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先
(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歷史與文博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
【人類學與民族學】
民族政策與民族認同:土家族確認過程的幾點啟示
謝國先
(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歷史與文博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
1957年初,土家族作為一個民族而得到國家確認。20世紀80年代,部分土家族人口的民族身份得以恢復。不論是作為群體還是作為個體,土家族民族身份的確認都證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政策的優(yōu)越性。歷史上受到封建統(tǒng)治階級壓制的民族意識和民族感性,現(xiàn)在能夠得到合理合法的表達,是民族平等的重要表現(xiàn)。民族平等既不允許不同民族之間的歧視,也不允許同一民族內(nèi)部不同成員之間的歧視。
土家族; 民族身份; 民族認同; 恢復; 啟示
根據(jù)我國2010年人口普查結(jié)果,土家族人口已超過830萬,是全國人口最多的10個民族之一。然而,這樣一個人口較多的少數(shù)民族,在1957年1月3日以前,其民族身份甚至還沒有得到國家的認可。[1]1土家族的人口發(fā)展歷史雖然有其獨特性,但在全國民族發(fā)展的總體格局中仍有一定程度的代表性。
土家族的確認過程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確認土家族的存在,二是確認誰是土家族。這兩方面的確認都充滿困難,甚至有人為之蒙冤受屈。這段歷史可以促使我們珍惜自然、平靜的生活,所以值得記住。
1950年國慶前夕,周恩來總理邀請首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參觀團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活動。參加這次國慶觀禮的一位湖南苗族代表田心桃在中央領導面前鄭重表明自己不是苗族而是土家族,引起重視。[1]2從理論上說,這個參觀團中沒有土家族的代表,因為土家族尚未由國家確定為一個單一民族。田心桃出席國慶觀禮活動時的身份是苗族代表。
然而,當時全國的土家族既有散居區(qū),也有聚居區(qū),人口并不稀少。[1]9而且現(xiàn)今土家族分布的地區(qū)當時都已經(jīng)解放,成立了地方政府,不像尚未解放的西藏藏族地區(qū)和四川彝族地區(qū)等。照常理,新中國成立已有一年,土家族作為一個民族群體應該得到各級政府的承認。這個群體的民族身份為何被忽略了?從問題提出到土家族被認定,用了6年多的時間。除了“個別人”、[1]4“湖南省某負責人”[1]64的反對和阻擾之外,是否還有什么更普遍、更深刻的歷史原因和社會原因?qū)е峦良易迕褡迳矸荽_認困難重重?
歷史上,土家族主要居住在現(xiàn)今的湘、鄂、渝、黔連接地帶,這種分布狀況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古代王朝在土家族地區(qū)建郡設治始于秦漢,這片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的文化交流伴隨政治管理的深入和經(jīng)濟聯(lián)系的加強而逐漸頻繁。土司制度在湘鄂西土家族地區(qū)于清朝雍正年間廢除,封建中央任命的流官開始進入這片地區(qū)。隨著各級學校的建立,以儒學為核心的漢族文化在土家族地區(qū)進一步擴大影響。政治統(tǒng)治所強化的王朝正統(tǒng)觀念逐漸深入人心。土家族語言和習俗都經(jīng)歷重大變化。學習和接受官方推廣的儒家文化也成為一種有意識或潛意識的生活態(tài)度。彭世麒獻大木,彭翼南抗倭寇,證明土家族對國家的政治忠誠;田舜年演南戲,彭秋潭詠蟾枝,表現(xiàn)當時土家族上層的儒學修養(yǎng)。
中國封建時代的土家族分布地域較廣,發(fā)展也不平衡。雖然核心地區(qū)的土家族自稱為“畢茲卡”,但這個稱謂似乎并未普遍地出現(xiàn)于歷史記錄中。而現(xiàn)在有人認為已將土家族包括在內(nèi)的“土人”、“土民”、“土丁”或“土蠻”之類稱謂,顯然不是土家族的專名。
