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榮
(同濟大學 德國問題研究所, 上海 200092)
近年來,歐盟面臨著多重危機疊加的挑戰(zhàn),經過這些危機的應對,德國在歐盟內的領導地位越來越明顯,但正如歐洲難民危機的應對所顯現(xiàn)的,德國也更易于陷入孤立。與此同時,中德關系處于歷史最好發(fā)展時期,雙方建立了全方位戰(zhàn)略伙伴關系,合作日益全面深入,德國也被視為在中歐關系中扮演著某種領導角色。
在我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后,歐洲學者紛紛在評估“一帶一路”倡議可能給歐洲帶來的影響,德國政府對“一帶一路”倡議的立場和反應也廣受關注。這不僅是由于前述德國在歐盟內的重要地位以及中德關系發(fā)展的高水平,而且,這還有歷史和地理上的原因:“絲綢之路”的概念最早是由德國歷史地理學家里希特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年)等提出的,另外,中德兩國位于絲綢之路經濟帶兩端,是亞歐兩大經濟體和增長極,兩國聯(lián)手拉動亞歐兩大市場的潛力受到期待。本文旨在探討的問題是:“一帶一路”倡議會給中德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帶來哪些潛力,其中又蘊含著哪些挑戰(zhàn)?在回答這些問題的過程中,本文把考察的重點更多地放在德國的視角。為此,本文以下首先簡述圍繞“一帶一路”倡議的理論探討,繼而論述德國政府對“一帶一路”倡議的官方回應,在此基礎上闡述“一帶一路”倡議會給中德關系帶來的影響。
西方學者包括德國學者往往從地緣政治、地緣經濟角度探討我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然而,無論是傳統(tǒng)的地緣政治學還是傳統(tǒng)的地緣經濟學,它們都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本質特征——追求權力政治或重商主義,更多的是強調地緣競爭乃至沖突,而不是合作。而我國的“一帶一路”倡議以“五通”(基礎設施互聯(lián)互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政策溝通、民心相通)為重點,以共商、共建、共享為原則,以開放包容為特征,以互利共贏為追求,這就使得傳統(tǒng)的地緣政治學、地緣經濟學在解釋“一帶一路”倡議時遇到了瓶頸,面臨著理論創(chuàng)新的挑戰(zhàn)[注][美]科林·弗林特、張曉通:《“一帶一路”與地緣政治理論創(chuàng)新》,載《外交評論》,2016年第3期,第1-24頁。。
有鑒于地緣政治經濟視角的狹隘性,尤其在國內學界,一個較為普遍的主張和嘗試是從國際政治經濟學視角對“一帶一路”倡議展開研究[注]張前:《國際政治經濟學視角下“一帶一路”專題研討會概述》,載《青海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第41-46頁。。國際政治經濟學是國際關系研究中的一個新興學科領域,是一門國際關系學與國際經濟學相互交叉的學科,旨在研究國際體系中的經濟因素與政治因素之間的相互影響和制約關系。[注]對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概述,參見宋新寧、田野:《國際政治經濟學概論(第二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近年來,國際政治經濟學出現(xiàn)了國內與國際層面相互整合的研究趨勢,由構建宏觀理論范式轉變?yōu)樵诰唧w議題領域內探求更加精確的因果機制。[注]朱羿:《世界格局出現(xiàn)變化 理論框架有待充實 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正當其時》,https://www.sinoss.net/2016/0808/73753.html,2016年10月2日。而且,隨著我國經濟在世界上分量的增加、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我國與世界在政治與經濟上的互動關系已經逐漸成為國際政治經濟學的一個重要研究案例。[注]參見李?。骸秶H政治經濟學的演進邏輯》,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9年第10期,第68-80頁。為此,也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嘗試用國際政治經濟學或其核心要素對“一帶一路”倡議展開研究。[注]黃琪軒、李晨陽:《大國市場開拓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模式比較及對“一帶一路”的啟示》,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年第5期,第103-130頁;鐘飛騰:《“一帶一路”產能合作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分析》,載《山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8期,第40-49頁。
