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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屬印度與西藏》摘譯(五)

2016-02-19 07:02阿拉斯泰爾蘭姆著鄧銳齡譯
西藏民族大學學報 2016年5期
關鍵詞:使團拉薩西藏

阿拉斯泰爾·蘭姆著,鄧銳齡譯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101)

《英屬印度與西藏》摘譯(五)

阿拉斯泰爾·蘭姆著,鄧銳齡譯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101)

本文依據(jù)大量英文原始檔案,敘述中英簽訂《煙臺條約》后,英人獲得旅行中國西藏等地的權利,但條文本身就規(guī)定此權利的行使須依藏中情況而定,藏人視英人為敵,駐藏大臣不愿違背民意,以此清廷拖延發(fā)給護照。雖然英本土商人支持馬科蕾使團的入藏計劃,而國內(nèi)異議和指摘很多。英印總督達弗林避免再在西藏用兵,最后決定把馬科蕾的計劃和在印的大規(guī)模準備全部廢止。此文敘事里隨時可見當時英倫政府、英印當局,英國駐華使署都承認西藏是清帝國屬下的一邊區(qū)。

西部西藏;拉達克;克什米爾;藏產(chǎn)羊絨;錫克;列城和約;勘查邊界

編者按:英國藏學家阿拉斯泰爾·蘭姆1930年生于中國哈爾濱,其父曾任英駐華領事、使館參贊等職。他1958年在劍橋大學以《18世紀晚期至1904年榮赫鵬遠征期間的英國與西藏關系研究》論文獲得博士學位,1960年出版了《英國與中國中亞——通往拉薩之路,1767-1905》(Britain and Chinese Central Asia,the Road to Lhasa 1767 to 1905),又經(jīng)過刪改補充,改名《英屬印度和西藏,1766-1910》(British India and Tibet 1766-1910)于1986年出版。作者依據(jù)英國所存大量檔案,包括當年英當局的文書、函牘、工商業(yè)者的稟帖,新聞界的評論等,敘述了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到宣統(tǒng)二年(1910)長達145年間,英屬印度與西藏的關系及英國對藏政策的形成遞嬗的過程。總體而言,該書如實客觀地反映了這段歷史,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文中將中國和西藏并舉及稱中國對西藏擁有宗主權等等這類西方學者普遍使用的錯誤提法,并不代表譯者及本刊的觀點,請讀者明辨。

五、煙臺條約和馬科蕾使團,1876-1886

英國商人可以循四條路與中國的內(nèi)地貿(mào)易接頭,其中最方便的是行經(jīng)按中英條約開放了的中國本土的各商埠,沿海岸溯江河而進入內(nèi)地。而從英國在印度的屬地進入清帝國,則有三條陸路,此三條陸路,在19世紀60和70年代,人們據(jù)小比例尺地圖研究,還只有理論上的可行性,那時已引起許多關注英國商務者作極樂觀的預言。英印與中國的領土鄰近或接壤有三處:1、下緬甸與云南有著共同的邊界線;2、英印在喜馬拉雅山區(qū)的屬地毗連著西藏;3、通過克什米爾和越過喀喇昆侖山口有路通往喀什噶爾、和田、葉爾羌及其他中國突厥斯坦(譯注:新疆)的市場。下引兩段文字,比分析任何經(jīng)濟

因素更能反映出19世紀70年代人們設想未來這些道路可以通行時的熱忱。1873年,一個叫麥科什(J.MCosh)的人,上書印度事務部,提到當時人們紛紛議論(延續(xù)到世紀末未息)的一個計劃:修造一條鐵路經(jīng)過緬甸把印度和中國云南省連結起來。麥科什說,這條鐵路將帶來一個時代,

那時中國人將不再以天朝自居而向邊外的“蠻夷”(barbarians,譯按:此指英?。┥斐鲇颜x的手;那時印度河、恒河、布拉馬普特拉河(Brahmaputra)、Ning-tee河、伊洛瓦底江和揚子江上規(guī)模巨大的貿(mào)易,將以商品裝上貨輪,乘著一個時降時升從不止息的大潮,自東至西,自西至東顛簸前行。那時倫敦和利物浦(Liverpool)、曼徹斯特(Manchester)和布拉德福德(Bradford)、格拉斯哥(Glasgow)和佩斯利(Paisley)、鄧迪(Dundee)和阿伯?。ˋberden)將用巨罐汲此圣潔的江水而分配賞與當?shù)刂T色人眾。[1]

1878年,博爾格(D.C.Boulger),素有中亞問題權威之名,發(fā)表在《皇家亞細亞學報》(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c Society)上嚴肅的文章里寫到一個時代:

那時,四川人民使用著曼徹斯特的貨物、設菲爾德的餐具,那時他們不得不承認英人的經(jīng)商一貫堅守誠信原則,那時,另一方面那些攜帶中國絲茶的商隊,穿過錫金和不丹的山口,其需時和費用僅為現(xiàn)時的一半,為豐富印度的市場奔涌而來。于是,我們可以充分相信:盡管中國人民現(xiàn)今走在接受更開明的思想路途上,其道德操守,直到今天我們還大大地不屑一顧,到那時,將更加誠心誠意地承認我們比他們優(yōu)越,而讓他們?nèi)绱嗣靼椎氖撬械览碇械淖钣辛Φ囊粭l——對他們本身有利。[2]

在此類議論風靡之際,印度政府整個70年代必須著手調(diào)研這三條陸上通道的可行性,就不足為奇了。例如,對喀什噶爾的開放前景,有茀賽思使團(Forsyth Mission)正在探測。[3]錫金通往西藏的道路,也在調(diào)查中。勘探緬甸云南通道的各種計劃,已告完成。正是這最后的一項促使駐華公使威妥瑪?shù)玫饺鎸徱曈⒅袟l約關系的機會,把英中締結的條約看作中國給予合作促使西藏開放的必要條件。1874年,一個考察團,由上校柏郎(Browne)統(tǒng)率,奉命穿過滇緬邊界。威妥瑪同總理衙門商妥為考察團經(jīng)過中國領土做必要的安排后,指定他的屬員馬嘉理(A.R.Margary)任考察團的漢語譯員。1875年,馬嘉理在云南旅途上遇害,云南政府有參與謀殺的嫌疑。這個不幸的事件就構成若干“案件”之一,由此寫出了大量19世紀列強與中國關系史。最后,1876年夏,中英在煙臺(Chefoo,芝罘)會議,威妥瑪?shù)玫健稛熍_條約》規(guī)定的條款。[4]

威妥瑪用不著別人提醒,就把西藏問題列上煙臺會議的議事日程。英印政府與英駐北京公使館關于西藏問題的往來信件,如關于喀什噶爾地區(qū)(Kashgaria)問題的往來商討信件一樣,都已積攢成大宗了。英方似乎帶點賞罰公平的味道,利用中國人反對開拓印度中國間一條通道,取得中國允許更順暢地開拓另兩條陸上通道,于是,煙臺條約的別款(Separate Article)就規(guī)定中國允諾英國遣使團既去拉薩又去中國突厥斯坦。雖本書這里只討論西藏,但不能忘記此時許多人認為:西藏和喀什噶爾地區(qū)似只供英國交替使用來達到英國在中國內(nèi)地拓展商務的唯一目的。

威妥瑪要求中國不論近年來對簽證如何深惡痛絕,仍須給一個從英印入西藏的商務政治科學考察團簽發(fā)護照;1876年9月8日,中國方面談判大臣李鴻章在煙臺同意發(fā)給,且說:“毋庸畏懼再出現(xiàn)加害另一考察團之事,蓋處理此類事需費甚鉅。(譯注:意思似指以前處理云南馬嘉理一案花費太多)”而9月11日李鴻章聽總理衙門說:衙門不擬同意《條約》上的西藏條款,因此事涉及一個使團入藏可能冒土人攻擊的危險,故頒發(fā)護照與否,須依據(jù)駐藏大臣查度情況后的意見而定;也就是說,中國人不愿再次出現(xiàn)馬嘉理案件。9月12日,威妥瑪接受了這個安全保證,從而改為:擬議中的使團可以從中國本部或印度入藏。這樣,最后的條款于1876 年9月13日簽訂。另議專條全文是:

現(xiàn)因英國酌議,約在明年派員,由中國京師啟行,前往遍歷甘肅、青海一帶地方,或由內(nèi)地四川等處入藏,以抵印度,為探訪路程之意,所有應發(fā)護照并知會各處地方大吏暨駐藏大臣公文,屆時當由總理衙門察酌情形,妥當辦給。倘若所派之員不由此路行走,另由印度與西藏交界地方派員前往,俟中國接準英國大臣知會后,即行文駐藏大臣,查度情

形,派員妥為照料,并由總理衙門發(fā)給護照,以免阻礙。[5]

威妥瑪領會這條文里有一些預先警告的措辭,不過覺得中國人擔心再來一次馬嘉理事件倒是合情合理的。無論如何,這樣的警告詞句也載于中國發(fā)給要旅游中國邊疆的其他外國人的護照上。最后,給予由四川入藏的權利,似乎由威妥瑪看來,已是極大的補償,足可彌補條款措辭含糊的缺點,因此條約起碼已給英人以明白規(guī)定的條約權利派遣一個使團去拉薩了。[6]

