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濤
進入新世紀以來,寧夏作家的聲音異常響亮?!叭脴洹笔媲濉㈥惱^明、金甌繼續(xù)保持著較為強勁的創(chuàng)作勢頭,“新三棵樹”季棟梁、漠月、張學東則以各自獨具風格的作品活躍于文壇;此外,以馬金蓮、了一容、火會亮等為代表的西海固作家也已成群體之勢。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寧夏作家們在慣以擅長的鄉(xiāng)土敘事中繼續(xù)深入開掘的同時,繼而對鄉(xiāng)土中國的苦難和溫情進行了沉入、鎮(zhèn)定的剖析;與此同時,石舒清、馬金蓮用近乎寫實的筆調(diào)傳達出一種形而上卻又具有廣泛普世性和震撼力的文學追求,他們的文字透漏出寧夏回族作家極致的宗教悟性和生命體驗。這些優(yōu)異的表現(xiàn)讓我們相信,異軍突起的“寧軍”已然成為中國西部文學中一支不可低估的力量。
在寧夏的小說創(chuàng)作界,漠月無疑是一個較為獨特的存在。由于寫作上的慢,漠月被戲稱為“老駱駝”,他就像“一峰來自西部大漠深處的駱駝”一樣沉穩(wěn)、緩慢。和其他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相對高產(chǎn)不同的是,漠月不僅寫的很少,也逐漸淡出了評論界的視野。作為寧夏的“新三棵樹”之一,漠月對自己的要求是:少寫,盡量寫好,至少讓自己滿意,不要讓讀者太失望。正是本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漠月持續(xù)于他對鄉(xiāng)土中國的詩意表達,“暖色調(diào)”的藝術追求讓漠月的作品為寧夏小說的苦難色彩涂抹上了一道亮色。漠月對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城鄉(xiāng)變革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有著自己獨到的觀察和思索。可以說,漠月的文學之根是深深地扎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的,他總是在對故鄉(xiāng)風土人情的回憶當中,表達出對生活最真誠的感悟與看法。
在《湖道》《趕羊》《放羊的女人》《鎖陽》《父親與駝》《白狐》以及《搭車》等小說中,我們見識到漠月對藝術分寸的精到把握和相當扎實的敘述功力。在小說《父親與駝》中,漠月為我們講述了草原牧區(qū)動人的父子關系。都說父愛如山,漠月卻在“父愛如錘”的敘述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曲溫情的父愛之歌。在小說《搭車》中,漠月將鏡頭對準了草原與城市二者關系的探討中。有別于主流文學敘述中城市所代表的現(xiàn)代性與鄉(xiāng)村所代表的傳統(tǒng)性之間的對立與掙扎,在《搭車》里這種緊張感被漠月悄然稀釋了。有雨和草草的單純善良使得小城的誘惑被合理的拒絕了,留守草原的選擇讓有雨的世界忽然間變得明亮而充滿希望。細讀這些作品,讀者可以感受到作者豐厚的鄉(xiāng)土體驗與生命意識。漠月小說的總體藝術風格趨于平淡和自然。他用純樸淡雅的語言,描摹出了故鄉(xiāng)自在的恬淡安詳。西部鄉(xiāng)村生活本該具有的艱辛在漠月這里變得明亮而充滿希望,他過濾掉那些苦難書寫,構造出了一片寧靜悠遠的鄉(xiāng)土,從而呈現(xiàn)出人性的淳樸和善良,這其中以《湖道》頗具代表性。
面對塵世間鋪天蓋地的市儈氣,面對無處不在的窒息感,漠月給我們建構了一片心靈的棲息地?!逗馈返墓适掳l(fā)生在一個仿佛被時間遺忘的安靜角落,不管別處的人們?nèi)绾蚊悦@Щ?,變幻的時代所帶來的恐慌感似乎永遠都彌漫不到這里。如此的天地養(yǎng)育出的亮子和羅羅,與大自然相處的時間似乎要比與人類相處的時間多。因此,他們單純而羞澀,不善表達也不愿表達。羅羅家和亮子家本是很要好的兩家牧人,羅羅和亮子自小就很親近。年少時他們形影不離,如若沒有意外,兩家會結成親家??墒敲\的陡然變化,卻使得兩個家庭由準親家轉(zhuǎn)變?yōu)樵┘?,兩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自此成了陌路人,而小說就圍繞著羅羅和亮子講述了兩個家庭之間的恩怨情仇。