與此同時,有關國家間的互動關系研究也是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進展之一[注]王勇:《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新進展》,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3年第5期,第40-41頁。,由此,國際政治經濟學也能為本文有關“一帶一路”框架里中德兩國間的互動關系研究提供理論視角。這是因為“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與推進不僅受到宏觀的國際經濟、政治因素的影響,也涉及我國國內與德國國內以及中德、中歐雙邊之間的經濟、政治因素。正是這些國內與國際因素的綜合作用,決定了德國在“一帶一路”倡議上所持的立場,影響了德國對這個倡議的行動上的回應。
德國官方總體上對“一帶一路”倡議反應積極,德國是最早對“一帶一路”倡議表示歡迎的歐洲國家之一,并作為意向創(chuàng)始國加入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簡稱“亞投行”)。
2014年10月10日,中德雙方在柏林進行了第三輪政府磋商,并共同發(fā)表《中德合作行動綱要:共塑創(chuàng)新》。該文件的第8條表示,“德方歡迎拓展中國與歐洲之間陸路貿易通道及‘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這將為中德、中歐合作開創(chuàng)新的機遇并為包括中亞地區(qū)在內的沿線國家穩(wěn)定與繁榮作出貢獻”[注]《中德合作行動綱要(全文)》,http://www.fmprc.gov.cn/ce/cede/chn/sbwl/t1212296.htm,2016年3月2日。。2015年10月29日德國總理默克爾第八次訪華時,習近平主席表示,中方贊賞德方積極支持和參與“一帶一路”和亞投行倡議;默克爾則表示,在新形勢下,德方愿深化同中方在經貿、產業(yè)和金融方面務實合作,積極參與“一帶一路”和亞投行建設。[注]《習近平會見德國總理默克爾》,http://news.sina.com.cn/c/2015-10-30/doc-ifxkhchn5606599.shtml, 2016年3月2日。在此次訪問期間的一次記者招待會上,默克爾更為明確地表示,“我們密切關注絲綢之路沿線的投資項目,如果可能,我們也想在此做出我們的貢獻”[注]Pressekonferenz von Bundeskanzlerin Merkel und dem Ministerpr?sidenten der Volksrepublik China, Li Keqiang in Peking“, 29. Okt. 2015.。
期間,我國領導人還提出了在“一帶一路”倡議框架里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建議,并率先與法國達成了“第三方市場合作的聯(lián)合聲明”[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法蘭西共和國政府關于第三方市場合作的聯(lián)合聲明》,http://www.gov.cn/xinwen/2015-07/01/content_2888266.htm,2016年3月2日。。此后,李克強總理在2015年10月默克爾訪華期間也向德方提出了這個倡議。對于第三方市場合作的意義,李克強總理當時在安徽省合肥市舉行的中德經濟顧問委員會座談會上表示,“通過開展國際產能合作,將發(fā)達國家的高端技術同中國的中端技術裝備相結合,可以更好適應發(fā)展中國家需求,擴大發(fā)達國家先進技術和產品市場,也可以助力中國產業(yè)結構升級,是三方受益之舉”[注]《李克強與德國總理默克爾共同出席中德經濟顧問委員會座談會》,http://paper.ce.cn/jjrb/html/2015-10/31/content_280844.htm,2016年3月2日。。具體到中德之間的第三方市場合作,李克強在2016年3月德國總統(tǒng)高克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時進一步指出,中德雙方應“推進‘中國制造2025’和德國‘工業(yè)4.0’戰(zhàn)略對接,把德國的先進技術同中國性價比高、具有一定競爭力的裝備相結合,攜手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注]《李克強:推進“中國制造2025”和德國“工業(yè)4.0”對接》,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t/2016-03-21/doc-ifxqnsty4805200.shtml,last accessed on 22 March, 2016.。德方一開始并未馬上回應我國提出的攜手開發(fā)第三方市場的合作倡議,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德方期待中方能提出更為具體的第三方市場合作的建議。德方的這一觀望立場最晚至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時發(fā)生了轉變。