這條《別款》(Separate Article)雖得以成立,卻被印度政府幾年內(nèi)不當回事。《煙臺條約》到1886年才全部被批準,而那年之前,印度政府還一直懷疑這條約的有效性,覺得它全不適合自己的口味。尤其關于鴉片(洋藥納稅)的條款讓印度吃虧。印度政府時時想施加壓力促使修訂;條約不予修訂,是得不到好處的。加之當時印度政府的注意力已轉(zhuǎn)移到別處,因總督勛爵利頓(Lytton)的前進政策(forward policy)正在導向第二次阿富汗戰(zhàn)爭,印度西北前線出現(xiàn)全面危機,但是,英國并沒有忘卻《煙臺條約》。例如:爵士迪爾克(Charles Dilke)1879年12月在議會下院質(zhì)詢是否1876年授權組成的使團已派往西藏。[7]作家們,如博爾格(D·C·Boulger),繼續(xù)指出同西藏貿(mào)易的諸種利益。有時威妥瑪也提醒總理衙門說:《煙臺條約》已經(jīng)簽訂,遲早將予實行;衙門最好說服藏人以后對待歐洲人采取理智的態(tài)度,不然,某一天“必須償付罰金,如緬甸、安南突然挨了罰的那樣”。[8]于是,這條《別款》讓北京的英國公使館對西藏事務有了新的興趣。現(xiàn)在西藏卷入英國同中國的條約關系里來了。1876年后,英使館從北京發(fā)出的快信里就常常提到西藏了。

許多方面對《別款》感到厭惡或懷疑。俄國認為它給英人擴張勢力到俄國邊疆以方便,這同英國的中亞事務觀察家習慣于注視俄人進一步擴張到大英帝國在印度的邊疆,也差不了多少。對這條《別款》,俄國報紙《呼聲報》(Goloss),俄歷1877年12月22日(1878年1月4日)登出被印度事務部認為俄國式的解釋,說:《別款》不外向那個瓦倫·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的政策,即盼望“由英國人對達賴喇嘛這位亞洲多數(shù)人的精神領袖施加影響”,更走近了一步,分明含有反對俄國的用意。[9]

藏人從駐藏大臣那里很快知道《煙臺條約》上的條款,當然十分吃驚,[10]他們認為,據(jù)條款,授權入藏的外國團體馬上就要動身前來。他們有充足理由這樣想,因為大量跡象顯示英國日甚一日地加緊敲擊西藏大門。例如,1876年,一個俄國探險團就取得了可以進入藏區(qū)的中國護照,[11]因此最深諳列強在華外交的運作機制者,就提示只要俄國人一有所得,英國人必將很快地效尤。1877年,英領事官E.C.貝德祿(Baber)開始駐重慶。英國的影響這樣上溯長江直達重慶,就清楚地說明:再進幾步,到達東部西藏就指日可待了。此前這條道路法國傳教會多年謀劃開辟而未成,這時英國使團已經(jīng)可以從華西取此路去拉薩了。藏人一直憂慮他們宗教信仰能否有安全的保障,正好看到隨外國使團腳步而來的將是外國的旗幟。至少重慶領事貝德祿也是這樣論斷,他是反對“皈依圣教之潮”洶涌導向西藏的。[12]住在西藏東部的邊緣上的法國神父們,也準確地論斷,到1877年,西藏人確信他們一向享受的獨立將瀕臨險境,他們不想用習慣已久的中國的統(tǒng)治改換為生活在一個歐洲強國的影響之下。法國神父們告訴貝德祿,拉薩已決心用武力拒絕《煙臺條約·別款》的執(zhí)行。[13]藏人對將要來到拉薩的外國團體的敵視,還可以找到另一例證,即1877年尼泊爾入貢北京使團經(jīng)過西藏時受到的待遇。應該記得,藏人猜疑尼泊爾人,把他們看作是英印政府的準同盟者,這也可以解釋尼泊爾貢使團在西藏、中國何以受到敵視,中國人不愿意對這些拉薩引以為敵的人們表示尊重。[14]

到1878年,藏人深信必有一個英人團體,也許是從俄國來的,企圖抵達拉薩,其自信之深竟于其邊上每件事無一不作如是理解。在西藏與印度交界或西藏與中國交界地帶發(fā)生的瑣事也許使他們相信一個英人團體已經(jīng)首途,因1878年11月前打箭爐就流傳著這類消息,把子虛烏有的外國人的冒險行動說得繪聲繪色,細致如真。首先,重慶領事貝德祿相信這是真的。駐北京代辦傅磊斯(Hugh Fraser,譯注:同唐紹儀1905年談判的S.M.Fraser是另一人,漢譯名則為費禮夏。見下全書末章。)也無法解釋這消息。印度政府否認它在考慮派出這樣

的團體。傅磊斯認為在四川的法國神父們也許“有什么盼頭大概就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什么樣的想法”,從而做出與這些傳說的細節(jié)有關的一些事,因為貝德祿就是經(jīng)過神父們才知道這些傳聞的。但是傅磊斯感到在謠言的背后“必有事實的深遠來源”,希望“不久就會真相大白?!盵15]

對這類謠言出現(xiàn)及傳播開來的原因,提出若干解釋,倒不困難。先不提藏人的猜疑,那是早在英人在喜馬拉雅山南印度一側勘查修路時就極快地招惹起來的,此外還有四川當局受某些動機的驅(qū)使故意鼓動的,只要歐洲旅人走近藏區(qū)東部邊緣,就出現(xiàn)謠言。這是四川當局用狡黠的手法提示列強:勘探西藏是件危險舉動。中國人在《煙臺條約》簽訂后,發(fā)現(xiàn)很難拒發(fā)護照給愿去西藏的旅客,——如1878年就發(fā)給了奧國伯爵攝政義(Count Szech?enyi)護照[16]——轉(zhuǎn)而要造些口實使護照無效。其一,用老辦法制造一些小小的障礙。其二,必是大造謠言說藏人敵視這類考察,以便證明總理衙門吊銷入藏護照有理,因依據(jù)于公認有效的《煙臺條約》的《別款》,西藏的環(huán)境確不利于旅游,存在著關系歐人考察者的人身安全的危險。

《煙臺條約》后,英駐華公使常常同總理衙門的人辯論歐人應有進藏的權利問題,公使威妥瑪及其后任者都覺得必須對清帝國的這一塊遙遠的邊區(qū)西藏多加注意。這也是多年堅持開放華西的對外貿(mào)易和促使該地區(qū)接受外來影響的結果。1877年,英國領事官員開始駐在重慶,從這里匯集西藏情報更加便利。如領事貝德祿1878年到過打箭爐,后任謝立山(Alexander Hosie,)1882年也去過。1885年,重慶開放對外貿(mào)易,英國領事館正式成立。領事寄出的常規(guī)報告中很重視西藏的商業(yè)和政治情況。貝德祿、謝立山、烈敦(Litton)等領事的報告交到國會,引起人們廣泛研究。英印政府很快地懂得重慶這個觀察前哨的重要價值,因重慶距西藏東部邊境很近,離四川省內(nèi)制造供應西藏的磚茶地點也不遠,例如,1880年2月,英印政府就請貝德祿代為收集四川售給西藏磚茶的樣品。重慶領事寄回的若干報告在傳播印度茶葉販到喜馬拉雅山之北必獲厚利的印象上,起了重要作用。

在喜馬拉雅山麓的丘陵上發(fā)展種茶業(yè)必然引起把茶葉賣給西藏的想法。19世紀50年代大吉嶺居住者,如坎貝爾(Campbell)和霍奇森(B.H.Hodg?son),就討論過這個設想的可行性。庫珀(T.T.Coo?per)的幾次旅行更強調(diào)了當前中國與西藏的茶葉貿(mào)易的重要意義??墒?,首先研究這個貿(mào)易數(shù)量的卻是重慶領事貝德祿(Baber)和謝立山(A.Hosie)。1881年,謝立山發(fā)現(xiàn)中國人從西藏進口到打箭爐價值約250000英鎊的藏產(chǎn)毛皮、氈子、麝香、牛角、金砂、草藥;而從打箭爐出口的貨物價值則為150000英鎊,其中120000鎊為磚茶,其余是棉花、陶器、絲、外國制品。貝德祿于1879年估計磚茶的價值則稍高,為160000鎊,他認為加上繞過打箭爐厘金關卡走私的和取它路入藏的磚茶,則總共值300000鎊。這是最粗劣的茶,主要產(chǎn)于四川省,專供應西藏市場,用專門技術加工。把茶葉和碎?;祀s泥土,壓成磚狀,長寬高分別為9、7、3英寸。由腳夫背負從打箭爐西行,一人有時能背400磅或更重些。貝德祿相信川茶質(zhì)量如此糟糕,一旦政治條件允許西藏與印度貿(mào)易有些自由,藏人一定歡迎優(yōu)質(zhì)的印茶。貝德祿寫道:“藏人嗜茶且厭惡中國人,必將歡迎經(jīng)由最短的道路輸入到最好的市集上的質(zhì)量最佳的貨物?!盵17]

