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增 輝
(河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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貶謫與張耒晚年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征
吳 增 輝
(河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80)
摘要:受到唐詩風范、“至誠”說及“窮而后工”詩學觀念的深刻影響,平易自然成為張耒詩歌的基本特征,而晚年的貶謫經(jīng)歷則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注入了復雜的因素,使其晚年詩作隨貶謫的不同階段呈現(xiàn)出憤郁、通達及悲涼的不同傾向性。
關(guān)鍵詞:張耒;貶謫;自然
平易自然是歷來的研究者對張耒詩風的基本評價。周紫芝《書陵陽集后》云,“大抵子蒼之詩,極似張文潛,淡泊而有思致,奇麗而不雕刻,未可以一言盡也”[1]190。呂本中《童蒙詩訓》云,“文潛詩,自然奇逸,非他人可及”[2]593。楊萬里云,“晚愛肥仙詩自然”[3]741。方回云,“文潛詩自然不雕刻”[4]102?,F(xiàn)代研究者大多對此表示認同,錢鐘書先生認為,張耒的作品“最富于關(guān)懷人民的內(nèi)容,風格也最不做作裝飾,很平易舒坦”[5]81。王運熙先生指出,張耒學源蘇軾,“崇尚自然通達、明白條暢的文風”[6]191。劉乃昌先生在《宋代文學史》中也指出,張耒詩“主導風格是平順曉暢,坦易自然”[7]284。以上代表了古今學人對張耒詩文的基本意見。但平易自然不過是就張耒詩作的總體風格而言,而晚年的貶謫經(jīng)歷事實上對這一風格造成了復雜影響,學界對此尚欠注意,筆者故對貶謫與其晚年詩作之間關(guān)系嘗試論之,以就教于方家。
張耒對平淡風格的追求并非如蘇、黃一樣是晚年轉(zhuǎn)型的結(jié)果,而基本是貫徹始終的,且其平淡風格源于對唐詩風范的追摹,方回云,“張文潛自然有唐風,別成一宗”[4]102,這與宋代詩壇慶歷、元祐以來求新求變、創(chuàng)成宋調(diào)的大趨勢顯然是背道而馳的。盡管元祐年間張耒也曾試圖學習黃庭堅的詩風*《王直方詩話》云,“有學者問文潛模范,曰:‘看《退聽稿》?!w山谷在館中時,自號所居曰退聽堂”。,但并不成功,黃庭堅《答王周彥書》云,“往在元祐初,始與秦少游、張文潛論詩,二公初不謂然。久之,東坡先生以為一代之詩,當推魯直,而二公遂舍其舊而圖新”[8]1839。由張耒詩作來看,舍舊圖新的結(jié)果顯然并未步趨黃氏。實際上,張耒學黃并非著眼于黃詩之拗折峭硬,而是其直出胸臆、破棄聲律的自然特征,《王直方詩話》引張耒云:“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謹守之。獨魯直一掃古今,直出胸臆,破棄聲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鐘聲和鳴,渾然天成,有言外意?!盵9]102可見,張耒盡管追摹唐風,但也不屑于謹守格律,而是追求唐詩之自然風韻。在張耒看來,黃庭堅的作詩途徑乃是“直出胸臆,破棄聲律”,所達到的效果乃是“渾然天成,有言外意”,這與學唐詩而求自然的審美追求并不矛盾。張耒反倒是對一味求奇、拗折生硬的風格極為反感,“自唐以來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為缺句斷章,使脈理不屬。又取古書訓詁希于見聞者,挦扯而牽合之?;虻闷渥植坏闷渚?