2016年6月13日發(fā)布的《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有專門的章節(jié)論述了“在第三國及第三方市場合作”,其中也明確了第三方市場合作的一些原則:“雙方強調,第三方市場合作項目應由相關企業(yè)按市場原則來決定,透明公平的競爭條件是其前提。此外,在基礎設施、能源、交通、環(huán)保、農業(yè)、衛(wèi)生等領域可能開展的項目還應符合相關市場的利益,滿足社會和環(huán)境要求,促進互聯(lián)互通,支持就業(yè)和經濟增長?!盵注]《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6-06/13/c_1119035292.htm,2016年3月2日。結合德方對于“一帶一路”缺乏標準和規(guī)則考量的擔憂(詳見本文第四章),我們可以認為,這些原則的達成和引入,消除了德方在第三方市場合作上的某些顧慮。
為了避免歐盟各國在“一帶一路”倡議里與中國合作上的內部競爭,以及確保中歐之間的合作符合歐盟在公共采購、知識產權、競爭規(guī)則、環(huán)境與勞動等領域的標準,德國從一開始就強調歐盟在“一帶一路”倡議里的角色,并推動中歐之間建立相應的對接機制。為此,在2015年9月中歐簽署建立互聯(lián)互通平臺的諒解備忘錄之后[注]中歐互聯(lián)互通平臺的任務是:“加強信息交流、推動運輸無縫聯(lián)接和運輸便利化,對接彼此相關倡議與項目;在中歐各自政策和融資渠道中明確合作機遇,包括‘一帶一路’倡議和‘泛歐交通運輸網’之間的合作;積極尋求對中歐雙方均開放的投資機遇;為中國和歐盟之間的國家和地區(qū)可持續(xù)和相互銜接的跨境基礎設施網絡創(chuàng)造良好環(huán)境。”見:《第十七次中國歐盟領導人會晤聯(lián)合聲明——中歐40年合作后的前進之路》,http://news.xinhuanet.com/2015-06/30/c_1115774915.htm,2016年3月2日。,德國始終強調這個平臺在中歐對接中的核心作用[注]關于中歐在“一帶一路”倡議里的合作與對接,參見崔宏偉:《“一帶一路”倡議與容克投資計劃對接前景分析》,載《德國研究》,2016年第1期,第51-61頁;See also Margot Schüller and Yun Schüler-Zhou, Chinas Seidenstra?en-Initia-tive trifft auf transeurop?ische Infrastrukturpolitik“, GIGA Focus, 2015 (8), pp. 1-8.。這也反映在《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中,其中特別寫道:中德“雙方將在現(xiàn)有機制(特別是中歐互聯(lián)互通平臺)下,探討促進德方企業(yè)更好參與的路徑,擴大在產業(yè)投資、金融等方面的合作”[注]《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6-06/13/c_1119035292.htm,2016年7月2日。。
如前所述,在與“一帶一路”倡議相配套的亞投行建設方面,德國也積極支持和參與。2015年3月17日,在中德首次高級別金融對話發(fā)布的聯(lián)合聲明中,德國宣布愿意以意向創(chuàng)始成員國的身份加入亞投行。此前數(shù)日,即3月13日,英國作為首個歐盟成員國表示愿意作為創(chuàng)始成員國加入亞投行。德國之所以落在英國后面,是因為德國作為當年的七國集團(G7)輪值主席國,原本希望西方能就此問題達成共同立場。由于美國和日本的反對,七國集團達成一致顯得不現(xiàn)實,于是德國希望歐盟成員國之間形成有協(xié)調的行動,但最終因為英國的單獨行動而未獲成功。[注]這是德國聯(lián)邦財政部長朔伊布勒(Wolfgang Sch?uble)于2016年2月25日受邀參加由德國阿登納基金會和德國工商總會(上海)聯(lián)合舉辦的歡迎晚宴上發(fā)表的講話中透露的信息。令德國感到欣慰的是,法國、意大利和德國一起表態(tài)愿意加入時,發(fā)表了一個共同聲明,其中表示,新的這家銀行將為該地區(qū)經濟社會發(fā)展和全球經濟增長做出積極貢獻。雖然在加入時間上德國落在英國后面,但是德國在亞投行中占據了非常顯著的位置:德國向亞投行提供45億美元資金,是排在中國、印度和俄羅斯之后的全球第四大股東,也是亞洲區(qū)外最大的出資國;德國人還擔任副行長一職,以及擁有董事會的3個域外名額之一,且德國決定此董事常駐北京,另外,這名董事還代表歐元區(qū)國家。[注]《德國收獲亞投行董事和副行長 成大贏家》,http://business.sohu.com/20160202/n436706282.shtml,2016年3月2日。
總之,德國政府看到了“一帶一路”倡議和亞投行可能帶來的巨大發(fā)展機遇,因此,表現(xiàn)出積極支持和參與的態(tài)度。與此同時,德國非常強調歐盟層面的作用,主張在中德、中歐對接合作中,需要遵守歐盟的相關標準與規(guī)則。
