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裁匆圬撚嗬项^呢
烘爐里烤著蠶豆,香噴噴的。余四娃手持筷子穩(wěn)穩(wěn)地夾住它,快速丟進抽屜。周大毛也身手敏捷地取出烘爐里的三顆蠶豆。
不知道是誰提出的比賽,但這不重要。在余老師課堂上,任何比賽都有可能發(fā)生。折飛機,畫畫,打彈珠。比賽五花八門。到了冬天,主要是烤蠶豆比賽。不被余老師發(fā)現(xiàn)的前提下,比一比誰烤得多。
現(xiàn)在的孩子們,冬天上學時用暖手寶之類的取暖器。三十年前,我們只能帶著自制的烘爐上學。一個陶瓷爐子,里面裝著快燒盡的木炭,暖暖的。除了暖手腳外,也用來烤蠶豆,烤紅薯。
滿教室都是蠶豆的香味。周大毛他們有十幾口袋的蠶豆備烤。余老師轉身寫v=s÷t,余老師低頭撿粉筆,余老師抬頭抹眼鏡片,蠶豆出爐了。我則在一旁督戰(zhàn):快點,快,余老頭來了。
我們應該叫他余老師,可背后,我們偷偷地叫他余老頭。村里很多人都在背后叫他余老頭。他不到四十歲,卻沒有一個農村壯漢的生猛氣。說話走路都要比別人慢半拍,溫吞水一樣。說好聽一點,是書生氣,說難聽一點,是個衰老頭。迂腐啊,迂腐。村里人提起余老師就搖頭,可是我、周大毛、余四娃,我們一群人最喜歡“余老頭”。
我們討厭班主任周老師。他腦袋后面也長了一雙眼睛。那次,我剛扭過頭準備和后排的余四娃說話,忽聽得一聲大喝:周芳。我渾身一顫,半邊身子僵硬,不敢動彈。他不是在板書嗎,怎么會長后眼睛?“站起來?!敝芾蠋煹穆曇暨\行在F大調上。我堅定不動。我不能動,我的身份我的臉面都決定我不能動?!澳?,給我站起來?!甭曇羲毫殉蓤杂驳膬山兀┻^屋頂,在教室里炸開。周芳被炸木了,站起來,成全他大義滅親。班主任周老師滅了他女兒周芳。至此,誰還敢在他眼皮底下犯事!每日的快樂,只能寄希望于余老頭。
我們炸豌豆,打彈珠,挪換座位,躥出教室?!澳銈兝?,你們?!庇嗬蠋煼鲋坨R架,長嘆。罰站,告家長,打手心,抄課文一百遍,一切軟暴力硬暴力就擺在余老師面前,他卻不使用。
哎,我們?yōu)槭裁匆圬撚嗬项^呢?
美術課上,他面帶微笑,坐在講桌前當模特,我們將他畫得奇形怪狀,面目全非。每一個怪物像,他都評一個優(yōu)。他說,你們有想象力,能將我想象成不同的形貌,好,好。
音樂課上,不管我們如何鬼哭狼嚎,他堅定地站在五線譜前,食指和中指做出劍指狀,放到肚臍下,用力發(fā)出“喝”。他說這叫丹田發(fā)聲。我們一個個做劍指狀,“喝,喝,喝”,一群的牛,教室里鬧翻了天。我們終于認識了什么叫F大調,什么叫E小調。班主任周老師不樂意了,他拍著桌子:號什么號,快考試了,把《再見了,親人》抄三遍,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準錯。
是啊,考試當前,所有的人都較著勁拼分數(shù)。大義滅親的周老師帶我們班語文。上次期中考試,我們班的平均分92分,夠厲害吧,全鎮(zhèn)排名第一,可仍被懲罰了十塊八毛錢。因為與他上次期末考試平均成績相比,降低了零點零三分。他遷怒于余老頭。作為他的副班主任,余老頭太不給力,把我們給慣壞了。
他們兩個組合,如同家里的一個嚴父一個慈母。
沒有慈母的“迂”,我們暗無天日了。
我是臭雞蛋,我是臭雞蛋
不只是我們欺負余老師,王翠平也欺負余老師。當然,事情的邏輯順序是,王翠平欺負余老師在前,我們隨后。她欺負他的時候,我們尚未出生。
她怎么能欺負余老師呢?他可是我們周余村第一位公辦教師,第一個真正的公家人。揣鐵飯碗,吃商品糧。多牛啊。夫貴妻榮。王翠平和婦女們說話時,嗓門大,聲氣足。如果不是那么一件事,王翠平的口頭禪仍會是“我家明圣說”。有了那件事,一切就變了?!芭蓿綦u蛋?!蓖醮淦秸f。