或得其句不得其章,反復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從學術(shù)觀念來看,張耒之自然觀與其“至誠”說密切相關(guān),張耒提出,“夫情動于中而無偽,詩其導情而不茍,則其能動天地,感鬼神者,是至誠之說也。夫文章蓄其變多矣,惟詩獨邇乎誠,故欲觀人者,莫如詩”[10]840。人之為人應該發(fā)乎真情,出于至誠,詩作為情的載體,自然應該表現(xiàn)人的真情至性,而無須矯揉造作,刻意雕飾,由此不難看到蘇軾的影響。這正是張耒“滿心而發(fā),肆口直言”、乃至形成粗率之病的深刻的哲學基礎(chǔ)。而愈到晚年,張耒更是追求平淡詩風,《宋史·文苑傳》云其“作詩晚歲益務平淡,效白居易體”[11]13114。這既淵源于其“至誠”說,亦與“窮而后工”的詩學觀念密切相關(guān)。
張耒接受了歐陽修等人“詩窮而后工”的觀念,認為“窮”乃是詩歌臻于藝術(shù)高境的重要條件,《評郊島詩》云,“唐之晚年,時人類多窮士,如孟東野、賈閬仙之徒,皆以刻琢窮苦之言為工”。并且說,“及其至也,清絕高遠,殆非常人可到。唐之歌詩,稱此兩人為最。至于奇警之句,往往有之”[10]805。張耒推尊效島的觀點雖然難孚眾議,卻突出地反映了“窮而后工”的詩學觀念,而這一觀念實則與“至誠”說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張耒在紹圣四年貶監(jiān)黃州酒務任上所作《投知己書》中云,“古之能為文章者,雖不著書,大率窮人之詞十居其九,蓋其心之所激者,既己沮遏雍塞而不得肆,獨發(fā)于言語文章,無掩其口而窒之者,庶幾可以舒其情,以自慰于寂寞之濱耳。如某之窮者,亦可以謂極矣。其平生之區(qū)區(qū),既嘗自致其工于此,而又遭會窮厄,投其所便。故朝夕所接,事物百態(tài),長歌慟哭,詬罵怨怒,可喜可駭,可愛可惡,出馳而入息,陽厲而陰肅,沛然于文,若有所得”[10]831。人在窮厄無聊的背景下既心懷不平而又無所顧慮,其不平之情與郁塞之氣可以得到最真實的抒發(fā)及最充分的宣泄,因此最能表現(xiàn)人之為人的“至誠”本原,只要將困境中的真情至性發(fā)而為詩,自然具有感蕩人心的力量,并當然屬于“清絕高遠”、迥超流輩的優(yōu)秀篇章。張耒晚年屢遭貶謫,顛沛流離,長期陷于窮愁之境,效仿白體、追求自然乃是“至誠”之哲學觀及“窮而后工”的文學觀在貶謫際遇下的遇合強化的結(jié)果,而隨貶謫經(jīng)歷的不同,其詩作在平淡的總體風格下呈現(xiàn)出不同的階段性特征。根據(jù)其貶謫經(jīng)歷及感情特征,大體可以將其晚年的創(chuàng)作分為三個階段,以下分而述之。
一
第一階段,從紹圣三年罷守宣城寓居宛丘至崇寧元年坐黨籍落職主管勾亳州明道宮。其間曾暫居宛丘,后謫監(jiān)黃州酒稅鹽務,元符二年又謫復州監(jiān)酒,元符三年通判黃州,并于建中靖國元年召為太常少卿,后出知潁州、汝州。這一階段經(jīng)歷較為復雜,其間雖被召至朝廷,但為時甚短,仍以貶謫為主。此期政局變化倏忽,張耒的感情也隨之起伏不定,充滿憤郁不平之情,也給此期詩作平添了陰郁的色調(diào)。
紹圣三年秋,張耒寓居宛丘南門靈通禪剎之西堂,作《次韻淵明飲酒詩》,集中表達了放廢之后貌似曠達而實憤郁的感情。其一云,“飲酒不得醉,何如未飲時。顛倒眾譏笑,佳處正在茲”[10]92。其十二云,“世間有醉鄉(xiāng),百世本一境。欲游不待駕,但畏足疾醒”。詩人將醉酒稱為“佳處”,甚至不愿從醉鄉(xiāng)醒來,雖似淵明的自然襟懷,實則暗寓志不得伸的憤郁。其三便隱隱透露出個中消息,“涉世苦不諳,多病身早衰。惟有尊中酒,不與我心違”。涉世不諳自然指不能隨機應變,后面說只有尊酒不與心違暗示投機取巧違背良知,正因為詩人不甘違心而堅守正道才會遭貶處窮,才要飲酒求醉以解憤郁之情。