如上所述,德方之所以對“一帶一路”倡議表態(tài)積極,是因為它看到了其中所蘊含的機遇,而這些機遇很多也是我國在推進“一帶一路”倡議中所期許的,因此,如果中德兩國之間能在“一帶一路”倡議中合作共贏,無疑將給中德關系的未來發(fā)展帶來新的潛力與動能。在筆者看來,“一帶一路”倡議至少將在以下幾個方面為中德關系的發(fā)展提供助推力。
首先,“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有助于賦予中德合作更多的戰(zhàn)略內涵,增加雙邊關系的全球性。近年來,中德關系在高水平上不斷向前發(fā)展,如何進一步提升中德關系,需要有力的抓手。習近平主席2014年3月28日在《法蘭克福匯報》發(fā)表署名文章,其中表示:“讓我們超越簡單的買賣關系,以更加創(chuàng)新和開放的思維,賦予中德合作更多戰(zhàn)略內涵?!盵注]《習近平在德國〈法蘭克福匯報〉發(fā)文章闡述中德合作》,http://news.xinhuanet.com/zgjx/2014-03/29/c_133222760.htm,2016年3月2日。事實上,中德雙邊關系的戰(zhàn)略性和全球意涵在不斷增加。在建立中德政府磋商機制和全方位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基礎上,中德近年還建立了外交與安全戰(zhàn)略對話機制和高級別金融對話機制。而且,正如《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所顯示的,中德在全球危機與沖突(如敘利亞、阿富汗問題)中的協(xié)調在加強,在全球治理中的溝通合作也在增強,尤其中德兩國分別主辦2016年和2017年二十國集團(G20)峰會,為雙方的協(xié)力合作提供了額外的推動力[注]鄭春榮:《中德協(xié)力推進落實“杭州共識”,G20成為“行動隊”有保障》,http://www.thepaper.cn/baidu.jsp?contid=1522083,2016年9月8日。。而且,“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將使中德雙方擁有更多共同的利益,來合作推動“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qū),例如中亞地區(qū)的穩(wěn)定與繁榮,如前所述,中德雙方在《中德合作行動綱要:共塑創(chuàng)新》中就有類似的共同表述。另外,“一帶一路”沿線也包括中東、非洲等不穩(wěn)定地區(qū),鑒于歐洲正遭受著尤其來自敘利亞的難民的沖擊,歐洲尤其是德國,和中國擁有實現(xiàn)這一地區(qū)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共同利益[注]Michael Schaefer, Wei Shen and André Loesekrug-Pietri, Diplomatie mit neuen Mitteln. Chinas ,Neue Seidenstra?e‘ sollte strategische Priorit?t der EU sein“, Internationale Politik, 2016(1), pp. 78-87.。
而且,“一帶一路”倡議也有助于推動中德兩國在相關多邊機制中的溝通。例如,德國利用2016年擔任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ZE)主席的機會,以“互聯(lián)互通”的主題來賦予這個平臺新的動能,并為此于5月18—19日在德國柏林舉行了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互聯(lián)互通經濟會議,中方也應德方邀請與會。[注]“Implications of the One Belt, One Road Initiative for Europe and the Eurasian Continent” - Rede von Staatssekret?r Markus Ederer bei der Veranstaltung Bestandsaufnahme OBOR“, Berlin, 02.02.2016.
與此相應,德國智庫研究人員主張,歐洲和德國應將“一帶一路”倡議“為己所用”,借此將中國納入應對國際危機與沖突(包括反恐)的挑戰(zhàn)中來,讓中國切實承擔起作為安全政策行為體的責任。[注]Moritz Rudolf, Chancen und Risiken der Seidenstra?eninitiative. Xi Jinpings geostrategisches Prestigeprojekt“, https://www.bmvg.de/portal/, 2. Jul. 2016; Moritz Rudolf, H?fen, Bahnen, Pipelines. China baut mit der neuen Seidenstra?e auch seine Macht aus“, Internationale Politik, Mai/Juni 2015, pp. 102-107, here p. 107.
