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冬(1.日本國立千葉大學,日本 千葉;2.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市 200235)
薩滿教女神崇拜的文化史價值
王海冬1,2
(1.日本國立千葉大學,日本千葉;2.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市200235)
在薩滿教的日月神話和祭禮圣壇上女神崇拜的具體形態(tài)中,呈現(xiàn)出人類早期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女性本位思想,結(jié)合牛河梁女神廟的考古學發(fā)現(xiàn),提出:人類的某些區(qū)域也可能從發(fā)達的母系氏族社會直接進入到文明時代。有些地區(qū)的女性酋長集神權(quán)與族權(quán)于一身,創(chuàng)建了雛形國家,拉開了該地區(qū)文明時代的序幕,薩滿教女神是她們的精神化身。這是薩滿教女神崇拜的文化史價值所在。
薩滿教;日月神話;祭禮圣壇;女神崇拜
薩滿教的日月神話和祭禮圣壇中的女神崇拜,反映了人類早期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女性本位思想。這種觀念的形成是人類早期信仰的結(jié)晶,是珍貴的文化遺存。在眾多女神身上也反映出北方古人類文化發(fā)展的種種健康基因,反映了人類早期從單一氏族到部落聯(lián)盟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軌跡,是人類大同哲學的光輝起點。
在信仰薩滿教的北方民族中,都有崇拜日、月的古俗,在一部分民族或氏族的薩滿教祭禮中,崇祀的日、月是女神,其深刻的文化意蘊被銘記在其神話中。
在滿族神話中,太陽被稱為舜安波媽媽,是重要的自然女神。神話中講:“舜安波媽媽①滿語:太陽母親。,即太陽尊母,身披光毛火發(fā),毛發(fā)有九天那么長,所以光線能一直垂到大地。它的光毛能照化大地,也能讓大地燃燒。她住在九天之中,天天在疾跑著,把生命和精靈很快送到大地。世上的第一位女薩滿也是她送來的。她讓鷹神媽媽哺育她成為神威無敵的大薩滿。所以,女薩滿是太陽的女兒,神鷹是其乳娘,女薩滿身上的鏡飾便是太陽光毛火發(fā)的閃現(xiàn)。”[1]84北方民族薩滿服上的銅鏡象征日、月、星,是護衛(wèi)薩滿的重要神靈。在世界各民族的太陽神話中,太陽神多數(shù)為男性神,雖然某些神話片斷可以看到女性太陽神向男性演化的軌跡,但完整的太陽女神神話很少見,所以薩滿教神諭傳承至今的太陽始母神話彌足珍貴,她們的存在,證明太陽崇拜體系在母系時代就相當成熟了。
在舜安波媽媽的神話中,還有一個值得重視的情節(jié),即太陽尊母給人類送來了第一個女薩滿。女薩滿是北方初民精神生活的代表,象征著源于太陽母神的光明、溫暖和善良。柏拉圖指出:“沒有人能說光不是一種寶貴的東西?!辈娬{(diào):“當我說到‘善’,在可見世界中所產(chǎn)生的代表,就是太陽?!保?]180在初民所認識的宇宙世界中,最實在而又有光輝的莫過于太陽,太陽就是至美,而源于太陽光明的女薩滿也是美的象征。
在太陽尊母神話中還講:“舜安波媽媽最痛恨、最害怕的宇宙神是風神西斯林。他是一位男性大神,對宇宙萬物都想要追逐而成為他的妻子。他依憑著擁有巨大威力的‘額頓昂阿’①滿語:風口。,吞噬一切,太陽也不放過。可是太陽天天奔跑,風神總也追不上她,氣得他將日月兄妹吹得分離開了,總不能聚在一起,吹得太陽有時躲得遠遠的、高高的。有時風不吹時,或吹得小時,太陽就離人類和萬物很近。所以,凡是太陽離人類和萬物非常近的時候,大地就是溫暖的沃土,綠樹成蔭,萬物萌生。當太陽躲在高高的、遠遠的地方時,風神吹叫不停,這就是雪沃冰川,萬物藏于地下?!保?]86