其后《冬日放言二十首》第十七云,“陶潛經(jīng)世才,齟齬不得肆。彼寧徒嗜飲,有蘊托諸醉”[10]116,更為明白地揭示出淵明醉酒乃是別有寄托,則詩人效仿淵明飲酒求醉當然也是情寓于中。張耒并且借飲酒詩表達對人生的感悟,其十云,“弱歲慕世名,中年頗探道。世間無非苦,病死與生老。相尋無窮已,遞代作榮槁”。流露出佛教消極的人生觀念,這種觀念并非抽象思辯的結(jié)果,而來自切實的人生體驗,其十四云,“兒童居宛丘,里巷昔所經(jīng)。重來三十年,落魄竟何成?扣門問長老,主人多已更。蕭蕭城南道,松柏共墳庭”。詩人兒時居住宛丘,三十年后重來故地,早已物是人非,看到累累墳丘,自然感愴不已。目睹故人化為陳跡,再想到自身遭貶廢放、日暮途窮的境遇,詩人更感到人生的虛幻,只能是“悠然且飲酒,聊以慰平生”了??傊?張耒次韻淵明飲酒詩寓悲哀于曠達,借飲酒含蓄地抒發(fā)了無端貶黜、報國無門的憤懣之情,反映了貶謫初期的思想狀態(tài)。
元符二年張耒離黃州徙監(jiān)復州鹽酒,作《離黃州》詩云:
扁舟發(fā)孤城,揮手謝送者。
山回地勢卷,天豁江面瀉。
中流望赤壁,石腳插水下。
昏昏煙霧嶺,歷歷漁樵舍。
居夷實三載,鄰里通假借。
別之豈無情,老淚為一灑。
篙工起鳴鼓,輕艣健于馬。
聊為過江宿,寂寂樊山夜。[10]66
首句“扁舟”“孤城”意象已隱隱吐露出詩人孤獨的心緒,后面四句寫山勢之雄壯,江面之開闊,詩人的陰郁之情似乎隨之豁然開朗,但自然風貌帶來的驚喜轉(zhuǎn)瞬即逝,“昏昏煙霧嶺,歷歷漁樵舍”的環(huán)境變化又使得詩人的感情重新跌入濃重的憂郁,繼而以“別之豈無情,老淚為一灑”直接抒發(fā)離別的傷感,更加重了全詩的愁情。雖然船工鳴鼓的聲響以及船只輕快的行駛帶給詩人一絲快慰,但尾句“寂寂樊山夜”的景語則將前面內(nèi)容一概收入黑暗之中,給了全詩一個黯淡而沉重的結(jié)尾。無論動態(tài)還是情態(tài),無論寫景還是抒情,全詩無不籠罩著難以擺脫的哀愁。作于同時的《宿樊溪》亦復如此,雖然該詩前面六句寫山川秀麗,氣勢不凡,后面卻浮現(xiàn)出如煙似霧的愁緒,“北風吹疏雨,夜枕舟屢撼。齊安不可望,滅沒孤城暗”[10]66,“北風吹疏雨”的意象輕柔而凄迷,隱喻詩人的無限愁思,而“夜枕舟屢撼”的動態(tài)更是寫出詩人面對渺茫的前程難以安眠的重重思緒。此時回望齊安,那遙遠的孤城已經(jīng)沉入了無邊的黑暗。這四句寫人物的心態(tài)與動態(tài),言簡意深,表現(xiàn)了詩人屢遭貶謫、輾轉(zhuǎn)流離的憤郁與痛苦。作于同期的《道士磯》《離樊口宿巴河游馬祈寺》《龜陵灣阻風三日遙禱孤山而風止》等詩表現(xiàn)出相近的色調(diào)與風格。這些詩并非如唐詩那樣有著明麗幽遠的底色,而顯得色調(diào)灰暗,格調(diào)凝重,于平淡之外別開一域??梢娖降乃囆g(shù)追求并不能完全左右感情的真實呈現(xiàn),實際上表現(xiàn)真情至性才是張耒的最高追求,盡管這種不假掩飾的呈現(xiàn)在一定意義上破壞了原本的平淡風格,但張耒顯然不會因為遷就某種風格而委屈感情的表達,這正是張耒與遵從儒家詩教的黃庭堅等人的根本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張耒更為徹底地繼承了蘇軾的以“情”為核心的詩學觀。
二
第二階段,從崇寧元年安置黃州至崇寧五年離開黃州,張耒貶居黃州五年之久。元祐舊黨在紹圣、元符間遭到新黨的殘酷打擊后,并不甘于失敗,在徽宗即位的元符三年被紛紛召還后又企圖排斥新黨,復辟舊政,結(jié)果很快遭到當權(quán)新黨更為殘酷的打擊,以崇寧黨禁為標志,新舊黨爭以舊黨的徹底失敗而告終。這種政治結(jié)局幾乎徹底打消了舊黨東山再起的夢想,也使得再次被貶的元祐黨人只能無奈地接受這種現(xiàn)實。經(jīng)歷了前期隨政局變動而造成的人生沉浮之后,張耒對世事人生有了更深切的體察與感悟,此次安置黃州,便逐漸消弭了以往的憤郁不平,心態(tài)更為通達平和。
