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保全
(云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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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華民族構建過程中的邊疆整合
孫保全
(云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摘要]民族分布格局同地理生態(tài)結構的一致性,加之歷史上“華夷之辨”的疆域治理范式,形成了中國異質性和碎片化的傳統(tǒng)邊疆。近代以來,隨著中華民族構建的開啟和推進,原本隸屬于不同族體的各邊疆版塊始漸為整個中華民族所共同擁有,內外分際的疆域格局被解構和重組,并通過“人”的維度實現了“地”的整合。這既是邊疆屬性從“民族性”到“中華民族化”的轉變過程,也是邊疆格局從碎片化到整體性的轉變過程。但就目前境況來看,中華民族“多元”的結構性特征不斷固化,而“一體”的國族屬性相對虛化,使得這種疆域整合機制開始松動,因此需要重新調整中華民族建設和發(fā)展走向。
[關鍵詞]中華民族;國族;多元一體;邊疆治理;邊疆整合
中國的民族分布格局同地理生態(tài)結構之間存在著高度的一致性,這集中表現為邊疆區(qū)域也是眾多少數民族的聚居之地,往往又被稱為“邊疆民族地區(qū)”。歷史上王朝國家以“華夷”范式來劃分邊疆,并依據“因俗而治”“分而治之”的思路進行治理,進一步固化了邊疆的文化屬性和民族屬性,所形成的邊疆形態(tài)不僅是異質性的也是碎片化的。近代以后,隨著國家形態(tài)向民族國家轉變,中華民族的構建進程也逐步開啟并不斷推進。從根本上講,中華民族構建所追求的就是將國內居民整合成為統(tǒng)一的民族共同體,其中同質性的國民身份軟化了族際與區(qū)域間的壁壘,統(tǒng)一性的國族文化淡化了不同疆域部分的文明差異,內聚性的民族主義強化了疆域認同與領土意識,從而通過“人”的維度實現了“地”的整合。原本隸屬于不同族體的各邊疆版塊開始為整個中華民族所共同擁有,因文化和民族要素形成的內外分際的傳統(tǒng)疆域格局漸次解構并得到重組和整合。這是一個邊疆屬性逐步從“民族性”到“中華民族化”的轉變過程,也是一個邊疆格局從碎片化到整體性的轉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多元”與“一體”間的互動關系,不僅影響到中華民族的構建,也深刻影響了邊疆整合的路徑和實效。其中,強調多元主義的“五族共和”理念和偏向一體化的“中華民族一元論”,在邊疆整合實踐中既有成效又存在缺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多元一體”的構建路徑曾在“多元”與“一體”之間獲得了平衡。但隨著“多元”結構不斷固化和“一體”特性相對虛化,國家疆域的“中華民族化”進程開始受到阻滯,這種邊疆整合機制也隨之松動,因而需要對中華民族建設和發(fā)展走向作進一步調整。
一、“一國一族”思潮對邊疆的排斥
近代以降,在西方列強的誘脅之下,中國逐步開啟了民族國家的構建歷程。然而此時中國人并不能完全正確解讀“民族”和“國家”概念,甚至誤將民族國家視為單一民族國家,“一國一族”思潮由此盛行。1902年,梁啟超引入了“中華民族”一詞,但這個概念起先僅僅用于指代漢族。這樣的政治話語并未得到滿清政府的重視,卻迎合了革命黨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政治綱領,主張“合同種,異異種”建立漢族的單一民族國家的觀念開始占據社會輿論主流。為達到這一目的,革命派的精英分子不惜花大力氣,積極喚醒和動員漢族的民族意識和民族主義,甚至通過重構“黃帝崇拜”[1]來塑造漢族的“想象共同體”??梢哉f早期的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帶有鮮明的種族主義色彩,而這種種族革命的目的,最終又指向構建一個單一民族的民族國家。