事情發(fā)生在1977年,村支部推薦民辦教師余老師去師范學習。為什么推薦他呢。余老師性子柔,脾氣小,沒有足夠的“殺氣”鎮(zhèn)住學生,讓他去鍛煉理所當然。私底下,其他老師還有一個小算盤:留在家里一邊教書一邊種田,兩不誤。哪承想,兩年后余老師回村,身份變了,成為周余村第一位公辦教師。那年,余老師三十多歲,不可估量的美好前程讓人眼紅。王翠平開口閉口都是“我家明圣說”。說了半年,一個女人來到周余村。
女人二三十歲,戴眼鏡,白白嫩嫩。女人來看望師范同學余明圣。
村子里暗暗地炸了鍋。女人。外來的女人。外來的女人找上門來了。別看余明圣悶頭悶腦的,花花腸子還多得很。有幾個婦女尋到王翠平眼前:王翠平,你家明圣的女同學來了,女同學長得蠻好看。這個女同學怎么找來的哦。王翠平,你殺了雞割了肉沒有哇。
王翠平漲紅了臉,應道,我殺人。
“你拍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當初你是個什么東西,現(xiàn)在當了公家人,要反天了?”當初,余老師確實不是個東西。要娘沒有娘,要房子沒有房子,一間歪歪倒倒的房子里擠著余老師兩兄弟和一個妹子外加一位老父親。與王翠平結婚后,靠娘家貼補,才單獨做了一座三柱兩間的房子。
“她……她,她……就是路過這里,順便看一下?!庇嗬蠋熞患保徒Y巴。
“看一下?她怎么不看別人,你好看些?”
“我……我……我們……我們同桌?!?/p>
“哦,同桌,還同床?”
“你……你……你污蔑人?!?/p>
“你倒有理,和女同學同桌同出感情來了。”
“我……什么都沒做,她的手……手,我都沒拉過。” 余老師咬著嘴唇,喘著粗氣。
“臭雞蛋不破殼,蒼蠅能粘上來,公狗不搖尾,母狗能上身?”王翠平一伸手,撈到一個臉盆,一下子摜到豬的身上。豬一聲驚叫,一路沖過后門,沖過堂屋,帶倒了椅子籃子一大片。
“我瞎了眼,我不活了啊。”王翠平一頭朝他的肚子猛撞過去。余老師順勢抱住她,腿一軟跪下了?!拔沂浅綦u蛋,臭雞蛋。”余老師承認自己是臭雞蛋。第二天,王翠平就把“我是臭雞蛋,我是臭雞蛋”傳出門去。如果找上門來的女人是一個村婦,王翠平可以當個笑話,可女人是女同學,白,嫩,戴眼鏡,這就不同了,這是一個有知識階級對一個無知識階級的欺負,一定得打倒。王翠平不信所謂的“家丑不外揚”的古訓,王翠平需要揚,需要借助群眾的力量。只有村里人都知道她男人的行徑,她才打贏了這場婚姻保衛(wèi)戰(zhàn),看那幾個嚼舌的婦女還有什么話可說。endprint
與王翠平的“臭雞蛋”理論相比,王翠平的大哥要講理得多,然而,這理講得余老師頭皮發(fā)麻,雙腿發(fā)顫。
王翠平的大哥年長余老師十五歲,是隔壁橫堤村的前任村支書。大哥坐下來,一杯茶,不緊不慢地喝,不緊不慢地講。從他余家的父輩說起,說老余家老王家是世交,老余家的太婆婆是老王家的叔伯三舅的姨奶奶,說幾輩子人都是良善人,然后,轉折,怎么會跑出個陳世美。說余老師與王翠平從前的吵架。吵什么架,為什么吵架,怎樣吵。余老師都忘記了。大哥記得,一條一條扯出來,在空中一抖,灰跡蒙蒙。余老師手心冒冷汗,腳底空蕩蕩無著無落。大哥說這都是前因,才結出女同學這個后果。大哥又說起當年做這三柱兩間房子的舊事。一根柱子倒下來,差點沒把翠平二哥的腿砸沒了。那么壯的一個人,掄起拳頭打得死老虎,為了余老師的房,傷筋動骨,受大罪,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個月。結論:如果長了后眼睛,知道一個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住這房子,還不如不做呢。余老師的頭忽地被扯大了,又壓偏了,最后剩下兩只罪孽深重的眼睛,清楚了自己的嘴臉:住人家的房了,還欺負人家妹子,良心不是被狗吃了,又是什么東西?他干嗎要和那個女同學多說幾句話,干嗎要和人家同臺唱《紅梅贊》呢?
