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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人:魯迅生命哲學的詩化形象
——歷史小說《鑄劍》新解

2016-02-12 23:25:50趙建磊
泰山學院學報 2016年4期
關鍵詞:鑄劍眉間黑色

趙建磊

(濰坊工程職業(yè)學院語言學院,山東青州262500)

黑色人:魯迅生命哲學的詩化形象
——歷史小說《鑄劍》新解

趙建磊

(濰坊工程職業(yè)學院語言學院,山東青州262500)

作為歷史傳說的現代改寫,《鑄劍》對原故事的“新編”,一是復仇故事的現代性敘述,二是對黑色人和眉間尺形象的現代性闡釋。黑色人是典型的“魯迅式”戰(zhàn)士,其中滲透著魯迅深刻獨特的生命哲學與斗爭哲學。復仇過程四環(huán)節(jié)的結構處理,“復仇三劍客”之間的關系及作用,決戰(zhàn)之前黑色人和眉間尺所唱的三首招魂曲,以及“劍”、“狼”、“墳”等意象的指涉,使黑色人形象詩意濃郁。

黑色人;生命哲學;詩化形象;歷史小說

1926年對于魯迅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他的生活、工作發(fā)生了巨大變化,8月底離京赴廈門,離開他一直厭惡的官場,受聘為廈門大學教授。次年1月到廣州中山大學任教,10月定居上海,開始他生命最后十年的自由撰稿人生活。1926年,是“非罵魯迅便不足以自救其沒落的時候”[1],兇殘的段祺瑞政府通緝他,陰險的“正人君子”助紂為虐攻擊他,曾經得到過他提攜呵護的文學青年詆毀他,此際,魯迅可謂腹背受敵?!皯嵟鲈娙恕?,那么這顆偉大而沉重的心靈在思考什么?魯迅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創(chuàng)作《鑄劍》?其中包含了怎樣的“深廣憂憤”?筆者認為,解讀《鑄劍》、解析黑色人這一“魯迅式”戰(zhàn)士形象,是走近魯迅的一個絕好視角。

20世紀20年代是魯迅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時間,筆者曾將20年代魯迅的心路歷程作如下概括:吶喊—彷徨—孤獨、絕望—抗爭。1923年的“兄弟失和”給珍視親情的魯迅以極大打擊,1925年女師大風潮,以及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魯迅因為支持進步學生而遭受迫害。面對北洋軍閥政府殘暴黑暗的統(tǒng)治,魯迅看到的是“禽獸中所未曾見的殘虐陰狠的行為”[2]。1926年秋冬,魯迅“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看古書,四近無生氣,心里空空洞洞”,他說:“這時我不愿意想到目前”[3]。魯迅認為“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保?]他在苦悶的時候,總是潛心研讀歷史,從中汲取精神力量,在辛亥革命失敗之后的“苦悶期”,五四新文化運動退潮之后的“彷徨期”均是這樣。這期間,“三王?!边@個典型的中國式復仇故事引起他的關注,并動筆創(chuàng)作《鑄劍》。

自青年時代起,魯迅對中國古代文化史料進行持續(xù)的搜集、整理與研究,20年代初,他兼任北大等多所高校的《中國古代小說史》課程,在研究方面用力更多,1923年他將課程講義題名《中國小說史略》出版。在對待中國古代文化資源方面,同對待外國文化一樣,魯迅采用的是“拿來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觀,同時保持其特有的犀利性、深刻性、批判性與異質性的思維特征。魯迅認為,正史“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易察出底細來。……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就容易了然了。因為它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4]。神話傳說與歷史典籍是歷史記載的不同方式,而前者的原生態(tài)與民間性特點則為魯迅所肯定,所以他要借助神話傳說、野史雜說、歷史演義故事,剝去正史過厚的“涂飾”,展示歷史的本真面目,重點探索發(fā)掘歷史的精神本質?!叭踮!钡膫髡f故事源自魯迅輯錄的《古小說鉤沉》中曹丕所著《列異傳》,屬于古代志異小說,魯迅看中的是這個復仇話題所蘊含的豐富的民間性特質。該史料“本事”的傳奇色彩十足,魯迅改寫的重點不在于轉述這個故事,而在于表達自己在現實斗爭中所體悟和總結出來的深刻獨特的生命哲學與斗爭哲學,亦即借歷史故事澆胸中塊壘。這一創(chuàng)作目的是通過黑色人、眉間尺等形象的性格展示、命運遭際,以及人物之間關系、故事情節(jié)的處理、細節(jié)意象的設置來實現的。

