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峰

一九七七年萬斯訪華期間的臺灣議題
——基于美方解密檔案的解讀

李桂峰

1977年1月20日，吉米·卡特就任美國第39屆總統(tǒng)。為了改善福特時期相對變冷的中美關系，也為了深入試探中國在實現(xiàn)關系正?；瘑栴}上的底線，卡特于當年8月派遣國務卿萬斯訪華。萬斯訪華期間，臺灣問題是雙方會談中的重要議題。學界對萬斯訪華前雙方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和考慮、萬斯來華向中方提出的方案的形成、萬斯與中國領導人就臺灣問題的會談內(nèi)容、中國領導人的反應等問題已多有涉及①參見蘇格:《美國對華政策與臺灣問題》，世界知識出版社，1998年，第398—411頁;唐正瑞:《中美棋局中的臺灣問題(1969.1—1999.1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2—179頁;郝雨凡:《白宮決策:從杜魯門到克林頓的對華政策內(nèi)幕》，東方出版社，2002年，第318—349頁;宮力:《鄧小平與美國》，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年，第206—215頁;錢江:《鄧小平與中美建交風云》，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71—81頁;何子鵬:《利益的糾結——美國涉臺政策解讀》，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67—269頁;〔美〕羅伯特·S.羅斯著，叢鳳輝等譯:《風云變幻的美中關系(1969—1989):在談判中合作》，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138—147頁;〔美〕艾倫·D.龍伯格(容安瀾)著，賈宗宜、武文巧譯:《懸崖勒馬——美國對臺政策與中美關系》，新華出版社，2007年，第53—57頁;韓長青、吳文成:《外交承諾與戰(zhàn)略試探:萬斯訪華與中美關系正?；罚锻饨辉u論》2014年第6期;Breck Walker，“Friends，But Not Allies:Cyrus Vance and the Normalization of Relationswith China”，Diplomatic History，Vol.33，No.4，September，2009;Fardella，Enrico，“The Sino-American Normalization:A Reassessment”，Diplomatic History，Vol.33，No.4，September，2009.，但在原始檔案沒有解密的條件下，相關論述要么語焉不詳，要么與事實有所出入。故對這些問題還有準確還原和深入分析的必要。本文依據(jù)2013年出版的卡特時期的《美國對外關系文件》(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簡稱FRUS)中“中國卷”(1977-1980，Volume XIII，China)的相關檔案對這些問題做出新的闡釋。

一、萬斯訪華前雙方在臺灣問題上的考慮

臺灣問題是中美關系正?；^程中的核心問題和最大障礙。1977年4月11日，萬斯在會見中國駐美國聯(lián)絡處主任黃鎮(zhèn)時表達了在夏天晚些時候訪問中國的意向，得到了中國政府的積極回應，雙方商定8月下旬萬斯訪華②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73.。然而，由于對中美關系重要性認識不同，雙方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有著重大的差異。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無論是從抵抗蘇聯(lián)的威脅，還是改革開放前夜擴大對外交流的需要出發(fā)，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挤现袊膰依?。但是，臺灣問題涉及中國的核心利益，這要求在兩國關系正?；^程中美國能夠尊重中方利益，妥善處理臺灣問題。因為，臺灣問題是中國的內(nèi)政，他國無權干涉。臺灣問題之所以成為中美關系中的核心問題，是因為“美國欠了中國的債”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201;《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89頁。。新中國成立后，中美之間持續(xù)近20年對抗的主要原因就是美國插手臺灣問題。而20世紀60年代末70年初中美關系實現(xiàn)緩和則與尼克松政府肯在臺灣問題上改弦易轍有著重大關系①卡特時期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在給卡特的備忘錄中就曾經(jīng)認為，中國同意尼克松訪華的唯一原因是美國方面愿意討論臺灣問題。參見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94.。尼克松訪華期間，不僅就臺灣問題以及未來中美關系的正常化做了五點承諾②尼克松的五點承諾是:第一，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不再提臺灣地位未定。第二，美國沒有也將不支持任何臺灣獨立活動。第三，美國將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利用自己的影響不使日本在美國撤出后進入臺灣，并且也不讓日本支持臺獨。第四，美國將支持任何以和平方式解決臺灣問題的方案，并將不會支持臺灣用武力“反攻”大陸的企圖。第五，美國將尋求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關系正?；私馀_灣問題是實現(xiàn)關系正?；恼系K，將在前面提及的框架內(nèi)努力。參見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69-1976，Volume XVII，China，1969-1972，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06，p.697;王泰平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史》第3卷，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第363—364頁。，還在訪華結束后與中方一道發(fā)表了上?！堵?lián)合公報》。不過，尼克松政府的這些舉措還不足以促成中美間建立正式的外交關系③因為在上海《聯(lián)合公報》中，美方只是表示:“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持異議?！边@并不是說美國政府明確地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的政府。參見黃安年:《是“承認”還是“認識到”——評人教社歷史教材對外交原則問題的歪曲》，《學術界》2001年第6期。。因此，尼克松訪華后，為了兩國實現(xiàn)關系正?；瑥氐捉鉀Q臺灣問題，中國領導人逐漸形成了“斷交、撤軍、廢約”為核心的“建交三原則”，并通過多種渠道傳遞給美國領導人。1977年1月8日，黃鎮(zhèn)在會見卡特政府未來的國務卿萬斯時明確表示，要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常化，美國必須斷絕與臺灣所謂的“外交關系”，從臺灣撤走其所有的軍隊和軍事設施，廢除與臺灣的條約。2月8日，黃鎮(zhèn)在與卡特會見時，重申解決問題的方式是滿足中方的三個條件。對此，卡特表示美方理解中國的立場，并確認已經(jīng)通過不同渠道了解了中方的立場。④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6，21-22.

