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又惹毛陶大爺了】
庾幕在房頂?shù)攘舜蟀胍?,風(fēng)吹得她人都有點(diǎn)傻了。長安城像是個巨大的棋盤,擺在無垠天地間,坊中房屋燃起的燈火猶如小棋子點(diǎn)綴其中,來往巡邏的金吾衛(wèi)讓她更加緊張,壓低了聲音問:“陶疏安,王潛真的會出現(xiàn)嗎?”
陪著她在屋頂吹了大半夜冷風(fēng)的陶疏安抬眼望了望東邊:“會的?!?/p>
又等了一會兒,果然有隊(duì)人馬從東邊入城,人雖不多,但在宵禁后冷清的街道上格外顯眼。庾幕一激動,吃了幾口冷風(fēng),差點(diǎn)咳出聲來。她哆哆嗦嗦地舉起弩箭,對準(zhǔn)被眾人簇?fù)碇尿T馬男子,顫顫巍巍地道:“陶疏安,等會兒逃的時候千萬別忘了帶上我??!”
“不會忘。你手別抖,弩端好,別歪了。手別抖,你是不是凍出毛病了?”
陶疏安真是只聒噪的烏鴉啊,庾幕好想把弩箭對準(zhǔn)他讓他閉嘴。
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瞄準(zhǔn),發(fā)箭。箭鏃破風(fēng)而下,“咻”的一聲釘在男子身后的馬車上。眾人受了驚,拔劍的拔劍,吆喝的吆喝,王潛抬頭,正好和庾幕的眼神撞上。
庾幕愣了愣,隨即憤憤地“呸”了下。她還想大聲地罵兩句,但陶疏安迅速地?fù)破鹚谑绦l(wèi)追來前隱入茫茫夜色中。新制的弩從屋頂滾下,差點(diǎn)砸到侍衛(wèi)的頭。
沒能送王潛去地府,庾幕有些失望,先前被風(fēng)吹得暈乎的腦袋這會疼了起來,一抽一抽的像是有人拿棍子在敲。她按了按額角,開口道:“陶疏安,我的頭好像變木魚了?!?/p>
陶疏安隨口應(yīng)了句:“你本就是榆木腦袋?!?/p>
“木魚!是木魚!你停一停,我頭疼得厲害,好像被和尚嗒嗒嗒地敲打著……”
陶疏安只得把她放下:“怎么,方才那箭沒射中王潛心口,倒射進(jìn)你腦袋了?”
庾幕一邊揉額一邊嘆息:“哎,我也不知怎么的,弩老是拿不穩(wěn),想到一箭下去王潛就要嗚呼哀哉,手抖得更歡。大抵是覺得要報(bào)仇了,興奮的。”長長地嘆一口氣,“沒想到仇沒能報(bào)成,白吃了一夜的風(fēng)?!?/p>
后面并沒人追來,陶疏安稍稍安心,撩袍坐在庾幕身邊:“你是舍不得罷?”
庾幕望著頭頂?shù)男亲?,半晌才回道:“沒啥舍不得的,只是頭一回要?dú)⑷?,緊張,畢竟我這么善良的一姑娘。算了,不報(bào)仇了,回去過安生日子罷?!?/p>
王潛曾想殺她,沒成功;這次她刺殺王潛,也沒成功,就當(dāng)恩怨一筆勾銷了罷。庾幕悵然地想,真讓王潛死了,大概她一輩子都睡不好覺,自己這性子,不知該說是良善,還是膽小。
他們并肩坐在某戶人家的屋頂,借著夜色,倒也沒人發(fā)現(xiàn)。腳下是沉睡了的長安城,頭頂是流轉(zhuǎn)的星河,想想自己過的窮苦生活,庾幕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惆悵和矯情,從袖中摸出支篳篥,遞給陶疏安:“阿郎,吹個小曲兒罷?!?/p>
陶疏安的語氣不太好:“哪來的?”