這是北方初民對變化著的自然現(xiàn)象作出的有趣神話解釋,同時又融聚了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神話中的主要情節(jié)——男神對太陽女神與其他女神的不顧一切的追逐,反映了父系時代開始盛行的掠奪婚姻——酋長奪美,群雄爭雌——所引起的女性的激烈反抗。在神話中,出現(xiàn)了太陽女神的一位可愛的妹妹——月亮女神。
古時,薩滿教就有專祭風神的儀式。祭祀時,要用人血②后來以牲血代之。、活牲獻祭,因為太陽是紅色的,血也是紅色。在大地上灑上鮮血,風神將其吞噬,便以為捉到了太陽,就不再去追逐真正的太陽了,太陽女神就能永駐天宇,照耀人間。古俗反映了神話所寓含的宗教觀念,直到近世,薩滿教仍保留著血祭之俗,可能就源自古時的太陽崇拜。
值得一提的是太陽尊母的名字是舜安波,舜是其詞根,女真語稱太陽為 “受溫”(Sou-un),滿語稱“舜”(Sun),赫哲語稱“喜翁”(Sii-w),印第安語稱太陽氏族為“Kul-Sw”,鄂溫克語稱“iun”,英語稱“Sun”,等等,基本發(fā)音如此接近,不能不令人深思,尤其使人驚訝的是華夏族的古太陽神也叫“舜”[3]。屈原在《楚辭·離騷》中這樣描寫他:
百神翳其備降兮,
九疑繽其并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
告余以吉故。
顯然,華夏古帝——舜是靈光閃耀、輝煌燦爛的太陽神,已是一位男性大神。不過,他是否源自舜安波媽媽?好多民族稱太陽為“舜”是否都來自這位薩滿教的古老女神?我們?nèi)圆荒軘喽?,還需做繁難的語言學的研究工作,但這一有趣的語言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也許,我們可以推測,早期的太陽神應是女神。
在滿族神話中,還有火母神突姆媽媽的故事甚為典型。相傳:“她高居九層天宇中的金樓中,身披光毛發(fā),光照中天,她憐憫大地上的人類和其他生靈夜夜摸黑,難覓食物,于是把自己身上的一束束光毛撒下來,拋出去,天上生出了依蘭烏西哈③滿語:三星。、那丹烏西哈④滿語:七星。、明安烏西哈⑤滿語:千星。、圖們?yōu)跷鞴逎M語:萬星。,可是女神變得全身赤裸,只能住進石頭里?!保?]91顯然,突姆媽媽的原型即“光照中天”的太陽女神。她為了人類與生靈的生存,將太陽火送到人世間,而變成燧石神——火母神。在突姆媽媽的薩滿教祭禮中,薩滿吟唱完這段神話后,要向火堆拋撒野牲鮮肉,因為不能讓突姆媽媽餓著。在火祭結(jié)束時,族人要圍吃“天火肉”⑦用火祭中篝火燔烤的牲肉。,因為火母神賜予的神火是最圣潔的。滿族的崇石習俗如清朝官帽上的“頂戴(佩石)花翎”——其中寓含的民俗意識應來自這位燧石火母神的崇拜觀念。
日本安萬侶《古事記》云:“天地形成之初,高天原上誕生的神,名號是天之御中主神(天上中心主宰者),其次高御產(chǎn)巢日神(天上掌管萬物生育的神),其次神產(chǎn)巢日神(掌管幽冥界的神)?!保?]42這里暗含著太陽神系。神世七代最后的伊邪那美神在祓禊中“洗左眼時化成的神,名叫天照大神,洗右眼時化成的神,名叫月讀命(月神)。”⑧同上。太陽女神——天照大神被認為是天皇們的祖宗,其觀念與舜安波媽媽神話十分相近。在古代日本,銅鏡“被認為是一種魔力,它象征著純潔,按照當時的信仰,它是一種能夠驅(qū)逐兇神的護身符,青銅鏡同日盤像⑨太陽女神的化身。一樣受人敬仰”[5]39。可見日本先民曾普遍崇拜太陽女神。