顯然，卡特政府的主要決策者，包括總統(tǒng)卡特、國務卿萬斯和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等人都是了解中國的立場的，也認識到臺灣問題是兩國關系正?；奈ㄒ徽系K，并且應該放在諸多問題的第一位⑤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77.。但卡特政府對中國“建交三原則”的想法是“不能簡單地接受這些條件”⑥〔美〕塞勒斯·萬斯著，郭靖安等譯:《困難的抉擇——美國對外政策的危機年代》，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7年，第77頁。。之所以如此，關鍵原因就是卡特政府已經(jīng)不像其前任那樣從戰(zhàn)略上重視中美關系⑦〔美〕羅伯特·S.羅斯著，叢鳳輝等譯:《風云變幻的美中關系(1969—1989):在談判中合作》，第135頁。。這影響到了卡特政府在臺灣問題上履行“建交三原則”的意愿。在其看來，如果輕易履行中方提出的“建交三原則”，不僅將會對美國在東亞的信譽造成損傷，還會導致國內(nèi)援臺勢力掀起反對浪潮。因此，萬斯訪華前，卡特政府醞釀出了一系列針對中國“建交三原則”的反建議。

1977年5月15日，萬斯就中美關系正?；团_灣問題向卡特提交了一份備忘錄。作為卡特政府內(nèi)部的“親蘇派”⑧郝雨凡:《白宮決策:從杜魯門到克林頓的對華政策內(nèi)幕》，第322頁。，萬斯在備忘錄中認為美國不應當在中美關系正常化問題上表現(xiàn)得迫不及待，更不應該“將自己放在人為設置的期限之內(nèi)”，“以至于損害臺灣人民的福利和安全”。既然要關心臺灣人民所謂的“福利與安全”，又不能簡單地接受中國提出的“三原則”，萬斯認為“美國必須維持同臺灣的軍事供應關系以保護其安全”，并且，美國應當通過掩飾繼續(xù)“維系與臺灣間的政府層面的聯(lián)系”，因為這“將對維持臺灣的繁榮與穩(wěn)定的能力至關重要”。⑨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80，81.萬斯將這兩點視為對中國的“最低要求”①萬斯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曾經(jīng)寫道，關于中美關系正?；竺绹团_灣關系的中心問題，我認為我們應當保留和臺北的非官方關系，包括向臺灣提供“審慎選擇的防御武器”。同時，萬斯還提到了其反對廢除《美臺共同防御條約》的建議，認為美國應當堅持終止條約時須根據(jù)其條款規(guī)定進行，即提前一年通知。從現(xiàn)在解密的萬斯1977年4月15日給卡特的備忘錄來看，回憶錄中的表述與備忘錄中“最低要求”的表述并不一致。參見〔美〕塞勒斯·萬斯著，郭靖安等譯:《困難的抉擇——美國對外政策的危機年代》，第77頁。。同時，萬斯還建議美國考慮發(fā)表一個單方面聲明，或者堅定地表示美國在和平解決臺灣問題上的利益，或者用比較圓滑的語言表示美國對維持西太平洋穩(wěn)定的承諾。在萬斯看來，如果中國不接受這些“最低要求”，美國不惜推遲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時間。經(jīng)萬斯粉飾過的“維持與臺灣官方關系”的“最低要求”，后來整合到了其訪華期間與中國領導人的會談中。②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81，172-173.

布熱津斯基對推進中美關系正?；^萬斯更為積極。即使如此，他在給卡特的備忘錄中還是認為:“應該告訴中國領導人，臺灣有權利從美國私人公司購買武器，美國將與臺灣維持全面的經(jīng)濟和文化聯(lián)系，美國堅持對北京和臺灣和平解決分歧的關注。”在此基礎上，布熱津斯基還延伸出了對中國的三個要求:(1)“要求中國人明確地拒絕使用武力”。(2)“向中國人表示美國將單方面地聲明對不使用武力表示關注”。關于這一點，布熱津斯基認為，“在談判中如果中國人對美國的立場保持沉默，卡特政府將把這一沉默解釋為默許美國的立場。如果中國拒絕這一聲明，美國將保持堅定，不拿原則做交易”。(3)“承認中國后，坦率地宣稱美國繼續(xù)關注臺灣問題，確信中國將不會譴責美國的表態(tài)。”不過，在備忘錄中，布熱津斯基直言不清楚中國人是否會接受這些條件。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94，95.與萬斯的建議相比，布熱津斯基只是沒有提及維持與臺灣“官方關系”的問題。