煙臺條約簽訂后五年中,在錫金,英人忙著改善交通以期入藏貿(mào)易之路平坦易行。1879年修成一條到則里拉山口(Jelep La)伸進春丕谷的行車大道,于是,從大吉嶺可順利抵達西藏邊上。1881年,一條東孟加拉鐵路的分支窄軌路建成,它在西里古里(Siliguli)從主線分開,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一套行車互讓路和上坡路,直抵大吉嶺。這樣,從加爾各答用不了七天就到西藏邊上。[18]

從1873年埃德加(Edgar)造訪錫金以來,英國在該小邦的影響與日俱增,對此,錫金的統(tǒng)治者頗感焦灼。1874年,大君斯瓊南杰(Raja Sidkyong Namgyal)卒,繼之引發(fā)一項王位繼承的爭執(zhí)。已故大君的異母兄弟之一土多南杰(Thutob Namgyal)坐上了王位,另一異母兄弟稱勒南杰(Tinle Namgyal)逃到西藏,在那里聽前首席大臣(ex-Dewan)多聶南杰(Donyer Namgyal)的勸告,開始陰謀反對在位的大君土多南杰,把大君刻畫成英人的一個工具,說在錫金境內(nèi)修路就標志著英國統(tǒng)治了錫金。(譯

注:承中根千枝教授2014年2月示知:據(jù)《錫金大君世系》,王位爭執(zhí)在此下一代。此時沒有多聶南杰陰謀反對在位大君之事)在英人保護下,錫金向其多年宿敵尼泊爾的移民開放,尼泊爾人大量涌入,也成為稱勒南杰的政治宣傳資本。尼泊爾移民勤勞又多子孫,很快就開始取代原居民,錫金王廷議事廳(Durbar)就此抗議確有其充足理由。1878年,錫金人的多次提議有了結果,準知事(Lieutenant—Governor,譯注:應是伊登,見下文)同意在甘托克(Gantok)以北橫截錫金劃一線,限制尼泊爾人只能居住在此線之南。但新來的尼泊爾移民與錫金人仍爭吵不休,如1880年,在熱努克(Rhenok)一地這兩大集團就屢沖突。住在春丕谷的錫金反對派不失時機地記下這些事件,提醒拉薩:要是允許英人在西藏立足,那將發(fā)生何等之事。[19]

大約是為了抵制春丕谷的陰謀活動,1881年,孟加拉準知事爵士阿什利·伊登(Asheley Eden),得到印度政府批準,雇用了兩名土著,即1879年代表印度測量局(Survey of India)到過日喀則的喇嘛烏堅嘉錯(Ugyen Gyatso)、達斯(Sarat Chandra Das),擬進入西藏與班禪喇嘛聯(lián)系,如可能,再去拉薩。兩個目的后來都達到了。班禪喇嘛很友好地接見了達斯,說他正要去拉薩,愿達斯隨從前往。在他本可以介紹達斯到拉薩、好事在望之際,不幸突然圓寂。達斯則獨自成行,力求在拉薩停留一段時日,而須隱藏在一位僧官友人的宅邸內(nèi)。他的拉薩之旅并沒有獲得積極的政治成果,日后被藏人發(fā)現(xiàn),只增加藏人對英人動機的猜疑。另一方面達斯的扎什倫布寺之行卻促成他與該地攝政(Regent or Chief Minister),即班禪圓寂后掌權者,結締最有指望的友誼。此攝政對外面世界極感興趣,要購得歐洲制造的石印機、照相機、電話機各一具,付給達斯一筆錢讓他返回印度后為他購買。孟加拉政府抓住這個機會退還這筆錢并作為禮物送去他所要的東西。隨之加爾各答與扎什倫布間就互通音信,看來好像扎什倫布寺要擺脫那作為多年西藏對外政策特征的孤立。[20]

不幸,達斯西藏之行正好遇到西藏尼泊爾邊界上又出現(xiàn)一次危機。其時,西藏獨立的新理念遍處傳布,其成因容后論述,其結果則從1883年春拉薩傳大召時爆發(fā)暴亂一事可以覘知。[21]暴亂指向住在拉薩的尼商群體,幾乎引起又一次藏尼戰(zhàn)爭。起因瑣細。一名藏婦要偷竊尼泊爾珍寶商人在拉薩開的店鋪里的一小塊珊瑚,被店主抓住,雙方自然吵了起來。藏婦說她沒有偷。很快現(xiàn)場聚攏了一群人,大多是在傳召期間來自西藏各地的僧眾,他們當然激情地支持藏婦。僧眾俄而變成暴徒,藏婦與珠寶商人的口角發(fā)展成一場反尼泊爾的騷亂,拉薩的尼泊爾居民區(qū)被搶劫,84家尼泊爾商店被搗毀。尼泊爾人當然強烈反對,要西藏賠償一筆巨款。藏人拒絕賠償,反而威脅要停止從1856年戰(zhàn)敗締約后向尼泊爾交納10000盧比的年金。尼泊爾準備打仗。駐藏大臣,看到危機像此前1871-1873年那樣的嚴重,非常為難。他竭盡全力尋求與尼泊爾和解而又顯得不違背藏人的利益。為此,1884年中,他向藏人指出,如藏人放任勢態(tài)自流,陷入戰(zhàn)爭,一旦開戰(zhàn),則英印只會援助尼泊爾。這樣,實現(xiàn)了他的息戰(zhàn)愿望,1884年9月,藏人終于與尼泊爾講和,同意付300000盧比給尼泊爾作為去年損害拉薩尼商財產(chǎn)的賠款。[22]

駐藏大臣設想藏尼戰(zhàn)爭會導致所謂英人的干涉,這是對的。19世紀70年代上次危機出現(xiàn)時,英人覺得這戰(zhàn)爭危險距離邊境太近,不能置之不理。但卷入藏尼戰(zhàn)爭有些難辦的政策問題。雖然尼泊爾獲勝也許對英人帶來好處——甚至是解決西藏通商的一條途徑,即便尼泊爾對英人的商業(yè)的態(tài)度并不鼓勵英人作如此想——可是也會帶來尼泊爾的國力聲勢的增強,這才是危險所在。無論如何,英印若拒絕廓爾喀人要求給予購買武器的便利,很難不激起尼泊爾的反感??墒?,廓爾喀人武裝力量的增強不但誘使尼泊爾推行擴張政策,威脅整個邊境和平,而且也使不少本來應募進入印度軍隊的廓爾喀人,被留在尼泊爾當兵。從英印政府和倫敦印度事務部看來,這兩類危害中,后者似相形較輕,遂決定:如尼泊爾要求武器,就供給它。[23]尼藏和談雖然讓英國省去了主動干涉之舉,可是英人難免在藏人心目中留下一個潛在的入侵西藏者的形象。尼泊爾人倒是毫不隱諱他們對英印政府的親密友誼,1885年表示若英俄開戰(zhàn),他們會給英國軍事援助。[24]

隨著藏尼危機,西藏不丹相鄰邊境也出現(xiàn)了緊張局勢。1880年藏人似乎又一次重申對不丹享有宗主權,不丹首領多年樂于享受英印的津貼,對西藏已不再唯命是從,對藏人如此聲明,只有憤恨。1883年,拉薩反尼泊爾的騷亂過后西藏還在恢復秩序時,不丹的巴竹奔洛(Paro Penlop)就攻掠帕里。[25]錫金和西藏邊界兩側也屢次出現(xiàn)緊張局面,結果導致同西藏的貿(mào)易較前更容易時時停頓,大吉嶺明顯地受到影響。如同1873年那樣,貿(mào)易多次中斷促使孟加拉政府要著手調(diào)查。政府似有必要派出一行使人,如以往埃德加等,再次赴西藏邊上;而1884年,隨著達斯入藏,英印已有了同扎什倫布當局聯(lián)絡的一些辦法,此時實現(xiàn)印度與西藏關系的具體的進展隱約在望。孟加拉政府既有這樣的考慮,1884年10月,遂任命孟加拉財務秘書(Finan?cial Secretary)馬科蕾(Colman Macaulay)為代表,出訪錫金。[26]

馬科蕾的訪問錫金報告讀來酷似埃德加11年前寫的那份報告。這回馬科蕾見到的不是1873年的西藏帕里宗的宗本,而是緊鄰錫金北界、位于去日喀則路上的小城崗巴宗的宗本。由達斯居中任口譯,這位宗本說的還是老一套,只不過換了個說法,說是中國人才讓西藏孤立至今。說在拉薩倒有個俗人集團一直反對僧人們頑固守舊,歡迎同英印締交。說許多藏人近來才懂得歐洲制造品質(zhì)量的優(yōu)良耐用,愿意多做買賣,而僧人卻顧慮其宗教的感召力和壟斷貿(mào)易的豐厚收入遭受損失,一味反對任何改革,除非迫不得已,決不肯罷手。還說,僧人對中國的權威仍有相當?shù)木粗?。如果印度政府能讓中國皇帝頒下圣旨,鈐印密封,表示愿意改善印藏貿(mào)易的條件,那時,宗本他將盡力同馬科蕾合作,如今他私下表示無論他怎樣同情,但作為一名西藏政府的官員,他不得不在他的轄區(qū)內(nèi)反對一切改變邊境貿(mào)易結構的嘗試。可是,一經(jīng)中國同意,他覺得,邊境貿(mào)易確是大有可為的。他說:“現(xiàn)在只要有一個人得到一件英國制造的東西,就有一百個人來瞧。”宗本最后暗示說:扎什倫布比起拉薩來,更愿意接受英人的主張。據(jù)說,扎什倫布把維多利亞女皇看作一尊保護神的化身,而拉薩呢,卻看她是個女戰(zhàn)神。扎什倫布對英印懷有友情的更確鑿的跡象,從這個宗本愿意替印度政府把信件和禮品轉(zhuǎn)交扎什倫布寺攝政上也看得出來。[27]