“以前王潛送的。”
陶疏安手往后一扔,把篳篥丟到了不知啥地方去。庾幕聽見“咚”的一聲,推測篳篥應(yīng)是被扔到了水缸里,霎時怒火燒起來,伸手揪住陶疏安的衣襟,恨不能扇他幾巴掌:“撿回來!”
陶疏安淡淡道:“他把你害成這樣子,你還如此惦記他。能不能有點(diǎn)出息?”
“你有出息?跟著王潛我頓頓有肉吃,你呢,讓我天天嚼野菜,瘦得腰帶都得多纏一圈!”
庾幕仿佛聽見陶疏安的怒火燒得噼里啪啦響,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又惹毛陶大爺了。
果然,陶疏安一氣之下,走了。
庾幕一個人坐在屋頂對著風(fēng)流鼻涕,悔得腸子都斷了好幾截。
每次說到王潛,陶疏安都要生氣,真是個小心眼。庾幕分析,可能是因?yàn)樘帐璋补γ撘粯右矝]沾上,而王潛當(dāng)著官住著大院子,一比較,陶疏安脆弱的自尊心就碎成渣渣。她抬袖擦了擦鼻子,王潛是個小人,可他送的篳篥是無辜的啊,值兩三貫錢呢,她已經(jīng)吃了半個月的野菜,臉都有些綠綠的,把那篳篥換了錢,夠吃幾頓葷腥。陶疏安倒好,隨手給扔了,到嘴的雞鴨就這么撲騰著飛走了。
夜風(fēng)還在呼呼地吹,庾幕的頭還在疼,疼得她直想到大街上打滾,可陶疏安不在,她寸步難行。腿還沒廢前,她的輕功連庾樓都贊嘆,上房揭瓦入室行竊,庾樓的手下可是沒一個抓得住她?,F(xiàn)在就算把她扔街上,大概她也滾不動,真是連個車轱轆都比不上了。以后的日子還不知道該怎樣,庾樓那么摳,肯定不愿意養(yǎng)著她,要不跟著陶疏安吧,跟著他一起嚼野菜總比自己一個人吃土要強(qiáng)。這樣胡亂想著,漸漸有些犯迷糊,迷糊中似乎有人將她抱了起來。折騰了一夜的庾幕窩在對方溫暖的懷中,很快就沉沉睡去。
【你今天真是慈祥】
庾幕是被庾樓的父親撿回家的,從小被當(dāng)成親閨女養(yǎng),倒也沒吃太多苦。庾樓卻覺得這女娃子是來吃白飯的,將來還得他倒貼嫁妝,因此倆人從小就不對眼,三天兩頭你揪我辮子我抓你臉蛋,僵持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庾樓的父親去世,庾樓當(dāng)家做主,庾幕從此被人踩在腳底下茍延殘喘。陶疏安剛來那會兒,庾幕是把他當(dāng)救世主看待的,但凡有他一口湯喝,都會有她一口肉吃,他來之前,摳門的庾樓恨不得家中上下二十多口人天天吃螞蟻喝井水。
其實(shí)庾幕一直念著陶疏安時不時給肉吃的恩情。
她睜開眼看見老舊的房梁,聞見濃郁的草藥味,便知自己被帶回了南山的破房子。竹簾子高高地卷起來,清晨柔軟暖和的日光涌進(jìn)室內(nèi),跟著跑進(jìn)來的還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整個屋子都熱鬧許多。庾幕用手勉力撐起身子,偏過頭喊了聲:“陶疏……咦,庾樓,你怎么在這里?”
庾樓的穿著依舊寒酸得像路邊賣柴的老翁,虧他幫人治病診金收那么高。此時他坐在榻上,一腳垂著一腳盤起,倚著幾案正專心致志地看一卷書,并不搭理庾幕。庾幕以為他沒聽見,又喊了句:“庾樓,你在看春宮圖嗎?看得這么認(rèn)真啊,你以前背醫(yī)書要是有這態(tài)度,也不會三兩日被父親抽鞭子?!?/p>
庾樓終于抬起頭來:“聽說你被個紈绔子弟騙了,還讓人拿毒箭射中了腿。我趁著你這兩天受寒生病昏睡著,仔細(xì)幫你瞧了瞧?!?/p>
庾幕的神情瞬間凝重,微蹙著眉望他,焦急地問:“怎么樣?可能治?”
