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

“M市中級人民法院法醫(yī)鑒定所”，見到這塊招牌，我的心咯噔一下，腳步慢了下來。我扭過頭去，想看看孫老頭有什么反應(yīng)。沒想到，他滿不在乎，大步朝里面走去。

看他那樣子，肯定找了熟人！想到這，我一焦急，不想進去。見我收住了腳步，孫老頭轉(zhuǎn)過身，說：“文老師，你賠我一萬塊錢，這鑒定可以不做。”

我窩著火，說：“孫老頭，你的心是不是也忒黑了點。你的手臂已經(jīng)好了，居然還問我要一萬塊錢?！?/p>

孫老頭說：“我的手是好了，可落下殘疾，干不了重活，你叫我怎么養(yǎng)家？”

我冷笑幾聲，說：“你的手好好的，怎么落下了殘疾？你這是敲詐！”

孫老頭說：“有沒有落下殘疾，你說了不算，得法醫(yī)說了算。你要是想反悔，還來得及?！?/p>

我是想反悔，可我能反悔嗎？一年前，我騎電動車去鄰村看女友，因為心急了點，不小心撞了孫老頭，把他的右臂撞成骨折。前前后后近兩個月的治療，花了我一萬多塊錢。出院之后，他以落下殘疾為由，還向我索要一萬塊錢。我一個鄉(xiāng)村中學教師，月工資才兩千多，工作還不到三年，能有多少錢？交涉不成之下 ，我心一橫，決定和他打官司。原以為他是鄉(xiāng)巴佬，會害怕打官司，知難而退。不料，他不但不害怕，還很配合，很快拿回了由交警部門開具的傷殘認定申請書，鑒定機構(gòu)竟然是市中級人民法院法醫(yī)鑒定所。

長痛不如短痛！不管法醫(yī)怎么鑒定，這個事至少可以結(jié)個疤，以后就不用怕孫老頭找麻煩了。想到這，我挺了挺胸脯，大步進了鑒定所。

鑒定所里人不少，很是熱鬧。一進鑒定所，孫老頭就找到法醫(yī)公示欄，看了又看。然后，他開始一間辦公室一間辦公室地找過去。很快，他瞅準一間辦公室，走了進去。

孫老頭百分之百地找了熟人！我暗暗叫苦，只得硬著頭皮跟了進去。里面有兩個白大褂，一男一女，都比較年輕。見有人進去，女法醫(yī)就招呼說：“請到這邊登記！”

孫老頭說：“我找李法醫(yī)，我找李法醫(yī)。”

提到李法醫(yī)的時候，男法醫(yī)轉(zhuǎn)頭瞅了一眼孫老頭。不過，他馬上扭過頭去，繼續(xù)忙事。我瞄了一下他胸前的工作牌，他果然姓李。

女法醫(yī)說：“老同志，你得先登記，登記后去財會室交好相關(guān)費用，然后再找李法醫(yī)做鑒定?！?/p>

孫老頭聽明白了，他走到女法醫(yī)的辦公桌前，按她的要求作好登記。然后，他拿著繳費單，對我說：“我不知道財會室在哪，你得陪我去?！?/p>

這個鑒定所沒多大，會找不到財會室？其實，他是擔心我背著他給法醫(yī)好處。這個孫老頭，太賊了！我一邊在心頭罵他，一邊跟著他出了辦公室。

說真的，我確實想找機會和法醫(yī)套近乎，甚至給他好處什么的?？梢粫r之間，我能想出什么法子？當時，我很恨自己太缺乏社會經(jīng)驗，沒有事先找熟人打點打點。

過了一會，孫老頭交好相關(guān)費用，朝辦公室走去。我急忙跟上去，以防他背著我搞名堂。再回到辦公室的時候，里面的人明顯增多。女法醫(yī)查了收據(jù)，說現(xiàn)在人多，得排隊，要孫老頭到外面等，到時候會喊他的。

所有事實證明，孫老頭和那個姓李的男法醫(yī)攀上了關(guān)系，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肯定會對我不利，我該怎么辦啊？站在外面，我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孫老頭很悠閑地抽著煙，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看著一閃一滅的煙頭，我忽地有了主意，急忙朝廁所走去。孫老頭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馬上跟了過來。見我是上廁所，他又放慢了腳步。

一進廁所，我就占了一個蹲位，關(guān)上門，插上插銷。我從衣兜里掏出那包準備孝敬給法醫(yī)的芙蓉王煙，從中抽出一支。我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煙絲去掉，然后把兩張老人頭卷起來，慢慢地塞進里面。乍一看，這支煙沒什么不同。