在漠月沉穩(wěn)、緩慢的敘事中,他將漠野深處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自然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詩化小說的藝術追求又讓這部《湖道》被涂抹上了一道淡淡的憂傷情懷。漠月對詩化小說的創(chuàng)作追求似乎是受到了沈從文和孫犁的影響,因而我們在《湖道》中似可嗅到《邊城》和《鐵木前傳》的味道?!笆吣晡膶W”時期,孫犁創(chuàng)作了那個時期最為優(yōu)秀的小說《鐵木前傳》,小說講述了鐵匠傅老剛和木匠黎老東在新的生活背景下友情喪失的故事。作品反映了由人的經(jīng)濟地位的改變所引發(fā)的一系列連鎖反應,特別是年輕一代心理情感的變化。可以感受到的是,《湖道》延續(xù)了《鐵木前傳》中那種憂傷悵惘的情緒,以及別樣的浪漫抒情色彩。《湖道》中羅羅和亮子兩人的感情線索頗像《鐵木前傳》中九兒和六兒之間的情感變化。六兒和九兒的童年,不僅僅是青梅竹馬,更是相依為命。但是在經(jīng)過了解放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土改后,六兒和九兒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相似的感傷在《湖道》中也有呈現(xiàn),羅羅和亮子從小同樣蒙的感受到羞澀和隱秘的幸福感,可謂是兩小無猜,可是原本幸福的兩個青年卻因為父輩命運的突然變故成為兩個青年成人后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陰影。這當然屬于上輩們的恩怨,卻讓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亮子和羅羅身上背負了難言的痛楚和壓抑。但兩部作品中透露的也不是一味的苦澀,流暢的行文中,我們也可以找到歡樂的影子?;貞浭菢返摹D切╇y以為繼的日子里,傅黎兩家相依為命的點滴,隔著遙遠的歲月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而這也是人性的美好。盡管多年后兩家分道揚鑣,這些記憶仍然作為珍貴的東西封存在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而在《湖道》中,“湖道”作為小說建構的世界,它使得兩個年輕人由過去的難以接觸變?yōu)榱爽F(xiàn)在的觸手可及,也使以往壓抑沉悶日子被打開了一扇溫暖的小窗。小說中所營造的美麗而溫馨的藝術世界,讓讀者被現(xiàn)實所纏繞的疲憊心靈獲得了寧靜的撫慰。在當下充斥著陰暗和失望、遺忘了如何書寫美好人性的文壇,漠月為我們展示了詩化小說的表達空間到底有多大。他將苦難的話語詩意化,卻讓人感到他的真誠和樸素。
《湖道》中漠月不僅僅是在講故事,更是在講述某種孤獨的情緒,講述一種生命自在的流逝感和命運變化的無奈。而敘述人漠月則處在一個靜觀的角色位置,敘述著小說中人物自在的精神狀態(tài)。
《湖道》中幾乎每個人物都是孤獨的,而最孤獨者就是少女羅羅。羅羅有著原始的善良和純真的可愛,活脫脫就是一個自然之子。因而羅羅本就是土地的女兒,她所代表的是自然純樸、天真無邪。這讓人想起沈從文《邊城》里的翠翠,但羅羅更像是西北大漠深處的翠翠,因而更多了一些烈性和煙火氣息。少女羅羅如翠翠一樣在貧寒的家境中過著簡單的生活,有著清澈如水的情感。和翠翠的不諳世事所隱約透出的天真和單純有所不同的是,羅羅的純真里更多了一份隱忍和孤獨。羅羅的孤獨,是被迫從幸福的時光中被拋棄的孤獨。羅羅父親在暴風雪中喪生,一家少了父親這個頂梁柱,孤兒寡女的日子過得艱難而清苦。羅羅母親在父親走后自甘墮落,隨著年華的逐漸老去,她嗜酒如命,家里的重擔都落到了羅羅一個弱女子的身上,她每天都得像個男人一樣的勞作。這個被迫提前面對艱辛生活的女子,默默地向命運做著不屈的抗爭。羅羅壓抑著自己的內(nèi)心,她不得不獨自面對現(xiàn)實的生存壓力,而這些都無聲地傾瀉在生活的每個角落。羅羅的沉默是她保護自己的盾牌,也是尖銳的武器,她像個受傷的刺猬似地與這個世界對抗著。這種對抗甚至是偏執(zhí)的,而她與亮子蒙的愛情也被她放置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擱淺著。亮子同樣是孤獨的,父輩的恩怨與他無關,但他卻背負著更多地責難和自責。當遭遇苦難的愛情后,他變得炙熱而彷徨。那個孤單的弱女子分明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但是生活給了他們太多的不如意,讓他們有著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亮子在湖道里和羅羅打草時,望著羅羅的帳篷,他變得不安。他割草時留心著羅羅的一舉一動,希望自己可以去幫助羅羅。為了讓兩個草垛一樣大,亮子開始“偷懶”,從“兩個草垛差不多一樣大小了”到“這般的幾日過去,兩個草垛果真一樣大了,像駱駝背上等量齊觀的兩個駝峰?!闭呛罏樗麄兲峁┝诉@樣的場域,在湖道里,兩位年輕人復活了在少年時代交往時的那份純真和隱秘的羞澀感。亮子對羅羅的喜愛是真誠的,亮子的細心和善良也是羅羅真正需要的。在文中亮子和羅羅短短的幾句對話,在亮子心中留下的印象卻是無比深刻的。每每想起,都會讓亮子突然地沉默下來,仿佛一個孩子要去尋找自己丟失的心愛的玩具。他用自己的方式關愛著眼前的這個姑娘,用他樸素的情感去溫暖身處困難中的羅羅,這種情感在兩家已經(jīng)沒有可能再親如一家的時候就像螢火般微弱,卻散發(fā)出最透徹的光亮。
