285頁;第10冊,第721頁。按愛松,指尚愛松(1918—2006年),江蘇銅山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有《尚愛松文集》。顧頡剛是他姻丈。這些遭遇都使郭紹虞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壓力,而事實又是,兩次他都順利地通過了關口。不過,這類經(jīng)歷對于一個人的心理不會沒有影響。郭紹虞兩次配合性地修改《中國文學批評史》舊著,一次是以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為線索重寫文學批評史,寫成的書為1959年出版的《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另一次是“文革”后期以儒法斗爭為主線重寫文學批評史,未寫出而“文革”結束,這些(尤其是第二次修改)或許也是一系列政治運動的綜合效果的某種映現(xiàn)。
他與朱東潤發(fā)生的一段不愉快,是他后來難見的“狷者”性格的一次閃現(xiàn)。1957年春夏季學期,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朱東潤按學校規(guī)定,選了一些老師去聽他們上課,其中有郭紹虞。郭開始表示歡迎,當?shù)弥皇锹犓欣蠋煹恼n后,他告訴朱東潤那就不必聽了。朱東潤覺得自己不能以不平等的態(tài)度待人,不能只去對付弱者,于是選定的其他老師的課也不再去聽了。③見《朱東潤自傳》,《朱東潤傳記作品全集》第4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第394-395頁。對郭紹虞拒絕聽課一事,似乎不能理解為是他耍大牌脾氣。早年郭紹虞在協(xié)和大學,幾乎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他在給胡適的一封信里談到:當時國文系一同事,以前曾在政府部門任職,由于背景比較特殊,他來協(xié)和任教后,在薪水、負擔的課程和課時等方面都比別人優(yōu)越,而且又喜歡擺架子,把政界中的作風帶到學校。郭紹虞對此非常不滿。有一次,他去聽了郭紹虞上的文學史課,足足一小時,事前未通知,事后又無歉辭,郭紹虞認為這是對自己極端的藐視,忍無可忍,于是同那人爆發(fā)矛盾,他辭去協(xié)和大學教職,這件事情是直接的導火線。①見郭紹虞致胡適信八通之五,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3冊,第249-256頁。郭紹虞自尊心很強,與同事相處有一條底線,就是相互尊重,居高臨下會惹起他本能的反感,這是他的一種“狷”性。郭紹虞與朱東潤的矛盾,導致他后來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影響力減弱。
郭紹虞研治中國文學批評史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以他研究之專、之深、之久,無疑是這一學術領域名副其實的權威。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由胡適審閱,出版后,朱自清為該著寫書評,推介之力甚多。周作人與郭紹虞曾是燕京大學同事,兩人雖然未在文學批評史研究方面發(fā)生關系,卻因為抗戰(zhàn)勝利后周作人受審判,郭紹虞為他作證而引人注目。下面對郭紹虞與這3個人的交往作一介紹。
郭紹虞旁聽北大課程時,胡適已是北大教授,他們之間因此而有一層師生關系。他的摯友顧頡剛深受胡適賞識,經(jīng)由顧頡剛介紹,胡適對郭紹虞的了解有所增多,推薦他去協(xié)和大學任教。30年代初,商務印書館開始編輯一套大學叢書,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列入其中,郭紹虞寫信給王云五,請胡適審閱書稿。在這以前,郭紹虞曾將自己編著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贈胡適。胡適對郭紹虞有知遇之恩,在學術上對他起了提攜作用,這些都顯而易見?!吨袊膶W批評史》上冊出版前,郭紹虞請胡適寫序。胡適應允,并于1934年2月17日把序?qū)懞眉慕o作者。該序在肯定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同時,對它又頗露微詞。書印出,此序未用。胡適對此有一個說明:“此序著成后,我寫信與作者,能不用最好。他回信贊成不用。而將序末二段收入《自序》中。此文作廢。適之。廿三,二,廿五?!雹谝姾m寫在《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序》手稿上端的自注。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第269頁。