做好這件事，我放水沖了下蹲位，從容離開。孫老頭靠在廁所入口處，根本沒想到我上個廁所能做出什么手腳。等我出了廁所，他才不緊不慢地跟上來。于是，我倆一前一后，又到了法醫(yī)辦公室門口。不知等了多長時間，堵在門口的那個女法醫(yī)才叫孫老頭進去。

進門的時候，我搶在孫老頭前面，走到李法醫(yī)面前，把那支特殊煙遞過去，說：“李法醫(yī)，您辛苦了，請抽煙。”為了讓他看出這支煙的特別，我故意把煙屁股對著他。

接煙的時候，李法醫(yī)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他接過那支煙，隨手把它塞進了抽屜。很顯然，他看出了這支煙的特別。事情應(yīng)該會有轉(zhuǎn)機！我心頭暗喜。見我敬了煙，孫老頭也急忙敬了支煙，說：“李、李法醫(yī)，我是田心村高沖組的，我是田心村高沖組的。”

李法醫(yī)“嗯”了一聲，接過煙，把它丟在辦公桌上。他瞅了瞅我，又看了看孫老頭，說：“老同志，你的手臂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孫老頭說：“我的右手現(xiàn)在提不了重的東西，肯定落下了殘疾?！?/p>

李法醫(yī)拿起孫老頭的病歷本和X片，細細看了一番。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孫老頭面前，拉起他的手，前后左右地動了幾下，同時問他的感覺如何。孫老頭哎喲哎喲著，一副痛苦的樣子。

賊老頭，你就裝！我心頭罵著，真想當場揭穿他的鬼把戲。不過，我沒那樣做，因為，我相信那兩百塊錢會起作用。

終于，檢查完畢，李法醫(yī)坐回辦公椅，不緊不慢地說：“老同志，這個鑒定嘛，是個很復(fù)雜的事情，具體結(jié)論，我們還得研究一下。這樣吧，下午兩點半你到這里來拿鑒定書?！?/p>

孫老頭皺著眉頭，說：“李、李法醫(yī)，等下我還得回去，你能不能現(xiàn)在下結(jié)論？”

李法醫(yī)說：“法醫(yī)鑒定具有法律效應(yīng)，怎么可以隨便下呢？老同志啊，我得為你負責，也得為他負責?！?/p>

老人頭真起作用了！我抑制不住高興，連忙說：“那是，那是，我們等，我們等?！?

孫老頭不敢再說什么，苦著臉出了鑒定所?，F(xiàn)在快12點鐘，只要我緊緊跟著，讓他沒機會去找關(guān)系，法醫(yī)鑒定肯定會對我有利。想到這，我也急忙跟了出去。

我剛到外面，迎面來了個姑娘。她快步走到孫老頭面前，說：“爸，你不是說鑒定不做了嗎，怎么還是來了？”

孫老頭把她扯到一旁，盡量壓著聲音說：“你怎么來了？”

姑娘說：“你甭管，得饒人處且饒人，人家也不容易，你就算了吧！”

孫老頭瞪了她一眼，說：“算了？你們?nèi)忝米x大學，讀中學，你可知道一年要花我多少錢?。磕銒寢屢恢庇胁?，我又被他撞成這個樣子，能算了嗎？”

姑娘說：“爸，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很快就可以上班，到時候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p>

孫老頭板著臉 ，說：“你要是念著我辛苦，馬上去買幾斤水果，去次李爺爺家?！闭f完，他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鈔票，塞到姑娘手里。然后，他連著推了好幾下，催她快走。姑娘看了我一眼，扭身走了。

還是被孫老頭逮到了機會！看著他女兒遠去的背影，我的心頭就是一涼。他的負擔這么重，要是做個不利于我的法醫(yī)鑒定，我得賠多少錢??？這個孫老頭，也太沒良心了！

“文老師，我請客，吃中飯去！”孫老頭過來，很客氣地說。

這是鱷魚的邀請！我鼻子一哼，說：“用不著，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找了個小吃店，我倆分AA制吃了中飯。因時間還早，我倆找了個地方坐下。想到即將來臨的厄運，我氣哼哼地說：“孫老頭，做什么事總要講良心，不能只想自己。因為這件倒霉事，花了我一大半積蓄，還吹了女朋友?！?/p>