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什么事也不能做主。
家里十件事,十件得王翠平做主。稍有差池,王翠平的思維極速穿越,穿越到五百里開外,穿越到女同學那里,又得尋死,大哥又得來繞理。余老師再不敢輕易發(fā)話,做事。路上遇到一只螞蟻,是踩死它,還是避開它?余老師的腳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這確實是個問題:不知道王翠平要不要踩死一只螞蟻。
你呀,你這個銅板腦殼
我們一方面享受“迂”帶來的種種便利,一方面又要提防“迂”的犟。一個“迂”的人,在某方面的固執(zhí)是如此無可救藥。
“周大毛,你留下。”放學了,我們剛從我爸的統(tǒng)治下脫身,余老師拿著數(shù)學本坐在了周大毛身邊。放眼望去,周大毛的作業(yè)本上,紅叉叉?zhèn)兪孜蚕噙B,氣勢澎湃。他竟然連相遇問題的方向都弄了個南轅北轍。余老師在小黑板上畫了無數(shù)個表示方向的箭頭,寫了無數(shù)個s,v,t,周大毛瞪著兩只大牛眼,一臉無辜。
余老師盯不住一群人,就只盯一個人,一天留校一個人。
周大毛的屁股被凳子擱得生疼,他歪著,扭著,趴著??蓱z的v=s÷t被余老師寫了滿滿一黑板,周大毛就是油鹽不浸,他挖鼻孔,翻眼睛,玩手指?!澳阊?,你這個銅板腦殼?!薄般~板腦殼”是余老師最厲害的罵詞。別的老師會罵我們豬腦袋,二百五,稀泥巴糊不上墻。余老師只會這一句。銅板做的腦袋,硬邦邦的,不留一點縫隙,死不開竅。
六點鐘,雞鴨上籠,牛羊歸圈,周大毛的媽不見大毛回家。河里摸魚該回了,樹上掏鳥窩也該回了?!按竺。竺?!”她急得滿村子叫。余四娃幸災樂禍:留校啦,留校啦。大毛的媽一聽,跳腳:憑啥留我家大毛?!斑诉诉恕蹦_步生風,殺到學校。余老師左手執(zhí)紅粉筆,右手執(zhí)白粉筆,“你看,你看,紅粉筆先跑一小時,白粉筆追上來?!庇沂炙俣燃涌?,眼看白就要追上紅了?!靶沼嗟?,你什么意思,把我家大毛關在學校不準他回去。”大毛的媽一腳踢開教室門?!拔覀冎v……講追……追及問題?!庇嗬蠋熞患保纸Y巴了?!白肥裁醇?,雞都上籠了,你還追追追?!贝竺膵屌Z嘩啦地關抽屜,卷書包,“回去,回去,上個學上到半夜三更,真是稀奇?!彼鸫竺妥?,門被書包帶了一下,反彈開,“咣當”一聲悶響。
有好事者趕緊將大毛媽的行徑通報王翠平,一番添油加醋,形容余老師的慘相。真慘啦,天底下哪有做老師做到這樣不受尊重的地步。通報者扼腕嘆息。王翠平忽地一下沖出門,直奔大毛家。一個大罵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一個回擊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兩個女人各執(zhí)一詞,顛來倒去,鬧得雞們狗們又亂叫一通。當晚,余老師也沒有躲掉一頓好罵:“你真是你媽的苕貨,人家老師都放學了,你沖什么能干去補課。啊,你說,你得了什么好處?!蓖醮淦阶テ鹩嗬蠋煹恼眍^,狠狠砸到他頭上?!皾L,你他媽個苕貨?!?/p>
隔一天,余四娃也被留校了。四娃的娘沒罵人,畢竟和余老師同姓,但說了一句話:余老師,你是不是力氣多得用不完啦。又隔一天,我也被逮住了?!澳憧茨悖亲⒁饬诉@個細節(jié),下次就可以得全鄉(xiāng)第一名嘛?!鄙洗卧谌l(xiāng)數(shù)學競賽中,我以零點五分的落差與第一名擦肩而過。這個零點五分的毛病,余老師在課堂上讓我改了無數(shù)遍,我也是一個銅板腦殼。那天晚上,他讓我做了五十道與這個細節(jié)相關的習題。