復仇是人類生存面臨的極端情境,在人類歷史舞臺上復仇故事的上演“你方唱罷我登場”,因此,復仇也成為古今中外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道母題。20世紀20年代是一個“風沙撲面、虎狼成群”的時代,復仇也成為魯迅的一個創(chuàng)作母題。在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和散文詩集《野草》中,小說《狂人日記》《藥》《長明燈》《在酒樓上》《鑄劍》以及散文詩《秋夜》《復仇》《復仇(其二)》《死火》《頹敗線的顫動》《這樣的戰(zhàn)士》等多篇作品涉及此主題,其中塑造了“狂人”、夏瑜、“瘋子”、魏連殳、棗樹等一系列“魯迅式”的戰(zhàn)士形象,而尤以黑色人形象豐滿特異引人矚目。

在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8篇小說中,《鑄劍》比較獨特。就題材而言,它是唯一一篇借鑒歷史傳說(英雄傳奇)創(chuàng)作的作品,《補天》《奔月》《理水》3篇采用神話傳說題材,《采薇》《出關》《非攻》《起死》4篇是對歷史人物故事的演義。就寫作時間段而言,這8篇歷史小說分別創(chuàng)作于三個不同階段?!堆a天》寫作于1922年,屬于魯迅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的試筆;《鑄劍》《奔月》寫作于1926年,如上文所言,此際魯迅郁積頗多,思緒飛揚;《非攻》《理水》《采薇》《出關》《起死》5篇寫作于魯迅生命晚期的1934-1935年,因該時期創(chuàng)作較為集中,《故事新編》也被稱為“魯迅最后的創(chuàng)新之作”。

顯然,魯迅對《鑄劍》予以足夠的重視,同時他對這個小說的認識也有一個深化的過程。一是《鑄劍》的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較長,起筆創(chuàng)作的時間是1926年10月,根據《魯迅日記》記載,完成于1927年4月3日,以《眉間尺》題名發(fā)表于1927年4月、5月的《莽原》雜志。二是小說標題在1932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現名。一個短篇小說從創(chuàng)作到發(fā)表歷時半年,可見魯迅的斟酌與用心;五年后改動小說標題,我們據此可以看到魯迅對這個作品主旨立意重心所在認識的深化與強化。數十年來,許多《鑄劍》研究者圍繞復仇主題予以研究,其中錢理群先生提出了該小說“復仇主題”的“詩化”[5]描寫問題,但筆者認為,以上論題有待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闡發(fā),而其闡釋的結合點應當是復仇過程四個環(huán)節(jié)設置意蘊的探析與“黑色人”這一詩意濃郁的人物形象的深度分析。