現代民族主義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同領土訴求緊密結合,甚至有西方學者認為民族主義本身就是一種領土觀念,民族主義深深地根植于領土想象和領土傳言之中[2]。中國在構建民族國家和國家民族的活動中,對于民族主義的煽動和運用正是體現了一種深刻的領土意識。而這種漢族單獨建國的構建進路實際上對國家疆域的整體性起到了一種解構作用,特別是對邊疆區(qū)域產生了一種排斥性的力量。在辛亥革命爆發(fā)前,受到日本人發(fā)明的“十八行省建中華”口號的影響,在主導社會潮流的革命黨人中間,興起了一種在內地十八個行省區(qū)域范圍內建立漢族國家的風潮。在這種思潮的構想中,所要恢復和重建的國家疆域僅僅包括自古以來漢族聚居和統(tǒng)治的內地區(qū)域,而對少數民族聚居的邊疆地區(qū)則持有一種可有可無,甚至是主動放棄的消極態(tài)度。武昌起義時,湖北軍政府打出的十八星旗,就表達了“十八省人民團結和鐵血的革命精神”[3]。這種種族式的“一國一族”的民族國家觀念及國族觀念影響極大,乃至于在辛亥革命之后的很長時期,保存“中國本部”、放棄邊疆區(qū)域的主張仍不絕于耳。除了思想層面的影響外,將漢族等同于中華民族的主張也導致碎片化的邊疆局勢變得更加動蕩不安。如,當時蒙古貴族的疑慮就表現出這種國族話語帶來的負面效應,“共和國將僅以十八行省組織之乎?抑將合滿蒙藏回共組織之乎?”[4]至于辛亥革命后外蒙古在俄國的蠱惑下所采取的一系列民族分離活動,都與此不無關系。
這種“一國一族”思潮的興起,是在中國民族國家構建初始時期的特定政治氣候下形成的,具有較強的局限性。這樣的政治思潮表達了國人急于實現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強烈愿望??v觀當時的世界形勢,西方民族國家國力強盛的客觀現實同樣起到了極強的示范作用,也喚起了中國人試圖建立起中國民族國家的決心,并在國家形式上處處效仿西方國家的模式。然而,這樣的情勢也導致了國人對民族國家本質的誤讀,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西歐的“nation”并非等同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族”,而是指獲得國家形式的政治性民族即國族,強調的不是人群共同體的文化屬性或種族屬性,而是政治屬性。對于當時的中國而言,若要建構起西方式的現代國家,要做的是將國內的各個民族整合成為一個“nation”,而不是將所有的民族都視為政治民族。
堅持將中華民族等同于漢族,建立起單一民族的民族國家,這種主張在邏輯推導上必然得出將邊疆區(qū)域連同邊疆少數民族一起排斥在國家領土之外的結論。這種構建路徑除了導因于對民族國家的誤讀之外,還與幾千年來形成的民族觀和疆域觀息息相關。在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中,邊疆的族群被視為“非我族類”,邊疆區(qū)域被視為核心區(qū)的附庸。因此,在民族國家構建之際,社會上自然就容易出現將少數民族排除在中華民族之外,將邊疆看作可有可無之地的主張。甚至,在辛亥革命期間,孫中山等革命先驅者曾一度同意將滿蒙等地讓與日本,以換取對中國革命的援助。[5]這與王朝國家時代,中央王朝為維護核心區(qū)利益而舍棄邊疆的做法可謂如出一轍。這說明,在清末民初時期,中國人對民族國家和國族的理解和認識是較為粗淺的,對其接納程度也是有一定局限的。
二、“五族共和”理念對邊疆的維系
隨著對民族國家認識的加深,在反思“漢族建國”帶來的政治弊端的基礎上,“五族共和”的民族觀一度興起,并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早在辛亥革命爆發(fā)之前,主張君主立憲的人士就曾提出過“五族君憲”的思想,意在將清王朝打造成為一個代表多個民族的國家政權體系。梁啟超、楊度等人也曾鼓吹過類似的觀點,提倡五族聯合,并提出滿、蒙等民族與漢族共同構成了中國的政治觀點。在立憲派看來,“中國的民族主義不應是漢族聯盟排斥在遼闊的中國境內生活的其他民族,而應是中國境內各個民族團結起來反對外來入侵的民族”。[6]
辛亥革命以后,“五族共和”的理念進一步得到強化,相比之下原來的種族革命論調則漸漸淡出社會的主流話語體系。中華民國在南京宣告成立之時,孫中山就當即宣布:“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tǒng)一。”[7]接下來在各省代表會議上,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被決議通過為中華民國的國旗。這表明“五族共和”的國族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共識。在1912年頒布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更是第一次以國家憲法的形式,明確了“五族共和”作為國族構建的基本模式。
在“五族共和”理念的指引下,民初政府先后采取了多種措施來加強和改善族際整合機制以達到統(tǒng)合邊疆的效果。一是,多次聲明和強調“五族共和”的政治立場;二是,專門制訂和頒布體現“五族共和”理念的各種政策和法律;三是,調整邊疆治理和族際關系治理的思路。通過這些整合措施,在政治上保障邊疆各民族的民主權利,尤其是注重將民族精英和宗教領袖吸納進國家體制;在經濟上注重邊疆地區(qū)的開發(fā)和建設;在文化上重視邊疆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尤其注重培育同一性的國族文化。