周大毛仍被留校,周大毛的娘仍趕到學校急咻咻地罵。村里人看不下去了,勸余老師。“你真是個迂腐,你圖什么呀?!庇嗬蠋熣f,你別看大毛不聽話,他實打實的聰明,就是要盯緊,要他開竅。
村里的公辦教師多起來,余老師公家人的身份不再顯赫。只有“迂腐”像一個文身,刻成印記。
真的,好像哪里都需要錢
“老師,你可以妝容端莊一點嗎,不要影響我們聽課的心情?!?003年9月,52歲的余老師接到六年級學生的紙條。他坐在中心小學的辦公室里,發(fā)了會兒呆。他的整個形象確實對不起學生們的視線。胡子至少有十天沒刮,花白的頭發(fā)雜草一樣堆在頭上。一件褪色的中山裝領口破了袖口破了。他真正成了“余老頭”。
“余老師,你來一下?!毙iL站在辦公室外向他招手,校長皺了一下眉頭,搖了一下頭,咧了一下嘴,校長像揣著一個刺猬一樣,不知如何和余老師談這件事。從來還沒有哪個學生狀告老師的形象打扮,校長遞給他紙條。原來,學生們將同樣的紙條兵分兩路,一條奔向當事人,一條奔向領導層。校長說,余老師,這是中心小學哪,你去把頭發(fā)理理,理理。
余老師面紅耳赤,“嗯”了一聲,低頭往理發(fā)店去。刮了胡子,理了發(fā),買了胰島素,騎車趕回十五里外的周余村,幫大兒子家做晚飯。
這一年,全市農村中小學合并,周余村小學只保留一二年級,三至六年級的學生一起并入鎮(zhèn)中心小學。余老師申請留在村里??赏醮淦秸f我不需要你照顧,你去鎮(zhèn)上教書,鎮(zhèn)上的待遇肯定比村子里高。你看,家里哪里都需要錢。endprint
真的,好像哪里都需要錢。
王翠平的胰島素需要錢。她怎么就患了糖尿病呢?村里的人說這是富貴病,得大把大把的錢養(yǎng)著。人們隱隱地為余老師抱不平,真是倒霉,一輩子就被王翠平焊住了。年輕時,受她的氣,年老了,受她的病。
余老師的大兒子需要錢。他養(yǎng)豬,發(fā)了豬瘟。他包農田,發(fā)了大水。他騎自行車上街賣兩袋蘿卜,將一老太太的腿撞斷了。余家祖墳上,不知是哪炷香沒燒好,老天爺與這大兒子就是鼻子不對鼻子,眼不對眼。
余老師的小兒子需要錢。他在深圳的一個電子設備廠打工。二十五歲了,還光棍一條。在農村,這是一個上輩人的恥辱。
錢張著血盆大口,兇猛吞并一個人的體面和稀薄的尊嚴,一口又一口,毫不留情。余老師不坐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校車,這樣就可以得到一天五塊錢的補助。他騎著和他一樣衰老的自行車,風雨無阻。
余老師的頭發(fā)理得足夠短了,幾近于無,不再肆意地秋風亂,也不再傷害學生的審美眼光。哪知,他又撞在風口上,迎了當頭一棒。
期末考試近了,老師們分分秒秒查缺補漏,校長分分秒秒緊扣平均分全鄉(xiāng)排名。校長比老師們更緊張,他盯牢老師的同時,還得盯緊教育組教育局。全國上下呼吁減負,嚴禁占用學生休息時間,嚴禁占用音體美。
“你們小心點啊,誰被逮住了誰負責?!泵恐芤坏男?,校長重申。
那一天,語文老師上了第一二節(jié)課,霸占了第三節(jié)美術課。輪到第四節(jié)體育課,按老規(guī)矩,也是要被霸占的。體育課和美術課、音樂課,被稱為副課,天經(jīng)地義是被人霸占的命。語文老師因為要批改上節(jié)課的聽寫,無心霸課。體育老師說,余老師,你要不要課?