其次,“一帶一路”倡議有助于推動中德雙邊的經貿投資以及在第三方市場的合作。這不僅會使中國企業(yè)受益,“歐洲商品、服務和金融業(yè)也能由此開拓新的市場”[注]Michael Schaefer, Wei Shen and André Loesekrug-Pietri, Diplomatie mit neuen Mitteln. Chinas ,Neue Seidenstra?e‘ sollte strategische Priorit?t der EU sein“, Internationale Politik, 2016(1), pp. 78-87.。其中,中歐班列成為了“一帶一路”推動中德雙邊經貿投資的引擎,這主要是因為班列運輸相比海上運輸具有明顯優(yōu)勢,比海運節(jié)省一半時間,而運費比空運節(jié)省。2014年3月,習近平主席與德國副總理加布里爾共同出席了重慶—杜伊斯堡的“渝新歐”國際鐵路通車儀式,這在德方看來是中德在“一帶一路”倡議上合作的第一步。如今,中德之間已經開通多條國際鐵路貨運班列(例如重慶—杜伊斯堡、鄭州—漢堡、沈陽—萊比錫、北京—紐倫堡等);2016年4月14日,廣東石龍—杜伊斯堡中歐班列開行,和其他班列不同,它每周四固定開行一趟,實現(xiàn)了常態(tài)化運營。[注]《廣東常態(tài)化開行中歐班列》,http://www.gov.cn/xinwen/2016-04/14/content_5064091.htm,2016年7月2日。中國鐵路總公司和德國鐵路股份公司還簽署協(xié)議,商定要在中歐班列、高鐵運營維護和開拓第三方市場方面開展戰(zhàn)略合作。2015年,中德之間貨運班列運載量達3萬個集裝箱。預計到2020年,這一數(shù)字將增長3倍,達到每年約10萬個集裝箱。[注]《德鐵愿積極對接“一帶一路”建設》,http://paper.ce.cn/jjrb/html/2016-03/21/content_296060.htm,2016年7月2日。
與中歐運輸便利化相關的是海關通關便利化合作以及高鐵領域的合作。在《中德合作行動綱要:共塑創(chuàng)新》中,中德雙方表示,“共同倡議并致力于在軌道交通領域建立高效供應鏈,以實現(xiàn)商品無障礙運輸”。在《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中,明確了我國中車集團和德國西門子集團在高鐵領域的合作,共同開發(fā)第三方市場。事實上,第三方市場可以開展的項目除基礎設施(包括信息通信基礎設施)外,還有能源、交通、環(huán)保、農業(yè)、衛(wèi)生等諸多領域,在合作中可以實現(xiàn)中德各自在資金、技術、市場、管理經驗等領域的優(yōu)勢互補,而且能夠共同應對歐亞大陸互聯(lián)互通建設過程中的安全治理問題,并爭取更廣泛的國際支持、響應與協(xié)作。
最后,“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有助于加強中德雙方在金融領域的合作,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中方支持法蘭克福人民幣離岸市場和當?shù)厝嗣駧徘逅阈械慕ㄔO與發(fā)展,支持德國金融機構使用人民幣合格境外機構投資者(RQFII)額度進入中國市場投資;德方則支持人民幣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特別提款權貨幣籃子,支持落實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份額改革方案。目前,在德方的共同推動下,自2016年10月1日起,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已經將人民幣加入特別提款權貨幣籃子。而且,如前所述,德國是亞投行的重要出資國,與此同時,在德國的支持下,中國成為歐洲復興開發(fā)銀行的正式成員,中德未來在投融資領域有著廣闊的合作前景。總之,德國積極支持準工業(yè)化國家參與全球治理的一個原因,是因為德國不希望這些國家建立平行機構或機制,而導致現(xiàn)有國際秩序的碎片化。[注]Diskussion mit Bundeskanzlerin Merkel am Lowy Institut für Internationale Politik in Sydney Montag“, 17. Nov. 2014, 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Content/DE/Mitschrift/Pressekonferenzen/2014/11/2014-11-17-diskussion-lowy.html, 2 Apr. 2016.