“五族共和”的國族和政體理念,也得到了邊疆地區(qū)各族人民尤其是其上層人士的積極響應,從而在實效層面起到了邊疆整合的作用。1912年,新疆成立了“五族共進會”,呼吁各族民眾放下歷史上的民族恩怨,同造共和幸福。1913年,蒙古王公公開承認“蒙古疆域與中國腹地唇齒相依,數百年來,蒙漢久為一家”[8]。1919年,外蒙當局在向民國中央政府的呈文中,表示“五族共和共享幸福是我外蒙官民共所期禱者也”[9]。1920年,達賴十三世也首次明確表達出“同謀五族幸?!钡脑竿?。[10]
“五族共和”理念的提出,對于社會劇烈轉型中國家疆域的繼承和維系起到了關鍵性作用。一是,這一話語取代了“驅除韃虜”的口號,避免了“十八省”建國帶來的國家分裂風險,將廣闊的邊疆區(qū)域和內地一并用來構筑中國的領土空間;二是,這個政治概念中蘊含著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的思想,是對以往中國族際關系范式的否定和超越,為民族間的聯結和融合以及中華民族的最終形成創(chuàng)造了更高的平臺;三是,它使得“共和”的政體理念深入到全國各族人們的思想深處,為憲政民主制度的確立營造了濃厚的政治文化氛圍。四是,“五族共和”對西方民族國家“一國一族”理論進行了補充和矯正,同時也對近代盛行的民族主義思潮起到了消解作用。誠如美國學者杜贊奇所認為的,“中華民族由五個民族構成,這樣的理論使得中華民國能夠繼承清朝的邊疆。”[11]
“五族共和”的提法本身也存在著很多缺憾,尚不能構成一套成熟的中華民族話語體系。一是,五族僅僅指的是漢、滿、蒙、回、藏,而并沒有將其他少數民族涵蓋進來。二是,將五個民族的聯合看成中華民族,實際上矮化了國族的標準。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并非是“多元”民族的簡單拼湊,而是在“多元”格局之上作為“一體”的民族。它擁有自己獨立的族稱,并且具備建立獨立民族國家的資格。從理論上來推演,將“五族”作為“共和”政體的主體,承認了各個民族是建立民族國家的基本單元,這實際上頗具民族聯邦制的意味。三是,“五族共和”理論無法有效回應“民族自決”理論和抵制邊疆地區(qū)的分裂危機。
三、“中華民族一元論”對邊疆的同構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民族自決”在列寧與威爾遜的倡導下成為一股思想潮流開始在全世界蔓延。對此,孫中山曾洞察到,“自歐戰(zhàn)告終,世界局面一變,潮流所趨,都注重民族自決”。[12]在這種思潮之下,英、日、蘇俄等國家開始以“民族自決”為理由,極力鼓動、策劃中國邊疆地區(qū)的分裂行為。當時國人對此早有察覺,并指出“蘇俄之欲兼并蒙古久矣。先以民族自決之說使之與吾國分離,繼以赤化為名,使與蘇俄聯合。此其謀人土地,與日本之謀朝鮮何異”。[13]在這樣的國內外形勢下,“五族共和”理論儼然不能對抗“民族自決”帶來的沖擊。為有效規(guī)避這一思潮的負面影響,中華民族的構建理論和構建進路開始由多元主義轉向了一元主義。
在中華民族的構建過程中,20世紀20年代孫中山等人提出了一種“民族同化”的論調。這一主張的核心之處在于采取“大熔爐”的政策模式,以漢族來同化其他少數民族,從而冶煉出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這種“民族同化”的主張,主要源自以下幾個因素:一是,自古以來“華夏中心主義”的文化優(yōu)越感,以及“以華變夷,化狄為夏”文化整合模式的影響;二是,從當時中國的人口構成來看,漢族的人口占絕大多數,而少數民族的人口比重非常小。因此在當時很多人的觀念里,以人口基數最大的漢族來同化人口較少的民族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三是,“民族同化”論深受美利堅民族構建模式的啟發(fā)。孫中山曾指出,“美國本是歐洲許多民族合起來的,現狀卻只成了美國一個民族,為世界最光榮的民族”,并呼吁效仿美國,融合各個民族組成中華民族[14]。