胡適的序先稱贊郭紹虞寫此著有兩點長處。第一,辛勤收集材料,將“這一千多年中關于文學批評的議論,都保存在這書里,可省去后來治此學者無窮的精力”。第二,“確能抓住幾個大潮流的意義,使人明了這一千多年的中國文學理論演變的痕跡”,“使人格外明了文學變遷的理論的背景”。他所謂的“幾個大潮流”,是指郭紹虞對中國文學批評史三個階段的劃分。關于郭著對文學批評史階段的劃分,胡適認為還存在一些不足,該序說:“他把中國文學批評史分作三個大時期:隋以前為文學觀念演變期,隋、唐至北宋為文學觀念復古期,南宋以至現(xiàn)代為文學批評完成期。這三個階段的名稱,我個人感覺得不很滿意,因為從歷史家的眼光看來,從古至今,都只是一個不斷的文學觀念演變時期;所謂‘復古期’,不過是演變的一種;至于‘完成’,更無此日;南宋至今,何嘗有個完成的文學觀念?”當然,胡適又指出,這不過是作者使用“復古”、“完成”這些名詞的“錯誤”,對于文學觀念的“判斷在實質(zhì)上是有見地的”。
作了肯定后,胡適又指出此書一些“可議之處”,“如本書第二篇論古代文學觀念,即使我們感覺不少的失望”。他舉了三個例子:一是“最不能使人滿意的是把‘神’‘氣’等等后起的觀念牽入古代文學見解里去。如孟子說‘浩然之氣’一章與文學有何關系?如《系辭傳》說‘知幾其神乎’,與文章又有何關系?如《莊子》說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這與文章又有何關系?千百年后盡管有人濫用‘神’‘氣’等字來論文章,那都是‘后話’,不可用來曲說古史;正如后世妄人也有用陰陽奇正來論文的,然而《老子》論奇正,古書論陰陽,豈是為論文而發(fā)的嗎?”二是“引《禮記·表記》中孔子語‘情欲信,辭欲巧’,因說孔子‘尚文之意固顯然可見了’??鬃用髅髡f‘辭,達而已矣’。郭君不引此語,卻引那不可深信的《表記》以助成孔子尚文之說,未免被主觀的見解影響到材料的去取了?!比恰案盍眩樱┤淼恼撟C法,說前兩表為‘學術的散文之二種’,而第三表為‘尚用的文學觀’,也很牽強?!焙m自己以為,墨家注重論辯方法,“此種辯證之論正是古代哲人對文學理論的重要貢獻,不應當忽視的”。
胡適最后說,他寫此序“一半是要介紹這部很重要的材料書,一半是想指出一兩點疑義,供作者與讀者的參考”。①胡適:《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序》,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第269-276頁??梢?,他主要肯定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是一部“很重要的材料書”,對其他方面,或者是褒中有貶,或者是表示不滿和商榷,加上序里諸如“讀者的見解也許不一定和郭君完全一致”、“郭君的論斷未必處處都使讀者滿意”一類話,無疑都加深了讀者如下的印象——胡適對該著是有某種保留的。所以,從整體來看,胡適對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估價是偏于保守的。他建議作者此序“能不用最好”,不是沒有原因。
郭紹虞讀到胡適這篇序,缺少一種知音的感覺,心情較為沮喪。經(jīng)過反復思考,他為自己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收獲考慮,也為自己著作的出版效果考慮,決定不采用胡適的序。作出這一決定,對于郭紹虞來說是非常艱難和痛苦的,故他的心情焦慮而復雜。他于接到胡適信和序的第二天,給胡適回信,表達了自己意見,口氣哀婉,態(tài)度卻明確,也就是胡適說的“他回信贊成不用”。郭紹虞在信里說:“先生的一篇文字,以恐耳食者震于先生之言,先存著成見以看此書。而且生是膽子較小臉皮較嫩的人,所以最希望在出版前得以指摘而修正。因此也就遵照一些先生的話,就沒有用。先生能原諒嗎?”此外,他還重新寫了一篇《自序》,替換了原先文白相間的序言。