“廢了?!扁讟侵噶酥杆w在被子底下的一雙腿,“得鋸掉。”
庾幕“哇”的一聲哭起來。
先前陶疏安請了多少大夫、帶著她求了多少神醫(yī),都說毒不致命,但腿難治。庾幕心里始終抱著一絲希望,難治不等于沒得治,庾樓的醫(yī)術(shù)她是清楚的,只要不是絕癥,他都醫(yī)得好,興許這雙腿能保住。如今庾樓卻告訴她,腿不僅好不了,還得鋸掉,鋸掉了她就只剩半個人了啊,以后出門見了誰都得仰望……哦不,以后連門都出不了了,將來死了,棺材都比別人短一截!庾幕越想越傷心,最后索性趴在被子上,放開嗓子號啕大哭。
陶疏安端著藥進(jìn)屋時,庾樓氣定神閑地看著書,而庾幕趴在床上泣不成聲。他放下藥上前拉起庾幕,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死死摟住腰:“陶疏安啊,庾樓要鋸掉我的腿嗚嗚嗚嗚……我好命苦啊嗚嗚嗚嗚……我死了棺材要用大的,不能比別人短……陶疏安啊為什么被箭射中的不是你……陶疏安嗚嗚嗚嗚……”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也跟著起伏,涕淚全抹在陶疏安的衣裳上,被推開時臉上倒比之前干凈些。
“我還沒死呢,你別哭喪。先把這藥喝了?!?/p>
庾幕一邊哭一邊喝,中間被嗆到幾次,被褥上灑了好些藥汁。庾樓見她消停了些,這才開口和陶疏安打招呼:“疏安兄,這些醫(yī)書你哪兒得來的?”
“陶府拿的。想要?”
庾樓點(diǎn)點(diǎn)頭。
“你把庾幕醫(yī)好,這些書歸你?!?/p>
庾樓立即將書卷起來:“我都看完了,還給你吧?!本淼揭话肼犚娞帐璋舱f,“我那兒還有好幾帙?!?/p>
庾樓手中動作頓住,偏頭對庾幕和藹地笑道:“安心,我一定會治好你的?!?/p>
陶疏安又問:“她的腿,能好?”
“能好。”
“能不鋸嗎?”
“能。鋸掉是一種醫(yī)法,不鋸也是一種醫(yī)法,而且好得更快?!?/p>
原本還在抽噎的庾幕登時不抽噎了,瞪著一雙紅通通的大眼睛,把手中藥碗砸向庾樓。庾樓抱著幾卷書,早跑到外面去了。
但無論如何,腿保住了。庾幕對陶疏安仗義相助很感激,腮邊掛著淚珠子笑嘻嘻地盯著他,想說幾句好話表達(dá)謝意:“陶疏安,你今天真是慈祥?!?/p>
【我想吃肉】
慈祥的陶疏安這幾天都和庾幕睡一個房間,床就搭在窗邊,夜里清明的月光爬進(jìn)來,照著他安詳?shù)膫?cè)臉,也照著庾幕的滿腹心事。樹影斜斜地映在壁上,隨著風(fēng)鬼魅般晃動,遠(yuǎn)處偶爾傳來三兩狗吠,庾幕煩惱得也想爬起來叫兩聲附和。
庾樓給她扎了幾次針,又讓她泡了幾次藥湯,如今兩腿已有了知覺,時不時會火燒般地疼,一疼她就忍不住罵人,先是罵王潛王八羔子害自己至此,然后罵庾樓存心不讓她好過,醫(yī)個腿簡直要了命,最后還要罵陶疏安,疼到后面連罵人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拉起被子兜住頭小聲地哭。陶疏安怕她悶壞了,好言好語地哄,背著她去爬山散心,又怕她夜里鬧,便搬了進(jìn)來。
庾幕望了望窗下,陶疏安睡得沉,從不離身的佩劍擱在枕邊,劍柄上鑲著的白玉在月色里泛著溫潤瑩透的光。她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想起中午庾樓吃的纏花云夢肉,昨天吃的蔥醋雞,前天吃的奶湯鍋?zhàn)郁~……這么摳的人,最近卻天天大魚大肉,肯定是故意吃給自己看的!庾幕氣得又翻個身,低頭盯著被褥看了許久,饞得都想吃被子了。
她幽幽地嘆口氣,忽聽得身后有人道:“腿又疼了?”