“我呀,我……”余老師遲疑了一會兒。
“第四節(jié)課,誰來查呀?!斌w育老師替余老師作了主。
巡查組走過來的時候,余老師正在板書奧數(shù)公式。人家核對了課表,問了他的姓名,記在本子上,掉頭便走。余老師回過神來,立馬摘下眼鏡,擦,戴上,再看來人,已不見蹤影。
巡查組通告鎮(zhèn)教育組,教育組長一個電話,調來校長。校長又一個電話,調來余老師。余老師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個合理解釋。巡查組同志黑著臉不說話。校長、教育組長壓下心頭怒火,撇下余老師,一致對外。好酒,好煙,好話,換得黑臉包公面色松動幾分。又立了軍令狀,立即全鎮(zhèn)整風,才避免全縣通報的噩運。
余老師呢,罰款三百元,在全鎮(zhèn)教師大會上作檢討。
檢討會開到中途,王翠平?jīng)_進會議室,抓住校長的袖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校長,我家明圣犯了多大的罪,值得當著這些人作檢討,你讓他丟人現(xiàn)眼,我們這老臉還要不要呀。余老師沒料到王翠平?jīng)_進來,急得向她作揖:我的祖宗……你……你來這里做……做啥。又反身向校長作揖:校長,婦人……之見,婦人。
校長尷尬在主席臺上,檢討大會不了了之。
“你跑兩步,趕上去,賠個笑臉,解釋一下說是換課呀?!毙iL恨其不爭,同事們哀其不幸。那么多人占課,都平安無事。偏偏他占一次就翻了船。他怎么就不能給出一個合理解釋呢?迂腐呀,迂腐。
周余村的“迂腐”長了翅膀,飛到了鎮(zhèn)中心。學生傳學生,家長傳家長。人人都知道鎮(zhèn)中心小學有個余老師,家里窮,人迂腐。每個新學年開始,教務主任安排人事,就頭痛——沒有老師愿意自己的搭班老師是余老師。最后,余老師一個人帶了三個班的美術課、音樂課。教務主任說,反正是副課,不怕學生們鬧騰。事實上,在這兩節(jié)課上,學生們最不鬧騰。別的班級,這兩節(jié)課早就被霸占了,而這三個班級,余老師嚴格按課表上課。一如當年,堅定地站在五線譜前,食指和中指做出劍指狀,放到肚臍下,用力發(fā)出“喝”。
一輛貨車追趕上他
2007年,學期末考試結束。老師們圍在電爐子旁邊改試卷。天氣陰冷陰冷,鉛色的云壓得很低了。校長說:“余老師,你先回吧,待會兒下雪不好走?!?/p>
“最后一道題不改出來,大家不好計算總分,我改完了再回。”余老師埋頭改卷。這次,他被抽到數(shù)學組改卷,負責批閱最后一道題。
老師們放下筆,起身上廁所,抽煙,倒開水暖手。有人拿起一塊早餐時剩下的饅頭,湊近電爐子烤著。面粉的香味絲絲縷縷烤出來,辦公室里暖烘烘的,香噴噴的。
余老師暗自微笑。他想起周大毛和余四娃。他們“撲啪”“撲啪”地炸豌豆,好像就是昨天的事。這兩個小子,頂著銅板腦殼在世上混,都混得有點人模人樣了。周大毛,全市響當當?shù)钠髽I(yè)家。前段時間,捐資重修了周余村小學。披紅掛彩的周大毛在主席臺上發(fā)表來賓致辭:感謝我的余明圣老師(至此,余老師的大名第一次出現(xiàn)在周大毛的稱呼中,以示鄭重),是他教會我一個人要有韌性,認準的事一定要做下去。當年,我這個銅板腦殼,死不開竅。余明圣老師手持一把金剛鉆,非得把我這個銅板腦殼鉆出窟窿來不可。余四娃呢,也厲害,在部隊做到了團級干部,每年回家探親,第一個要看望的人就是余老師。
下午四點鐘,還剩最后三十張卷子沒改?!坝嗬蠋?,你先走,我讓其他老師幫你改?!毙iL再次催促余老師。余老師搓了搓手,說:“這不好啊,怎么好麻煩大家?!毙iL說:“哎呀,你莫婆婆媽媽的,快點回去,快點,雪下大了?!庇嗬蠋熡趾藢α艘槐樗懈倪^的試卷,他說:“辛苦你們了,明天我早點來幫忙填寫成績單?!?/p>
四點半鐘,校長接到派出所電話,呆了。
從鄉(xiāng)鎮(zhèn)公路拐到周余村,有段下坡路。余老師必須左拐彎拐下去。他拐彎了,但拐彎的時間不對,早一點拐,晚一點拐,就錯過那輛貨車。余老師以左拐彎的姿勢凝固在公路上,紅墨水鋼筆被甩到一邊。一輛迎面而來的貨車撞上正在拐彎的余老師。
天空還在飄雪,糖尿病患者王翠平抱著余老師的頭,哭一聲,罵一聲:我苦命的人,我的死鬼,你把我丟下來,我怎么辦啦?誰給我買藥?給我打針?死鬼,我怎么辦?校長除了“節(jié)哀”二字,不敢再多言語。有一句話他沒來得及告訴余老師:年末的學區(qū)會議上,已決定,下學期余老師調回周余村小學,一切待遇補助不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