在重寫的《自序》里,他對為何將中國文學批評史分為三個時期作了說明,特別是對“復古期”、“完成期”的說明更加用力。關于“復古期”,他引用第五篇第二章的原話,“歷史上的事實,終究是進化的。所以作家雖受復古說的影響,而無論如何終不會恢復古來的面目,維持古來的作風。非惟如此,作家因這種影響,反足以變更當時的作風,反因復古而進化”。證明他說的“復古期”依然是著眼于文學和文學批評的演變、進化。關于“完成期”,他說,這是指批評家對此前文學批評的進一步闡發(fā),進一步補苴,以及折衷和融合。在這個問題上,胡適對郭著的批評主要落實在作者使用“復古”、“完成”兩個名詞不好,可是行文比較繞,讀后仿佛使人覺得,他的指摘并非僅僅限于針對這兩個名詞而已。郭紹虞在給胡適的信里說:自己在重寫的《自序》談這些內(nèi)容,是因為“這些話在生自己說時,比較好一些。”說明他正是顧慮胡適的這種批評文字可能會引起別人誤讀。順便說一下,郭紹虞60年代新版《中國文學批評史》依然堅持文學觀念“演進期”、“復古期”、“完成期”的說法;對于“完成期”之說,他更加具體地解釋道:“我們假使就中國封建時代的文學批評來講,那么在這個時期,可以說是這種文學批評的完成期?!雹俟B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一卷本,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1年,第3頁。這是他對中國文學批評史根本的判斷之一。
對于“神”、“氣”的問題,郭紹虞在《自序》解釋說:自己在講儒家和道家時涉及這些內(nèi)容,是為論述的方便附及之,所以書中只說是“及于后世文學批評之影響”,“而不說這是儒、道兩家之文學觀”。
對于胡適主要肯定這是一部“很重要的材料書”,郭紹虞《自序》說:“在此書中,固然重在材料的論述,然亦時多加以論斷的地方。”他舉了書中對文筆的辨析、八病的解釋、古文家和道學家關于文與道關系的論述等等,以證明這一點。
總之,郭紹虞重寫這篇《自序》,是與胡適未發(fā)表的《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序》進行對話,他主要借此以解釋自己的著述用心,為自己的著作進行辯護。在《自序》里,他雖然從正面引用了胡適的一些批評語言,比如承認,書中使用“復古”、“完成”這兩個名詞“不甚愜當”,論儒道“氣”、“神”之說“不免近于曲說古史”,此外,他還引錄了胡適序的兩段話。這些當然也顯示出郭紹虞對胡適的意見某種接受的意愿,而更多則是出于一種無奈。他在新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仍然肯定孔子有尚用、尚文兩種傾向,這可以說是他對胡適質(zhì)疑孔子“尚文”說的回答。對于《墨子》三表法,他強調(diào)第一法是講為文的“標準”,第二法是講為文的“方法”,“對于論辯文是一個新的貢獻”,第三法是談論辯的“目的論”,“也即是他尚用的文學觀”,②同上,第14頁。這將他從前的看法表述得更加簡明,實質(zhì)未變,沒有因為胡適批評“很牽強”而修正自己觀點。
胡適序?qū)Ξ敃r郭紹虞的信心有很大挫傷,他在給胡適回信中說:“真的,生近來愈研究,膽子愈小,愈不敢說話,愈覺得彷徨無所適從。不曉得經(jīng)過這一個時期以后能夠改變一些,能夠有所進益嗎?”又說:“很奇怪的,近來不大有自信的能力?!雹垡陨纤B虞信的內(nèi)容,見郭紹虞致胡適信八通(按實際收九通)之九,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3冊,第263-266頁。流露出他當時內(nèi)心的痛苦。郭紹虞著《中國文學批評史》,將文學批評理論通史的研究與文學批評史上專題的研究相結合,具有較強的理論色彩。通史的研究是指以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整體走向為對象,在貫通研究中發(fā)現(xiàn)和探索問題,在理論上加以分析和闡釋,而并非是對歷代文學批評研究簡單之相加,若然,文學批評通史與斷代文學批評史的研究也就沒有多大的差別了。他視野開闊,常聯(lián)系中國思想和學術史背景,闡明文學批評史一些基本特征。專題研究則進行得深刻、詳密,使問題得到源源本本的梳理,對某些問題的闡發(fā)鞭辟入里。他研究的特點,是能夠使邊緣學科綜合起來,不是孤立地就一門學問做隔絕式的探求。比如,結合語法和修辭研究中國語言學,結合語言研究文學批評史,就是他為之長期探索而形成的治學經(jīng)驗和方法。而做這些研究,又是以搜集豐富的資料為基礎,融會貫通,而并非架空立論,做到了材料和觀點的統(tǒng)一。胡適序主要肯定此書是一部“很重要的材料書”,這是不夠全面的,揄揚的筆墨不免吝嗇,作者覺得受了委屈,是可以理解的。