隨之，在萬斯6月27日主持的一次“總統(tǒng)審閱備忘錄第二十四號”(PRM-24)④PRM-24由卡特在1977年4月5日授權，其目的在于分析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头蛛A段從臺灣減少美軍的政策選擇。就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PRM-24提出了四種選擇:(1)通過重大的努力在不久的將來建立全面外交關系，承認北京，讓與臺灣的外交關系和條約失效。同時，保留令人滿意的替代方式使得我們能夠得以事實上保留同臺灣當前的關系。(2)尋求實質性的向正?；~進——但不是實現(xiàn)關系正?；姓J北京，同時在臺灣保留一些官方代表，可能的話還有一些軍事力量。(3)尋求提升雙邊關系但不是通過正?；？梢栽谂_灣問題上采取單邊步驟，如撤出軍隊、降低在臺灣的代表的層次。(4)將官方關系維持在現(xiàn)有水平，同時關注提升其他方面的關系(如提升安全聯(lián)系、情報分享、出售非國防技術，或者默許第三國向中國出售軍事技術)。就分階段從臺灣減少美軍，備忘錄提供了三種選擇: (1)到1977年12月31日為止完全撤離;(2)到1977年12月31日減少50%;(3)到1978年12月31日減少50%。參見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101-102.的審議會議上，卡特政府的要員們就兩國關系正?；^程中在臺灣問題上向中國提出的條件和要求進行了討論。參加會議的成員都認為，接受中國的“三原則”的前提是滿足美國的“最低條件”，即“臺灣享受和平未來的機會不會消失，美國將能夠不受損壞地保持與臺灣的經(jīng)濟和文化關系，包括出售武器”。在“最低條件”基礎上，萬斯還提出了四點要求:“1.北京公開放棄使用武力的企圖;2.美國單方面宣布對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關注，并事先從北京獲得私下保證這一聲明不會被反駁;3.北京私下向美國保證它的和平目的;4.在很少或沒有前面提到的中國可能的反應下，美國單方面宣布其持續(xù)關注和平解決臺灣問題。”⑤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102-103.不過，會議沒有決定這四點中的哪一點或者其他的變通條件應該構成美國對中國的“最低要求”。

進入7月份以后，卡特力圖通過推進中美關系正?；瘉硐蛱K聯(lián)施壓，這使得萬斯訪華逐步具有了促進兩國關系正常化的使命⑥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卡特最早提出中美關系正?；脑O想是1977年7月7日與即將到中國任聯(lián)絡處主任的伍德科克談話時?？ㄌ胤Q:“我認為關系正常化是可取的，我相信我可以使美國人民接受這一點。我也愿意為這件事承擔政治責任?！眳⒁姟裁馈臣住たㄌ刂每税驳茸g:《保持信心——吉米·卡特總統(tǒng)回憶錄》，世界知識出版社，1983年，第176頁。。既然要推進中美兩國關系正常化，卡特政府就必須在臺灣問題上拿出自己的方案。為此，卡特于7月30日召集萬斯、布熱津斯基等人開會。會上，國務院的霍爾布魯克認為:“為了維持臺灣對未來的信心，在中美關系正?；竺绹鴳^續(xù)維系與臺灣的經(jīng)濟關系，并繼續(xù)向臺灣出售武器?！被魻柌剪斂诉€強調(diào)，為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常化，中國將有兩件事情不能不接受:“1.中國人將不得不明白他們不能公開談論通過武力解放臺灣的權利;2.通過間接地或者默許的方式，中國將不得不接受美國繼續(xù)對臺出售武器?！比f斯認為:“在正?；罄^續(xù)向臺出售武器的問題美國從來沒有向中國提及過。但美國將不得不提。美國不能對這一問題置之不理，必須提出這一問題”，可是，“必須通過間接的方式，通過暗示，提出問題。這樣美國就不會迫使中國處于不得不反對的境地”。然而，卡特認為:“應該用直接的方式告訴中國?！彪m然布熱津斯基等人對中國是否會接受關系正?；竺绹^續(xù)對臺軍售表示懷疑，萬斯還是站到卡特一邊，主張對這一問題進行探索，通過直接的方式，確認中國的立場。①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124，125.

8月17日，萬斯訪華前夕，卡特再次召集萬斯和布熱津斯基在戴維營會談，協(xié)商就臺灣問題應向中國提出的方案。按照其回憶錄來看，卡特想要的條件是:“能繼續(xù)向臺灣出售一些防御性武器;維持非官方的貿(mào)易和其他方面的關系;共同防御條約的終止應如條約規(guī)定在終止一年以前通知對方;并且能公開宣布和平解決大陸和臺灣的中國人之間的爭端，而不遭到北京的反對”②〔美〕吉米·卡特著，裘克安等譯:《保持信心——吉米·卡特總統(tǒng)回憶錄》，第176頁。。不過，在新近解密的18日卡特給萬斯的信中，卡特給萬斯的指示與其回憶錄中的記述有所差別?？ㄌ卦谛胖兄赋?“在談及臺灣問題時，我們必須確定我們的行動不至于損害臺灣人民對繁榮與穩(wěn)定未來的信心。很明顯，如果我們改變與北京和臺灣的關系，我們有義務通過一種途徑來維持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懊婪阶畲蟮哪繕耸窃谂c中國建立全面外交關系的背景下獲得其在臺灣問題上的靈活性。美方需要中國人默許或者明確保證不對其希望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聲明進行公開反駁?！贝送?，卡特還要求萬斯“毫無疑問地讓中國領導人知道臺灣將有權繼續(xù)從美國獲取防御性武器設備”。信中沒有提及《美臺共同防御條約》的問題。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135.

總體上看，從1977年4月到8月萬斯訪華前，針對中國的“建交三原則”，卡特政府內(nèi)部大體提出了六條反建議:(1)在可能的情況下，在與臺灣斷絕所謂“外交關系”后，要求中國允許美國通過掩飾繼續(xù)維系與臺灣的實質性“官方關系”。(2)在中美關系正?；螅绹鴮⒗^續(xù)維持與臺灣的經(jīng)濟、文化和科技等聯(lián)系。(3)美國將繼續(xù)向臺灣出售武器。(4)中國應該做出保證，在解決臺灣問題時不使用武力。對于中國的保證，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公開發(fā)表聲明。退一步，如果給予私下承諾也可以。(5)美國單方面發(fā)表聲明，表示對中國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關心，中國不對之進行反駁。(6)《美臺共同防御條約》應當是“失效”或“終止”，而不是如中國要求的“廢除”。對于這六條，第二、三、四、五條在卡特政府內(nèi)部原則上達成了一致，是美國政府必須盡力爭取的。萬斯個人則比較癡迷第一條。④Michel Oksenberg，“A Decade of Sino-American Relations”，F(xiàn)oreign Affairs，Vol.61，No.3，F(xiàn)all，1982.對于“廢約”，卡特和萬斯都比較希望采取第六條的模式。