庾幕轉(zhuǎn)過身,可憐兮兮地望著立在床前的陶疏安:“不疼?!?/p>
“那你不困覺,大半夜鬧什么?”
庾幕幽怨地回道:“我想吃肉?!彼焓肿プ√帐璋?,借力坐起來,又重復(fù)一遍,“我想吃肉。陶疏安,再這樣下去,我覺得自己要變成一棵野菜了?!?/p>
陶疏安扒開她的手走回自個床上:“庾樓說了,你不能吃肉?!?/p>
她一沒出家,二沒咽氣,憑什么就不能吃肉了?庾幕心中郁結(jié)著一口不平之氣,握著拳大聲又嚷了遍:“我要吃肉!”可陶疏安躺回床上,側(cè)著身子把臉背向她,裝作什么都沒聽見的樣子。
“陶疏安,明明就是你沒用,連碗豬肉都掙不回來。我不能吃,你就跟著我天天嚼野菜?窮就窮吧,窮也要窮得坦蕩蕩,別為了面子嘴硬。唉,我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窩囊頭頭,連庾樓都比你富有,我今早還瞧見他藏東西的匣子里,躺了好多金餅子……”
“那是我借他的。庾幕,你再啰唆,我拿茅草塞住你的嘴?!?/p>
庾幕毫不懼怕:“塞吧,吃了這么多天野菜我也膩了,興許茅草味道更好呢。唉我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窩囊頭頭。想當(dāng)初我在長安城中,吃過一道渾羊歿忽,大木盤里裝著一只大烤羊,好幾個人把它扛上來,那香味真是勾得人坐都坐不住。庖廚拿刀剖開羊肚子,里面竟然還藏了一只大燒鵝,驚訝得我直問王潛這羊是不是會生鵝,結(jié)果被人嘲笑了好一陣……哎,陶疏安你去哪兒?天還沒亮呢!”
陶大爺大概又被氣到,直接跳窗出走了。庾幕望著黑魆魆的屋頂,深深地嘆口氣,這人怎么這么小心眼。
小心眼的陶疏安依舊不給肉吃。又熬了幾天,庾幕終于受不了了,捶著食案憤怒地道:“你去外面挖個坑,快去!”
陶疏安不緊不慢地夾了一筷子菜送進(jìn)嘴里:“挖坑干嗎?”
“埋我??!我要變成野菜精了!讓我回歸大地吧,那里才是我的歸宿!”庾幕蔫蔫地趴著,一只手不停地捶食案,“這樣下去我會英年早逝的?。》凑缤硪胪恋?,讓我豎著入吧,反正我是一棵野菜啊……”捶了半天見陶疏安不理她,轉(zhuǎn)而拿筷子恨恨地戳碗里的菜,“扎死庾樓,燒死庾樓,吃肉和我的腿有什么關(guān)系,小人,敢陰我……”她暗暗下定決心,等腿腳利索了,頭件事就是拿野菜堵住庾樓的七竅,然后將他種到臭泥里。
可庾樓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來了。陶疏安說他穿著新做的衣裳、懷里揣著好幾個金餅子進(jìn)城去北里找何都知。找都知玩可燒錢了,庾樓這只鐵公雞,也就為了女人才舍得下蛋,才會出手闊綽。然而他從未對庾幕闊綽過,大抵是因?yàn)樗]把庾幕當(dāng)女人過。
“照北里的規(guī)矩,庾幕這生面孔自個兒去狎妓,不被坑才怪。他帶的那些金餅子估計(jì)是有去無回了。”庾幕推測庾樓回來后一定會悔得吐血三斗,不由得開心起來,“窮寒鬼,真活該?!?