西伯利亞大多數(shù)民族⑩包括開特人、聶聶茨人、謝利庫樸人、曼西人、多爾干人、埃文基人、那乃人、烏耳奇人、尼福赫人、愛奴人、愛斯基摩人、布利亞特人等。的神話中,都認為太陽是位女神?!鞍⒘羯耆藶榱私邮芴柕幕盍Γ刻煸绯慷家萄省瘞卓陉柟狻?。“烏德蓋人的薩滿認為,銅鏡是太陽神像,他們把它系在腰帶上,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它在他們想象中的游歷宇宙各界的過程中照耀著他們”[6]152。此外,還有許多有趣的崇日儀式與習俗。
鄂溫克族太陽神話中說:“太陽姑娘希溫烏那吉是玉皇大帝的小女兒,她有一顆純潔善良的心,每天早早就起來,按時給宇宙、人類和萬物送去光明與溫暖,她走過高高的大山,路過無邊的大海,穿過密密的森林,越過生長萬物的大地,每天都很辛勞?!保?]91由于受漢文化的影響,太陽尊母成為太陽姑娘——玉帝的小女兒,玉帝成了天穹主神。但是,太陽姑娘每天辛勞為人類的生存送來光明和溫暖的神話并無變化。
蒙古族神話《日月之起源》中講:“玉皇大帝一千歲的時候,天和地才開始分家。玉皇大帝叫天王造天,地王造地,山王造山,水王造水。天管生云下雨,地管生長萬物,水管滋潤生靈,但此時,天上還沒有日月。于是,玉帝派他的九女牡丹青姆,帶著金鏡下凡來到馬蓬海,她用金鏡在海面上磨了一千六百下,海面上亮了起來,磨到兩千六百下的時候,東方出現(xiàn)了紅輪,磨到三千六百下的時候,太陽就出來了。牡丹青姆用銀鏡在海面上擦三千六百下,月亮就出來了。日月以昆侖山為界,開始循環(huán)追逐,日月和晝夜就這樣形成了?!保?]253牡丹青姆是玉帝小女兒,這是受漢族神話影響的結(jié)果,但女神用鏡創(chuàng)造了日月,源自薩滿教的太陽女神崇拜。
在北方諸民族的薩滿服飾中,都離不開象征日、月、星辰之光的銅鏡,以致演化成薩滿的主要神具與卜器,即戰(zhàn)勝邪魔的武器。銅鏡崇拜實質(zhì)上是太陽崇拜。
在滿族神話中說:“最高天神阿布卡恩都里①滿語:天神。用神器‘托里’②滿語:銅鏡。造成了群星和十個太陽,白天十分炎熱,人們砍來大樹做弓,用椴樹皮與藤條做弦,射落八個托里。天神命二格格③滿語:姑娘?!妊馈軡M語:月亮。托起發(fā)黃光的托里當月亮 ,大公主‘順’(即舜)用大托里當太陽?!保?]3銅鏡成為日月化身的神話在北方民族曾普遍存在過。
鄂倫春族神話《太陽姑娘》反映了神人之間的性愛。故事說:“大興安嶺白嘎拉山下有一個湖,常有七個天女在湖中沐浴,最小的就是太陽姑娘。一天,太陽姑娘偶遇獵人莫日根,兩相傾慕。太陽姑娘返回天界時,在大石上小解,巨石綻開一道縫隙,莫日根也向縫隙中小解,經(jīng)七七四十九天,育成一個嬰兒。太陽姑娘降臨世間,與獵手成婚,其子名為莫日根布庫。日后,太陽姑娘被召回,不準返回人間。經(jīng)神鳥傳音,莫日根父子攀登鹿角登臨天界,與之團聚。”[10]15
神話中人神之間的愛情一波三折,太陽姑娘已沒有昔日太陽尊母的威嚴。實際上,是追求純真愛情的鄂倫春姑娘的化身,很可能是受漢族“牛郎織女”神話影響而產(chǎn)生的優(yōu)美傳說。不過,故事中天女與凡人小解而使石頭懷孕生子,莫日根父子攀鹿角而登天界的情節(jié),頗有薩滿教色彩。在薩滿教晚期神話傳說中,還有不少這類故事,反映了各民族之間的文化影響與融匯,整個薩滿教就是一個匯納百流的文化巨川。
哈薩克族神話中講:“月亮是美女,太陽是情郎,他們本是一對情侶,當?shù)嘏c天、黑暗與光明、白晝與黑夜產(chǎn)生時,太陽先升起歸于白晝,月亮后升起歸于黑夜,雖難以相會,但仍相親相愛。”[11]153這里的太陽是男神,而且只是月亮女神的情郎,這是早期薩滿教太陽神話的嬗變。故事中神與神之間的情愛表現(xiàn)得相當纏綿感人,這是哈薩克先民用人際的社會關(guān)系來解釋天際的自然現(xiàn)象。
