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辰
那一年我放暑假,伊芝舅舅和媽媽商量,借我到他的醬油坊去幫忙。伊芝舅舅說:“男孩子,遲早要出來做事,早點(diǎn)鍛煉好。”媽媽也不否認(rèn),臨別前叮囑我干活要主動,手腳要勤快,不要欺負(fù)宏弟弟,千萬要爭氣。
我9歲,宏弟弟比我小兩個月,但他成天坐在手推車?yán)?,只知道吃喝,其他什么都不懂。伊芝舅舅給我分配的任務(wù)是每天上午幫著卸貨上架,下午推宏弟弟出門曬太陽,黃昏收攤的時候幫著打掃店鋪。
在家?guī)蛬寢屪鰬T了家務(wù),這點(diǎn)活難不倒我。我做得很順溜。伊芝舅舅對我很滿意,晚上喝酒的時候,老把他的喝酒菜往我碗里讓,還說:“多吃,早點(diǎn)長成個棒小伙子,到時候舅舅就有幫手了?!本藡尶次业难凵褚灿辛瞬煌?,我常常碰上她那雙充滿欣喜的大眼睛。而那樣的眼睛一旦落到宏弟弟身上就黯淡下去,甚至轉(zhuǎn)成黑漆的擔(dān)憂。
很快我就適應(yīng)了那里的日子。我喜歡幫舅舅卸貨上架。貨物真豐富??!除了醬油,還有鹽、油、味精、醬菜,簇新的毛巾、包裝得花花綠綠的香皂、洗發(fā)水,成盒成盒的鉛筆、橡皮、小刀,我從沒擁有過那么多的新東西。最最吸引我的還是每天早上康大叔送來的那一屜屜噴香的酥油燒餅。
燒餅橢圓形,焦黃焦黃的上面撒了芝麻,鎮(zhèn)上的老人和孩子統(tǒng)統(tǒng)喜歡這種燒餅,不等到下午就會賣光。我吃不上,僅僅聞一聞,我就知道那燒餅該有多好吃,一定是又香又脆又酥又軟。
每天,康大叔的燒餅一到,我就跑過去幫忙,搬那一屜燒餅的確費(fèi)勁,我必須弓著身體,用下巴鉤住屜盤,竭力伸長手臂。
“小鬼,慢點(diǎn)!”康大叔在我身后喊。
燒餅一定新出爐不久,我好喜歡鼻子被它們的香氣和熱氣熏陶的感覺。
伊芝舅舅跟康大叔的關(guān)系不一般??荡笫鍋砹?,伊芝舅舅總要陪他抽一根煙,說說家常什么的??荡笫鍖σ林ゾ司艘卜浅S泻酶?,我不止一次聽他大著嗓門吵嚷道:“我做買賣絕對是看人的,伊芝他靠得住,一個字——誠!”
也不懂他是說舅舅誠實(shí)呢還是誠懇,我總是在他們抽煙說話的時間,把燒餅搬進(jìn)店放好。康大叔在我背后朝伊芝舅舅豎大拇指說:“小家伙,不錯!”