陶疏安的臉色又陰下來了:“你怎么曉得北里的規(guī)矩?”想了想,皺眉不悅地問道,“王潛帶你去過?”
庾幕生怕他一個不開心又丟下自己,忙拉住他的衣袖,賠著笑道:“阿郎,別誤會,我是自己去的,偷偷趴屋頂趴了一宿。庾樓給我傳信說你會去北里,我一氣之下想去捉奸的?!?/p>
陶疏安臉色稍霽:“我去煎藥,你睡一會兒,日落前庾樓也該回來了,到時候讓他再看看。”
檐下的鳥回巢時庾樓也回來了,剛進(jìn)門就對著庾幕左看右看,略有些吃驚:“咦,你的臉怎么青青的,跟墳頭草似的?”
庾幕苦著臉,不說話。
“你還在吃野菜?”
提到這個庾幕的怒氣就噌噌噌地往上冒:“你給我說清楚,我的腿和吃肉有什么關(guān)系?”
庾樓做迷茫狀:“沒啥關(guān)系?。 ?/p>
“那你為啥跟陶疏安說我只能吃野菜,肉末也不能碰?”
庾樓撓撓頭:“我只是不想讓你過好日子而已啊!怎么,陶疏安還逼著你吃素?”他同情地摸摸她的頭,“真可憐,難怪瘦了,還綠了。”
庾幕是真心想把對方的腿打折。
【唉,我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窮寒頭頭】
陶疏安進(jìn)山給庾幕采藥時,總要往山下眺望,望見稀疏的樹木掩映中那座不起眼的小屋子才安心。這日他站在山腰,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輛馬車沐著曦光慢悠悠地行向自家房屋。
車輪轱轆轱轆地軋過地上還帶著朝露的草葉,劃下兩道長長的軌跡。從馬車上下來個穿翻領(lǐng)小袖袍的俊俏人兒,扶著車轅往籬笆內(nèi)張望。庾幕在屋前鋪了張席子,躺在上面曬太陽,曬著曬著又睡了過去,一只袖子覆住側(cè)臉擋光,這會正睡得香甜。來者讓家奴推開木門,自己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去,跪坐在庾幕身邊推醒她。
庾幕的腿昨天半夜又疼起來,疼得她整宿睡不著,如今正補(bǔ)眠呢,忽然被人晃啊晃強(qiáng)行晃醒,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迷離著眼看面前一身男裝的遠(yuǎn)客,蒙了半日。遠(yuǎn)客笑著拿手指輕輕地戳她的額:“才幾月不見,竟認(rèn)不得我了?”
庾幕終于清醒過來,撲上去欲抱住對方:“嫂嫂,你怎么來……”撲到一半又跌回去,揉著腿泫然欲泣,“疼疼疼疼疼?!?/p>
庾幕的嫂嫂忙上前扶住她:“你哥哥托我將他藏了多年的藥丸子帶過來,想必你這腿傷不好醫(yī)。當(dāng)初說跟陶疏安來長安城見見世面,難道你是用腿見世面的?”
她話還沒說完,從山上趕回的陶疏安已一陣風(fēng)似的闖進(jìn)來,推倒相攔的奴仆,一手抓住庾幕嫂嫂的肩將她扳過來,見到那艷麗的面容后明顯一怔,慌忙把手撤回來,不好意思地咳了咳:“三娘子,你來了?!?/p>
溫三娘是庾樓正妻,娘家有錢有勢,因此在庾樓面前總能把頭抬得高高的,庾幕很喜歡她,但凡能治庾樓的,庾幕都喜歡。
庾樓抓回了幾尾鮮魚,陶疏安把魚肉切得薄薄的,連同調(diào)好的醬料端上案。他的刀功真好啊,庾幕夾起魚片看了看,這么薄,光都能透過了,蘸一蘸調(diào)料送進(jìn)嘴里,庾幕滿足得快往生了。天天吃肉真幸福,她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庾樓,幸災(zāi)樂禍地想,一條魚絲都不給你留!