錫伯族神話說得更直率:“天上的太陽是男性,月亮是女性,兩者相愛,時常幽會,并擁抱交歡。”[12]467薩滿教的神祇與人類有同樣的欲望與情感,需要同樣的擁抱與交歡,他(她)們是生氣勃勃的人神。
在太陽神話中,往往有月亮相伴,她是與太陽一起創(chuàng)生的自然女神,后期成了太陽神的妻子或情人,卻總不變其女神面目。在鄂倫春族中,正月十五求月光卜測狩獵,是狩獵女神。滿族將其視為守夜女神,是一位“祥如而溫柔的姐姐神”。在祭農(nóng)神時,月亮成了農(nóng)神⑤滿語稱“烏忻貝子”。的燈籠——一位黑夜的光明女神。朝鮮族正月十五闔族祭月,年輕的媳婦要登高處拜月祈子,月亮是生育女神與婦女保護神。赫哲族中流傳著這樣一則月亮神話:古時,有一個受虐待的媳婦,稱伯雅木齊格,每日赤腳擔水,受盡婆母欺凌。某個月明之夜,伯雅木齊格擔水時向空中哭訴,忽然由月亮里伸出一束樹枝,她肩擔樺皮桶,攀扶樹枝直上月宮,因得救而成月神。一個受壓迫的婦女被月亮所救而成了月神,當然是婦女保護神了。早期的自然神話,進入封建社會后,成了表現(xiàn)婦女反抗封建壓迫的社會神話。
在埃文克人①俄羅斯境內(nèi)的鄂溫克人。的神話中,太陽和月亮常被視為母親,也有視為是一對姐妹或兄弟的。其中有一則神話相當完整:
從前太陽是人,月亮也是人,還有一個銀色的女人,她們?nèi)齻€都是好姑娘。太陽和月亮在我們的地球上勞作,雷電負責為她們劈柴,月亮姑娘負責擔水。在地球上還住著一個男子,一個很好的人。他沒有家,去找銀姑娘求婚。樹也是個姑娘,她在銀姑娘家里當仆人。女仆欺騙了這個男人,她穿上女主人的衣服,冒充女主人并嫁給了這個男人。銀姑娘回來后,發(fā)現(xiàn)了騙局。于是,她讓這個男人去捉兩只白色和一只黑色的鹿,殺掉它們并剝下鹿皮。然后,她強迫這個男人脫去衣服,并用鹿血給他沖洗。于是,這個男人變成金色的。銀姑娘也懲罰了女仆,她在女仆的頭上拴一個活結(jié),繩子的另一端拴在鹿身上,之后,她就放開了鹿。鹿跑走了,同時在整個地球上下了樹種,從那時起,在地球上就開始長樹了。后來,銀姑娘便嫁給了這個金色的男人。過了幾天,丈夫覺得無聊,打算到外面走走。妻子給他指明了道路,同時禁止他到月亮姑娘和太陽姑娘那里去。丈夫并沒有聽從妻子的勸告,找到了月亮和太陽這兩個姑娘并開始同月亮姑娘一起生活。銀姑娘知道后,便去追趕他們,但并未決定跟月亮和太陽姑娘爭斗。她變作一只鷂,開始在她們周圍飛來飛去。月亮和太陽讓金色的男人抓住鷂。男人試著射了一箭,卻射中了鷂的爪子。從此以后,所有的鷂爪就都有了一個紅斑點。銀姑娘變的鷂飛走了,遠遠地看著他們?nèi)齻€人。當他們?nèi)巳プ汾s時,銀姑娘從上面拋下一條腰帶,于是從地球到天空便升起一道彩虹;她又拋下了一件衣服,空中便出現(xiàn)了烏云。她們在沿天空追趕時碰到了艾克舍利②鄂溫克語:上界的神。,艾克舍利阻止并留下了兩個姑娘:一個姑娘留給白天,另一個姑娘留給黑夜。從此以后,白天太陽在地球上發(fā)光,而夜間月亮在地球上發(fā)光,太陽和月亮是同時出現(xiàn)的。[13]61
這則有趣的日月神話給我們留下了一幅母系社會初期所實行的普那格路亞婚姻向?qū)ε蓟橐鲞^渡的風俗圖。馬克思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中指出:“在普那路亞家族制下,便多少有了一男一女結(jié)成配偶過同居生活的事實,而這是社會狀況的諸條件引起的。每一個男子在其若干的妻子中,有一個是主妻,反過來說女子也是如此,因而有了向?qū)ε蓟檫^渡的傾向。這主要是氏族組織的結(jié)果。”[14]98在神話中,銀姑娘極力排斥樹姑娘、月亮姑娘與太陽姑娘,反映了這種傾向已經(jīng)相當明顯。在這歷史性的轉(zhuǎn)折中,婦女起了重要的歷史作用。對偶婚是人類婚姻史——性史的一個重要進步,它已經(jīng)寓含著一夫一妻制的萌芽,為人類文明時代的到來奠定了基礎(chǔ)。