隨著民族危機的不斷加深,尤其是“九·一八事變”以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以后,作為一個整體的中華民族的民族意識越來越得到強化?!爸腥A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成為一種凝聚全國各族人民最為重要的政治信念,中國共產黨主導建立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進一步起到了族際整合的作用,將原本有差異、隔閡甚至沖突的民族關系凝結為“共同抗日圖存”[15]的統(tǒng)一力量。在長期抵御外敵的并肩作戰(zhàn)中,中國的各個民族之間不僅加速和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互動交融,形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共同利益,還強化了對“中華民族”這個統(tǒng)一族稱的認同。在抗戰(zhàn)的洗禮下,經過國共兩黨的政治動員,各少數民族尤其是在邊疆地區(qū)的各族民眾開始自發(fā)宣傳“保國即是保教,愛國即是愛身”“國家興亡,穆民有責”等政治口號,在政治社會化過程中逐步加深了中華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
同時,帝國主義在侵略中國過程中通過煽動民族主義來分裂邊疆地區(qū)的做法也引起了人們極大的關注和警惕。此時,錢穆經過考證認為,“滿洲”一詞就是日本人杜撰出來的,意圖麻痹國人對東三省的領土意識[16]。而顧頡剛則進一步認識到,日本人不但要制造“滿洲國”,而且還要創(chuàng)造出偽“大元國”和“回回國”。在這種形勢下,學界和政府開始重視有關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論建設。1939年,傅斯年、顧頡剛等人提出了“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觀點,認為凡是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的成員,主張廢止“五大民族”的提法,弱化國內各民族間的區(qū)別,強調中華民族的一體性。[17]這一觀點引發(fā)了極大反響和爭議,在理論上對中華民族的構建起到了推動作用。20世紀40年代以后,蔣介石提出頗具特色的“宗族理論”,認為中華民族是由國內各個“宗族”構成的一個整體。如果說此前的中華民族構建是一種“同化論”的話,那么“中華民族是一個”與“中華民族宗族論”則可稱為一種“同源論”。實際上,由于蔣介石本人在當時的政治權威,這種“中華民族宗族論”占據了抗戰(zhàn)時期國族主義話語體系構建的正統(tǒng)和主導地位。當時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制定的《民族政策初稿》就直接宣稱要“樹立中華民族一元論理論基礎”。[18]此時,就連曾一度提倡“民族自決”的中國共產黨,也開始逐步放棄這一政治主張,轉而以“民族自治”替代。
將中華民族看作是一個整體的觀念,在理論上對于邊疆起到了一種整合作用。這是因為,在這一觀念下,唯有中華民族是國族意義上的民族,并“作為‘民族’單元來建立‘民族國家’?!盵19]而國內的各個傳統(tǒng)民族只應作為文化共同體存在,不具備建立獨立政治單位的權利。這樣一來,就在理論上抵御了近代以來“民族自決”對多民族國家的沖擊,將民族自決理解為中華民族的自決,而非國內各個民族的自決。如面對蒙古貴族要求“自決”獨立的要求,就有時論指出,中國各地言語、風俗等文化差異,不能被看作是“異族”的標志,既然各地人群統(tǒng)屬于一個民族,“世界上焉有同民族而行民族自決的?”[20]因此,在這樣的國族構建中,國家疆域的不同組成部分,都是同一個中華民族的生活區(qū)域,并不存在哪一部分疆域因“民族自決”而分裂出去的理由。更為重要的是,“中華民族”已經漸漸內化為廣大邊疆民眾的政治認同,由一個自在共同體升華為一個自覺共同體。這對于國家的統(tǒng)一,以及整體性疆域與邊疆的維護是十分關鍵和必要的。
在政治實踐層面上,國民政府按照中華民族“一元化”的構建需要,開始大力推動邊疆區(qū)域的一體化,試圖在地方政治上實現邊疆與內地的同構。一是,刻意淡化邊疆的民族屬性,注重區(qū)域治理內涵;二是,加強了邊疆地方制度的調整,推進統(tǒng)一性的省制和縣制;三是,確立了中央集權的單一制國家結構形式,對邊疆地方同中央政權的關系進行重新定位;四是,將國家權力向邊疆區(qū)域滲透和延伸,削弱傳統(tǒng)的民族和宗教權威,力圖實現邊疆政治的均質化和一體化。但同時也應看到,這種“中華民族一元論”否定滿、蒙、回、藏皆為“民族”,這種做法觸動了邊疆少數民族尤其是民族精英分子的切身利益,因而引起了極大反感和不滿,在政治心理層面刺激了邊疆地區(qū)的離心力。
四、“多元一體”格局對邊疆的統(tǒng)合