溫三娘一面慢慢地吃著切鲙,一面幽幽地問:“花了多少?”
“三……三十個金餅子?!?/p>
“除了北里,還去了哪兒?”
“去西市逛了逛,沒花什么錢?!?/p>
“啪”的一聲,溫三娘重重地放下筷子:“你的好友田主事送了個歌伎給你?”
庾樓一抖:“既是送的,當(dāng)然也沒花錢……”
溫三娘氣得把碟子砸向庾樓。
庾幕高興得多扒了幾口飯。
這些事都是她舉報(bào)給三娘子的,直到吃過晚飯,庾樓還在跪。陶疏安帶她到外面透氣,扶著她慢騰騰地散步。庾幕一瘸一拐地挪著腳,無比懷念以前飛檐走壁的日子。走累了,兩人隨便找塊地坐下歇息,夜風(fēng)又大又冷,呼啦啦地把衣袖吹得獵獵地響,陶疏安怕庾幕又被吹出病來,便脫下外袍裹住她。
夜空澄凈得好像拿清泉水洗過,星子也格外亮,庾幕緊了緊衣裳,回憶起剛來長安那會兒,覺得長安的月亮特大特圓,街邊的樹比別的地方綠,天上飛的鳥也比其他地方的長得肥碩。她不知道陶疏安為何要千里迢迢來長安城,也懶得問,路上的翩翩少年、濃妝艷抹的婦人、往來的異族客商,可比陶疏安有趣多了,碧眼深目留著大胡子的商旅牽著駱駝,著男裝的小娘子騎著大馬,長安城像是庾幕從未到過的云中仙境,讓她驚奇興奮,拉著陶疏安要去逛東西市??商帐璋舶阉跫腋∫蝗樱僖膊还芩?。
王家和陶疏安有親戚關(guān)系,對庾幕也還算客氣,好吃好喝地供著。庾幕夜里總愛偷偷溜出去,她輕功了得,像只大鳥在長安各戶人家的屋頂來往穿梭,認(rèn)識王潛后,偶爾也會帶著他。王潛是王家少子,年紀(jì)與庾幕相仿,兩人很合得來,晚上庾幕悄悄帶他去看長安夜景,坐在高高的閣中聊人生聊理想。
王潛很羨慕她的輕功:“你師父是誰?”
庾幕坐在欄桿上,晃著兩條腿哼曲兒,聞言答道:“我沒有師父。陶疏安到我家后,我纏著讓他教,起先他不愿意,說我蠢鈍如豬必定學(xué)不會,后來被我好學(xué)的精神感動,才答應(yīng)的。不過他不讓我喊師父,說太顯老?!?/p>
“那你能教教我嗎?”
庾幕斜了他一眼:“不行,你學(xué)不會的?!鳖D了頓,補(bǔ)充道,“你比我還蠢?!?/p>
王潛很受挫:“你是說,我比豬還蠢嗎?”
這句話庾幕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為了報(bào)答庾幕帶他看夜景,王潛平日有啥好玩的活動也會盡量喊上庾幕。去曲江踏青賞花,去山場間圍獵,或者去同僚府上赴宴,大家吃著喝著就唱起歌來,就跳起舞來,庾幕頭次見到王潛跟著主人起舞,舞完又邀請別的賓客,真是目瞪口呆,輪到她時尷尬得差點(diǎn)撞柱子。其實(shí)她挺給王潛丟人的,但王潛從沒嫌棄過她,她一度以為,王潛是個善良可靠的好兒郎。
庾幕從往事中抽回神,偏過頭問:“你當(dāng)初為啥回長安?”
“我父親病逝了?!碧帐璋财届o地道,“回長安奔喪的?!?
庾幕“啊”了一聲,伸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別難過,以后你也是要死的?!?/p>
她知道陶疏安和他父親的感情并不好,當(dāng)初他離家出走投奔庾樓,就是因?yàn)楹图依雉[不快,所以現(xiàn)在見陶疏安沒半分悲痛之情,她一點(diǎn)也不驚訝。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母親呢?”