據(jù)有關(guān)田野調(diào)查資料顯示:在薩滿教天祭、火祭、星祭、海祭、雪祭、柳祭等萬神殿中,主神都是女性,重要的助神也多是女性。通過祭禮誦唱出她們不僅孕生了生命世界,也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新的生命源泉,其形態(tài)或是太陽神光,或是圣火,或是“媽媽的水”——生命之水,等等。她們不僅統(tǒng)轄著蒼穹,還統(tǒng)轄著人間,為人類創(chuàng)造著、奮斗著、拼搏著、忙碌著,甚至犧牲自己。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幕幕圣壇祭禮上,英雄的女神附體在女薩滿身上——由女薩滿以種種舞蹈、歌唱、神技、祭儀再現(xiàn)女神的象征形象。當然,在后世薩滿祭禮中,女神也附體于男薩滿(必須著女裝的男薩滿)身上,是后期的一種演變形態(tài)。但是在比較濃重原始意味的祭禮中,重要的女神仍都由女薩滿來代表。
在參加祭禮的族眾眼里,祭壇上神附體的女薩滿是真正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的“女神”,眾神偶是靠她們抹血才真正“活”起來的。瑰麗神奇的薩滿神話靠她們“金子一樣的嘴”傳頌了神圣的宗教含義。從某種意義上講,在薩滿教圣壇——這人神共演的宗教與文化的舞臺上,女薩滿本身就是神,所以必然會產(chǎn)生“女薩滿神”。下面我們以滿族的柳祭和鷹祭為例,來具體探索其女神崇拜的形態(tài)。
先看柳祭。
滿族薩滿教中的柳崇拜是相當普遍的。據(jù)滿族佟佳氏薩滿神本記載,該姓先民居住在長白山區(qū)域的佟家江畔,佟佳霍通附近有柳祭的圣地,其主祀對象為有濃郁圖騰崇拜意味的柳始母神佛朵媽媽。
沐浴凈身后的薩滿占卜擇定柳祭圣地,選一棵柳樹作為神樹,用柳木搭成神案,神案上供放柳神、虎神、鷹神、獵神、水魂神、方位神等神偶與供品。祭禮開始時部落長率幾個氏族的族人跪拜神樹。接下來是請神。先請與氏族衣食資源緊密相關(guān)的獵神等,再請柳神的開路大力神——野豬神等。然后薩滿代表始母神柳神翩翩起舞。族眾跪拜接受柳枝的拂拭——象征著人們回到了賦予生命的圖騰始母的懷抱中。最后,薩滿邁著舞步給躺著孩子的悠車上佩掛柳枝、彩布、神偶等保佑嬰兒的吉祥物。請畢佛朵媽媽,又請來東方方位神德力克。接著,請來了柳王佛朵赫赫,這是一位與天地同壽的古神,亦是重要的守護神。跳神禮畢,有各種斗智斗勇的娛神民俗體育活動,如飛燈碗、跨澗、過河、走樹、搶水珠、跑柳城等。
在清宮堂子祭中尊柳神為“佛里佛多額莫西媽媽”,相當于漢族的子孫娘娘。直到20世紀60年代,許多普通滿族人家仍然保持著祭柳換鎖的隆重儀式。在吉林琿春地區(qū)的郎、那、關(guān)姓滿族中,至20世紀50年代仍選擇高大的柳樹作為神樹。
再看鷹祭。
鷹祭,為世居白山黑水地域的滿族先民亙古沿襲下來的古祭。唐朝初期,東北的名鷹已為朝廷的寵物;遼金以來,鷹手沐雪櫛風以競捕極北的鷹雛為榮耀。下面以1996年富育光、陳景河、于雷、王宏剛等人在吉林省汪清縣拍攝的《滿族鷹祭》紀錄片為例,說明鷹祭概況:
在祭祀中,主祭女薩滿首先要吟唱報祭,說出鷹祭的目的是北上請“鷹孩”,即捕回極北地區(qū)的優(yōu)良仔鷹,要經(jīng)過“九死一生”的艱難歷程,必要靠鷹神母的庇佑。神歌中道出了鷹神母的由來:相傳,薩姓先人分三支人馬北上捕鷹,歷盡艱險,有兩支再也沒有回來,另外一支被大白鷹救回才使氏族得以綿衍。大白鷹在救難中折壞了一只腳,成了獨腳鷹,從此,被薩姓族人敬為鷹神母,世代敬祀。在祭禮中,薩滿身穿三人高的鷹羽神衣代表“鷹母神”沙彥夾昆闊羅媽媽與“猛雕女神”一起,和眾多的“小白鷹”跳群鷹舞,象征著“鷹母神”要把自己最好的孩子獻給部落的捕鷹人,以求部落興盛強大。