崇寧二年,張耒于黃州作《感秋呈宏父兼呈周楚望三首》,其三云:
人生天地間,如萍水上浮。
安得無所住,南北但隨流。
達者知其然,委己任去留。
止若寄渚雁,行如浮海桴。
萬物本無事,百年漫多憂。
冥懷付造物,俯仰予何求。[10]134
張耒認為人生于世,如萍浮水上,身不由己,只能南北隨流。如能認識到這一點而隨緣任運,便不會有額外的憂愁。因此,此期詩人安然定居于黃州,心閑意適。崇寧二年,張耒移居,作詩示兩兒秬、秸云,“孟冬寒氣至,北風群木衰。微霖墜檐瓦,老客臥先知”,“東窗頗明爽,灑掃吾遨嬉。濁酒為余辦,勿使嘆空卮”[10]171。雖然寒氣逼人,萬木蕭瑟,但張耒面對艱苦的環(huán)境卻是遨嬉飲酒,從容自得,毫無憂苦之態(tài)。又《移居柯家山何氏第》詩云,“吾居最易足,容膝便有余。平生一畝宮,游宦乖所圖。謫官求便安,僦舍柯山隅。灑掃勤汝力,真成野人居”[10]171。更表現(xiàn)出詩人歸隱之志及知足之樂,詩人并以幽默的口氣將自己的居所稱“野人居”,足見安貧樂道的人生志趣。凡此表明,張耒安置黃州以后的心態(tài)更為通達,所作詩篇也便呈現(xiàn)出優(yōu)游不迫的風格,如《東園》詩云:
浮云蔽亭午,白日成蕭森。
余涼入坐隅,蕭灑散煩襟。
孟夏愛吾屋,秀木成佳陰。
眾果頗已成,永日鳴山禽。
杖履時亦到,逍遙忘滯淫。
舉頭天雨霽,落日低遙岑。[10]172
該詩寫孟夏季節(jié)在東園杖履游賞的情景,表現(xiàn)出蕭散閑放的情趣,明顯摹仿陶詩風格,甚至語言也取用淵明,足見詩人在詩藝與精神上對淵明的雙重追隨。除上述敘事抒情詩之外,張耒此期還寫有數(shù)量不少的詠物言志詩,寄托高遠情懷,如《黃菊》詩云,“黃菊出荒歲,揚揚顏色好。芙蓉不能霜,敗裂不自保。君子與小人,于此見其操”[10]187,詩將黃菊凌寒不凋與芙蓉經(jīng)霜敗裂進行對比,以之隱喻君子與小人的不同品質(zhì),隱含著以黃菊自喻自勵之意。他如《堂下幽草》贊美幽草“嗟哉庭中草,獨不改佳色”[10]188。《詠雙槐》贊槐樹“泊兮初無情,淡也故可守”[10]188?!洞笥堋吩娫佊軜湓?“嗟爾擁腫材,大匠已見遺。何人失剪伐,養(yǎng)此頑鈍姿”[10]188。未嘗不是以榆樹自喻,寓托不為世用的不平之意?!吨瘛穭t以擬人的筆法寫竹子清婉可人的風姿,“婉婉翠鳳凰,舞風照青瀾。微飆自天來,新佩鳴已喧”[10]189。詩人與之朝夕相對,視同知己,“終日淡相對,俗車無至門”,抒寫超然出世的高雅情懷。興寄本是五言古詩的傳統(tǒng),阮籍及初盛唐的陳子昂、張九齡、李白等人都曾以“詠懷”或“感遇”為題創(chuàng)作過許多興寄式的作品,張耒追摹唐風,上趨魏晉,自然對此有所繼承,元豐間居洛陽所作《秋懷十首》即明顯是模仿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甚至其中許多意象都借用阮詩。此期詠物詩則脫去了模仿的痕跡,命意遣詞全出己意,更為渾樸老成,它不僅標志著張耒詩風更趨平淡,更透露出張耒心態(tài)的自然與通達。
三
第三階段,從崇寧五年離開黃州至政和四年歿于陳州。除崇寧五年底至大觀元年在淮陰,從大觀二年春至政和四年去世,張耒一直閑居宛丘。盡管張耒此期基本上保持著自然通達的心態(tài),但生活的貧窘、師友的亡故以及生命無多的壓迫則又使其晚年心態(tài)表現(xiàn)出絲絲縷縷的悲涼,這使其晚年詩歌有著不同于前兩個階段的獨特性,其間所作《寓陳雜詩十首》便代表了此期的感情狀態(tài)及創(chuàng)作風格。