《鑄劍》是魯迅最喜愛的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之一。換言之,《鑄劍》是在特定語境下,一位天才作家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現代性的歷史重寫。他在致黎烈文的信中說“《故事新編》真是塞責的東西,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6]。在致增田涉的信中又說“《故事新編》中的《鑄劍》,確是寫得較為認真”[7]。一般而言,《故事新編》其他7篇小說,采用了“古今雜糅”、戲擬、反諷的處理方法,在歷史題材中嵌入現實成分,引軼聞入小說以達諷刺的目的,如《理水》中對文化山上的“學者”、巡視大員諷刺調侃的描寫?!惰T劍》則不然,魯迅在創(chuàng)作中保持原故事情節(jié)的基本風貌,簡潔樸拙,“黑白分明”,氣韻生動。作為對古代英雄傳奇題材的現代改寫,小說對原故事最大的“新編”有兩點,一是復仇故事的現代性敘述,二是對黑色人和眉間尺這兩個主要人物形象的現代性闡釋。一般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中完整的復仇行動包括出場、籌劃、實施、結果等若干環(huán)節(jié),《鑄劍》的情節(jié)設計基本采用該框架,以“三王?!惫适聻樵c,向前后兩端蕩漾開去。開端部分描寫了眉間尺戲鼠殺鼠的情節(jié),收束部分增加了國王“大出喪”、臣民“大狂歡”的場面描寫。整個故事包括完整的四個環(huán)節(jié):眉間尺殺鼠——行刺受挫,遇黑色人并以性命相托——黑色人設計殺死國王并自殺——三個仇人合葬(“三王?!?。魯迅在創(chuàng)作中將該傳奇故事予以現代性闡釋,小說第一部分“戲鼠殺鼠”,運用實驗心理學理論可以解釋,導致眉間尺“優(yōu)柔的性情”的原因是成長期“父親的缺席”,為黑色人的出場做鋪墊。尤其是小說的第四部分“大出喪”,屬于獨特的魯迅式反諷藝術表現,對“三王?!眰鹘y(tǒng)文本與主題進行徹底的顛覆,對這個復仇故事的寓意是一種全新的發(fā)現與闡釋,也是對傳統(tǒng)意義的英雄主義的一種解構,對生命終極意義的嚴肅拷問,對復仇者“存在”的“虛無”與“荒謬”的深層思考,高度藝術性地表現了魯迅“絕望的抗戰(zhàn)”[8]的生命哲學。

小說的結局耐人尋味。小說第四部分,復仇者與仇人同歸于盡,但并沒帶來傳統(tǒng)意義上悲壯的崇高美的審美境界,相反,黑色人、眉間尺悲壯的復仇壯舉在民眾中產生的效果是“刺激”與“圍觀”。這是魯迅在投身文化啟蒙努力后對中國社會現實一個悲涼的發(fā)現,英雄的壯舉并沒有驚天地泣鬼神,一切歸于庸常虛空。但他仍以“絕望中抗戰(zhàn)”的姿態(tài)堅持啟蒙話語,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希望破滅后超越絕望。

復仇的指向有四種可能性:完勝;失敗;講和;同歸于盡。魯迅并沒有將故事的改寫停留在懲惡揚善、正義伸張的快意恩仇的表面化書寫,更沒有浮泛地將血腥的復仇場面作為看點兜售,避免將復仇過程美化、理想化、藝術化乃至媚俗化。在《鑄劍》中,魯迅強調了復仇計劃實施的艱巨性和斗爭的殘酷性,以及復仇任務完成之后的沮喪效果,這是魯迅對中國歷史、現實認真考察研究之后得出的結論。作品中“墳”(冢)的意象透露出“逝者已逝,太平依舊”的無限悲涼,參照魯迅文章中引述的南京兒歌“叫人叫不著,自己頂石墳”[9],以及小說《藥》中革命者夏瑜悲劇性的命運歸宿處理,可以對此作更深刻的理解。

《鑄劍》關注的是人在歷史和現實社會中存在的位置,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生活命運,其中滲透魯迅獨特而深刻的生命哲學,黑色人形象的成功塑造是魯迅生命哲學、斗爭哲學的藝術化表現。在作品中魯迅塑造了自己所理解的戰(zhàn)士形象,黑色人勇敢決絕、冷靜沉穩(wěn)、悲天憫人,是一位胸懷大愛大恨、超人智慧的鐵血戰(zhàn)士。但作者又沒有拔高戰(zhàn)士的技能、粉飾虛幻的勝利,也沒有增添溫情的虛幻、消弭仇恨,他一貫反對“費厄潑賴”,主張“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2]。戰(zhàn)士的抗爭流血犧牲究竟能給民眾帶來什么,魯迅給出的結論深刻而悲涼。