孫老頭說：“你還算有良心。不過，你也得感謝我，不是這樣鬧，你的女朋友怎么會跟你分手？”

我冷笑一聲，說：“這事還得感激你，你腦子沒病吧。”

孫老頭說：“這樣一件還不算大的麻煩事，她就跟你分手，要是你真出了大事，她會逃得更快。你想想，這樣的女人和你分手，你不認為是一件好事？”

孫老頭的分析，倒也有幾分道理。只是我女友和我分手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對于他的情況，我是一無所知，難怪這么被動。

不到兩點半，我倆便進了鑒定所，在辦公室門口等。正點的時候，李法醫(yī)來了。不過，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孫老頭的女兒，一個是老者。見到他們，孫老頭顯出很詫異的表情，想說什么。沒等他開口，那個老者說：“進去再說，進去再說?！?/p>

進屋之后，老者就招呼大伙坐，還要孫老頭的女兒給每人泡了杯茶。他好像成了這里的主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坐著，靜觀其變。

過了一會，老者在辦公桌上放了兩樣?xùn)|西：一個紅包，一根紙煙。那根紙煙，赫然是我送的那根特殊煙。我咽了咽口水，感覺喉嚨很堵。

老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孫老頭，說：“這個紅包是老孫送給我的，這支特殊煙是文老師送給我兒子的。你們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希望我兒子能做出對你們各自有利的鑒定。”

沒想到我和孫老頭攀上的關(guān)系，一個是老子，一個是兒子。我倆對視了一眼，很覺尷尬。

老者說：“老孫，你有三個孩子，大的剛大學畢業(yè)，其他兩個還在讀書，負擔很重。手臂被撞成骨折，雖然好了，可還是干農(nóng)活有影響。比如說，今年的‘雙搶你就是請別人幫你搞的。論理來說，你索賠三千塊錢也不算過分要求。文老師呢，工資不高，工作時間又不長，你已經(jīng)墊付了所有的醫(yī)藥費，不出這個錢也可以理解。就這個事，你鬧到了村上，鬧到了鄉(xiāng)政府，都沒有解決，最后還鬧到了法院?？赡銈冞@樣做，還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到時候，你們繼續(xù)鬧，我的兒子飯碗也不保……”

老者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把我和孫老頭說低頭了。忽地，老者話鋒一轉(zhuǎn)，說：“老孫頭，我問你，文老師這個人怎么樣？”

孫老頭摸了摸后腦，說：“人品嘛，應(yīng)該是頂呱呱的，無論我怎么鬧，他都不跟我來氣?！?/p>

老者又問我說：“文老師，孫老頭這個人怎么樣？”

我想了想，說：“以前覺得他挺賊的，剛才聽您這么一講，覺得他很不容易，是個好父親?！?/p>

老者點了點頭，說：“既然你們雙方都認可，那這事就好說了。孫老頭，你大女兒剛參加工作，還沒找對象。文老師呢，我調(diào)查清楚了，他的女友因為這事和他分手了。今天，我就來當這個月老，把你的大女兒介紹給文老師，怎么樣？”

孫老頭和我聽了，都怔坐著，一言不發(fā)。

老者說：“孫老頭，怎么，你不同意？”

孫老頭夢醒過來，連聲說：“這樣優(yōu)秀的小伙子當我的女婿，我當然同意啊?！?/p>

老者又對我說：“文老師，你的意見呢？”

其實，這個事情有人和我開過玩笑，說你的女朋友因為孫老頭鬧掰了，你干脆當他的女婿，老婆有了，麻煩事肯定也沒了，一舉兩得?？墒牵犝f孫老頭的大女兒很漂亮，又能干，我敢這么想敢這么做嗎？現(xiàn)在，孫老頭居然當面表示同意，我正巴不得呢?？墒?，他同意了，他女兒會同意嗎？想到這，我支吾著說：“這個，這個，我當然想了，可人家姑娘不一定想呢?！?/p>

老者說：“文老師，這個想法還是人家姑娘主動提出來的。她能不想？她說你人品好，做人厚道，是她中意的那類人。小伙子，只要你心誠，這事肯定有戲?！睂O老頭的大女兒被老者說得不好意思起來，捂著臉跑了出去。

聽到這樣的話，一時之間我不知說什么好，只能摸著腦袋傻笑。

李法醫(yī)在一旁揚了揚鑒定書，說：“孫老伯，文老師，這鑒定還做嗎？”

孫老頭和我相互看了看，異口同聲地說：“不做了！”

（責編/方紅艷 ? ?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