胸膛里跳動著熾熱愛心的鷹神母救了部落,使之得以綿衍,恩比母親,是忠誠的部落守護神。鷹神母還有一批助神、友神,如海蛇神梅赫格格、星光神都靈媽媽和都靈瑪法等。捕鷹的艱巨危險使捕鷹人難免有死傷,不少人葬身異鄉(xiāng),只被帶回來一條辮子;有的人迷路失蹤,不知所去,永遠回不來了。喪祭時要請安魂女神德登媽媽?!暗碌菋寢尅备襟w的薩滿點燃燈火,據(jù)說客死他鄉(xiāng)的捕鷹人的靈魂會循著逶迤彎曲的“火路”返回家鄉(xiāng),成為庇護族人的祖先神。
從鷹祭中我們可以看出,雖然在生活中,捕鷹是男人的事務(wù),但在有關(guān)祭祀中,女神仍然起到重要作用,因為男人被女性精神指導與撫慰,事業(yè)才能持久。
從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考古資料來看,史前薩滿教女神神系崇拜的實物佐證,最有典型意義的是我國遼西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牛河梁女神頭像及其女神廟。據(jù)碳14測定和樹輪校正,距今有五千年,屬紅山文化晚期。這里曾是一座氣勢宏大的女神神殿,分主室和側(cè)室,供有女性主神和環(huán)侍拱列的諸女神。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將中國的文明史追溯到五千年以前。
牛河梁女神廟的地理位置正在薩滿教流傳區(qū)域。從神殿的規(guī)模以及周圍六個山頭的大型積石冢群來看,并非紅山初民一個氏族或一個部落所為,一定是幾個部落組成的聯(lián)盟或部族共同建造、祭祀的。從中我們看出兩個特點:
其一,崇祀的主體神群是女神;
其二,出現(xiàn)了女性主神。
這兩點都說明薩滿教在母系社會就臻于成熟。牛河梁神殿六個山頭的大型積石冢群,很可能是六個公共墓地,其祭典帶有部落聯(lián)盟、部族或酋邦性質(zhì)。這里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薩滿教有關(guān)研究者田野調(diào)查獲得的資料是何等的相似:滿族火祭由扈倫七姓共祭,即有七個部落合祭;薩滿史詩《烏布西奔媽媽》中的女薩滿烏布西奔是威震東海、統(tǒng)領(lǐng)七百噶珊的英雄女汗——這已不是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而是具有國家萌芽的女汗國(酋邦)了。
牛河梁女神殿的出現(xiàn),標志著史前母權(quán)發(fā)展到了高級形態(tài)。在其遺址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一件這種高級形態(tài)的象征物——豬龍。豬,雖然力大勇猛,但它是不會飛的,只有變成了豬龍才能騰翔天穹;而龍是中國王權(quán)的象征,豬龍的出現(xiàn)是紅山初民汗權(quán)的升華。它不僅將中國文明的象征——龍的起源推到五千年前,而且意味著高度發(fā)達的母權(quán)制迎來了文明的曙光。
由此我們想到:由于各區(qū)域各民族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不同、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不同、歷史文化發(fā)展不同,其跨入文明時代的社會形態(tài)可能也不同。人類的某些區(qū)域也可能從發(fā)達的母系氏族社會直接進入到了文明時代。