“很早就去了。后來父親又娶了名門之女。”
他似乎不愿多提,庾幕也不敢多問,轉(zhuǎn)了話題問道:“你家很有錢嗎?”
“嗯?!?/p>
庾幕不動聲色地湊近他:“當(dāng)官的?比王潛的官還大?”
“嗯?!?/p>
庾幕又湊近了些:“兄弟,茍富貴,勿相忘?!?/p>
陶疏安起身,撣撣衣上沾染的塵土:“已經(jīng)斷絕關(guān)系了。”說著彎腰去扶庾幕。庾幕站起來時小聲嘀咕了句:“唉,我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窮寒頭頭。”
【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入冬沒多久,庾幕的腿腳終于好了,不用人扶也能跑幾步,只是沒法用輕功。庾幕很沮喪,舉著把匕首唬庾樓:“你是不是故意不把我醫(yī)徹底了?”
庾樓望著那亮閃閃的刀刃,咽了咽口水:“你別急,別沖動。誠然,我私心是希望你再也不能使輕功,以后便沒人三天兩頭偷我東西……哎哎哎聽我說完,別動手……疏安說回去就提親,要把你倆的事定下來,往后你是禍害不到我了,我沒理由不醫(yī)好你,再養(yǎng)段日子,你要上天捉鳥下海當(dāng)鱉都沒問題?!?/p>
庾幕收了匕首:“你才當(dāng)鱉,你全家都當(dāng)鱉?!?/p>
說完總覺得這話哪里不對。
啟程南下前,庾幕讓陶疏安帶她回了趟長安城。夜色尚未退去,他們藏在一座廢棄的高樓里,庾幕望著北邊,臉上滿是期待,道:“等五更三點(diǎn),給你看整座城醒來的樣子。”
她倚著欄桿,心想要好好再看看這座繁華的城,以后可能不會再來了。過去不到一年的時間,她仿佛做了一場長長的、光怪陸離的夢,初見長安時的驚艷、跟著王潛聲色犬馬的日子,甚至受傷后的凄苦絕望,這些于她,似乎都成了最遠(yuǎn)處那盞燈火,遙遙地望見,但和她再無關(guān)系。離五更天還早,庾幕慢慢地回憶過往,想起當(dāng)初聽王潛說陶疏安要入贅給他家當(dāng)上門女婿時,她氣得傳信給陶疏安約架。當(dāng)夜收拾好東西正準(zhǔn)備翻墻,卻被人一腳從墻上踹了回去。
她剛爬起,刀子就架了上來,挾持她的人一句“陶疏安在哪兒”還沒問完,周圍忽地出現(xiàn)好多火把,火光中庾幕看見王潛領(lǐng)著群弓箭手,笑得可開心了:“陶三,可等到你了。來人,放箭。”
真是干脆利落,一句廢話都不多說。陶三只顧上拿刀格開箭鏃,庾幕趁機(jī)要逃,可密密麻麻的箭下雨一般落下來,她輕功再好也躲不過去,只能抽出腰間的刀暫時抵擋。陶疏安來救她時,她腿上左三右四一共插了七支箭。
幸虧陶疏安輕功好武功也高,他們逃出長安城時,身上都沒添新傷。庾幕疼得幾乎暈過去,尤其是陶疏安給她拔箭時,她的哭聲將林間的鳥都驚飛了。
她不明白,頭天晚上還和她一起吃肉說笑的王潛,怎么突然要置她于死地。陶疏安一面給她包扎一面解釋說:“陶三是我三弟,因我是嫡長子,一直想殺我,抓你是為了得到我的下落?!卑櫭寄裼职纬鲆恢Ъ巴鯘摵退撬缹︻^?!?/p>
彼時庾幕根本沒空梳理他們的關(guān)系,滿腔都是對王潛的憎恨,想想這段時日來對他好得掏心掏肺,還不如掏給野狗吃呢!于是一面哭一面喊:“我要報(bào)仇,我要拿箭射穿他的手腳!”她覺得自己痛得快死了,頭頂好像出現(xiàn)了一片光,父親笑吟吟地來接她了,真希望他把庾樓也接走??!