馬科蕾看到以往瓦倫·黑斯廷斯的對藏政策由此復活的遠景,大受鼓舞。馬科蕾與埃德加不同,他追蹤黑斯廷斯兩次遣使扎什倫布的往事毫無困難,因為1876年出版了馬卡姆(Markham)主編的波格爾(Bogle)的日記,其中把黑斯廷斯所期待的西藏描繪得比此時一般所想的更為美好,馬科蕾一定因扎什倫布的情勢仍似1783年特納(Turner)看到的那樣而會深深感動的。1884年,確實,扎寺猶如1783年那樣,同英人友好書札往還。往日與今天,各有一位班禪喇嘛,兩位都表現(xiàn)傾向英人——這也就是喇嘛此次對待達斯如此親切的緣故——而兩位都圓寂了,隨后還都有靈童在攝政保護下繼續(xù)掌政,而攝政絕不反對同南方大國締交。馬科蕾在一些方面刻意模仿黑斯廷斯,例如,他勸孟加拉政府在加爾各答附近撥一塊地贈給扎什倫布當局,以便扎寺建館供給來孟加拉的藏人憩息,這正好像當年黑斯廷斯曾贈給班禪六世土地來建造一座習靜的房屋那樣。[28]

馬科蕾寫的1884年訪問錫金西藏交界地帶的報告里有些段落談到英印與西藏締交更密切的關系將獲得的種種利益,洋溢著極樂觀的筆調(diào),這是黑斯廷斯時代以來英印政府官員中唯一做如此倡言者。他說商業(yè)利潤將豐厚無比。如中國人一旦取消禁令,允許印茶輸藏,則在市場上中國內(nèi)地產(chǎn)茶將被全部驅(qū)逐。藏人對英國制絨面呢、布匹、餐具及印度靛藍的需要將與日俱增,而藏人將供給英人以金子:“金沙無疑出產(chǎn)極多”;羊毛:“所知可供出口的羊毛極多?!比绻娱L一條道路通過錫金北部的拉欽山谷(Lachen Valley),再有一條路到春丕谷,英國商品既容易賣到日喀則,又容易賣到拉薩。實現(xiàn)如此大好事的障礙是遇到中國人和藏僧的反對,可是,對付藏僧,則可以巧妙地分別送禮給色拉、哲蚌、甘丹三大寺,此三寺,“代表永遠反對中國人的民族集團”,使它們改變?yōu)槟S英國的計劃,從而最后將很高興地看到事態(tài)變化只能以中國影響的衰退為結局。

馬科蕾認為,至于中國人,幾乎不可能拒絕英國派使團進藏的請求。他們剛發(fā)給俄國探險家普

熱瓦爾斯基(Prjevalski)入藏護照,對英國人也必定給予。因此,馬科蕾急切敦促英方與中國人接洽,要求發(fā)給一個政治科學考察團護照,此類團體,為《煙臺條約·別款》所特許,可去拉薩在那里與漢藏委員們商量取消印藏貿(mào)易上的各種阻礙問題,但雙方討論將不涉及歐洲人一般準入西藏的難題。一旦發(fā)給護照,則中國人應向拉薩諸大寺住持提出善待入藏團體的要求。當前英方應該繼續(xù)同扎什倫布保持接觸,萬一中國人竟不同意人數(shù)多的團體入藏時,則可以派一個小團體代替去扎什倫布,新的班禪喇嘛將要坐床,也是這個團體去那里的正當理由,與1783年特納所持者無殊。[29]

孟加拉準知事、爵士里弗斯·湯姆森(Rivers Thompson)欣然同意馬科蕾的計劃。[30]不過,印度總督達費林(Dufferin)卻不以為然,他憂慮任何入藏之舉或許惹來同中國的糾葛,甚至唯恐中國人把孟加拉與扎什倫布的書信往來看作侵犯了中國在西藏的主權(sovereignty)的行為。[31]駐京英國公使爵士巴夏禮(Harry Parkes譯注:此人有名。少年時來華,參加兩次鴉片戰(zhàn)爭,生事不少。1883年任駐華公使。1885年死于北京。)則覺得這倒沒有什么危險,不過十分懷疑開放西藏能否比過去類似的嘗試取得更好的效果。[32]

但孟加拉政府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新的證據(jù)足以支持其樂觀想法。1885年3月,孟加拉寫信給扎什倫布的攝政,愿以孟加拉附近的一塊地贈予該寺,攝政回信非常友好,隱約地提出可以在涼爽的季節(jié)親身來訪加爾各答,這較以前黑斯廷斯時班禪喇嘛的回信更具體。他也要求送來各樣的物品,英語讀物、藏英字典、自學英文讀本,另有照相機和底片、香水及“敷面可致柔滑白皙的”香膏。[33]這一切說明西藏終于開始覺察到外面世界的存在了。

從卜魯斯(Bruce,譯注:英首任駐華公使)時開始,至此,西藏已是英駐華公使館的一件經(jīng)常應付的問題,北京的英代辦歐格訥(O’Conor)仍然不喜歡理會關于西藏的種種計劃。說總理衙門告訴他,西藏不是中國的一個附屬國(a dependency of Chi?na)而是“大清帝國的完整版圖的一部分(an inte?gral por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痹矀惒紵o權創(chuàng)造一新政策。[34]顯然中國人并不愿意實施《煙臺條約·別款》,歐格訥也不愿為了西藏貿(mào)易——那“最了不起也是個沒有發(fā)展前途的窮買賣”[35],這個不值得提起的理由,去逼迫中國人實施。

馬科蕾此次造訪藏邊,在英國本土受到廣泛的報道。《泰晤士報》登出了報道,[36]引起一部分人驚恐。下議院提出質(zhì)詢,問印度政府是否有意在藏“拋售”鴉片,這一指控受到否認。[37]然而,禁止鴉片貿(mào)易協(xié)會(The Society for the Suppression of the Opium Trade)不相信。這協(xié)會的秘書斯托爾斯·特納(Storrs Turner),一知道要英國同西藏喇嘛聯(lián)絡的這個主意,就大為震驚,寫信給《泰晤士報》抗議,說,馬科蕾這次試圖“討好西藏僧侶,竟佯稱女皇及英國國民相信也不否定活佛轉(zhuǎn)世的那套騙術”,[38]對馬科蕾這個做法,沒有一個英國人引以為榮。

然而英國商人倒沒有這些顧慮。1885年5月,迪斯伯里(Dewsbury)商會上書外交部,吁請加快開放西藏市場以便利英商貿(mào)易,說在西藏打開英國制品銷路換來西藏的羊毛和金砂,有助于減輕“至今持續(xù)已久的貿(mào)易蕭條。”這個商會敦促在北京立刻就此主題商議。[39]1885年7月,曼徹斯特商會[40]和伯明翰商會[41]響應這個意見。

1885年夏,馬科蕾休假返英,充分利用這個好機會向大臣(secretary of state,譯注:應是印度事務部大臣)勛爵倫道夫·邱集爾(Randolph Churchill)解釋派遣一個使團的好處。他說:不但大吉嶺是個向西藏和南部蒙古(South Mongolia)輸出商品的天然口岸,不但去拉薩的使團可提供具有極高價值的科學研究機會,而且贏得兩位佛教的大主教的友誼也有極大的政治利益,“這兩位高僧對于中亞部落影響極鉅,影響之大,使中國現(xiàn)在的王朝為了本身的安全,也必須安撫他們?!苯又f,為了等待“中國障礙的墻,如耶利哥城墻(the Walls of Jericho,譯注:見《圣經(jīng)·約書亞記》)那樣地倒塌”的那天到來,時間已經(jīng)流逝不少,現(xiàn)在須派出特使立刻去北京為英國赴拉薩的使團取得護照。最后,他提到:傳聞中國有意與英國結盟,這可以作為現(xiàn)在促進西藏開放的附加理由,他寫道:“若是一切誤解和嫉妒都消除,一位英國的使節(jié)與中國皇家特使將在達賴喇嘛宮廷中親切地會晤,宛如結盟的亞洲兩大帝國的代表,我們在中亞的政治影響會極大地增強。”[42]

勛爵倫道夫·邱集爾頗為這大英帝國的幻象所吸引,馬科蕾既是勝任出使人選,就同意派他先赴北京取得護照,然后領團去拉薩。印度總督勛爵達費林(Duffrin)則不然,他只想建議中的使團倘若意外碰上藏人的攻擊,不能不給予救援或報復而越過喜馬拉雅山打仗,那勢必耗費浩大。他請求稍稍推遲使團的行期,至少等到“阿富汗前線更穩(wěn)定”時。但倫敦印度事務部的意見占了上風。[43]它認為,條件如此有利,而印度政府卻要推遲使團之行,“必是神志不清了?!庇谑牵R科蕾奉指示1885年8月離開英國本土。他在科倫坡(Columbo)帶上達斯(S.C.Das)同行,10月抵達北京。[44]