那統(tǒng)領(lǐng)東海諸部的女薩滿烏布西奔媽媽、那管轄著七百二十個部落的呼斯林女汗,雖然都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但她們又很可能是歷史上存在過的真實人物。有些地區(qū)的女性酋長集神權(quán)與族權(quán)于一身,創(chuàng)建了雛形國家,拉開了該地區(qū)文明時代的序幕,薩滿教女神的主神即是她們的精神化身。
無論是薩滿教神話,還是薩滿教祭壇,活躍在其中的女神都是人類生育、生產(chǎn)、生活的重要保護神。她們與人類息息相關(guān),不但創(chuàng)生了世界萬物,而且護佑著這個世界的永生。薩滿教女神崇拜,不僅反映了北方民族早期質(zhì)樸的世界觀,也反映了人類社會早期的文化發(fā)展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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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章永林)
Culture Historial Value of Goddess Worshipping of Shamanism
WANG Hai-dong1,2
(1.Chiba University,Chiba,Japan;2.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Shanghai 200235,China)
From the moon and sun myth of Shamanism and the specific forms of Goddess Worshipping on the cult chancel,the paper discusses the ide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early human—female-oriented thought,combining archaeological finds of Niuheliang Goddess temple,proposes that certain areas of the human may also directly from well-developed matriarchal society enter the civilization era.Female tribal chiefs in some areas possessed the theocracy and clan authority at a suit,created a rudiment of country,kicked off the prelude of civilization era in this region.The Goddess of Shamanism is their spiritual embodiment.This is cultural value of Goddess Worshipping of Shamanism.
Shamanism;the moon and sun myth;the cult chancel;Goddess Worshipping
G129
A
1008—7974(2016)04—0094—06
10.13877/j.cnki.cn22-1284.2016.07.018
2016-03-21
王海冬,吉林省吉林市人,日本國立千葉大學大學院人間環(huán)境設(shè)計學科地域文化設(shè)計專業(yè)博士,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