為完成復仇使命,由眉間尺的父親(干將莫邪)、眉間尺、黑色人組成了“復仇三劍客”,他們前赴后繼,抱定“不克厥敵,戰(zhàn)則不已”的毅然決然的斗爭意志,譜寫了一曲驚天動地的慷慨悲歌。干將莫邪是復仇行動的策劃者。在預感到自己鑄劍完工之日即為被國王誅殺之日的宿命后,歷經三年精心鍛造了復仇的利劍,并將其埋藏起來以備將來交給兒子做復仇的武器。他的預設是從長計議,“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父仇子報。在此涉及到作品中的第二個意象——劍,鍛造寶劍的鐵具有生命力,而且血統(tǒng)高貴,是王妃生產得來的;鍛鑄寶劍的過程歷時三年,漫長艱辛,熔鑄了干將莫邪夫婦的高超技藝和滿腔心血;寶劍的誕生令山河變色,顯示了它所向披靡的神威;而第一個以鮮血飼劍的人竟然就是賦予寶劍威力的鑄劍名工干將莫邪。寶劍分為雄雌兩柄,干將莫邪獻給國王交差的是雌劍,留給兒子的則是雄劍。雄劍一旦出世,第一個飼劍的人是眉間尺,第二至第四個飼劍者依次是頭狼、國王與黑色人?!皠Α笔菣嗤⒁庵?、力量的象征。魯迅認為,“改革最快的是火與劍”[8],他所呼喚與歌頌的正是痛擊丑惡腐朽勢力的“血的戰(zhàn)斗”。劍的威力同時具有兩面性,復仇者在完成復仇壯舉的同時也終結了自己的生命,“與黑暗偕逝”。

眉間尺是一名自出生之日起就被賦予了復仇使命的新兵,母親含辛茹苦培養(yǎng)他長大成人。在眉間尺性格中,同時具有因為父親的缺席所導致的兒童成長中優(yōu)柔與倔強這兩極的性格。小說開端,眉間尺戲鼠殺鼠的情節(jié),展現了他性格中的軟善柔弱。接下來的故事發(fā)展中,眉間尺滿懷復仇怒火,身背青劍去王城伺機行刺國王,他透露出的情緒迷茫而焦灼。顯然,讓這個剛滿16歲的少年去挑戰(zhàn)“善于猜疑,又極殘忍”的國王給父親復仇,是不堪此任的。

如果說干將莫邪是復仇行動的策劃者,被指定的復仇計劃實施者眉間尺又絕難完成使命,那么黑色人則是該計劃的最佳實施者。從干將莫邪到眉間尺和黑色人,復仇的目標將他們聯系起來,復仇的性質和意義逐層推進,復仇計劃的實施也越來越清晰并具有可操作性。干將莫邪與眉間尺的復仇屬于一己之仇和父仇子報,呈現出一種狹義的倫理層面的血性與抗暴。然而,到黑色人的出現,復仇的性質和意義得以升華,超越了冤冤相報,復仇成為一種針對一切殘暴、不公甚至是自身隱含的邪惡的勇敢決絕、自主自覺、酣暢淋漓的快意之舉,是一種救世、救人、救己的救贖行動,黑色人一躍而成為超拔特異的“復仇之神”。黑色人的使命就是復仇,黑色人所實施的復仇是最簡單的復仇,沒有任何功利性目的和附加條件。他拒絕眉間尺稱他為“義士”,說“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當眉間尺進一步推測黑色人“同情于我們孤兒寡母”時,他說“你不要再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眉間尺在遇見黑色人前后的巨大變化,折射出黑色人強大的人格魅力。在遇見黑色人之前,眉間尺優(yōu)柔、迷茫、焦灼、莽撞,無所適從,甚至惶恐,復仇對他而言是巨大的倫理道義責任,其中包含父權投射的綱常壓力,以及“母愛”施予的情感重負。眉間尺的復仇計劃在遇見黑色人之前是不可能實施與獨立完成的,這一推論從他剛進城時被“干癟臉的少年”所糾纏不得脫身,以及大決戰(zhàn)中在與國王頭顱一對一的殊死搏斗中處于劣勢即可得到印證。復仇的過程也是眉間尺成長的過程,是黑色人將眉間尺培養(yǎng)成為樂觀、自信、成熟的戰(zhàn)士,這種轉化是在瞬間完成的,屬于突變或進化,但它是真實的、令人信服的,其原因在于眉間尺堅強的復仇意志與黑色人強大人格魅力、精神感召的共同作用。