駐華公使歐格訥不愿意見到一名印度政府官員要這樣直接地插手英—華外交事務。他覺得,馬科蕾只不過宣揚他的那套西藏計劃,沒有什么必要來北京。沒有馬科蕾,他歐格訥自己會辦得更好,如果讓他獨自干這工作,一定更嚴格地遵守保密制度。中國海關總監(jiān)督(Inspecter—general of the Chi?nese Maritime Customs)爵士赫德(Robert Hart),他在19世紀下半葉英中關系上起過重要作用,深以歐格訥之言為然。[45]

歐格訥說對了。馬科蕾的那些計劃在北京保不住秘密。在馬科蕾離英之前,《泰晤士報》1885 年7月9日刊出一篇關于英國處理西藏事務的詳細報道,就以馬科蕾1884年錫金之行和其建議的摘要作結尾,這部分文字只能是根據(jù)官方資料寫出的。[46]而馬科蕾不能理解辦外交需要沉默的微妙之處,想歐格訥之反對他造訪北京必出于歐格訥對西藏事務的“冷漠”,覺得有必要促其轉(zhuǎn)變,自信他只要到了北京,就能讓歐格訥開朗起來。[47]

在這些問題的討論中,馬科蕾一直得到倫敦中國駐英公使館的很多援助。公使館的秘書,爵士哈力迪·馬清臣(Halliday Macartney,譯注:此為H.Ma?cartney的華文名。另譯名有馬格理或麥蓋理,為了避免與馬嘉理等人名混淆,仍用馬清臣)對西藏十分感興趣。馬清臣是后來19世紀90年代在喀什噶爾積極活動的喬治·馬繼業(yè)(George Macartney,譯注:此處也用其華文名)之父。當馬清臣青年時,庫珀(T.T.Cooper譯注:此人事跡見前第3、4章,即西部西藏、錫金的開放)的探險生涯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1875年,為了媲美于他崇拜的庫珀,曾計劃偽裝一名中國富商,從華西直趨拉薩。緊接著在云南發(fā)生馬嘉理(Margary)遇害事件,他又隨從清廷派出的郭嵩燾使團到倫敦,就沒能實現(xiàn)他的構想,但早年的探險的熱情未能去懷。1875年,馬清臣曾一度得到年輕的侯爵曾紀澤許諾幫助他實現(xiàn)旅藏計劃。曾紀澤是曾國藩之子。曾國藩于太平天國時挽救清王朝免于覆亡立下豐功殊勛,故其侯爵為曾紀澤所承襲?,F(xiàn)下曾紀澤任中國駐倫敦公使,不久要回國,馬清臣不費氣力地勸說老友曾紀澤答應盡力為馬科蕾先容,掃除馬科蕾旅藏的障礙。中國駐英公使館還為馬科蕾寫了給總理衙門和直隸總督李鴻章的介紹信。[48]

英印政府給予馬科蕾的指令,就是馬科蕾給政府報告里一些建議的概括。指令他領使團去拉薩,如拉薩不成,就去扎什倫布寺,如這也不成,就要求以清帝名義發(fā)出一件聲明不贊許目前對印藏貿(mào)易設置種種障礙。英印的指令還授權馬科蕾在討論歐洲人入藏問題上棄權,他須讓中國人相信英國臣民入藏的目的只是通商。指令也考慮到西藏通商問題可能在北京得到解決而不需派使團至拉薩商量,如果事實如此,他須要求印度西藏的貿(mào)易應享有自由,最多,英商在藏納稅稅額不能高過在現(xiàn)時中國依條約開放的商埠所納,西藏本部絕對不得對入境印度商品征收厘金或其他當?shù)卦O置的雜稅。他還須堅持印度商旅可自由進藏,在藏時商旅人身和財物的安全應受到合理的保護,最后他還須要求喇嘛們對商務的壟斷必須廢除。[49]

1885年10月,馬科蕾和達斯到了北京。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在這里是達不成貿(mào)易協(xié)議的,沒有一番冗長麻煩的爭論,總理衙門也是不會發(fā)給他們護照的。正如歐格訥所擔憂的,馬科蕾來北京的目的反倒弄得盡人皆知了。馬科蕾到京的第二天,一家上海報紙就報道他就是為了西藏的事而來的。不久,發(fā)現(xiàn)總理衙門幾個月前已經(jīng)知道英人在考慮組團進藏。歐格訥唯恐提出開放西藏問題會攪亂刻下即將談妥的英國與喀什噶爾的通商條例,認為喀什噶爾地區(qū)作為英國商業(yè)擴展的新園地顯然比西藏更有盼頭。而馬科蕾卻想他會很快說服歐格訥,“在西藏與喀什噶爾兩問題中,西藏更為重要?!盵50]

李鴻章個人并不反對開放西藏計劃,卻懷疑中國官場中有誰愿為此事承擔責任。李本人就親眼看到一厚疊西藏寄來的報告請求不準外國人來藏。還有,李說,皇帝的師傅,前駐藏大臣松溎(Sung Kuei)極力反對把現(xiàn)行的外人入藏的限制放松,松溎的意見在朝廷上頗有分量??磥砗芮宄瑥囊婚_頭,馬科蕾的工作就不像他原來一度設想的那么容易。[51]

總理衙門一開頭就提出兩條理由反對提議中的使團去拉薩,說:西藏人會反對使團前來,極可能動武。中國人沒有能力把自己的意愿強加于達賴喇嘛的政府。歐格訥和馬科蕾當然給予反駁,說這兩條理由站不住腳,說藏人很愿意同英印開展貿(mào)易。他倆聲稱目前商業(yè)往來上的困難并非出于藏人的敵對,而是中國人的阻撓。馬科蕾說:1884年他去過錫金西藏的交界地帶,在通向春丕的多處山口的一處,看見一件用漢文寫成并加印御璽的告示云嚴禁外國人通行。總理衙門所持的理由不外如此。歐格訥指出,因為《煙臺條約·別款》清楚明白地說總理衙門應該發(fā)給英國使團護照,目前衙門說的這些理由全是多余的廢話。可是,總理衙門對這一點也做出有效的反駁?!秳e款》上提到的“特殊情形”(special circumstance)是留下的一個漏洞,衙門把當前西藏多次呈請拒絕歐人前來就納入這個“特殊情形”的范疇,覺得他們在用足夠的時間把這全部問題咨會駐藏大臣以前,還不能發(fā)給護照。歐格訥則說衙門不妨原則上先發(fā)給護照,然后再與駐藏大臣商議,時間還是充裕的。[52]

歐格訥相信到最后護照還是要發(fā)給的,真正的麻煩在保證這些護照必須受到西藏的尊重。為此,他提出,同護照一起,他要向總理衙門硬要一件發(fā)給駐藏大臣關于接待英使團訓令的復本,還要總理衙門保證駐藏大臣依從衙門的訓令實在地辦事。即便做了這些保護措施,歐格訥仍然相信總理衙門還是盡力阻撓使團的成行。他向印度政府建議:一旦必需的文件到手,趕快叫使團進藏,越不張揚、越不耽擱越好。還有,因為這也許是派出歐洲人進入禁地的最后的機會,只要可能,印度政府應在西藏留下幾名使團成員,如不能留在拉薩,就留在日喀則。[53]

隨著談判的進展,歐格訥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他必須承諾印度政府不關照中國政府就不得同西藏做出任何協(xié)議?!b于印度政府與扎什倫布之間關系大有前途,這是一個重要的讓步——他必須強調(diào)提議中的使團具純世俗的性質(zhì),此使團決不為法國天主教會擴張勢力來前藏鋪平道路。[54]

1885年11月,護照發(fā)下來了,總理衙門也同意發(fā)給其指示駐藏大臣信件的文本了,歐格訥仍然相信辦理此事的最困難的階段就要到來。從邊境到拉薩整個一條路上都會有各式各樣的麻煩,極有可能,使團走到日喀則,甚至江孜,就應該知足了。為了減少藏人的猜疑,他勸告印度政府毋寧在商業(yè)而非政治的基礎上組織這團體,他的意思是絕對不可以用一支浩蕩的軍隊扈從,那樣一定會讓藏人感到這個使團就是一支入侵的大軍。應該嚴守重要的機密;使團應迅速推進,一出發(fā)就應堅決地走下去。歐格訥這時想:時機對這次探險有利,是當時英人在緬甸表現(xiàn)出的毅力和決心給予中國人以深刻印象的緣故。[55]他警告說:使團遲遲不行只會讓中國人從容找到借口,縱然不全然阻止,也會再拖延使團出發(fā)。據(jù)他從總理衙門那里聽到的消息,他判定駐藏大臣必然寄來關于藏人可能不歡迎使團的報告,“多是虛構之詞”。如果這次西藏得不到開放,歐格訥說,極有可能,西藏永遠就不開放了。[56]

薩拉特·錢德拉·達斯(Sarat Chabdra Das)此時斷定藏人確實對使團抱敵視態(tài)度。當馬科蕾與總理衙門在爭論時,他去黃寺。黃寺是北京重要佛寺之一,他住在那里,裝束起居同該寺僧人一樣,他遇到一名從拉薩派來的盯著北京中英談判情況的使者,從這個藏人那里知道總理衙門做出的種種讓步不過是個騙局。無論衙門答應了什么,中國人完全有可能阻止使團一行,因為中國人深知如他們不能阻止,藏人就會用武力抗拒使團入藏,屆時將爆發(fā)一場比過去云南馬嘉理事件更嚴重的危機。但迄今似無人對達斯的這些認識多予留意。[57]