1934年10月,朱自清在《清華學報》第九卷第四期發(fā)表《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一文,積極肯定郭紹虞的著作對于開展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所具有的重要的學術意義,這對郭紹虞是一個莫大的安慰和鼓勵。
朱自清1925年在清華大學任教,1931年去歐洲留學,歸國后,1932年9月起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郭紹虞1927年受聘于燕京大學后,與朱自清交往增多。清華、燕京兩校距離近,來往容易,固然是原因,更主要是他們在古典文學專業(yè)上能夠相互理解和欣賞對方的研究。朱自清在燕京大學兼課,郭紹虞也在清華大學兼課,講授“中國文學批評史”,1932年燕京大學不再允許教員在外校兼課,才推薦羅根澤去擔當這門課程。這種相互兼課也加深了朱自清與郭紹虞的關系。兩人在學術上多有交流。朱自清曾從郭紹虞處借得其所輯《宋代詩話考》、《唐五代詩話考》、《隋唐詩話》。①見《朱自清全集》第9卷《朱自清日記》,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01頁、第207頁、第212頁。又因為兩人都開陶淵明研究課程,彼此交換搜得的材料和研習心得。這種學問上的切磋使他們享受到很多快樂。
朱自清1933年7月10日的日記寫道:“讀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竟,覺其分析精確,頭頭是道。其論文筆之別及八病最密(論蜂腰據(jù)蔡寬夫及《杜詩詳論》,謂六朝以清濁為平仄,此是甚大之一個問題)。至主要觀念則純文學,不以傳統(tǒng)的文學觀為然?!雹凇吨熳郧迦沼洝?,第237頁。同一年11月11日,他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發(fā)表《中國文評流派述略》,開篇即說:“近年讀郭紹虞先生《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周、秦至北宋),別具條理,跟坊間的文學史文學批評史大不相同,確是一部好書?!贝四?2月27日的日記又說:“(葉)公超晚來談紹虞《批評史》共分背景、文則、具體批評三部分言之較佳,今以純文學、雜文學分,似太陋也?!雹弁?,第271頁。他這里提到的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都是指講義。從《朱自清日記》還可以看到,他讀過郭紹虞《所謂傳統(tǒng)的文學觀》、《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之“神”“氣”說》、《文氣的辨析》、《儒道兩家論“神”與文學批評之關系》、《中國詩的精神與形式》、《直觀理論》等論文。①見《朱自清日記》第237、528頁、547頁。按1938年5月1日的日記說:“讀郭著《中國詩的精神與形式》,他對嚴羽、李東陽、李夢陽至王(士禎)的思想的分析都很清楚,但仍失之對于神韻看法的分析。神韻確實微妙,難于置評。郭的文風也不夠精煉?!保ǖ?28頁)根據(jù)朱自清這一介紹,此文即郭紹虞《神韻與格調(diào)》,發(fā)表于《燕京學報》第23期,1937年12月出版。朱自清讀的應當是還未發(fā)表的稿子,發(fā)表時改了篇名。又按1938年8月16日的日記說:“讀郭紹虞《直觀理論》,其中歷史淵源部分甚佳,袁枚對直觀理論之分析頗顯膚淺。至最后一段對直觀理論之辨正,其觀點亦甚鮮明?!保ǖ?47頁)據(jù)他這一介紹,此文即郭紹虞《性靈說》,發(fā)表于《燕京學報》第23期,1938年6月出版。朱自清讀的應當也是發(fā)表前的稿子,題目也在發(fā)表時作了修改。這些都說明,朱自清對郭紹虞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一直很關心,對他的研究情況和成果也相當了解,真正花時間讀過他的著作,加上朱自清本人是中國文學批評史家,對這一門學問有思考,有研究,不僅曉得研究的困難,而且,也曉得難點之所在,所以能夠道出這部著作的精粹來。