上述六點構成卡特政府在臺灣問題上的“最低要求”和“最高要求”兩個方案。所謂“最低要求”，就是在關系正?；蟪^續(xù)維持對臺的經(jīng)濟、文化以及其他非官方關系外，繼續(xù)維持對臺軍售，能夠單方面發(fā)表聲明表示希望中國和平解決臺灣問題，并不會遭到中方的反駁⑤Foreign Relations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135.。所謂“最高要求”，就是最好能夠包括以上所有各點。其中最為核心的，則是卡特政府希望能夠通過某種粉飾來繼續(xù)維系與臺灣事實上的“官方關系”。

從現(xiàn)有的文獻來看，在萬斯啟程訪華的前夜，卡特對中美關系正?；臒崆橛兴陆耽訇P于卡特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常化熱情下降的證明，可以在布熱津斯基回憶錄中找到。參見〔美〕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著，邱應覺等譯:《實力與原則——布熱津斯基回憶錄》，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年，第234頁。，對美國國內(nèi)政治的考慮促使萬斯最終帶著“最高要求”這一方案訪華②按照萬斯的說法，之所以提出“最高要求”這一方案，是因為不想讓在政治上有爭議的中美關系正?；瘑栴}影響巴拿馬運河條約的審議。參見〔美〕塞勒斯·萬斯著，郭靖安等譯:《困難的抉擇——美國對外政策的危機年代》，第80頁。。這也就必然會引發(fā)雙方在臺灣問題上的激烈交鋒。

二、黃華與萬斯會談中的臺灣問題

1977年8月22日，萬斯一行到達北京。到機場迎接的是中國外交部部長黃華等人。隨后，也是由黃華與萬斯首談。在四天時間里，黃華與萬斯會談四次。其中，中美兩國關系正?；c臺灣問題是第二次和第三次會談的核心內(nèi)容。③已有黃華與萬斯就臺灣問題會談的論述相對比較簡略，只是粗略地列出了萬斯的要求與黃華駁斥的要點。而對于萬斯是如何一步步提出自己要求的，他又是如何力圖勸說中方接受自己觀點的，以及黃華到底如何進行批駁等，由于缺乏檔案支撐，尚未見到全面的梳理。此外，已有的關于萬斯要求的敘述，如對臺軍售問題、要求中國公開承諾不使用武力解決臺灣問題等，存在矛盾和不足之處。通過梳理新近解密的檔案，能夠對上述問題進行新的考察。下文所述黃華與萬斯會談的內(nèi)容，參見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142，170，171-172，173，181-182，187，189.

8月22日第一次會談一開始，萬斯就稱“自己會將重點放到討論雙邊關系正?；稀?。同時，萬斯稱“卡特總統(tǒng)打算邁向正?；?。不過，在隨后的時間里，按照訪華前卡特的指示，萬斯將主要精力放到了國際問題上。直到8月23日第二次會談時，他才轉向正?；c臺灣問題。萬斯強調(diào)自己將“從不挑戰(zhàn)只有一個中國和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的立場開始說起”。他表示，中美雙方“任何一方都不對對方構成安全威脅，沒有任何一方向對方提出領土要求，也沒有一方尋求將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另一方”，因此，兩國間應該有全面正常的關系。萬斯稱:“中美間在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雖有過不愉快的經(jīng)歷，美國政府也了解中國在原因闡釋方面的立場，但雙方不應該太專注于過去，因為這于事無補，重要的是在未來構筑更好的關系。而發(fā)展中美關系，很明顯有一些特別的方面需要相互的和創(chuàng)造性的努力去解決?！焙茱@然，萬斯的這番話都是為引出美方在臺灣問題上的反建議而說的。隨后，萬斯提出了卡特政府在臺灣問題上的條件與要求。

首先，萬斯提出了美方在臺灣問題上的基本“要求”。萬斯稱:“總統(tǒng)授權我嚴肅地與你們探討邁向我們正?；餐繕说姆绞健Ｖ灰覀兡軌驅で笠粋€基礎，既不削弱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前景，又能夠使得美國同臺灣的非正式聯(lián)系得以繼續(xù)，總統(tǒng)準備實現(xiàn)關系正?；！敝挥性诖嘶A上，美國政府才“將與在上海公報中的諒解一致，承認(acknowledge)中國人的立場，即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將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全面外交關系，承認(recognize)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只有在此基礎上，美方才能宣告“與臺灣的外交關系和共同防御條約將失效(lapse)”。美方“也準備完成從臺灣撤出所有的軍事力量和軍事設施”。簡而言之，萬斯這一要求實質上就是要與中方在臺灣問題上“互惠”，要求中方在原則問題上做出讓步。