1886年初,使團集結在大吉嶺,同歐格訥建議的不聲張、低調(diào)行事相反,擴展為一支規(guī)模宏大的遠征軍了。馬科蕾為主使,陪伴有秘書保羅(A.W.Paul)、勘測員上校坦那(Tanner)、地質(zhì)學家博士奧

爾德姆(Oldham)、醫(yī)官博士利尅(Leakey),駐華領事館的巴衛(wèi)理(William Warry譯注:譯名據(jù)《近代來華外國人名辭典》。William原文沒有,今補)被任命為漢語譯員、達斯為藏語譯員。上尉埃爾威斯(Elwes)和上尉格沃特金(Gwatkin)為司令率領由三百多名印度兵(sepoys)組成的衛(wèi)隊。這衛(wèi)隊的規(guī)模后來有些縮小,——1886年5月減至五十八名——但也不足平息藏人猜疑它是一支侵略大軍的先鋒。[58]

盡管歐格訥勸告使團要盡早出發(fā),使團則表現(xiàn)不甚情愿。[59]對于如此推延,印度總督勛爵達費林主要應該受責備,可是達費林也并非沒有道理。1885年下半年,達費林答應仰光(Rangoon)的英商的多年訴求兼之懼怕法國的秘密圖謀,進行了征服上緬甸(Upper Burma)戰(zhàn)役,1886年1月該地區(qū)正式歸英國統(tǒng)治。這場行動引起國內(nèi)不少非議,由于并吞了的地區(qū)遠未平靖,未來極易招來更多的批評,以故勛爵達費林幾乎不愿意又卷入一場因藏人抗拒馬科蕾入境而爆發(fā)的邊境戰(zhàn)爭。這樣,1886 年2月,他聽到駐藏大臣即將換人,就提出使團應該等到新大臣到藏履任時再說。[60]歐格訥看來,這就讓中國人占了便宜,因為留給中國人想出一條完全阻止使團成行的對策的時間,[61]不過達費林沒有被這種言論動搖,也在尋找推遲使團出發(fā)日期的理由。3月中,他提出緬甸是同中國有傳統(tǒng)關系的國家,使團出發(fā)日期應推遲到英印同中國關于緬甸問題達成協(xié)議時。[62]4月中,他建議因中國聲稱對緬甸有某種宗主權(suzerainty),故應該對中國做出讓步以換取中國保證改進印度對西藏做買賣的條件。[63]但倫敦印度事務部受馬科蕾的方案影響很深,這時通知達費林說關于西藏的各種安排“已經(jīng)做得十全十美,就不必要也不方便同另外兩個問題攪在一起了?!盵64]

在如此拖延之際,中國政府對事態(tài)發(fā)展的趨向越發(fā)警覺起來,看到英國報紙上刊出關于進藏衛(wèi)隊的規(guī)模一類報道,十分恐懼,完全不相信英國并吞緬甸之后就不會緊接著吞并西藏。[65]看來,這必定與重臣四川總督的感受有關,此人5月里就提出了派遣川軍去拉薩保衛(wèi)西藏抵抗英國入侵的意見。[66]歐格訥費大力氣說服了李鴻章相信英國并沒有考慮入侵,李鴻章自詡有辦法可以讓四川總督平靜下來,不過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不是歐格訥可以拒絕了的。不久,等待很久的駐藏大臣關于藏人對馬科蕾之行的反應的報告終于到了北京,報告直言不諱地說:“萬一英國人不能克制,硬要進藏,一定帶來麻煩?!睉{借這話,衙門請求英方再次推遲使團之行,理由是《煙臺條約·別款》提到“情形(cir?cumstance)”而目前的“情形”確應該“適當查度(due regard)”[67],這倒不讓倫敦的外交部感到驚訝,它已經(jīng)覺得馬科蕾使團在印度一開頭就弄糟了。[68]5月底,總理衙門使出最后一著,他們向歐格訥提出緬甸問題可立即解決,其交換條件是永遠放棄馬科蕾使團。[69]勛爵達費林馬上同意。他如釋重負地電告印度事務大臣勛爵金伯利(Kimberley)說:“我毫不猶豫為了和解而犧牲西藏的使團。”[70]

總理衙門立刻看到它處在上風了,為了取得徹底的勝利,它提出了要廢除煙臺條約的《別款》。英國外交部和印度事務部給予拒絕。[71]然而,如歐格訥所言,《別款》現(xiàn)在事實上已全然無效了。它只規(guī)定了派遣一次使團,只有一次,也未確指此使團必定成功或必定到達其目的地。這點是無須討論的了,因為此后多年內(nèi)英人沒有希望派任何使團去拉薩了。同時為了消釋中國因緬甸問題正在急速上升的反感,最后的和解倒是迫切需要的。[72]

這樣,歐格訥巧妙地威嚇衙門說不管藏人如何反應,馬格蕾使團也要派出,[73]從1886年6月到7月大半時間,他硬是把衙門拖在談判中。他繼續(xù)對英外交部說:英國的目的既然是同西藏貿(mào)易,使團只不過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之一,事實已經(jīng)證明它不可行了。[74]達費林因北京協(xié)議未達成一致前,使團既不能從大吉嶺撤退,其耗費將日愈浩大,感到煩惱,7月前,他寧愿達成任何協(xié)議,只要方便他從這事里完全脫身就行。[75]于是,經(jīng)過多次討價還價,歐格訥終于能在1886年7月24日同總理衙門簽訂《中英“關于緬甸西藏”條約》(Convention be?tween Britain and China‘relative to Burmah and Thi?bet’)中的第四款:

煙臺條約另議專條派員入藏一事,現(xiàn)因中國察看情形,諸多窒礙,英國允即停止。至英國欲在藏、印邊界議辦通商,應由中國體察情形,設法勸導。

振興商務如果可行,再行妥議章程;倘多窒礙難行,英國亦不催問。[76](譯者注:此款文引自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第1冊,第485頁)

這等于英國全部放棄了開放西藏的希望。中國人總會找到“難以逾越的阻礙”,英國人則不能“過分”強求解決此開放問題。英國縱有機會與中國重議西藏問題,——確實后來就是如此——中國人也比1885年站在更強有力的地位上。至此一直存在著的疑問是西藏在其對華關系中究竟處于何種地位?!秳e款》責成中國人協(xié)助英人遣使去拉薩,但沒有約束英國人同西藏打交道必須通過中國,實際上,已經(jīng)承認英國有權與西藏人直接建立關系了,而1886年7月《中英“關于緬甸西藏”條約》反倒去掉這個問題上所有模糊之處,未來英國涉及西藏的一切談判都必須通過中國。此條約造成的種種后果之一是英國與扎什倫布多次接觸得到的政治成果遂無望享用了。

然而,很快印度事務部就贊同達費林,認為他們締結條約有功。他們犧牲了英印在西藏的還未確定的收獲,而贏得了“中國政府對英國在上緬甸的統(tǒng)治的正式承認”,——“將來中國也許對緬中交界處的領土提出任何要求,我們應對時已有了行動的充分自由”——和“一項關于安排緬中邊境貿(mào)易及中國西南部的對英開放貿(mào)易的保證?!盵77]

另方面,英本土商會則對馬科蕾使團落得個如此下場很不高興。英國外交部和印度事務部接到了哈里發(fā)克斯(Halifax)、哈德斯菲爾德(Hudders?field)、倫敦、曼徹斯特等處商會的請愿書,還是請求開放西藏貿(mào)易。[78]這些商會注意到稍晚加入馬科蕾使團任漢語翻譯的領事武官(Consular officer)巴衛(wèi)理(Warry)刊布的一篇文章,文中憤慨地敘述在大吉嶺余存的藏印貿(mào)易如何被西藏橫加阻遏。巴衛(wèi)理非常反對放棄馬科蕾計劃,寫道:“現(xiàn)屆政府能夠不受慫恿這樣地后退以致西藏繼續(xù)封閉30年,讓英帝國名譽因此備受詆毀侮辱嗎?”[79]印度政府讀了巴衛(wèi)里的話,評之為“一個嚴重的判斷錯誤”,而迪斯伯里(Dewsbury)、利茲(Leeds)商會,此兩城市本來對優(yōu)質(zhì)羊毛的來源地西藏相當關心,讀過巴衛(wèi)里的文章,頗受感動,催促再次組團去藏。[80]有趣的是漢語專家巴衛(wèi)理認為阻撓使團之行來自西藏人,而埃德加與馬科蕾卻歸之于中國人。正如中校貝利(Bailey)注意到的,英國對西藏的關系就因為有關官員不是偏袒中國就是偏袒西藏,而受到很大的影響。[81]

