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鳳 李迎春
身陷政治漩渦的中唐女性
——評電影《刺客聶隱娘》塑造的人物形象
劉 鳳 李迎春
電影《刺客聶隱娘》以個性化的敘述手法、獨特的鏡頭語言重現了唐朝中葉波詭云譎的政治氛圍。在時代激蕩的政治漩渦中,以聶隱娘為代表的女性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歷史的實踐者。此部影片成功塑造了幾個性格迥異、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引發(fā)觀眾關于人性、命運、政治與抗爭的思考。
政治;中唐女性;人物形象
2015年,《刺客聶隱娘》在第68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上斬獲最佳導演獎。這部由臺灣導演侯孝賢根據唐代傳奇小說改編的電影,以其個性化的敘述手法、獨特的鏡頭語言,向世界重現了8世紀中葉的唐朝所具有的恢弘、精致、華美以及波詭云譎的政治氛圍。
安史之亂后,唐帝國從盛世巔峰猝然跌落。表面上仍然維持著大一統(tǒng),但帝國內部藩鎮(zhèn)興起、割據一方,形成“國中之國”。藩鎮(zhèn)與中央之間若即若離,彼此隨時可能金戈鐵馬、劍拔弩張。在大小林立的數十個藩鎮(zhèn)中,尤以河朔三鎮(zhèn)擁兵自重,長期與朝廷分庭抗禮。“河朔寧,則天下寧;河朔得,則天下得”。在這種時空背景下,以聶隱娘為代表的一批女性被強大的政治漩渦所裹挾、激蕩,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歷史的實踐者,以自己獨特的行為方式影響甚至改變著歷史洪流的走向。
影片圍繞聶隱娘行刺表兄田季安這條故事主線,層層深入、抽絲剝繭展現錯綜復雜的歷史背景,并由此塑造了一系列性格迥異、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在此,本文對聶隱娘、嘉誠公主、道姑、田元氏、胡姬等5個女性進行逐一點評,探析影片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拿捏。
一襲黑衣、手持匕首、表情冷漠、動作迅疾,或藏于樹上,或隱于簾后,神秘莫測,典型的刺客形象。聶隱娘的出場,是以為師傅完成一次刺殺任務為起點的——“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此時的聶隱娘,惟師命是從,不細問緣由,默默接過匕首,隱匿于斑駁陸離的樹影間,待目標逼近,縱身一躍,手起刀落,干脆、決絕、不假思索。“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惟有樹葉映襯著陽光隨風作響。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武功絕倫、鐵面無情的刺客,在第二次行刺時卻“意外失手”。隱娘奉師命潛入大僚府內,藏于梁上,靜待時機。而此時,大僚正與小兒嬉戲玩耍,好不歡愉。待大僚與小兒于榻側酣睡,本是行刺良機,隱娘卻遲疑未動手。師傅怒問緣由,隱娘回答:“見大僚小兒可愛,未忍下手?!币痪浜啙嵉脑捳Z為我們呈現了這個看似無情的刺客頗為感性的質地。或許,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去探析隱娘藏于梁上靜觀府內情形時所經歷的心理變化。13年前,隱娘因故被道姑擄走,遠走他鄉(xiāng)、漂泊異地,這對于一個10歲的小女孩來說該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沖擊!盡管歲月流逝,隱娘已長大成人,并被培養(yǎng)為一名殺人如刺飛鳥般的刺客,但在她的內心深處,依然有一塊最柔軟的部分,保持著那份被割裂的童真、割舍的親情。見到大僚與小兒嬉戲,此情此景,又何嘗不觸動她內心柔軟的質地,曾經失去父愛的她,怎忍心讓悲劇再次重演?于是,失手已是意料之中。
山間道觀,曲徑通幽?!叭陝πg已成,而道心未堅,今送汝回魏博,殺汝表兄田季安?!睅煾翟俅谓o隱娘下達了指令。此次刺殺,于公于私,看似都合情合理。于私,田季安背信棄義,拋棄婚姻承諾;于公,田季安嗜好殺伐,暴虐成性,是朝廷穩(wěn)定的隱患。然而,隨著事情的步步深入,隱娘知道當年田季安悔婚是情非得已,而且田季安對隱娘父親的救命之恩一直銘記在心。隱娘起初以為“殺一獨夫賊子能救千百人”,撥開政治迷霧之后卻發(fā)現,各派勢力在魏博明爭暗斗,“殺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隱娘看到了這種政治大勢,決定不殺。在和師傅訣別后,隱娘與磨鏡少年、采藥老者踏上了北上新羅之路。由此,隱娘終于結束刺客生涯,重獲個人自由。
影片中,嘉誠公主是作為旁人的回憶而存在的。早在3年前,嘉誠公主大慟咯血而亡。作為朝廷與魏博之間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嘉誠公主的一生是孤苦凄冷的,然而她卻以決絕之心、柔弱之身守護著魏博與朝廷之間脆弱的和平,“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
嘉誠公主作為母親,當然希望自己撫養(yǎng)長大的兒子田季安能與青梅竹馬的窈七(即聶隱娘)結為伉儷,曾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不要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所以在田季安冠禮那年,將一對玉玦作為婚約信物分賜二人。然而,理想看上去總是很美,當洛州刺使元誼帶萬人來投奔時,為了讓庶出的兒子在未來的繼位斗爭中增添砝碼,嘉誠公主不得不棒打鴛鴦,“屈叛了阿窈”。這也成為嘉誠公主臨死時無法釋懷的一件事。