黑色人形象是魯迅生命熔鑄的詩,是魯迅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是一位偉大的“異端”作家飽含心血創(chuàng)造的一個“異端”復仇者形象。黑色人形象帶給讀者的首先是強烈的視覺沖擊,他仿佛來自陰森的地獄而非人間,“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冷冷地一笑”,話語簡短,“聲音像鴟鸮”,眼光“燐火一般”寒氣逼人。通過多角度、多層次的描寫,黑色人形象浮雕般立體地呈現,其突出特征是“黑”、“瘦”與“冷”,棱角分明,有鐵的質地和硬度,目光如炬,穿透人心,到決戰(zhàn)國王之際,火光“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這時的黑色人正如寶劍經過千錘萬鍛,已經鑄造成為一把揮向暴君的所向無敵的正義之劍。干將莫邪鍛造了寶劍,“愛”與“血”鍛造了黑色人,此時黑色人與寶劍已經合二為一,劍鋒所向是暴政的代表者國王。小說“鑄劍”的寓意至此赫然呈現,黑色人也因此而深化為哲學層面的詩化形象,蘊含豐富多義的審美價值。

黑色人是“魯迅式”的“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10]的戰(zhàn)士,是“看透了造化的把戲”的“叛逆的猛士”[11]。黑色人的使命就是復仇,他獨來獨往,行蹤飄忽神秘,剝除了社會及倫理的所有牽絆。小說中呈現的魯迅“徽記”式設計有兩個,一是黑色人的名字“宴之敖者”,使該形象直接灌注了魯迅的血脈①;二是最具魯迅風格的“狼”意象的呈現。在眉間尺自刎之后,森林里出現狼群,“一群燐火似的眼光閃動”,黑色人擊殺頭狼。

魯迅對黑色人思想性格的闡釋方式有三種:即言語、行動和歌唱。黑色人的話語斬截,音調刺耳,語氣古怪,難以理解,他對眉間尺說“我一向認識你父親……我怎么的善于報仇……我的靈魂上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他的行動勇敢決絕,放棄終止了“言說式的啟蒙”,改用“行動式的啟蒙”,用“劍”來說話,以不言之言的強力行動展示戰(zhàn)斗的姿態(tài),講究斗爭藝術,巧設計劃,以異術表演者的身份進入王宮,誘殺國王,完成復仇使命。

筆者認為,黑色人與眉間尺演唱的幾段怪異歌曲,對于作品的深度解析應予高度重視。在小說的主干部分,有黑色人與眉間尺的四次歌唱,因為歌詞語焉不詳,意思介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難以解讀,因而容易被人忽略。魯迅自己很看重這幾首歌,他在信中說,“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第三首歌,確是偉麗雄壯”[7]。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這幾首歌并非可有可無的即興之作,而是魯迅在創(chuàng)作中的神來之筆,其中大有深意。如果說《野草》是解讀魯迅創(chuàng)作哲學的一把鑰匙,那么,這四首歌可以說是深入解讀《鑄劍》的鑰匙。