為什么馬科蕾使團失敗了呢?無疑,倘若使團在1886年沖進西藏,雖未必能到拉薩,一定能到江孜,使團一來到西藏,必然迫使西藏貿(mào)易問題得到某種程度的解決。同樣無疑的是,馬科蕾絕不是搞東方外交的人才。他精力充沛,熱情洋溢,但不懂外交手段。他越過上級印度總督達費林,向勛爵倫道夫·邱集爾(Randolph Churchill)兜售他的計劃,雖則印度對他的目的還是懷著同情心,他卻幾乎不盤算怎樣去激發(fā)印度政府對他的計劃給予嘉許。他對開放西藏一事入了迷,甚至影響了他的若干判斷。他總是渴求他的愿望能為全世界共有。當印度政府不準許他印出1884年錫金秘密旅行記事時,他改用長詩寫出,采用一個與他同名的人寫的“古羅馬之歌”(Lays of Ancient Rome)的風格,題名“拉欽之歌”(Lays of Lachen)。[82]倫敦外交部的爵士菲利普·柯里(Philip Currie)相信,使團的護衛(wèi)規(guī)模之大緣于馬科蕾難免要擺出大英帝國的派頭。[83]馬科蕾自己認為他去北京的目的無須保密,這從他請求準許印行一件述說他的全部設想的記事就可以看出;[84]也許他本人在1886年2月及2月以后把護衛(wèi)的規(guī)模細節(jié)公開應負責任,即便是間接的責任。

如果印度政府全心全意贊成這次使團,雖然對披露此事不高興,但仍然接受,縱有隨之而來的種種反應,也許都不妨礙使團的成行。但是,像爵士艾爾弗雷德·萊爾(Alfred Lyall)在其所著勛爵達費林傳里指出的那樣,印度總督達費林全然對使團不熱心,覺得整個計劃是英本土發(fā)來的指示“強加”于他的。他非常懷疑派出馬科蕾使團一舉是否明智,而恰好當時藏人就可能反對馬科蕾一行,他由此看到他的懷疑證實無誤。他同意威靈頓公爵(Duke of Wellington)的意見:在亞洲一場成功的軍事遠征,其結局常常引來不亞于一場敗績的尷尬。那么,何處是止境呢?1886年英與阿富汗的關系仍然處于危急中,一支軍隊又被牽制在緬甸,再承擔

派兵越過喜馬拉雅山遠征的義務,必引起藏人的抵抗,這確令人驚恐。達費林只能愉快地放棄使團之行而換來緬甸問題的解決。他必是在他任期內(nèi)不再想聽到有關西藏的事了。只有某個歐洲強國咄咄逼人地出現(xiàn)在西藏時才找到理由派兵遠征。艾爾弗雷德·萊爾在所著勛爵達費林傳里的看法是:這樣的威脅出現(xiàn),恰好區(qū)別開1886年的英對西藏的政策與20世紀開頭幾年的政策,后一年代的政策導致1904年榮赫鵬使團(Younghusband Mission)進入拉薩。[85]

最后,必須承認,歐格訥一直不喜歡有個使團去拉薩,即便他本來可以喜歡。1885-1886年馬科蕾使團存亡兩可之際,正標志著英國遠東外交史上特別困難時期。英俄在亞洲互相敵對,兩方已瀕臨戰(zhàn)爭邊緣。俄人進到馬雷(Merv)和噴赤河(the Pan?jdeh)(譯注:現(xiàn)在作the Pyandzh)的危機造成了一個新局勢,其中中國和英國的友誼特別值得珍視,歐格訥和爵士赫德(Robert Hart)都認為不久友誼成熟時英中兩國可以成立正式的聯(lián)盟。[86]況且西藏完全不是當時英中關系間唯一必須討論的問題。在馬科蕾使團在擴大其規(guī)模時,歐格訥在糾纏著總理衙門討論中國在鴉片上征收厘金的難題。另外,英國為了監(jiān)視俄國和探索中亞新市場派出愛蓮斯(Ney Elias,譯注:譯名據(jù)《來華外國人名辭典》)使團去喀什噶爾地區(qū)和帕米爾,歐格訥正在為他們鋪平道路。歐格訥還試圖解決總督達費林吞并上緬甸后出現(xiàn)的不少問題,包括緬甸對清帝國傳統(tǒng)關系究竟為何、緬甸習慣定期遣使到北京的實意何在等等。鴉片、喀什噶爾、緬甸和西藏等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是互相聯(lián)系著的。它們都同印度與清帝國的貿(mào)易有關。歐格訥準備在一個問題上退讓而換得另一個問題上獲利,也不足為奇。莫說用中國承認英國在緬甸的地位最后交換英國放棄馬科蕾使團之行,在更早階段,歐格訥就考慮過在鴉片問題上讓步來換取中國在緬甸和西藏上的退讓了。西藏總是英中關系過程中的一個因素,因為如此,它就深受英國對華的現(xiàn)行政策的影響。1886年,中國就像一堵抵御俄國在亞洲擴張的堅固屏障,歐格訥也好,英國外交部也好,都不愿意逼迫中國過甚。[87]

[注釋及參考文獻]

[1]FO 17 670,印度事務部(IO)1873年10月17日致英國外交部(FO)。

[2]博爾格(D.C.Boulger)“經(jīng)過西藏到中國”(“China via Ti?bet”)載于《皇家亞洲學會會刊》〉(JRAS NS),vol.X,1878,第113頁。

[3]參見本書第三章結尾。

[4]基爾南(E.V.G.Kiernan):“印度中國和西藏”(”India China and Tibet”)載于《大印度學會會刊》(Jounal of the Greater Indian Society)卷14,第2號,1955年,第117-142頁。馬士(H.B.Morse)著《清帝國的國際關系》(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Chinese Empire)卷2,(倫敦,1918年刊),第283頁。王繩祖(S.T.Wang):《馬嘉理事件和煙臺條約》(The Margary Affair and the Chefoo Convention)。紀事和文件,1876年,LXXXII,393:關于華西勘察一行的受到突襲和馬嘉理先生的遇害的通信(Correspondence on the attack on the expedition to Western China and the murder of Mr.Mar?gary)。紀事和文件,1876年,LXVIII,171:更多的通信。紀事和文件1876年,LVI.647:論英屬緬甸與華西商業(yè)的發(fā)展及1874-1875年至云南的考察團(Papers on the development of Tradebetween British Burmah and Western China,and on the Mission to Yunnan of 1874-75)。紀事和文件1880年,LXXVIII,279:關于1876年煙臺協(xié)定的通信(Correspon?dence on the Chefoo Agreement of 1876)。紀事和文件1882 年,LXXX,147:更多的通信。FO 17 726威妥瑪1876年8月25日第185號。

[5]FO 17 728,威妥瑪1876年11月23日機密另件(separate and cofidential)。

[6]印度本地通訊(Home Correspondence India)卷20,171:威妥瑪1877年7月14日致勛爵德比(Lord Derby)。

[7]FO 17 822,爵士迪爾克(Sir.C.Dilke)1879年2月15日提出的問題。

[8]FO 17 809,威妥瑪1879年7月10日第29號。FO 17810,威妥瑪1879年8月9日第56號。

[9]印度本地通訊,卷23,f.283。

[10]岡德里(R.S.Gundry)著《中國和其鄰居》(China and her Neighbours,London,1893)第128頁。

[11]FO 17 782,傅磊斯(Fraser)1878年8月7日第129號。

[12]FO 228 608,貝德祿1878年1月4日致傅磊斯(Fraser)。

[13]FO 17 756,傅磊斯(Fraser)1877年7月16日第142號。

[14]FO 228 576,印度1876年7月25日致北京。FO 17 772,印度事務部1877年10月8日致英國外交部。FO 17809,米爾班克(Millbank)1879年3月24日致英國外交部。FO

17829,威妥瑪1880年1月16日第10號。

[15]FO 17 782,傅磊斯1878年9月17日第166號和1878年9月30日第172號。FO 17 783,傅磊斯1878年10月12日第184號及1878年10月17日另件;印度事務部(IO)1879年5 月17日致英國外交部(FO)。

[16]FO 17 783,傅磊斯1878年12月7日致函總督,在印度事務部(IO)5月17日致英國外交部(FO)中。

[17]1878-1879年紀事和文件,LXXII:貝德祿(Baber)先生去打箭爐旅途的報告。1884-1885年紀事和文件LXXX:謝立山(Hosie)先生行經(jīng)四川中部的報告。貝德祿著《華西旅行考察記》(Travels and Researches in Western China,皇家地理學會[RGS]增刊卷1,倫敦1886年印)。謝立山著《華西三年》(Three Years in Western China,第2版?zhèn)惗?897年印)。FO 228 666印度1880年2月6日致北京。FO 228 627貝德祿1879年3月4日致威妥瑪。FO 228 698謝立山1882年12 月6日致格羅夫納(Grovenor)。

[18]孟加拉1882-1883年外貿(mào)(同尼泊爾、錫金、不丹)報告(加爾各答1883年?。?。前引奧馬利(L.S.S.OMally)著《大吉嶺》(Darjeeling,Calcutta 1907),第30頁。

[19]前引艾奇遜條約集卷12,第54頁。賴斯利(H.H.Rise?ley)《大吉嶺地名錄》(Gazeteer of Sikkim Calcutta 1894)第6頁。

[20]馬科蕾(Colman Macaulay)著《出使錫金至西藏邊界的報告》(Report on a Mission to Sikkim and theTibetan Frontier,孟加拉秘書處印刷所,加爾各答1885年)第73頁。達斯著《1881-1882年入藏至拉薩之旅》。(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Lhasa in 1881-82,加爾各答秘書處印刷所,加爾各答1885年),第78-84頁。還可看達斯著,柔克義編:《拉薩之旅》(Journey to Lhasa)。