后來庾幕深入思考了一番,王潛只是想利用自己引出陶三,在府上將他當(dāng)作盜賊射殺,陶家再惱也無可奈何。虧自己拿他當(dāng)兄弟!庾幕怒從心中起,揪住送藥來的陶疏安,憤憤道:“王潛是個小人,你還把我往他家丟,是不是想害死我?”
陶疏安白了她一眼:“誰能想到你會和個弱不禁風(fēng)的紈绔子弟攪在一起?!?/p>
庾幕怒得頭腦發(fā)熱:“你不也愛弱不禁風(fēng)的小娘子?巴巴地要給人當(dāng)上門女婿。而且王潛比你好多了,我就喜歡王潛,他……”她話還沒說完,陶疏安摔了藥碗,氣呼呼地出門去了。
庾幕的傷口結(jié)痂后,陶疏安親自做了把弩箭給她:“要自己報(bào)仇,還是我?guī)湍悖俊?/p>
“我去!”庾幕搶過弩箭,“冤有頭債有主!”
可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下不去手,一者天性使然,二者考慮到刺殺了朝廷官員,她和陶疏安這輩子只能亡命天涯。她寧愿咽下這口氣,和陶疏安過安穩(wěn)日子。
這些事好像發(fā)生在幾十年前那般遙遠(yuǎn)。庾幕側(cè)過頭看陶疏安,忍了忍,到底沒忍?。骸澳阕吡耍跫倚∧镒釉趺崔k?”
陶疏安疑惑地看她。
“不是說要去倒插門?”
要不是陶疏安性子好,早把她踢下樓了:“王潛的話你也信?他家八個兒子,沒有女孩,我去給誰倒插門?”
庾幕心想,你愿意的話,可以給王潛倒插門??!她不敢說出來,萬一惹惱了陶大爺,又要被丟在這兒孤零零地吃風(fēng)了。
“那,你是要入贅到我家里嗎?”庾幕認(rèn)真地問,“你那么窮,如今又沒爹沒娘沒親人的?!?/p>
陶疏安不說話了。
庾幕有些煩:“庾樓那么摳,養(yǎng)我都不情愿了,何況還要養(yǎng)你??梢俏壹捱^去的話,咱真得天天挖野菜吃了?!蹦艘粫海肿晕野参康?,“不過窮也有窮的好,那些富貴人家三妻四妾不說,還要養(yǎng)一大堆家妓,還要逛窯子。就連庾樓,嫂嫂那么厲害,他不也是納了兩房妾,平日還時不時偷偷跑去喝花酒。你窮一點(diǎn),便沒錢搞這些了?!?/p>
陶疏安扳過她的身子:“我比庾樓富有,真的。以前的積蓄買些田地,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p>
庾幕很吃驚:“比庾樓富有?所以你也想學(xué)他納兩房妾、偷偷上青樓玩?”
陶疏安正想著要不要把她丟下樓去,北邊承天門傳來今早第一聲鼓響,兩人雙雙側(cè)頭去看,各條大街的報(bào)曉鼓聲也漸次響起,眾寺廟渾厚的鐘聲混雜其中,水波一樣在城中蕩漾開,喚醒沉睡了一夜的長安。坊門紛紛打開,鐘鼓聲連綿不絕,庾幕呼出一口白氣,喟嘆道:“多壯觀??!”
“等落了第一場雪,飛閣流丹都掩在白雪之下,登高遠(yuǎn)眺,那才叫壯觀。”陶疏安看了看天色,“走吧,天快亮了?!?/p>
庾幕從陶疏安懷里探出腦袋,那些漸漸遠(yuǎn)去的、蓋著黑瓦的房屋仿若一只只蹲踞著的大鳥,薄霧籠罩著剛睡醒的都城,真像是天上仙境。她問:“陶疏安,以后還來這兒嗎?”
“不來了。我們回家去過安穩(wěn)日子?!?/p>
“好。”
她縮回陶疏安懷中:“你去哪兒,我去哪兒?!?/p>
往后再望一眼,別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