如果說國民政府時期的民族理論和民族政策具有“一元化”特質的話,那么中國共產黨主導的中華民族構建則一貫遵循了“多元一體”的基本進路和價值取向,既承認各個民族“多元化”的政治地位和法律地位,也強調中華民族的“一體化”屬性。與“五族共和”的多元主義與“中華民族一元論”相比,“多元一體”話語的一大特性和優(yōu)勢就是更具綜合性與平衡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這種“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構建模式不斷做實,由此形成了卓有成效的邊疆整合機制。在“一體”維度下,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建設與統(tǒng)一性政治制度建構一起,共同推進了中國現代民族國家的一體化進程,構筑了內地與邊疆之間高度統(tǒng)一的政府體系和政治體制,塑造了有利于國家政治共同體認同與國家疆域認同的政治文化。而在“多元”維度下,一方面,黨和國家為保障各民族的政治權利而在少數民族聚居區(qū)普遍實施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實現了邊疆地方與國家整體的無縫對接;另一方面,通過扶持和照顧性的民族工作和民族政策,來增強邊疆少數民族的國家認同和執(zhí)政黨認同,強化了國家疆域的整體性。
但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話語體系和構建模式也并非十全十美或一勞永逸,而是處于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的過程之中。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在中華民族建設過程中,“多元化”的結構性特征有進一步強化的趨勢,而“一體化”屬性卻越來越虛擬化,“多元”與“一體”間的平衡關系面臨著嚴重的消解性風險,這也對中國的邊疆整合機制產生了不良影響。這樣的形勢是在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形成的。
從政治實踐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黨和政府先后在全國范圍主導完成了三個階段的民族識別工作,并在此基礎上主要采取了“民族主義”取向的民族政策來進行族際治理和邊疆治理。這種政治實踐的長期推進,使得中華民族以多元化民族實體為構成單位的結構性特征被基本確立和鞏固下來了。從社會意識層面來看,圍繞中華民族話語體系構建展開的兩次理論爭鳴,進一步加深了中華民族作為“民族之民族”的性質與特征。20世紀50年代,在翻譯和援引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關于將漢族和少數民族稱為“部族”還是“民族”的問題引發(fā)了學界廣泛而激烈的大論戰(zhàn)。這次爭論最終以統(tǒng)一“民族”譯名,和今后不要再使用“部族”概念作為定論[21],這在話語層面基本確立了中華民族的“多元”屬性。20世紀80年代末,費孝通先生提出了“多元一體格局”觀點,引發(fā)了歷時數年并延續(xù)至今的第二次論戰(zhàn)。這次討論主要圍繞中華民族是“民族復合體”還是“民族實體”的問題展開,其中強調中華民族是“復合型”民族的觀點一度形成了較大影響,在理論上進一步強化了中華民族的結構性特征。
另外,在現代化進程中,隨著國內各民族族體規(guī)模的擴大,族際間利益博弈日益凸顯,民族意識也在不斷提升。尤其是在邊疆地區(qū),中華民族整體性對各個民族的規(guī)約作用日益減弱,族際關系有朝著分殊化方向發(fā)展的趨勢。民族認同、民族意識同區(qū)域認同和領地意識有重新結合的傾向,邊疆地區(qū)的“民族屬性”出現回溯現象,相比之下邊疆的“中華民族化”進程卻受到阻滯。這樣一來,原本依靠中華民族共同體構建和建設所形成的疆域整合機制,也開始出現松動甚至失靈的現象。
為克服這樣的問題,維護國家共同體和國家疆域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就必須重新重視中華民族一體化的建設路徑和發(fā)展走向。對此,在2014年召開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特別強調:中華民族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中華民族一體包含多元,多元組成一體,一體離不開多元,多元也離不開一體,一體是主線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動力。同時明確指出:民族自治地方不是某個民族獨有的地方,民族區(qū)域自治不是某個民族獨享的自治。從中可以看出,目前仍需要進一步厘清“一體”與“多元”、“統(tǒng)一”與“自治”間的本末性辯證關系,并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與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的整體框架下,進一步探索和調整中華民族建設與邊疆區(qū)域整合的基本理念和政策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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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賀衛(wèi)光責任校對包寶泉)