那天下雨,醬油店來了不少躲雨的人,他們紛紛買東西,把我和舅舅張羅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忙亂之中我不留神碰掉了一只燒餅,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也許是怕舅舅責(zé)怪,我轉(zhuǎn)身將它撿起來塞到口袋里。伊芝舅舅在幫客人打醬油,他什么也不知道。
下午是我?guī)Ш甑艿苋駡隽镞_(dá)的時光。曬場上有放風(fēng)箏的年青人,有打瞌睡的老人,還有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曬場外圍是一望無際的翠綠的麥田,幾只悠閑的白鷺書寫著麥田上空的蔚藍(lán),加上忽悠飄出手的風(fēng)箏,曬場是個讓人放松的地方,跟醬油坊的感覺完全不同,連推車上的宏弟弟也會不時對著鷺群咿咿呀呀快樂地叫喚。
我是個盡力的小哥,只要宏弟弟開心,我一定想方設(shè)法滿足。每當(dāng)白鷺嘩地起飛時,我便推著他與白鷺同方向地飛跑,宏弟弟不僅會樂得叫喚,有時還會拔出終日含在嘴巴里的手朝空中揮舞,肥胖的臉因為興奮而激動得通紅。
曬場上有不少孩子跟著我們一起玩這個游戲,很帶勁的,玩著跑著喘著粗氣,汗水讓渾身的筋骨像抹了潤滑油。
當(dāng)那只酥油燒餅藏進(jìn)我的口袋之后,我的心就跳得不正常了。我在想我為什么把它放進(jìn)自己的口袋?是怕舅舅批評我嗎?我在店里還沒弄壞過東西,更沒有因為毛糙打翻過那些瓶呀罐的。
毛糙,這個詞是伊芝舅舅老用來批評舅媽的。前幾天,舅媽給舅舅洗衣服。舅舅把一張銀行的存單忘在口袋里,結(jié)果舅媽沒發(fā)現(xiàn),泡在水里連同衣服洗了又曬干也不知道。等舅舅找到,存單早爛成碎紙團(tuán)。伊芝舅舅非常氣憤,說:“還有比你更毛糙的嗎?”
我發(fā)現(xiàn)伊芝舅舅是個非常仔細(xì)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講究,時常他幫我整理掛放得不夠整齊的毛巾,他總是堅持把毛巾拉直,四只角兩兩對齊,有一點(diǎn)歪斜都不行。
在醬油坊,舅舅大部分時間做著整理,新來的貨物排放好,廢舊的打包扔掉,凡是經(jīng)他手摸過的地方,那必定井井有條。特別是那只銀柜,伊芝舅舅能按照鈔票的面額、大小一字排開分布,硬幣同樣排成一摞一摞的,熟悉了按次序去拿,決不會錯亂。
伊芝舅舅跟舅媽開玩笑,“瞧瞧你幾十歲了,一會兒打翻水瓶,一會兒碰翻碟子。你再看看小外甥,他來店鋪這么久了從沒有半點(diǎn)閃失?!币林ゾ司苏f著親熱地?fù)崮ξ业念^。
就是那天我躲在曬場上一個人狼吞虎咽了那只燒餅,連散落在口袋里的芝麻屑都一粒粒舔干凈。
好香哎,吃比聞感覺要好一百倍,它簡直讓我想起媽媽在春節(jié)才舍得做的炸春卷,餡兒鮮嫩咸軟,皮兒油香脆滑,嚼在嘴里酥、脆、軟。宏弟弟無暇管我,通常情況下,他啃手指的興趣大過了一切,啃得口水一串一串的。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是怕破壞伊芝舅舅對我的好印象嗎?原來我是個這樣的男孩。不知怎么,這天直到睡覺我一直在想媽媽,我第一次覺得不安,老覺得伊芝舅舅從賬目里會發(fā)現(xiàn)什么,一只燒餅,五毛錢呢!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平安地過去了,醬油坊一切照舊,我竭力爭取好的表現(xiàn)。伊芝舅舅對我非常慈愛,沒有絲毫懷疑,漸漸地我放松下來。