萬斯稱，卡特政府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為必須考慮美國國內(nèi)因素。萬斯提出:“無須爭論事情是如何發(fā)生的，事實是美國深深地卷入了臺灣，很多在東亞的基本關系受其影響。調(diào)整與臺灣的關系將卷入一個對美國、美國的盟友和臺灣都很重要的，且十分困難和微妙的歷程?！笨ㄌ卣幌Ｍ@一過程“引起我們國內(nèi)過度的爭論，從而損傷在中美雙方都有共同利益的其他國際問題方面執(zhí)行有效政策的能力”。為了讓中方更為信服自己的說辭，萬斯還用國會議員的反應來作證明。他說:“為了準備這些我們正在進行的談話，我們與國會的一些議員進行了協(xié)商，包括兩黨的領袖。通過交談，一些國會議員承認為了亞洲的和平、進步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保持友好關系的重要性，但他們也對臺灣人民的未來保持很高的關注?！比f斯認為，“這部分地反映美國國內(nèi)的普遍情緒，既強烈支持全面關系正常化，又強烈感到應該維系與臺灣人民的友誼”。他解釋稱:“后者源于我們國內(nèi)一大部分民眾與臺灣間的廣泛的貿(mào)易、投資、旅行、文化和其他的聯(lián)系?！比f斯強調(diào):“在我們向正?；七M的時候，我們將這些因素牢牢地記在心中。我希望你們對它們也全面地考慮?？偨y(tǒng)希望取得進步，他這樣做的時候希望得到你們的理解。”“我們將在國內(nèi)遇到困難，但總統(tǒng)決定克服他們，只要滿意的協(xié)議能夠達成?！?/p>

其次，萬斯談及了卡特政府在與臺灣的經(jīng)濟和其他聯(lián)系方面的要求。萬斯稱，卡特政府“希望向我們的人民保證與臺灣的貿(mào)易、投資、旅行、科技以及其他私人聯(lián)系將不受影響地繼續(xù)”。同時，萬斯稱，在美國保持與臺灣現(xiàn)有經(jīng)濟和其他關系的條件下，美國政府將不可避免地在某種程度上卷入其中，特別是在受法律規(guī)制的方面。為了方便在與臺灣的“外交關系”終止后的私人貿(mào)易和其他聯(lián)系，美國國內(nèi)將做一些法律方面的調(diào)整。不過，萬斯認為這只是美國要處理的內(nèi)部程序，之所以告訴中國，是因為希望中國“能夠認識到這一點，以至于日后不會產(chǎn)生誤解”。

再次，萬斯就美國在臺灣的“代表”問題提出了要求。萬斯提出，美國與臺灣廣泛的聯(lián)系使得除上面提及的要求外，還有其他方面的要求。在他看來，因為美國卷入臺灣的實質和范圍與任何其他國家不同，考慮到美國的法律、政治實踐和公眾以及國會的要求，“完全地私人安排對我們來說是不現(xiàn)實的”。因此，美國“得出結論認為，作為一件現(xiàn)實的事情，將需要(在關系正?；?美國政府人員在非正式安排下留在臺灣”。萬斯辯解稱:“我們留在臺灣的代表將只是提供實際援助。這將不會與終止跟臺灣的關系和我們承認你們的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相矛盾?！薄盁o論這一機構叫什么名字，很明顯它將既不具備外交特征，也不具備外交功能，更不是以另外的方式構成承認。將不會懸掛國旗，在門口也不會有政府圖章。名字也不會在外交圖冊上出現(xiàn)?！?/p>

又次，萬斯以安全問題的名義就“廢約”和公開聲明兩個方面提出了要求。對于“廢約”問題，萬斯表示，美國“扮演世界大國角色的能力來源于我們在聯(lián)盟(如日本和北約這樣的盟友)中的信譽。為了維持公眾對正?；闹С趾兔绹趪獬兄Z的可信度，在終止條約的問題上，我們不能被置于明顯損傷穩(wěn)定的境地”。言外之意，美方不能接受中方提出的廢除《美臺共同防御條約》的條件，而只能是“終止”條約。對于公開聲明，萬斯將之視為安全問題的另一個主要方面。其在這一問題上，一是力圖要求中方公開聲明和平解決臺灣問題①現(xiàn)有的一些研究成果認為，萬斯在與黃華的會談中提出了中國公開承諾不用武力解決臺灣問題的要求。參見蘇格:《美國對華政策與臺灣問題》，第410頁;唐正瑞:《中美棋局中的臺灣問題(1969.1—1999. 12)》，第178頁;郝雨凡:《白宮決策:從杜魯門到克林頓的對華政策內(nèi)幕》，第347頁。不過，筆者通過對新近解密兩人會談記錄的研讀發(fā)現(xiàn)，萬斯的用語是“希望中方聲明和平解決臺灣問題”，而不是“要求中國公開承諾不使用武力解決臺灣問題”。。萬斯稱:“你們政府對這一問題的聲明，將對總統(tǒng)說服公眾和國會相信正?；粫p害臺灣問題和平解決的前景起很積極的作用?！倍菑娬{(diào)美國“將不得不在合適的時候發(fā)表聲明，重復在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臺灣問題上的利益及對臺灣問題和平解決的關注，展示正?；粫p傷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前景的信心”，希望中國政府對美方的聲明不公開進行反駁。萬斯強調(diào):“對美國國內(nèi)接受我們達成的任何協(xié)議而言，你們必須不反駁我們的聲明或者不聲明強調(diào)武力解放臺灣?！?/p>