Bordering Integration in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ation
Sun Baoquan
(School of Public Management,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091)
[Abstract]Consistency of ethnic distribution and geo-ecological structure, along with territory administration paradigm of "differentiation of Chinese and alien people", helped develop the traditional border of heterogeneity and fragmentation. Since modern time, with the start and promotion of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ation, bordering plates previously owned by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gradually owned by whole Chinese nation. The bordering pattern of different administration of the interior and the alien has disintegrated and reconstructed, and integration of territory had been realized through the dimension of people. This is the transformation of bordering features from "ethnicity" to "Chinese nationalization", and also a transformation of bordering pattern from fragmentation to integrity. In terms of status quo, diversified structural features of Chinese nation is continuously fossilized, integrated national features have been comparatively virtualized. This starts to loosen the bordering integration system. Therefore, we should re-adjust the direction of the 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nation.
[Key words]Chinese nation; nationality; unification of diversity; bordering administration; bordering integration
[作者簡介]孫保全(1986—),男,河北滄州人,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族政治與邊疆治理。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的邊疆及邊疆治理理論研究”(項目編號:11&ZD122);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學科建設項目“中國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的邊疆治理研究”(項目編號:XKJS201402)
[收稿日期]2015-12-08
[中圖分類號]D63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140(2016)01-006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