不知為什么,嘴巴里總是無端地泛濫著燒餅的香味兒,它弄得我成天像餓鬼,舅媽的飯食總喂不飽我,連做夢都想著吃燒餅。何況我每天都要親自迎接它們,一只只把它們賣出去,用紙包了熱乎乎地遞到客人手上。而不少客人也做出很餓的樣子,他們常常當(dāng)著我的面就一口咬開。
在醬油坊,閑下來我就轉(zhuǎn)悠在燒餅旁,聞聞那香味兒。有一回客人喊我打醬油,喊了兩次我才聽見。幸好伊芝舅舅沒發(fā)現(xiàn)。他在陪康大叔聊天。當(dāng)他們聊到美伊大戰(zhàn)時,我情不自禁地抽手摸了一只燒餅放進(jìn)上衣口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我不知道自己這套動作怎么做得如此嫻熟,超乎我的想象。做完了,正好伊芝舅舅喊我給他們送只打火機(jī)。我殷勤地送到他手心,從容得像個專業(yè)的小偷。
就這樣我瞞著伊芝舅舅,瞞著天瞞著地,每天抽手偷一只燒餅放進(jìn)口袋,然后趁下午去曬場的時候盡情享用。
藍(lán)天下,吹著怡人的風(fēng),還有綠油油的田野、潔白的鷺影和宏弟弟不知所以然的口水。
我小口小口地咀嚼著,享受著,然后帶著宏弟弟一起在曬場上瘋。
我當(dāng)然知道偷是無恥的行為,因為知道,我做得謹(jǐn)小慎微,滴水不漏。另外在舅舅舅媽面前我格外勤快。
那段日子里,我瞞天過海的成就感以及享受一只燒餅的幸福感遠(yuǎn)遠(yuǎn)驅(qū)除了我對偷盜起碼的罪惡感。如果不是那個意外。
那天康大叔喊伊芝舅舅跟他一起出趟門,伊芝舅舅洗了手,吩咐我仔細(xì)臺面,然后就大搖大擺地準(zhǔn)備跟康大叔出門去了。
伊芝舅舅的背剛轉(zhuǎn)向大門,我的手就本能而不安分地伸出去,那是個不需要眼睛就能順利完成的熟練動作。然而就在燒餅落入我口袋之前的一瞬,伊芝舅舅鬼使神差地回了頭,一眼他就看見了我尷尬不堪的手。
伊芝舅舅的回頭停滯了大約有兩秒,他完全看懂了我在干什么,剎那間我感覺到了他眼睛里的驚愕、詫異,還有受欺騙后的憤怒——那是每個望子成龍的長輩失望時的自然反應(yīng):想想我是個生活在鄉(xiāng)下見不了世面的野小子,伊芝舅舅讓我過來可能想幫幫他那窮困而無出路的姐姐,幫她好好培養(yǎng)我;另外如果伊芝舅舅有一個發(fā)育正常的兒子——宏弟弟不是殘疾智障,他會把我?guī)У结u油坊嗎?他會這么著急我的成才嗎?伊芝舅舅對我有期望,傻瓜才不明白呢。
我那偷燒餅的手以及我的全身都被舅舅電光火石般的目光燙傷了,羞愧讓我恨不得變成一只白鷺,立即飄飛出塵,不要面對舅舅,再也不要見舅媽和媽媽了。
伊芝舅舅站了站,他居然什么也沒做轉(zhuǎn)身走了,他們走出去很遠(yuǎn),我還呆立在原地,伊芝舅舅的目光依然使我全身火燒火燎的。
一整天我魂不守舍,我在想伊芝舅舅到底會怎么教訓(xùn)我,他是把我打一頓,還是對我刑訊逼供?我到底要不要如實(shí)交代,告訴他這不是第一次?;蛘咚裁匆膊粫f,明天就把我遣送回家,對媽媽說,你這孩子,沒得救了,居然偷我店里的東西吃。
我很后悔,懊惱極了,伊芝舅舅對我那么好,他那么欣賞我。而在這里我?guī)缀醺冻隽怂?,望著磨出了老繭的雙手,我忍不住想哭,我的付出這下全泡湯了,伊芝舅舅再也不會瞧得上我,我將是天底下最沒出息的男孩。
第二天我才見到伊芝舅舅,我忐忑不安地等著他發(fā)落,緊張得連頭都不敢抬。伊芝舅舅在店鋪里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不時地他會吩咐我。我仔細(xì)地聽辨他的聲氣,依然是溫和的嚴(yán)謹(jǐn)?shù)?,沒有慍怒,沒有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陰沉。好像他忘了那一幕。
我忘不了,我在等待著,后來,伊芝舅舅竟然手把手地教我打起算盤來,邊教邊夸我聰明,我簡直不敢相信,伊芝舅舅到底在打我什么算盤呢?!