中國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所實施的民族政策主要是軍事打擊與政治教化,正所謂恩威并重;而以夷制夷與以禮化夷,土司制度與改土歸流等等,無非是隨歷史發(fā)展而采取的越來越深入的統(tǒng)治方式。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中,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與漢族人口密切接觸的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意識受到壓抑并在日常生活中被淡化就成為一個普遍現(xiàn)象。然而,這種被壓抑、被淡化是特定歷史條件下民族意識的特定存在方式,而不意味著民族意識的消亡。多民族國家中少數(shù)民族對主體民族所代表的主流文化的認同并不等于少數(shù)民族在群體的民族身份上對主體民族的認同。少數(shù)民族廣泛接受漢族文化并不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認同于漢族。但是,封建帝國時代的統(tǒng)治階級往往把主體民族所代表的主流文化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普遍傳播看作是少數(shù)民族認同于主體民族的反映。甚至在新中國成立后仍有一些官員持這種觀點,說“如果土家是少數(shù)民族,全中國都是少數(shù)民族,我也是少數(shù)民族”。[1]4
民族認同是指社會成員以一定方式表明自己是某個民族的成員。服裝、語言、宗教、飲食等都可能表現(xiàn)民族身份,但自由生存狀態(tài)下的自我宣稱才是民族認同的明確表達。然而,民族認同的意愿和行為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chǎn)物。一方面,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文化各方面力量都非常強大的統(tǒng)治者所實施的壓迫性的、歧視性的民族政策,會導致少數(shù)民族不得不遏制、壓抑自己的民族意識,隱藏民族認同的真實意愿,從而為自己爭取基本的生存空間;民族起義遭受鎮(zhèn)壓之后幸存的少數(shù)民族成員要么在遠離統(tǒng)治階級權(quán)力中心和軍事中心的地方繼續(xù)保持其民族身份,要么在統(tǒng)治階級的勢力范圍內(nèi)淡化、隱藏甚至改變自己的民族認同意愿以求生存,就是這個方面的極端例子。另一方面,統(tǒng)治階級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推廣的地主經(jīng)濟和儒家文化與這些地區(qū)原有的經(jīng)濟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相比確實具有一定的先進性,所以少數(shù)民族經(jīng)過艱難適應之后往往愿意接受新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為自己謀取更好的發(fā)展機會。
歷代封建王朝對少數(shù)民族進行軍事鎮(zhèn)壓和文化同化的政策雖然有其合理性,但與新中國實行的平等的民族政策相比,其弊端顯而易見。封建時代受到遏制和淡化而不可從表面觀察的民族意識,在本質(zhì)上卻并未喪失生命力,在新中國的合適土壤中自然就會萌芽生長。而且,歷代封建王朝在中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設置經(jīng)營程度不同,少數(shù)民族接受儒家文化的程度也不相同。雜居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與聚居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民族傳統(tǒng)保存的情況存在差異,民族意識的強烈程度也不相同。于是,在新中國民族政策的感召和刺激下,同一少數(shù)民族群體的不同部分有先有后地、或強或弱地表現(xiàn)自己的民族意識、宣稱他們的民族認同傾向,就是一件合乎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事情,也是一件可以讓新中國的各級領導感到自豪和光榮的事情。曾經(jīng)不敢或不愿公開自己民族身份的少數(shù)民族,現(xiàn)在能夠公開表明自己的民族認同意愿,正是新中國民族政策取得成功的標志。
民族識別是民族身份的確認。它本身就是實施民族政策的重要步驟,同時又是民族政策的其他方面得以實施的前提。因為民族的所有特點都是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表現(xiàn)出來的,封建社會的政策對現(xiàn)時社會有一些影響。反對確認土家族為單一民族的那位湖南官員,顯然簡單而孤立地理解了民族的定義和民族識別的標準,而未充分考慮中國封建時代統(tǒng)治階級的民族政策對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認同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如果沒有這類錯誤認識的影響,土家族一定會更快地被確認為單一民族。
既已確認土家族為單一民族,認定哪些人可算是土家族就應該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反右擴大化與文化大革命將這個過程延誤了,絕大多數(shù)土家族人口的民族身份并未得到確認。