《宋元學案》稱,張耒“投閑困苦,口不言貧,晚節(jié)愈厲”[12]3307。盡管張耒罷官居陳后生活貧困,但其窮且益艱的風骨仍然顯示出蘇門貧賤不移的整體品格,《陳州府志》載,張耒“比投閑,家益貧。(翟)汝文雅重之,欲為買田,耒不可,乃止”[4]164?!对㈥愲s詩十首》其八云,“長閑貧亦好,安用朱其轓。我生本蓬蓽,久已傲饑寒”。張耒之傲骨雖可睥睨苦難,但無法抵御饑寒,其通達心態(tài)常常因為貧困的擠壓而露出窘迫之相,《寓陳雜詩十首》其二云,“憐我老病者,三伏困薰蒸。得涼且飽飯,何暇念秋成?”[10]107而師友的相繼亡故又時時給他難言的哀痛,“興哀東坡公,將掩郟山墓。不能往一慟,名義真有負”。“秦子死南海,旅骨還故墟”,“興懷及昔者,使我涕漣如”[10]107?!蹲x黃魯直詩》云,“江南宿草一荒丘,試讀遺編涕不收”[10]407。這些詩既是悼人,也是自悼,生命的漸次消逝使得張耒無法回避日漸逼近的死亡,不得不追問生命本身的意義,“書生事業(yè)薄,生世苦勤劬。持以待后世,何足潤槁枯”[10]109。然而這種追問注定沒有答案,它只能使張耒晚年平和通達的心態(tài)不斷受到?jīng)_擊,滲入濃重的悲涼之氣,《寓陳雜詩十首》其五云:
清夜何晏晏,客眠亦復佳。
鄰鐘喚我覺,咽咽聞城笳。
披衣行中庭,星漢已橫斜。
缺月掛西南,皎皎流清華。
莎雞振其羽,蟋蟀旁悲嗟。
悠哉歲已秋,日月如奔車。[10]108
詩寫自己清夜驚覺無眠、披衣步行中庭的所聞所見所感。城笳嗚咽,蟋蟀悲嗟,星漢橫斜,這些秋夜的景象與日月如飛的時間感受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極具象征意義的一往不返的生命圖景,強烈暗示出生命之短暫、自然之永恒及生命消亡之必然。一切都在飛速地流逝,而自己也已步入老境,死亡的步步進逼讓一切努力都在失去價值,被人為賦予的種種生命的意義因此遭到無情的解構(gòu),生命本身的悲劇性隨著死亡的臨近而不斷地加重。這種對生命流逝的深切感受成為無法掙脫的陰影籠罩在詩人的心頭,它取代了生活的貧困、政治的挫折等一切現(xiàn)實的煩惱而成為最具顛覆性與穿透力的生命體驗。因此,通達與悲涼成為張耒晚年心態(tài)的兩個重要方面,而淡中有悲或寓悲于淡則成為其晚年不少詩作的重要特征。《四庫提要》亦稱,張耒“晚歲詩務平淡,效白居易”[13]2069。這一概括大體不錯,但平淡中的悲情同樣不應被忽視。
另需指出的是,張耒晚年效白居易雖得其平淡,亦未能免其俗氣,晚年寓居宛丘間曾仿白居易三首,其詩題云,“白樂天有渭上雨中獨樂十余首仿淵明,予寓居宛丘居多暇日,時屢秋雨,仿白之作得三章”。三首詩主要表達對人生的感悟,并且描述了知足常樂、悠然自得的生活,如其二云,“老人朝睡足,起坐梳白頭。呼童飭晨餐,薪濕爨婦愁。洗我朱提杯,不復具肴饈。一觴已徑醉,萬事良悠悠”[10]105。這與白居易晚年詩作俗惡之氣極為接近,雖非張詩主流,卻也成為其詩不得推重的重要原因,汪藻《柯山張文潛集書后》說:“公于詩文兼長,雖當時鮮復公比,兩蘇公、諸學士相繼以歿,公巋然獨存,故詩文傳于世者尤多。”[4]41“當時鮮復公比”即指出張耒詩影響力的有限。尹占華先生認為,“作為當時時代風氣的代表者,蘇、黃之詩皆思理深邃,詩藝精細,而張耒之詩則意思淺近,語言平易,藝術(shù)粗率,其詩在當時得不到人們的推重是理所當然的”[14]16。
以上主要從張耒晚年的感情角度探討了張耒詩作的三個階段性特征,指出了憤郁、通達至悲涼的不同傾向性,當然,每個階段都可能兼有其他特征,這里只能做大致的概括。事實上,詩歌風格不僅與詩人的感情相關(guān),亦受制于詩歌的體式。張耒創(chuàng)作最多的是五言古體*張劍統(tǒng)計張耒五古詩占其全部詩作的24.6%,遠高于五古占全宋詩15.6%的平均數(shù)。見張劍《試論晁補之的五古》,《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秋之卷。,這也是其晚年創(chuàng)作的主要形式,這一詩體最充分地表現(xiàn)出平淡風格。筆者以為,張耒雖沒有像蘇軾那樣刻意和陶,但其五古在蘇門中最得魏晉神韻,且比蘇軾和陶詩更有陶詩風味。