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楓
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人老了
◎王丹楓
身為資深“城市候鳥”,我跟我的同鄉(xiāng)會為費盡周折搶到的一張返鄉(xiāng)票開心好一陣子。距離回家的日子越近,我就越容易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像是害上了相思病。
我在深圳定居的同學(xué)說,城市需要發(fā)展,滿眼皆是機會,卻無處有資格成為誰的故鄉(xiāng)。城市之內(nèi)無故鄉(xiāng)。我南部小鎮(zhèn)的那個故鄉(xiāng),日夜都在超速去舊換新,縱使有一天風(fēng)景全殊,但是“故鄉(xiāng)”這個名詞一定還會是我的命門。它所能喚起的溫暖記憶,皆是因由那往日的所在,淌著我少年的時光之水,以及現(xiàn)在仍住那兒的父母。
看新聞上說“春運”提前60天售票,父母估摸我的歸期,打電話問我是否搶到票了,得到肯定答復(fù),那端傳來“那就好”的長嘆。我知道,他們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下了。父母有個雷打不動的習(xí)慣,每晚7點半中央臺的天氣預(yù)報必看,并牢記北京、天津、武漢這三座城市的明日天氣——因為那是我們兄弟仨各自定居的城市。天涼了,提醒我們添衣;下雨了,提醒我們帶傘;感冒季,提醒我們開窗通風(fēng)多喝水……事無巨細到快讓人膩煩?!皶缘昧?!”我偶爾也會沖著電話那端發(fā)脾氣,掛掉電話。事后每有后悔,不該如此無禮。但是當天氣轉(zhuǎn)涼,父母照舊電話提醒我。不管我多么冒犯父母,父母永遠不會記恨我。
自我18歲進城闖蕩,每年回家過年,父親都會很早趕到縣城的小站等我。一年一次相聚,我目睹了父親的頭發(fā)由烏黑利落到雙鬢染上風(fēng)霜。父親幾乎總是先我一步在人堆里找到我,那時他朝我揮手微笑,笑起來如春風(fēng)牡丹一樣暖人;而現(xiàn)在,他一笑,臉上瞬間蕩起萬水千山。心里真不是滋味。父親走在前面,我放慢步子跟著他。他發(fā)福了,沒走多久就氣喘吁吁,一點都沒有年輕時的樣子。想起早年間跟父親走夜路,月光澹蕩無邊,清風(fēng)掠林拂來,我?guī)缀跏沁B走帶跑才能趕上?!安恍邪?,小子,加把勁!”父親時不時激我,我氣喘吁吁沖到前面,父親三兩步就超過了我,那時矯健高大的父親在我眼中不知有多棒。
每一次歸來,我發(fā)現(xiàn),父母正在以我成長的速度老去。他們越來越容易忘事,拿在手中的東西,一轉(zhuǎn)身,就不記得放哪兒了,急得團團轉(zhuǎn)。晚上陪他們聊天,聊著聊著,我就困了,可他們一點睡意都沒有。我回房睡下了,他們的房間還亮著。等我第二日醒來,又聽見熟悉的母親切菜剁砧板的“梆梆”聲。我問她怎么起這么早,她說上年紀了總睡不著。我鼻尖一陣陣發(fā)酸。父親早出門遛彎了。吃飯時,母親還是習(xí)慣把好菜留給我和父親,還是喜歡給我夾菜,為這事我說過她多次?!拔业目曜邮歉蓛舻?!”母親無辜得像個被誤解的孩子。
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人老了。我多么希望回到那個年代,父親壯如虎,母親愛打扮,他們無需處處照顧孩子的心情,兒女惹毛他們了,當即“開練”,甚至扇你一巴掌,你吧嗒掉眼淚,他們自顧自地提高嗓門對你嚷嚷他們的擔憂……那時候他們多鮮亮,簡直是我心中的神,因為他們“無所不能”。
對父母,我一路從崇拜、佩服漸變?yōu)槭桦x、憐憫——別說你沒有,其實我們都一樣。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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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回家”為主線,感情真摯,令人潸然淚下?!按螂娫拞栁沂欠駬尩狡薄薄翱刺鞖忸A(yù)報”“叮囑我多穿衣服”等細節(jié)描寫展示出“父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們的兩個人”。父親的白發(fā),母親的無辜,讓“我”“知道父母真的老了”,他們從“無所不能”的神,變成了需要我們“憐憫”的孩子?!皠e說你沒有,我們都一樣”是文章的點睛之筆,讓人無限感慨,無限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