20世紀80年代恢復或改正民族成分,是民族識別工作上的撥亂反正。數(shù)以百萬計的土家族人口的民族成分得到恢復或改正。在1957年成立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之外,1983年新成立了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1993年更名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還有長陽、五峰、石柱、沿河等土家族自治縣以及酉陽、秀山、印江等土家族苗族自治縣。
土家族人口從20世紀50年代確認的數(shù)十萬變?yōu)楝F(xiàn)在的830多萬,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新中國的成立為各民族發(fā)展提供了平等條件,使得各少數(shù)民族可以公開承認自己的民族身份,本來就是歷史的進步。只不過這種進步在反右擴大化和文化大革命中走了一段彎路。就土家族的情況而言,數(shù)百人因言獲罪,不愿再講“民族問題”。“特別是湘鄂川黔邊境部分土家族群眾不敢再報自己是土家族,因而,他們本來的民族成分沒得到及時的確定,成為后來的一個遺留問題?!盵1]22這個遺留問題最終得以妥善解決,是黨和國家民族政策的勝利,更是土家族的幸事。
土家族的確認過程給我們提供了多方面的啟示。
對少數(shù)民族來說,不論是悄然淡化自己的民族意識還是公開宣稱自己的民族身份,都應以獲得較好的生存和發(fā)展條件為原則。
對民族政策的制訂者、實施者來說,不考慮中國封建時代民族壓迫和民族歧視的事實,拘泥于用民族特點之類來考察某個群體對民族成分的主張和要求,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精神。
我國至今還存在部分人口的民族識別問題。除了解放以前的歷史因素外,解放以來的多次“運動”對民族傳統(tǒng)的破壞,1978年以來改革開放帶來的空前的文化交流和文化影響,都不同程度地改變了民族的面貌。因此,在討論現(xiàn)階段的民族問題時同樣不宜過分強調(diào)民族特點,而應當充分考慮民族認同本身的重要性。
民族成分一旦經(jīng)過國家認定,就具有法律的和政治的意義。不論生活在什么地方,也不論保持的民族特點有多少,同一民族的成員具有同樣的民族身份。然而,在許多場合,甚至在學術會議的會場,我們會聽到一些少數(shù)民族成員這樣宣稱:“我是真正的……族”。這樣一種宣稱極為不妥。因為,“我是真正的……族”就意味著同樣被確認為……族的其他人并不是真正的……族,而是假的……族。這樣一種“真”、“假”劃分不僅傷害同一民族成員之間的感情,而且是對國家民族識別的權(quán)威性的挑戰(zhàn),所以應該引起重視。
中國古代統(tǒng)治階級曾經(jīng)對同一民族的不同成員進行劃分?!吧迸c“熟”是我們在古籍中經(jīng)常看到的標簽。
《宋史》中有這樣的例子。
“(咸平)六年四月,丁謂等言,高州義軍務頭角田承進等擒生蠻六百六十余人,奪所略漢口四百余人。初,益州軍亂,議者恐緣江下峽,乃集施、黔、高、溪蠻豪子弟捍御,群蠻因熟漢路,寇略而歸。謂等至,即召與盟,令還漢口。既而有生蠻違約,謂遣承進率眾及發(fā)州兵擒獲之,焚其室廬,皆震懾伏罪。謂乃置尖木砦施州界,以控扼之,自是寇鈔始息,邊溪峒田民得耕種。”[2]10931-10932
這段話中的“生蠻”,指的是今鄂渝交界處的土家族等少數(shù)民族群體。一般而言,“生蠻”是泛稱,而不是固定地、專門地指稱某個具體的少數(shù)民族。
“平州初隸融州,亦羈縻州峒也。舊通湖北渠陽軍,置融江砦及文村、臨溪、潯江堡,后以地隔生蠻,遂廢?!盵2]10957
此處的“生蠻”指的是廣西北部的壯族等少數(shù)民族群體。
用于泛稱的詞語,除了“生蠻”之外,還有“生獠”、“生夷”等。
“生獠”:“治平中,熟夷李光吉、梁秀等三族據(jù)其地,各有眾數(shù)千家。間以威勢脅誘漢戶,有不從者屠之,沒入土田。往往投充客戶,謂之納身,稅賦皆里胥代償。藏匿亡命,數(shù)以其徒偽為生獠劫邊民,官軍追捕,輒遁去,習以為常,密賂黠民覘守令動靜,稍筑城堡,繕器甲。遠近患之?!盵2]10976
雖然說的是“偽為生獠”,但仍可證明該地確實生活著“生獠”。
“生夷”:“烏蠻有二酋領……二酋浸強大,擅劫晏州山外六姓及納溪二十四姓生夷。夷弱小,皆相與供其寶。”[2]10979
“生蠻”所生活的地方,被稱為“生界”。
乾道十一年(1175),“沅州生界仡伶副峒官吳自由子三人,貨丹砂麻陽縣,巡檢唐人杰誣為盜,執(zhí)之送獄,自由率峒官楊友祿等謀為亂?!盵2]10946
與“生”相對的形容詞,是“熟”,于是有“熟夷”這個稱謂。
“施州蠻者,夔路徼外熟夷,南接牂牁諸蠻,又與順、富、高、溪四州蠻相錯,蓋唐彭水蠻也。”[2]10977-10978
關于“生”與“熟”的區(qū)分標準,《宋史》說得很明確:
“俗呼山嶺為‘黎’,居其間者號曰黎人,弓刀未嘗去手。弓以竹為弦。今儋崖、萬安皆與黎為境,其服屬州縣者為熟黎,其居山洞無征徭者為生黎,時出與郡人互市?!盵2]10962
可見,“生”者未加管理,不輸租稅,不服徭役;“熟”者由政府管理,輸租服役。
宋代不僅有“生蠻”、“生獠”、“生夷”和“熟夷”等泛稱,也出現(xiàn)了“生黎”、“熟黎”等專稱。到了明代,以“生”和“熟”對某一少數(shù)民族中的不同群體進行區(qū)分就很常見了,于是,有“生羌”、“生番”、“熟番”,[3]5374有“生苗”,[3]5379有“生瑤”,[3]5501有“生黎”[3]5537,5540、“熟黎”,[3]5537,5540 等等。
當然,所謂泛稱和專稱都是相對的。史書中的“生……”和“熟……”具體指當時的哪一個民族或哪一些民族,要依據(jù)上下文才能確定。
歷史上封建統(tǒng)治階級以“生”、“熟”為標記來劃分少數(shù)民族的不同群體,有其政治、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等多方面的用意。這種做法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中國各民族提供了平等的發(fā)展空間。不同民族身份的個體都是國家的平等成員;同一民族身份的個體也是該民族中的平等成員。同一民族中的不同成員之間,有保存和接受本民族文化多寡之分,但沒有民族身份的真假之別。正如漢族就是漢族,不能說讀過《論語》《孟子》《道德經(jīng)》的漢族是真漢族,沒讀過這些書的漢族就是假漢族;也不能說某地的漢族是真漢族,其他地方的漢族是假漢族。連海外華人都被視為我們的同胞,國內(nèi)同一民族的成員之間更應珍惜同胞情誼,而不可擅做有傷感情的區(qū)分。
更為重要的是,民族身份是國家的民族政策和個人的民族認同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民族身份的存在既有其合理性,也有其嚴肅性。每個人的民族身份都應該得到社會的尊重,更應該得到同民族內(nèi)其他成員的尊重。
[1] 田荊貴.土家縱橫談[M].西安:未來出版社,2007.
[2] (元)脫脫,等,撰.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0.
[3] (清)張廷玉,等,撰.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0.
Nationality Policy and Nationality Identity: Some Enlightenment from the Identification Process of Tujia Nationality
XIE Guoxian
(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Hainan Tropical Ocean University,Sanya, Hainan 572022, China )
Tujia People have been recognized as a Nationality by the government since early 1957.In the 1980s, some groups of population regained their lost ethnic identities as Tujia Nationality.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se people as Tujia Nationality,both as groups and as individuals, shows the superiority of policy towards nationalities in People’ Republic of China. A lawful expression of the ethnic ideology and feeling suppressed under the feudal domination in the history is a demonstration of national equality, which prohibits discrimination in and among nationalities.
Tujia Nationality, nationality identity, nationality identification, regain, enlightenment
K289
A
1673-9639 (2016) 06-0105-04
(責任編輯 黎 帥)(責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謝國先)
2016-06-26
謝國先(1963-),男,四川雷波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民族學、民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