最后，萬斯用間接的方式提出了對臺軍售問題。①對于對臺軍售問題，有學者認為萬斯提出了這一問題，參見蘇格:《美國對華政策與臺灣問題》，第410頁;Fardella，Enrico，“The Sino-American Normalization:A Reassessment”，Diplomatic History，Vol.33，No.4，September，2009。不過，這兩位學者沒有考察萬斯是如何提出這一問題的，他們要么沒有提供相應的檔案文獻來源，要么只是援引了萬斯回憶錄的表述。也有學者則認為萬斯根本沒有提出對臺軍售問題，參見張清敏:《美國對臺軍售政策研究:決策的視角》，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第97頁;王中文:“中美關系中的美臺軍售問題”，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大學，2008年，第28頁。更多的著述則對這一重要問題未做討論。新近解密的檔案文獻顯示，萬斯以間接的方式提出了對臺軍售問題。這與訪華前萬斯對這一問題的考慮相吻合。萬斯稱:“在過去20年里，我們與臺灣有著廣泛的軍事聯(lián)系。這些不僅包括共同防御條約和在臺軍事力量，還包括向臺灣提供大量的軍事援助、軍事貸款和大規(guī)模的軍售，還有聯(lián)合軍事演習?！比f斯強調(diào)，自上?！堵?lián)合公報》發(fā)表以來，美國已經(jīng)采取一系列措施減小自己的作用。如將在臺灣的軍事力量從1萬人減少到1250人;撤走了所有的戰(zhàn)斗部隊和相關武器裝備;取消了巨大的軍事援助;縮減了與臺灣的聯(lián)合軍事演習;劇烈地減少了軍事貸款，嚴格地控制供應給臺灣的軍事裝備的規(guī)格與型號。萬斯稱:“在正?；臈l件下，正如我提到的，共同防御條約將失效，所有的美國軍事裝備、顧問和其他力量將撤走，所有的軍事貸款將終結。”這里可以很明顯地看到，萬斯沒有提及結束對臺軍售。這是為了暗示中方，美國將在正?；罄^續(xù)保持對臺軍售。

從美方公開的檔案看，對于萬斯的言辭和要求，黃華沒有立即給予答復或批駁，只是稱“中國在中美關系間臺灣問題的原則立場，我相信我們已經(jīng)重復說過多次”。不過，通過8月24日的會談記錄，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方對于萬斯的要求十分不滿。當天有關臺灣問題的會談一開始，黃華就對萬斯的言辭和要求進行了長篇的批駁。

首先，黃華駁斥了萬斯在臺灣問題上雙方“共同努力”的要求。黃華強調(diào):“臺灣自古就是中國神圣領土的一部分。臺灣問題之所以成為中美關系正?；恼系K，是因為美國侵略和反對中國。解放前，美國援助蔣介石打內(nèi)戰(zhàn)屠殺中國人民，欠了中國人民的債。當蔣介石被逐出大陸后，美國政府派軍隊占領中國的臺灣省，繼續(xù)支持蔣介石和蔣經(jīng)國等，這是美國政府欠的中國的又一筆債。這是歷史事實。這不是需要解釋的問題和事情?！奔热弧懊绹妨酥袊膫?，那么就不存在“共同努力”解決問題的事情。

其次，黃華重申“建交三原則”，批駁了萬斯提出的方案。黃華強調(diào):“我們曾經(jīng)在很多場合聲明，為了實現(xiàn)正?；?，美國必須完成以下三件事情:‘1.美國必須斷絕與臺灣蔣經(jīng)國的所謂外交關系;2.美國必須從臺灣和臺灣海峽撤走所有的軍事力量和軍事設施;3.美國必須廢除與蔣氏集團簽訂的所謂共同防御條約?！@三個條件缺一不可，沒有其他的替代方案。”至于美國的方案，黃華認為這是美國“就實現(xiàn)建交三原則開的空頭支票”。美國“許諾將斷交、廢約、撤軍，實質上卻否決了這三個條件”，美國“就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常化提出的觀點和想法，只能給中方留下了你們想繼續(xù)保留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權力”的印象。黃華還反問:“你們稱堅定地以上海公報作為中美關系的基礎，你們也說承認和將遵守上海公報中的各項原則，但你們?nèi)绾螌⒆约旱哪Ｊ胶蜕虾９珗蟮木窈驮瓌t協(xié)調(diào)起來?”

再次，黃華重申了中國解決臺灣問題的立場。黃華稱:“早在50年代，我們就說得很清楚，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至于我們什么時候，如何解決臺灣問題，完全是中國的內(nèi)政。沒有任何國家有權力干涉，這不是中美間可以討論的問題?！薄敖鉀Q臺灣問題是8億中國人民共同的和不可動搖的意愿。整個黨、整個軍隊、整個中華民族，將努力實現(xiàn)這一目標。所以，美國政府不應該對這一問題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們在這些原則問題上是堅定的和不可動搖的。”不僅如此，黃華還提到了解放臺灣的問題。他指出:“中國人民將遲早會解放臺灣。我們不需要任何人認可。如果我們不能在這一代解放臺灣，我們的下一代將實現(xiàn)它?！?/p>

最后，黃華批評美國政府“不情愿放棄過去在中國的特權”。黃華認為，美國“不情愿放棄過去控制中國的企圖。你們把蔣介石看作你們的寵兒，你們支持蔣介石集團。當蔣介石被逐出大陸，逃往臺灣的時候，你們不情愿失去臺灣。首先，你們把蔣介石看作你們的寵兒，接下來是蔣經(jīng)國。你們在保護他們的路上走得要多遠有多遠。如果你們依然這樣下去，遲早你們會遇到過去在大陸遭遇的命運?；蛟S這樣會使你們感到舒服點”。黃華說:“在我看來你們還需要臺灣。你們將繼續(xù)拖延我們兩國間的關系正?；?。這樣，你們將繼續(xù)欠中國人的債。拖延得越久，你們欠中國人的越多。”

對于黃華的批駁，萬斯不僅辯稱中方“沒有全面考慮美方的立場的意義和本質”，而且還聲稱“沒有在美方的觀點和中國在臺灣問題上所持的立場上發(fā)現(xiàn)基本的不一致”。他再次要求“雙方共同努力，尋求一種方式使得實際問題與雙方的原則一致”。萬斯還稱:“美方的方案是放下過去，著眼新的現(xiàn)實。美方不尋求就過去展開爭論，這不利于問題的解決。”對于萬斯的辯解，黃華則以強調(diào)“我們決心解放臺灣”和奉勸“美方干凈利落解決問題”作為會談的結束語。