在創(chuàng)作中,魯迅根據史料中“(眉間尺)入山行歌”,“哭之甚悲”八個字,參考《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的歌詞創(chuàng)作了這三首歌,在結構上也暗合藝術創(chuàng)作中“三番四抖”的規(guī)律。以“浩歌狂呼”的方式抒發(fā)復仇者的意志,強調復仇的性質和意義。筆者認為,解讀這三首歌的關鍵,是聚焦“愛”、“血”與“青劍”(“青其光”)這幾個意象。第一首歌,招魂曲[12]之一。黑色人向王城走去時歌唱,召喚眉間尺與頭狼的靈魂,跟隨他一同赴王宮,以“頭換頭”誅殺“仇人”國王,也蘊含這個復仇故事的起因和了結的手段都是“愛青劍”所致。第二首歌,招魂曲之二。黑色人歌唱,喚醒眉間尺靈魂,抓緊時機向國王討還血債,盡雪前仇。第三首歌,招魂曲之三,眉間尺歌唱。前半部分召喚國王的靈魂離開寶座,來到黑色人身邊;后半部分召喚寶劍的精魂“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發(fā)揮神威,完成誅殺國王的使命。魯迅說“第三首歌,確是偉麗雄壯”,其寓意在于這是決戰(zhàn)之前的歌唱。第四次歌唱是眉間尺用“回文詩”的方式重復演唱第二首招魂曲,再次召喚國王的靈魂來到鼎邊,配合黑色人用寶劍誅殺國王,“血一頭顱”。四段歌曲,反復歌詠“愛”與“血”以及復仇意志的象征物寶劍,抒發(fā)復仇者的大愛、大恨以及堅強的復仇意志,“偉麗雄壯”,豪氣干云,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豐富人物的精神世界,由特立獨行的黑色人與已經成長起來的戰(zhàn)士眉間尺的頭顱分別演唱,使復仇壯舉愈加詩意濃郁。

[注釋]

①“宴之敖者”是魯迅在“兄弟失和”之后曾使用的筆名之一,這個名字的寓意,根據許廣平在《略談魯迅先生的筆名》的解釋意為“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

[1]魯迅.我和《語絲》的始終[A].魯迅全集(4)[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魯迅.無花的薔薇之二[A].魯迅全集(3)[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迅.故事新編·序言[A].魯迅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魯迅.忽然想到(四)[A].魯迅全集(3)[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錢理群.試論魯迅小說中的“復仇”主題——從《孤獨者》到《鑄劍》[J].魯迅研究月刊,1995,(10).

[6]魯迅.書信·致黎烈文[A].魯迅全集(11)[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7]魯迅.書信·致增田涉[A].魯迅全集(13)[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8]魯迅.兩地書[A].魯迅全集(11)[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9]魯迅.太平歌訣[A].魯迅全集(4)[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0]魯迅.摩羅詩力說[A].魯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1]魯迅.野草·淡淡的血痕[A].魯迅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2]閆立飛.劍與“金枝”——《鑄劍》的神話詩學[J].名作欣賞,2007,(4).

(責任編輯 閔軍)

The Black Man:the Poeticizing Image of Lu Xun's Life Philosophy——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Historical Novel Casting Sword

ZHAO Jian-lei
(Weifang Engineering Vocational College,Qing Zhou,Shan Dong,262500)

As a modern adaption of the historical legend,Casting Sword is a"new edition"of the original story,because on one hand it is a modern narrative of the revenge story,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a modern interpretation of image of the Black Man and Meijianchi.The Black Man is a typical"Lu Xun Style"warrior,who embodies the profound and unique life philosophy and struggling philosophy of Lu Xun.The structure treatment of the four links during the revenge,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Three Swordsmen of Revenge" and their roles,the three songs of evocation sung by the Black Man and Meijianchi before the decisive battle,and the referring of the images of"sword","wolf","tomb"and so on,make the image of the Black Man more poetic.

the Black Man,life philosophy,poeticizing image,historical novel

I201.6

A

1672-2590(2016)04-0023-05

2016-03-15

趙建磊(1965-),男,山東青州人,濰坊工程職業(yè)學院語言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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