在嘉誠公主的身上,始終彌漫著悲情、抑郁的氣氛??v使有著異于常人的堅忍,也經受不住接連的人生變故——“四年前先皇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終于大慟咯血,香消玉殞、珠碎玉斷,“京師帶來繁生得上百株的白牡丹”也隨著枯萎。
片中,蕙質蘭心的嘉誠公主以一段“青鸞舞鏡”的場景而驚艷。她一身華服、獨坐庭院,斜倚古琴,身后牡丹似雪,開得正旺。琴聲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紛亂繁雜,公主喟嘆道“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鯊钠溲浴{[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這是公主人生的真實寫照,從風華絕代的京師來到陌土,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作為嘉誠公主的同胞妹妹,嘉信公主卻反其道而行之,走上了一條“以暴易暴,以殺止殺”的道路。一身白衣,一把拂塵,表情肅然,寄居于深山道觀中,游走于蕓蕓塵世間,高舉“替天行道”之旗幟,施展殺伐決斷之法度。她將窈七帶走,隱入山間,妄圖將窈七訓練成“斬絕人倫之親”的刺客,替她刺殺一切有礙于中央大一統(tǒng)局面的藩鎮(zhèn)統(tǒng)領、大僚。
作為公主,生命的底色天生就打上了鮮明的政治烙印,尤其是生逢亂世——“出生時,正值吐蕃兵擄掠京師,孝武先皇出奔陜州,雙胞公主給送到五通觀避難”。從小在道觀長大,習道悟道,只不過她心中堅守的“道”是“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她的這種“道”,是絕對的“道”,也是孤立的“道”?!按肆胖贫緩s父,杖殺胞兄”,在她看來,這就足以成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理由,必殺之而后快。同樣,對暴虐的田季安也必須“斬絕人倫之親”而殺之。她看不到也不考慮歷史大幕之后掩藏的波詭云譎的政治斗爭,她需要的是粗暴、簡單、干脆的“以暴易暴、以殺止殺”。正是有了心底的這份執(zhí)著,才有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命隱娘行刺節(jié)度使、大僚等人。
與嘉誠公主一樣,道姑本身也是一個極具悲情色彩的人物。姑且不說,她作為千金公主的身世與道姑的身份所形成的巨大差異,就她撫養(yǎng)、訓練隱娘成殺手而言,也是以失敗告終。師徒倆終于“道不同不相為謀”,恩斷義絕。
中國歷史上,外戚干政的事例比比皆是。在《刺客聶隱娘》中,田元氏家族樹大根深、力量雄厚,政治上黨同伐異、鏟除異己,企圖坐擁天下。
作為幾個孩子的母親,田元氏很早就開始為其兒子登基掃除障礙。宮中眼線眾多,且安排精通巫術的師傅坐鎮(zhèn),其他妃子如有身孕,必以紙人符咒巫術除之。陰謀揭穿后,她善于利用子女作為擋箭牌——當田季安怒沖沖闖入田元氏寢宮,將紙人摔向田元氏時,“坐擁孩子們的田元氏,白著臉并無懼色”。在她看來,憑著她為皇室傳承的龍脈和自己雄厚的家族勢力,縱使貴為藩主的田季安又能奈何!
實際上,作為政治聯姻的產物,田季安與田元氏早已是貌合神離,夫妻情意蕩然無存。在本片中,看不到兩人親昵的舉動,有的只是相互猜忌、恫嚇與爭斗。衙前兵馬使田興被貶為臨清鎮(zhèn)將,田季安特命聶虞候親自護送,且步入田元氏宮中特地說道“三年前活埋丘絳之事,不可再有”,這無疑是對田元氏的鄭重警告。然而,田元氏卻不肯罷手,反而變本加厲,命人迅疾追殺田興,差點再次上演活埋事件。
片中,田元氏還具有另一重身份——作為頂尖殺手的精精兒,與聶隱娘在樹林間的嵐霧深處有著驚心動魄的激戰(zhàn),“一戰(zhàn),再戰(zhàn),三戰(zhàn),精精兒護衛(wèi)田元家的意志是如死一般堅決”。這為這個謎一樣神秘的女人增添了強悍、可怖的色彩。
論地位,胡姬出身舞伎;論根基,她來自西域,無雄厚家族勢力。在步步驚心的宮廷斗爭中,她深知自己處于劣勢,惟有謹小慎微才能求得生存。她以雞血偽冒月事,企圖騙過田元氏的耳目,掩藏已有身孕的事實,但她同時也對寵愛她的田季安刻意隱瞞,并未主動尋求保護。她的這份天真終于被無情地碾碎。田元氏的師傅空空兒施展符咒,“胡姬遭丈高人形撲來,罩住全身”,在生死攸關之際,幸得隱娘搭救,才保全性命。
胡姬內心保存著樸素的善惡觀念,具有同理心。當田季安跟她講述自己與窈七青梅竹馬卻被拆散、窈七被迫遠走他鄉(xiāng)的往事時,胡姬嘆道:“替窈七不平!”此時胡姬定然感同身受,既為窈七不平,也為自己不平。身處政治夾縫、本來與世無爭的她,卻不得不時刻提防著明槍暗箭,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作為一部個人色彩很明確的作品,侯孝賢執(zhí)導的《刺客聶隱娘》處處顯現著獨特質地。他將人物的臺詞簡約到極致,更多地通過鏡頭語言表現人物的特質、關系及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其說這是一部經過剪輯的“電影”,莫如說是一幅中唐女性的群體生活畫卷,關于人性、命運、政治與抗爭。
(責任編輯 叢文娟)
劉鳳,江西省藝術研究院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李迎春,中國電信南昌分公司工程師(郵政編碼3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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