雖然中方希望以“一帶一路”為抓手提升中德關系的水平,德國政府對參與“一帶一路”倡議也表態(tài)積極,雙方迄今也開展了初步的合作,取得了初期的成果;然而,尤其由于德方對“一帶一路”的認知存在偏差,中德在“一帶一路”倡議框架里的合作的推進還面臨著諸多挑戰(zhàn)。
第一,德方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認知存在偏差。有人擔心“一帶一路”倡議有秘密議程(hidden agenda),鼓吹“一帶一路”的西進是為了擴大中國的勢力范圍,認為該倡議是中國地緣政治戰(zhàn)略上的算計,最終目的是打破西方國家在世界范圍的主導地位,不愿相信“一帶一路”倡議是“一個跨大洲、跨文化的和平工程”。[注]Maximilian Mayer, Vom Nutzen des Seidenstra?en-Projekts. Die Achse des Friedens“, Neue Zürcher Zeitung, 23.3.2016, http://www.nzz.ch/meinung/kommentare/vom-nutzen-des-seidenstrassen-projekts-die-achse-des-friedens-ld.9307, 2 Jul. 2016.例如,德國墨卡托中國研究中心學者認為,中國在推行平行結構,挑戰(zhàn)現(xiàn)有國際秩序[注]但也有德國智庫學者并不認為中國政府旨在建立敵對的平行結構,而是認為,“一帶一路”是基于現(xiàn)有國際秩序框架里的各類多邊或雙邊機制之上,參見:Nadine Godehardt, Chinas Vision einer globalen Seidenstra?e“, in Volker Perthes (ed.), Ausblick 2016: Begriffe und Realit?ten internationaler Politik, SWP-Ausblick Januar 2016, Berlin: SWP, pp. 33-36.,雖然中國并未力求破壞或退出現(xiàn)有國際組織與規(guī)范,而是擴大參與建構國際秩序的額外渠道,但這些渠道部分是補充性的,而部分卻是競爭性的[注]Moritz Rudolf, Mikko Huotari, Johannes Buckow and Sebastian Heilmann, Chinas Schatten-Au?enpolitik: Parallelstrukturen fordern die internationale Ordnung heraus“, China Monitor, Mercator Institute for China Studies (Merics), Nummer 18, 23. Sep. 2014.;又例如,德方擔心中國無條件的金融支持是對歐盟發(fā)展援助模式的挑戰(zhàn),會降低諸如中亞地區(qū)國家的改革動力,增加它們對中國商品和資本的依賴;再如,歐盟及其大國(尤其德國)對中國與中東歐合作(16+1)提出質疑,認為中方是在對歐盟國家“分而治之、各個擊破”[注]德國總理默克爾在對中國開展“16+1”合作提出質疑的同時,也同樣認識到這一狀況的產生也有歐盟自身無法“用一個聲音說話”的原因。See Rede von Bundeskanzlerin Dr. Angela Merkel im Rahmen des Bergedorfer Gespr?chskreises am 29. Oktober 2015 in Peking“, 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Content/DE/Bulletin/2010-2015/2015/10/135-1-bk-peking.html, 2. Apr. 2016.,它們表面上是擔心缺乏歐盟層面的協(xié)調和透明度,實則擔心中國與中東歐投資聯(lián)系的增強會削弱歐盟對東歐和東南歐國家的政治經濟影響力,甚至擔心中國在歐洲的經濟“滲透”會使歐美關系變得緊張乃至遭到破壞[注]參見崔宏偉:《“一帶一路”倡議與容克投資計劃對接前景分析》,載《德國研究》,2016年第1期,第51-61頁。。
與此同時,“一帶一路”倡議未規(guī)定明確的規(guī)范、規(guī)則和結構。雖然“一帶一路”倡議的這一開放性與包容性得到了德方的贊賞,但是,不能忽視的是,德方始終在強調遵守現(xiàn)有的西方主導制定的規(guī)則和標準,反對新興國家建立平行的規(guī)則和標準,例如德國智庫學者擔心歐盟基礎設施項目領域規(guī)則的影響力會因此受到削弱[注]Margot Schüller and Yun Schüler-Zhou, Chinas Seidenstra?en-Initiative trifft auf transeurop?ische Infrastrukturpolitik“, GIGA Focus, 2015(8), pp. 1-7.。