他在《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一文中,肯定此書是一部“開創(chuàng)之作,因為他的材料與方法都是自己的”。具體而言,這部著作“取材的范圍廣大”,突破了已有的同類著作;研究方法上,一方面是文學批評史的研究與社會思想的背景相結合,另一方面是對文學批評史上“重要術語”的意義作仔細辨析,在此基礎上,“建立起全書的系統(tǒng)”,使文學批評朝著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的方向邁進一大步。這與胡適主要肯定郭紹虞著作為“很重要的材料書”顯然不同。在具體的評論中,朱自清肯定郭紹虞研究文學批評而注意到儒道兩家的“神”、“氣”說,是“探原立論”,這與胡適質(zhì)疑兩者“有何關系”適好相反。朱自清對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也提出了一些批評,如指出書中用外國的“純文學”、“雜文學”名稱來說明中國古代文學和文學觀念“未必切合實際情形”(這與葉公超的看法相近),又說,書中有時“以我們自己的標準,衡量古人”,未必是“公道”的。此外,在對某些概念的解釋、材料的發(fā)掘、體例的純粹,他也表達了一些不同看法,還建議作者用“集成期”代替“完成期”的說法。朱自清的評論態(tài)度平等,結論公允,意見也多中肯,確實是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知音。郭紹虞稱他為“益友”和“良師”,②郭紹虞:《由“狷者”變?yōu)椤岸肥俊薄獞涯钪熳郧逑壬?,《照隅室雜著》,第531頁。有多方面考慮,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最后,談一談郭紹虞為周作人作證的事情。
郭、周都是文學研究會成員,又曾經(jīng)都在燕京大學任教,成為同事,所以相互熟悉。但是,周作人后來出任偽北大圖書館館長及文學院院長、華北政務常務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等職,為汪偽政權做事,郭紹虞痛恨日本侵略中國,堅守節(jié)操,兩人截然若涇渭之界別??箲?zhàn)勝利后,周作人以漢奸罪名被捕,1946年7月19日首都高等法院對他進行開庭審判。審判中,沈兼士、顧隨、楊永芳、郭紹虞等人作證,證明周作人曾有營救文化人士等行為。郭紹虞為周作人出具的證明說:“查周作人在任偽教育總署督辦期間,對于忠貞文教人員素肯掩護營救。三十年十二月八日珍珠灣(港)美日戰(zhàn)爭開始,燕大重要教職員如陸志韋、洪業(yè)、周學章等被捕,均經(jīng)周作人出力營救,一再親與日方主管文化人員交涉釋放優(yōu)待。紹虞當時在燕大執(zhí)教,因與周作人相識,曾受燕大難友家屬之托,與已逝之吳雷川先生同向周某請托,并傳遞消息為實,特予證明如上。前燕京大學國文系教授、之江大學國文系教授郭紹虞,中華民國三十五年七月三十一日?!雹倌暇n案館編:《審訊汪偽漢奸筆錄》下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413頁。司馬遷:《史記·殷本紀》。郭紹虞的這篇證詞,意在以親身之經(jīng)歷,陳述事實,供法官審理和判斷之用。然而,在“文革”中,這卻成了郭紹虞被調(diào)查的一項內(nèi)容。顧頡剛1968年8月30日的日記載:“復旦來人,詢問郭紹虞與周作人關系?!雹凇额欘R剛日記》第11冊,第23頁。參見劉玉建:《中國古代龜卜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387-391頁。這是誰都始料不及的。當然,這對郭紹虞絲毫無損,想在事實之外得出別的結論,總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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