[21]爵士貝爾(Sir C.Bell)著《達賴喇嘛的畫像》(Portrait of the Dalai Lama),第46頁。前引柔克義著“達賴喇嘛”(The Dalai Lamas of Lhasa,載于《通報》(ToungPao,Series 3)卷11 (VolXI),1910年,第71頁。

[22]FO 17 698,IO1884年1月11日致FO?!短┪钍繄蟆?,1883 年11月14日。FO17 923,格羅夫納(Grosvenor)1883年7月3日第102號。前引貝爾著達賴喇嘛,第254頁。FO 17 948,巴夏禮(Parkes)1884年1月21日第15號。FO 228 772,巴夏禮1884年1月21日第15號致函總督。FO 17 985,歐格訥1885年10月29日第442號。FO 17 986,歐格訥1885年11月24日致函總督。FO 17 972,IO 1884年11 月12日致FO。前引李鐵錚(T.T.Li)著《西藏的歷史地位》(The Historical Status of Tibet,紐約1956),第64頁。

[23]FO 17 971,IO 1884年7月19日致FO。

[24]印度來信(Letters from India),卷44,f.827:印度外交書信(Indian Foreign Letter)1885年6月19日第101號。

[25]前引賴斯利(H.H.Riseley)編錫金地名錄。前引馬科蕾的報告,第74頁。

[26]前引馬科蕾的報告,第10頁。

[27]前引馬科蕾的報告,第43-47頁。

[28]前引馬科蕾的報告,第57-74頁。

[29]前引馬科蕾的報告,第83-104頁。

[30]FO 17 1002,IO 1885年7月23日致FO。

[31]印度本地通訊(Home Correspondence India)卷69:達費林致金伯利(Kimberley)。

[32]印度本地通訊,卷71:巴夏禮1885年1月24日致格蘭維爾(Granville)。

[33]前引馬科蕾的報告第59頁。FO 17 1002,IO 1885年7 月23日致FO。

[34]印度本地通訊,卷75:歐格訥1885年5月2日致達費林。

[35]印度本地通訊,卷76:印度事務部備忘錄(IO memo)1884年12月1日致印度對外貿(mào)易?(Indian Foreign Trade)。

[36]《泰晤士報》1884年11月24日,12月1日、2日29日。

[37]FO 17 972伯恩(Burne)1884年12月3日致戈德利(God?ley)。

[38]《泰晤士報》1884年12月12日。

[39]FO 17 1002,迪斯伯里商會(C.of C.)1885年5月19日致英國外交部。

[40]印度本地通訊卷76:曼徹斯特商會1885年7月14日致印度事務部。

[41]FO 17 1002,伯明翰商會1885年7月14日致英國外交部。

[42]FO 17 1002,馬科蕾1885年7月16日寫的備忘錄。

[43]FO 17 1002,IO 1885年7月23日和31日致FO。

[44]印度本地通訊,卷75:Sir Owen Burne 1885年7月22日的記錄(Minute)。

[45]FO 17983,歐格訥1885年8月11日第379號。

[46]印度本地通訊卷75:佩德勒(W.G.Peddler)1885年7月10日的備忘錄。

[47]印度本地通訊卷77:馬科蕾1885年8月21日致伯恩(Burne)。

[48]印度本地通訊卷76:馬科蕾1885年8月17日致伯恩。印度本地通訊卷75:1885年7月20日馬科蕾與伯恩會晤備忘錄。博爾格(D.C.Boulger)著《哈力迪馬清臣爵士傳》(Life of Sir HallidayMacartneyNewyork1908)第242頁。

[49]FO 228 813,鳩蘭德(Durand)1885年8月24日致歐格訥。

[50]印度本地通訊卷79:馬科蕾1885年10月13日致伯恩。

[51]FO 17 984,歐格訥1885年10月10日第423號。

[52]FO17 985,歐格訥1885年10月17日第433號。

[53]FO 228 813,歐格訥1885年10月17日致函總督。

[54]FO 17 985,歐格訥1885年10月29日第443號。

[55]FO 17 986,歐格訥1885年11月16日第455號。

[56]FO 17986,歐格訥1885年11月30日致函總督。

[57]米基(A.Michie)著《維多利亞時代在中國的一名英國人》(The Englishman in china during the Victorian Era 2vols,Lon?don 1900)卷下,第309-310頁。S.C.達斯(S.C.Das)著,N.C.達斯(N.C.Das)編《印度班智達在雪域》(Indian Pandits in the Land of SnowCalcutta 1893)第VII—VIII頁。

[58]前引岡德里(R.S.Gundry)著《中國和其鄰居》第342頁。FO 17 1062,歐格訥1886年5月16日第164號。

[59]FO 228 840,歐格訥1886年2月12日致印督。

[60]FO 17 1061,歐格訥1886年2月28日第67號。

[61]FO 17 1061,歐格訥1886年2月27日致印督。

[62]FO 17 1062,電信(Tel.)。印督1886年3月2日致國務秘書(Sec.of State)。

[63]FO 17 1062,印度事務部(0)1886年4月24日致英國外交部(F)。

[64]FO 17 1062,印度事務部1886年5月26日致英國外交部。

[65]FO 17 1062,歐格訥1886年5月11日第154號。

[66]FO 17 1063,歐格訥1886年5月30日第177號。

[67]FO 17 1063,歐格訥1886年6月1日第184號。

[68]FO 17,1021,電信1886年5月28日第27號致歐格訥,附爵士柯里(Sir.P.Curie)的記錄。

[69]FO 17 1063,歐格訥1886年5月31日第178號。

[70]FO 17 1063,電信印督1886年6月1日致國務秘書。

[71]FO 17 1063,電信歐格訥1886年6月4日第28號。

[72]FO 17 1063,歐格訥1886年6月5日第189號。

[73]FO 17 1063,歐格訥1886年6月9日第195號。

[74]FO 17 1063,電信爵士華爾身(Sir.J.Walsham)1886年6 月16日。

[75]FO 17 1064,爵士華爾身1886年7月12日第214號。

[76]FO 17 1021,爵士華爾身1886年7月8日第40號。

[77]FO 17 1064,印度事務部1886年7月31日秘密備忘錄關于中國人稱對緬甸有宗主權。

[78]FO 17 1053,哈里發(fā)克斯商會1887年1月8日致英國外交部。哈德斯菲爾德商會1887年1月10日致英國外交部。倫敦商會1887年1月20日致英國外交部。FO 17 1038,曼徹斯特商會1886年12月30日致英國外交部。

[79]FO 228 856,印度1887年2月3日致北京。

[80]FO 228,印度1887年2月3日致北京。

[81]貝利(F.M.Bailey)著《中國、西藏和阿薩姆》(China,Ti?bet and Assam,London 1945),第11頁。

[82]路易斯(J.A.H.Louis)著《西藏的大門》第2版(The Gates of Thibet,2ndEd Calcutta 1894),第83頁。前引達斯著《西藏的班智達》,附錄1。

[83]FO17 1021,電信,1886年5月28日第27號致歐格訥附爵士柯里(Sir.P.Curie)的記錄。前引博爾格(D.C.Boulger)著《哈力迪馬清臣爵士傳》(Life of Sir Halliday Macartney Newyork1908),第425頁。

[84]印度本地通信,卷79:馬科蕾1885年11月3日致伯恩(Burne)。

[85]爵士萊爾(Sir A.Lyall)著《達費林及阿瓦傳》(The Life of the Dufferin and Ava 2vols London 1905)布萊克(C.E.D.Black)著《侯爵達費林及阿瓦傳》(,The Marquess of Duffrin and Ava,London 1903)第21頁。

[86]FO 17 983,歐格訥1885年7月18日第357號。賴爾特(S.F.Wright)著《赫德和中國海關》(Hart and the Chinese Cus?tomsBelfast 1950),第558-617頁。

[87]基爾南(E.V.G.Kiernan)著《1880-1885英國在華的外交》(British Diplomacy in China 1880-1885 Cambridge 1935)第30頁。羅伯茨(P.E.Roberts)《英屬印度史》(History of Brit?ish India Oxford 1952),第481-482頁。馬士(H.B.Morse)著《中國的商業(yè)和管理制度》(The Trade and Administration of China London 1921)第368頁。赫茨萊特(G.E.P.Hertslet)著《大不列顛與中國所締結的條約》(Treaties Between Great Britain and China 2 vols,London 1908)卷1,第85-87頁。關于愛蓮斯可看杰拉爾德摩根(Gerald Morgan)著《尼愛蓮斯——亞洲高地的探險家和特使.(Ney Elias.Explorer and Envoy Extraordinary in High Asia London 1971);又,〈1810-1895年英俄在中亞的對抗〉(Anglo-Russian Rivalry in Cen?tral Asia 1810—1895 London 1981)。前引G.J.Alder書。[原文如此,此書似是〈1865-1895年英屬印度的北部邊疆〉(British India s Northern Frontier 1865-1895 London 1963)]。

[責任編輯 顧祖成]

[校 對 梁成秀]

D822.3

A

1003-8388(2016)05-0049-14

2016-07-22

鄧銳齡(1925-),男,北京人,原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已離休,主要研究方向為西藏史,歷代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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