第二,中歐(中德)對接具有雙向性,中國已經且會在將來更多地面臨歐盟提出的市場互惠(reciprocity)問題,如要求中國開放更大范圍的政府采購等。對于中德合作,德國國內經常有中國獲益更多、德國獲益較少的論調;德國聯(lián)邦教研部的《中國戰(zhàn)略》文件也認為對華合作面臨不公平競爭環(huán)境、非自愿技術轉讓、政府決策不透明及信息獲取困難等問題。[注]Bundesministerium für Bildung und Forschung (BMBF), China-Strategie des BMBF 2015-2020. Strategischer Rahmen für die Zusammenarbeit mit China in Forschung, Wissenschaft und Bildung, Berlin, Okt. 2015.為此,默克爾在2016年6月出席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期間,特別也強調了互惠對等的問題[注]對此的反駁,參見:《中德經貿合作不“對等”?前駐德大使談中德關系發(fā)展的關鍵》,http://www.thepaper.cn/www/v3/jsp/newsDetail_forward_1486240_1,2016年7月2日。。而且,如今互惠問題也已經被歐方與是否給予中國市場經濟地位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近期,德國經濟部對中國企業(yè)在德并購頻踩剎車,其中也有施壓我國對等開放市場的策略考量。[注]鄭春榮:《德國經濟部叫停收購愛思強,這是德方所希望的“互惠”嗎?》,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51358, 2016年11月2日。
總之,對于“一帶一路”倡議,德方某些懷疑論者仍然認為這個倡議主要服務于中國的利益,或者認為這個倡議只是為了輸出中國過剩的產能,通過改善地區(qū)一體化來發(fā)展中國的落后地區(qū),或者確立中國對其周邊鄰國的中心地位,而并不能真正帶來互利共贏。[注]2016年2月2日德國外交部在柏林專門舉辦了主題為“‘一帶一路’倡議對歐洲以及歐亞大陸影響”的研討會,國務秘書艾德和在其致辭中間接提及了德方的擔憂。參見:“Implications of the One Belt, One road Initiative for Europe and the Eurasian Continent” - Rede von Staatssekret?r Markus Ederer bei der Veranstaltung Bestandsaufnahme OBOR“, Berlin, 02.02.2016.
第三,德方對第三方市場開展合作的倡議雖然感興趣,但期待中方提出更具體的建議,甚至德方有人認為中國和德國在沿線經濟帶上也就是第三方市場上的競爭不可避免。例如,德國工商大會(DIHK)和德國貿易與投資委員會(GTAI)2015年11月的一份調查報告表示,德國企業(yè)與中國企業(yè)在第三方市場上的競爭增強了,而且在未來這種競爭還會進一步加劇,中國企業(yè)在德國核心出口行業(yè)已經獲得了大幅的市場份額[注]Deutscher Industrie- und Handelskammertag e.V. (DIHK) and Germany Trade and Invest (GTAI), China als Wettbewerber für deutsche Firmen auf Drittm?rkten: Eine Bestandsaufnahme, Bonn, 2015.;又例如,中國與德國在中東歐地區(qū)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市場競爭關系:德國是中東歐國家最大的投資者,也是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等國最大的單一貿易伙伴。中東歐國家與德國貿易的三分之一是中間產品,表明中東歐國家在德國供應鏈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歐盟安全研究所的一份報告稱,中國獲得中東歐國家能源和基礎設施領域投資項目,會直接擠占歐洲企業(yè)的獲利空間。[注]Nicola Casarini, “The EU-China Partnership: 10 Yeas On”, EU Institute for Security Studies Brief, No. 35, Oct. 2013;Nicola Casarini, “Is Europe to Benefit from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IAI Working Papers, 15/40, Oct. 2015.而這又會使德國和其他西方媒體進一步渲染和夸大來自中國的競爭給西方企業(yè)所帶來的威脅。
此外,德國方面強調在第三方市場上的合作應以企業(yè)為主體。例如,德國政府在聯(lián)邦議院的一份回復有關德國與哈薩克斯坦關系的質詢文件中表示,德國企業(yè)可以參與“一帶一路”倡議框架里的具體基礎設施項目,而各參與國政府的職責在于確保這些基礎設施是高效的以及為各種體系之間的技術適配設定法律框架。[注]Deutscher Bundestag, Antwort der Bundesregierung auf die Kleine Anfrage der Abgeordneten Wolfgang Gehrcke, Annette Groth, Dr. André Hahn, weiterer Abgeordneter und der Fraktion DIE LINKE. - Drucksache 18/7016 - Die deutschen Beziehungen zu Kasachstan“, Drucksache 18/7336, 20.01.2016.德方往往帶有模式固見,認為中國走出去的企業(yè)都是國有企業(yè)或得到了國家的大幅補貼,這也是德國經濟部近期在中資并購案上頻踩剎車的一個理由。[注]Jan Dams,Jetzt legt sich Deutschland mit China an“,https://www.welt.de/wirtschaft/article159009672/Jetzt-legt-sich-Deutschland-mit-China-an.html, 30. Okt.2016.