三、鄧小平與萬斯會談中的臺灣問題

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與萬斯的會談是此次萬斯訪華的高潮。早在萬斯訪華前，卡特政府就對“文化大革命”后中國高層領導的人事變動十分關注?？ㄌ卣苊黠@注意到了鄧小平的復出。因此，1977年7月30日卡特召集的會議上就預計可能會同鄧小平進行會談，并認為鄧小平說話直白，美方在提出自己的意見時也應該直接①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124.。萬斯來華后，美方曾通過國務院的哈比卜詢問萬斯一行能否會見鄧小平。中方在研究萬斯訪華的接待方案時，外交部等機構原建議由中央主管外事工作的李先念接待，但李先念建議由鄧小平會見萬斯。最后，中央采納了李先念的建議。②《李先念年譜》第5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05頁;韓長青、吳文成:《外交承諾與戰(zhàn)略試探:萬斯訪華與中美關系正常化》，《外交評論》2014年第6期。

應該說，由鄧小平會見萬斯是當時的最佳選擇。1973年第一次復出后，鄧小平一直協(xié)助周恩來主管外交事務，而對美工作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自毛澤東在當年11月同基辛格會談中提及中美關系正常化要以“日本模式”為基礎后，鄧小平就成了中美建交原則的最主要的闡釋者，并在多種場合比較完整地闡釋了中美關系正?；摹叭瓌t”。同時，通過與基辛格等人的會談，鄧小平對美國政府力圖通過各種途徑否定“建交三原則”的手段也十分熟悉。正因為如此，當鄧小平讀到萬斯與黃華關于臺灣問題的會談內(nèi)容時，他能夠洞悉卡特政府的意圖，并迅速做出答復。

1977年8月24日下午，鄧小平會見了萬斯。此次會談由鄧小平主導。在臺灣問題上，鄧小平的談話主要是批駁“萬斯方案”③有著作把鄧小平與萬斯就臺灣問題的會談描繪成對話式，似乎是萬斯提出要求，鄧小平當場給予批駁，這是不確切的。參見錢江:《鄧小平與中美建交風云》，第79頁。，重申中美關系正常化和臺灣問題的立場與原則。④現(xiàn)有研究成果對鄧小平與萬斯就臺灣問題的會談雖多有論及，但多依賴《鄧小平年譜》和《鄧小平思想年譜》等公開材料，論述內(nèi)容大同小異，主要是高度概括了鄧小平對萬斯方案的批駁，未能窮盡鄧小平與萬斯就臺灣問題會談的全部內(nèi)容。下文所述鄧小平與萬斯會談的內(nèi)容，參見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200-201，202-203，204，205，206.

首先，鄧小平否定了美方提出的方案可以作為臺灣問題討論出發(fā)點的論調(diào)。鄧小平明確指出，臺灣問題會談的基礎是上?！堵?lián)合公報》，而不是萬斯提出的方案。鄧小平稱:“上海聯(lián)合公報發(fā)表于1972年，到現(xiàn)在五年半過去了。我們曾經(jīng)在多種場合碰面和討論這一問題，不僅包括我們的外交部長與你們的國務卿，還包括與尼克松和福特總統(tǒng)，以及基辛格博士多次訪華會談中。我們曾不斷地討論這一問題?！币虼?，萬斯“此次來華討論這一問題應該是以往會談的延續(xù)，而不是一個新的開始”。那么，萬斯提出的方案就不是什么始發(fā)點了。

其次，鄧小平強調(diào)，解決臺灣問題的前提是美國政府下決心，不是什么雙方共同努力，更不能要求中國做什么。鄧小平指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不是中國欠了美國的債，而是美國欠了中國的債”。在談話中，鄧小平援引1974年同基辛格的會談記錄來證明當時美國是承認欠了中國債的。在當年11月28日鄧小平與基辛格的談話中，鄧小平談及美國欠了中國的債，基辛格以點頭表示認可，并承認“是美國軍隊正占領著臺灣，是美國政府應該采取單方面的步驟”。當鄧小平問及中國是否被要求采取任何措施時，基辛格稱美國不要求中國采取任何相互的措施。鄧小平在與基辛格的談話中還提及在解決臺灣問題上中國人可以等，可以等到美國政府將問題想明白了，到那時解決問題一下子就行了。但同時鄧小平強調(diào)，問題的解決必須與“建交三原則”一致。對此，基辛格稱理解這一問題，相信問題能夠與“三原則”一致解決，并再次承認“由于問題的本質和以前雙方的討論，美國欠了中國的債”。在引用了與基辛格的談話后，鄧小平指出:“讀了萬斯關于中美兩國關系正?；团_灣問題的談話，自己能看到的就是美方否定了基辛格曾經(jīng)承認的歷史事實。”對此，鄧小平再次強調(diào):“事實是美國欠了中國的債，而不是中國欠了美國的債，認識到這一點，問題就容易解決了?！?/p>