夜晚突然而至的大雨,是羅羅與亮子情感的轉(zhuǎn)折點。這場雨,使羅羅壓抑在心里的痛苦和委屈全部爆發(fā)出來?!逗馈分械囊磺卸髟狗路鸲荚诘却@場大雨,伴著雨聲作出令人撕心裂肺的曲子,用雨水沖刷掉過往那些痛苦的回憶。亮子陪著羅羅,默默地守護著她,任其在雨中放聲大哭。這兩個年輕人究竟有沒有在一起呢?《湖道》中似乎說了又似乎沒有說,只是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局任讀者去想象、去完成。但我們寧愿相信羅羅和亮子的情感,就像結尾處作者隱喻的那兩堆草垛一樣順著水流慢慢靠近,“奇異的景象出現(xiàn),那兩個草垛在水面上漂浮著,輕輕地打著旋兒,緩緩地往水的中央聚攏。后來,那兩個草垛緊緊地靠在一起,順水而下……”這兩個草垛不正是羅羅和亮子嗎?羅羅和亮子都怔怔地看著,羅羅說,草。亮子說,草。小說到此戛然而止,讀者的思緒剛隨文章被喚起,作者卻又巧妙收筆,留給我們無窮的回味和思索。
干凈簡潔的語言,純樸淡雅的平淡讓《湖道》散發(fā)出了不一樣的氣質(zhì)。事實上,漠月的小說從來都不以故事的曲折婉轉(zhuǎn)取勝,相比較而言,他更喜歡在小說當中抒情造境、渲染氣氛。漠月的創(chuàng)作理念似乎和寧夏文壇的其他作家略有不同,他是靠回憶和感動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的。他的小說總是用有情感的畫面、一個片斷的感覺作為思維的起點,然后去擴展開,在不經(jīng)意間就浸潤到了讀者的內(nèi)心。杜甫《春夜喜雨》中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似乎對漠月小說做了一個詩畫的注解。但實際上,漠月的小說何嘗不是當下浮躁文壇中安靜的一幅“詩畫”呢?中國社會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于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環(huán)境所發(fā)生的重大變化,使得全社會涌動著一股下海經(jīng)商的經(jīng)濟熱潮。對物質(zhì)利益的格外看重和對精神追求的日益漠視,成為一種社會新風氣。作家自然也感受到了時代的躁動,他們中的很多人便紛紛下海,樸素的文學精神面臨著巨大的考驗。受到這種市場經(jīng)濟機制的支配和消費主義的刺激,很多作家的寫作已然呈現(xiàn)了迎合市場與金錢的趨勢。欲望化、低俗化、快餐化在閱讀領域大行其道,而這也成為這個時代最大的精神病癥?;谶@樣的文壇背景,漠月的存在就具有了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漠月從小生長在農(nóng)村,接受的是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影響,他和他筆下的小說人物的精神之根深深地扎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因而他對中國當代社會的現(xiàn)實有著自己的判斷,他清醒地看到,在社會快速發(fā)展的同時,是人心道德的失落。所以他用他的文字建構了屬于自己的“湖道”,在“湖道”里,有羅羅那樣單純善良的女子,也有亮子那樣沉默勤勞的男子。漠月以他樸實的文學情懷表達出對故土更真摯的情感、更厚重的思念,以及對這個欲望年代所做的文學守護。在時下講究速度至上、快速旋轉(zhuǎn)的時代里,漠月以他抒情化的筆墨堅持著對于鄉(xiāng)土中國的詩意表達。漠月沉穩(wěn)、舒緩的創(chuàng)作速度更像是一種姿態(tài),他孤獨的堅守著自己的文學信仰。著名文學評論家郎偉教授有一篇文章的標題叫做“孤獨的寫作與豐滿的文學”,我想,這正是對于漠月文學最精準的定位。如同《湖道》中愛著羅羅的亮子所感受到的孤獨一樣,漠月的文學寫作應該也是孤獨的。因為,情到深處人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