我當(dāng)然沒吃那只燒餅,伊芝舅舅走后我就從口袋里把它掏出來,像扔手雷一樣扔回去。我知道我對它們再也沒有食欲了,那簡直就是我的恥辱。我再也不在燒餅面前徘徊了,寧愿打掃整理銷售其他貨物。
康大叔依然每天送燒餅來,而我已經(jīng)不那么熱情,或者埋頭擦洗玻璃,或者接待其他顧客,總之不那么迫不及待地?fù)湎驘灹?。我恨燒餅,覺得是它們?nèi)f般險惡地誘惑了我。
“小鬼,忙什么呢?”康大叔不滿地招呼著我。伊芝舅舅很主動,他一屜一屜不慌不忙搬下燒餅。他到底看沒看見我偷燒餅?
事實(shí)上伊芝舅舅對我比以往更體貼了,每當(dāng)我忙得一頭一臉的汗,他會朝我笑一笑,或者提醒我歇會兒,悠著點(diǎn)兒,晚上喝酒的時候,他依然往我碗里夾菜,好像我仍是他眼里最棒的孩子,沒有任何問題。
我感激伊芝舅舅,為了強(qiáng)化他對我這樣的承認(rèn),老實(shí)說我干得更加賣力了。
這天,伊芝舅舅家的晚餐提前了半小時,媽媽竟然來了,舅媽燒了一桌子好菜,還有紅葡萄酒。晚餐開始,伊芝舅舅親自端上來一盤點(diǎn)心——燒餅,黃燦燦的,我曾經(jīng)那么喜歡它們。
我的心急速往下沉,那一幕的尷尬仿佛又一次發(fā)生在我和伊芝舅舅之間,當(dāng)著媽媽的面,舅舅不會——
“今天第一杯酒敬敬我們的小壽星!”舅舅舉杯到我面前。
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媽媽滿足而驕傲地看著我笑,她笑得那么美,并且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
“這個暑假是你第一次社會實(shí)踐,事實(shí)證明你成功了,知道嗎,孩子你做得很棒,舅舅舅媽給你滿分?!?/p>
真的嗎?熱血沖向我的大腦,剩下的話我聽不清了,媽媽的笑臉在我眼前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我用手擋了擋眼簾,我不能在他們面前哭出來。
那天晚上伊芝舅舅請我們一起吃燒餅,邊吃邊講起了他當(dāng)童工時的一件事:
那時他剛好也是9歲,姥爺去世了,他們窮得揭不開鍋,姥姥只好送他去皮鞋店當(dāng)童工補(bǔ)貼家用。舅舅干得很賣力,工錢卻少得可憐。
這天姥姥得了傷寒,躺在床上直哼哼,因為窮,沒錢抓藥,可舅舅拿工錢的日子遠(yuǎn)遠(yuǎn)還沒到。那晚下班的時候他把手伸向了老板的銀柜,恰巧被老板看見了。舅舅嚇壞了,以為老板會打他扣他工錢把他解雇??墒抢习迨裁匆矝]做,他寬容了舅舅,并且一如既往地信任舅舅。舅舅說那件事他終身難忘,它始終在提醒他要誠實(shí),因為別人相信自己誠實(shí),并且要相信別人,哪怕是不小心犯了錯誤的人。
直到最后,伊芝舅舅也沒捅破我偷燒餅的事情,媽媽抱著我認(rèn)真地聽,還有舅媽、宏弟弟,他們一定把它當(dāng)一個辛酸的故事在聽,只有我知道伊芝舅舅到底在說什么。
那天晚上的燒餅真的香甜,我相信我會回味一輩子。
(摘自《故事作文》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