侯廷銓云,“張宛邱出大蘇之門,而縱橫馳驟,鍛煉一歸于自然,直可與蘇、黃鼎足”[4]173。如果就張耒五古而言,此論差可成立。而七言古體及七言律絕受到其本身形式的限制,不易平淡。長篇七古雖不似蘇、黃那樣縱橫跌宕,雄駿風發(fā),但也頗有馳驟之勢,如晚年所作《和大雪折木》詩,景、事、情交錯紛雜,詩思跳擲,語言如飄風吹雪,驚心動魄,與五古之平和淡泊迥然不同。七言八句的七古短章雖有古淡之氣,但展宕不開,更近律體。而張耒之七律則“格寬語秀,有唐人風”[15]173,晚年雖有渾健有力、沉郁悲慨的詩章,如《與李文舉登夢野亭》《讀黃魯直詩》等,但基本上保持了清秀流麗、疏暢自然的風格。而其絕句最近唐人,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指出,張耒的“絕句詩寫得很有韻味,在藝術(shù)上較為成熟”[16]183。晚年所作雖有貶謫痕跡*如《黃州酒務稅宿房北窗新種竹戲題于壁》詩云,“異時小杜高眠地,幾向秋風聽楚江。身世浮云那可計,試留雙竹守寒窗”。見《張耒集》卷30第531頁。,但不足以改變清麗自然的整體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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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姚曉黎]
收稿日期:2016-05-20
基金項目: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2016年度項目“北宋后期貶謫背景下的學術(shù)與文學”(HB16WX025)
作者簡介:吳增輝(1970-),男,河北石家莊人,河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文化及唐宋文學。
文章編號:2096-1901(2016)04-0043-05
中圖分類號:I222.7
文獻標識碼:A
Relegation and Zhang Lei’s Poem Creation Characteristics in His Later Years
WU Zeng-hu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ebe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80,China)
Abstract:Deeply influenced by Tang poetic style and the poetic theories of “sincerity” and “poor then working”, it is naturally that plainness became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 of Zhang Lei’s poems; and the relegation in his later years added in some complex factors to his poetic creation so to make his poems in the later years show depressed, sensible or sad and dreary according to the different periods of his relegation.
Key words:Zhang Lei;relegation;natu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