再次，鄧小平指出，萬斯的方案是一大倒退，并重申了“建交三原則”。鄧小平在談話中提到1975年福特訪華時曾在臺灣問題上向前邁了一小步。因為在當年12月4日鄧小平與福特的會談中，福特表示“希望在下一年的選舉之后，他將處于朝正?；~進的更好的境地，那時他將能按照日本模式來解決臺灣問題”?？墒亲钥ㄌ厣吓_以來，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中方發(fā)現(xiàn)，美國“實際上在向中國展示新政府并不想履行以前政府的承諾”。鄧小平強調(diào):“中方并不是要求現(xiàn)在的政府必須履行以前的總統(tǒng)和國務卿的所有承諾。”但事實是，相對于以前會談時美方的立場，萬斯提出的方案是一次后退。鄧小平將萬斯的方案總結為兩點:第一，美國希望中方承諾不使用武力解放臺灣。第二，美國想要一個不掛牌子的“大使館”。但無論美國叫它什么名字，無論美國是否懸掛國旗，最終它只是“聯(lián)絡處”的翻版。鄧小平認為，美國必須認清一個事實，“是美國侵占了中國的領土臺灣?，F(xiàn)在的問題是，美國要控制臺灣，使中國人民不能實現(xiàn)自己祖國的統(tǒng)一”。鄧小平強調(diào)，中方不能接受美國的方案。鄧小平還進一步指出，實現(xiàn)關系正常化必須滿足三個條件:“斷絕同臺灣蔣氏集團的所謂外交關系;撤走美國在臺灣和臺灣海峽的軍隊和軍事設施;廢除與臺灣所謂的共同防御條約?！编囆∑街赋?“一句話，就是按日本模式。說實在話，同意美國政府按照日本模式本身就是中國對美國的讓步?！辈贿^，鄧小平也指出，中方同意美國保持與臺灣的民間交往。

又次，鄧小平重申了中國解決臺灣問題的原則立場。鄧小平強調(diào):“解放臺灣是中國的內(nèi)政，解放臺灣的方式也是中國的內(nèi)部事務。什么時候和如何解放臺灣是中國的內(nèi)政，不勞煩外部勢力的干涉?！敝劣谌f斯說的關注和平解決臺灣問題，鄧小平反駁說:“談到解放臺灣，你們說十分關注臺灣的安全;我們必須說，中國人民自己應該比你們更關心。我們中國人民和政府自然會考慮臺灣的實際情況，在統(tǒng)一問題上采取適當?shù)恼?。但這完全是中國的內(nèi)政。”針對萬斯有關如果美國不關注臺灣將會對其他國家產(chǎn)生影響的說辭，鄧小平指出:“美國完全沒有必要這么想。如果美國放棄干涉臺灣，就是有一些反應，也是好的反應，而不是壞的。”鄧小平以越南為例來證明這一點，他說:“美國當時支持南越，結果卻變成了巨大的負擔，并卷入了全面戰(zhàn)爭。但當美國放下重負后，反而更能夠對東南亞采取主動。這時的美國處于更有利的位置?！薄霸侥蠁栴}解決后，美國在東南亞的地位鞏固了而不是削弱了。越南問題的解決沒有在美國國內(nèi)引起任何分裂，也沒有引發(fā)任何巨大的爭論?！编囆∑教貏e強調(diào):“至于我們統(tǒng)一祖國的方式，讓我們中國人自己操心吧。我們中國人有能力解決自己的問題。這不需要美國朋友擔心?！辈贿^，鄧小平也談到，中國“將在中美兩國建立外交關系后，在沒有美國的干涉下，爭取通過和平方式解決臺灣問題。但我們不排除武力解放臺灣的努力”。

最后，鄧小平強調(diào)，“中國解決臺灣問題是有耐心的，但是希望美國不要誤解，認為中國人將容忍無限期地拖延問題的解決”。鄧小平指出:“希望我的朋友們了解這一事實，即在每年的每一份聲明、每一份報告和提出的每一個解決方案中，我們經(jīng)常有這一句話:我們決心解放臺灣。這是中國人民的意愿，這是中國政府提出并承擔的責任……我希望世界理解，這些不是空話?！?/p>

面對鄧小平的批駁，萬斯承認:“此次會談十分有用和有幫助，讓自己清晰地認識到了中美間依然存在的分歧?！比f斯表示同意上?！堵?lián)合公報》是談判臺灣問題的出發(fā)點，美國承認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萬斯還重提美方方案中的觀點:美國政府“將準備終止或者斷絕與臺灣的外交關系，撤走在臺灣的軍隊和軍事設施，我們將準備允許條約的失效”。不過，由于認識到中國對美方的方案不滿意，萬斯稱將會繼續(xù)與中方討論臺灣問題。

四、結語

1977年8月22日至26日訪華期間，萬斯先后與中國領導人黃華、鄧小平就中美關系正?；团_灣問題進行了四次會談。這是卡特政府上臺以來中美雙方就臺灣問題的第一次正式交鋒。通過上面的論述，可以清楚地看到，萬斯雖然稱美國政府將會遵守中國提出的“建交三原則”，實質上則通過自己的反建議否定了“三原則”。萬斯的方案力圖使中國承諾和平解決臺灣問題，允許美國繼續(xù)維持與臺灣的“官方關系”，并在中美建交后繼續(xù)對臺軍售。萬斯的這些要求表明當時卡特政府并沒有如中國領導人期望的那樣下定決心實現(xiàn)兩國關系的正?；Ｒ舱且驗槊婪揭庠覆蛔?，并在臺灣問題上提出了中方不能接受的要求，所以對于萬斯的這一方案，中方自然給予了嚴正的駁斥，并重申了中方解決臺灣問題的原則和立場。對于萬斯訪華，如果僅就臺灣問題而言，無疑是失敗的，其責任完全在于美國方面。中美之間就臺灣問題的這次交鋒也預示著，要真正實現(xiàn)兩國關系的正常化，臺灣問題依然是最主要的障礙，還需要經(jīng)歷更多的談判和斗爭。不過，通過與中國領導人的會談，卡特政府對中國在解決臺灣問題上的堅定立場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這就使其在日后力圖實現(xiàn)中美關系正?；瘯r不得不調(diào)整方案，使之更能夠接近和滿足中國的“建交三原則”。

(本文作者臨沂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臨沂276000)

(責任編輯趙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