第四,雖然中德制造業(yè)戰(zhàn)略對接,即“中國制造2025”與德國“工業(yè)4.0”對接意義重大,但是,德方擔心知識產權保護、專門技術流失等問題。目前,中德雙方展開了網絡安全合作,例如在《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中,“雙方同意,不從事或在知情情況下支持利用網絡侵犯知識產權、竊取貿易機密或商業(yè)秘密,以使其企業(yè)或商業(yè)行業(yè)獲得競爭優(yōu)勢”[注]《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lián)合聲明》,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6-06/13/c_1119035292.htm,2016年7月2日。。雙方達成的這一政治意向聲明有助于適當消除德方在合作中的疑慮。但必須看到,這種擔心依然存在。例如,德國聯(lián)邦教研部的《中國戰(zhàn)略》文件特別強調,在涉及公布關鍵技術訣竅或“市場換技術”等方面,要在與中方合作上小心行事。[注]Bundesministerium für Bildung und Forschung (BMBF), China-Strategie des BMBF 2015-2020. Strategischer Rahmen für die Zusammenarbeit mit China in Forschung, Wissenschaft und Bildung, Berlin, Okt. 2015.
最后,德方還擔心“一帶一路”倡議實施中存在的風險因素。例如,德國學者擔心,“一帶一路”沿線增加互聯(lián)互通,在使得貨物流動變得便捷的同時,也提高了恐怖主義團體的流動性,以及使得有組織犯罪變得更容易。另外,德方也擔心,中亞和中東地區(qū)的安全局勢不穩(wěn)會給“一帶一路”的推進和實施帶來不少困難;對外大型投資項目風險大,有失敗的危險,而且,增加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經貿投資,并不一定能帶來這些國家的政治穩(wěn)定。[注]這是歐洲學者在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于2015年12月3—4日主辦的主題為“亞歐合作視角下的‘一帶一路’倡議”國際會議上表達的若干觀點。
雖然德國方面迄今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表態(tài)和參與均顯積極,但給人感覺德方的主動性并不是很強,這和德方在“一帶一路”倡議認知上的諸多疑慮相關,這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德國有些人仍然固守舊的地緣戰(zhàn)略競爭的思維定式。為此,中方未來仍然需要繼續(xù)就“一帶一路”倡議的內涵和目標、它的開放性和包容性等做好宣傳溝通,講好“一帶一路”倡議的故事,真正做到共商、共建、共享,以消除德國以及其他沿線國家的疑慮,而德方也應拋棄模式固見,客觀認識和共同挖掘“一帶一路”倡議在發(fā)展中德關系上的潛力。除了中歐互聯(lián)互通平臺,中德雙方還可建立專門的對話機制,就“一帶一路”倡議加強對話溝通,進一步明確具體項目,例如在第三方市場的合作(合作目的地、合作領域、合作形式),使德國能更為主動地參與“一帶一路”倡議。隨著中德兩國有更多企業(yè)在“一帶一路”倡議框架里實現(xiàn)互利共贏的合作,德國企業(yè)參與的主動性有望進一步提升,而且,德國國內對德國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的民意環(huán)境也將得到改善。畢竟在“一帶一路”倡議所倡導的“五通”中,民心相通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這對于德國這個在西方國家中對中國形象的認知最為負面的國家而言,顯得尤為重要。
最后,我們必須注意到,近年來,隨著中德關系的走近,有的西方學者認為德國在脫離其跨大西洋的軌道,而擴大其與中國之間的“特殊關系”,并為此提出警告[注]Hans Kundnani, “Leaving the West Behind: Germany Looks East,” Foreign Affairs, 2015(2).。但仔細考察德國的對華政策,情況并非如此。德國外交部部長施泰因邁爾在一次講話中明確表示,在與亞洲合作尤其是對華政策上,要更多地在跨大西洋共同體中討論,包括歐洲要加強在給予中國市場經濟地位和南海問題上與美國的溝通與協(xié)調[注]Rede von Au?enminister Frank-Walter Steinmeier anl?sslich der Outreach-Veranstaltung zur European Union Global Strategy on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 in Berlin, 28.01.2016.。但問題在于,如果德國在發(fā)展中德關系上固守舊有的地緣政治、地緣經濟競爭思維,處處受制于美國的利益和考量,缺乏獨立自主的判斷,那么,德國在參與“一帶一路”倡議上就會縮手縮腳、瞻前顧后,從而錯失“一帶一路”倡議所蘊含的推動中德和中歐合作的巨大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