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評】
個體書寫與民族寓言
——評戴維·達比丁長篇小說《消散》中譯本
崔明路
(西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27)
20世紀80年代,一部《百年孤獨》使中國文壇第一次感受到了拉美文學的獨特魅力,也深深地影響了一代中國作家。在2015年揭曉的第四屆中國大學出版社圖書獎評審中,又一部拉美作家的作品——中譯版《消散》獲得了優(yōu)秀暢銷書一等獎,再次將人們的目光吸引到了世界文學版圖上的拉美。
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拉美作家作為一個具有國際水準的卓越群體,為我們貢獻了包括聶魯達、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卡彭鐵爾、胡里奧·科塔薩爾、阿斯圖里亞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在內(nèi)的許多中國讀者耳熟能詳?shù)淖骷?他們筆下獨特的拉美風情造就了一個個文學的高峰,也使我們對那塊遙遠而神秘的陸地有所了解和向往。而今,繼古巴、智利、阿根廷和巴西等國之后,圭亞那成為又一個進入中國讀者文學視野的拉美國家——《消散》是第一部在中國翻譯出版的圭亞那作家的長篇小說。
早在2005年,這部小說就有英文版面世,當時曾獲得英國許多媒體的高度評價。如《星期日泰晤士報》評價說:“達比丁是詩人和小說家,其發(fā)人深省的想象讓《消散》散發(fā)出動態(tài)的美,柔化了小說中的蒼涼。”迄今為止,《消散》已被翻譯成了日文、德文和法文。在過去不久的“中國—拉共體論壇”上,它還被作為圭亞那國禮贈送給中國領導人。
圭亞那是一個叢林國家,這一文化基因投射于文學中,使達比丁的作品呈現(xiàn)著濃厚的拉美式神秘色調(diào)。迷離恍惚的原著小說在語言上的互文性屢見不鮮,這為翻譯帶來了極大的困難,而戴維·達比丁(David Dabydeen)的文本一向與歷史、文化、社會、心理、民族等外部因素緊密銜接,這又使得本書客觀上必須挑選一位與作者氣質(zhì)及文化修養(yǎng)相契合的中文譯者。最終承擔這項翻譯工作的是西北大學外國語學院的胡宗鋒教授。作為從事英美文學研究和翻譯實踐數(shù)十年的資深學者,他同時還是中國翻譯協(xié)會理事、陜西省翻譯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譯著《龍與鷹:中美政治的文化比較》《我的中國夢——1983年中國之行》等曾引發(fā)廣泛關注和討論。譯者的學者身份為這本書打下了鮮明的烙印,中文譯文的字里行間能嗅到濃濃的學院派氣息,遣詞造句有著精益求精的考究和婉婉道來的風度,讀來令人感到流暢而優(yōu)美。
“人不論干什么,只是在小小地修修補補。你就是花一輩子的時間,把十噸重的石頭一塊壓一塊地壘在一起,直到把五萬塊石頭壘成一條整整齊齊、幾乎天衣無縫的直線,你還是會想起最初的那堆石頭?!盵1]——文本中發(fā)人深省的人文情懷,經(jīng)過一番“漢化”后,并沒有被消解,這無疑得力于譯者駕輕就熟的翻譯功力和深厚的漢語寫作功底。
小說作者達比丁同時也是一位編輯、詩人、評論家,曾在劍橋大學研讀英國文學,在倫敦大學獲得博士學位。至今已出版7部小說、3部詩集,曾獲“劍橋大學奎勒·庫奇創(chuàng)作獎”“英聯(lián)邦獎”和被認為是加勒比地區(qū)最高文學獎項的“薩布嘎獎”。他曾在英國高校任教20多年,現(xiàn)在則是一位外交官,任圭亞那共和國駐華大使,可謂名副其實的當代拉美精英知識分子。
作為一個從第三世界國家走向西方話語中心的著名作家,達比丁一向善于從歷史、社會和文明的多重角度描述和挖掘第三世界光怪陸離的社會圖景,并對他長期居住的西方國家冷靜審視?!断ⅰ肥沁_比丁20世紀90年代完成的一部力作,小說的背景是圭亞那剛從英國獨立后的幾年。與所有曾經(jīng)歷過殖民時期的地區(qū)一樣,獨立后的拉美與西方國家看似擺脫了殖民與被殖民的關系,但另一方面,過去卻如同一個陰魂不散的幽靈,縈繞在加勒比海上空,盤旋在每一個試圖走出去的圭亞那人的頭頂上。
小說的主人公與作者達比丁一樣,是一位當代圭亞那知識分子。他出生自一個貧苦的家庭,父親離家出走,母親做著種種苦工、忍受著神父的霸占和凌辱,艱難地供他讀書。他沒有退路,唯一的希望就是通過教育出人頭地。他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于學習,戒除社交、飲酒和女色等一切不利于未來的活動,小心翼翼地學著做一個“文明人”。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最終成為一個完成高等教育的工程師,在家鄉(xiāng)贏得了尊重。與大多數(shù)拉美精英知識分子一樣,他聰明而敏感,有著強烈的上進心,對事物和周圍的世界能做出深刻而細致入微的洞察。因為一個修筑堤壩的工作,他飛越加勒比海,來到英國黑斯廷海岸邊。在那里,他遇到了古怪的房東——英國老婦人盧瑟福太太、脾性乖戾但卻精明能干的勞工斯瓦米以及溫和善良的克里斯蒂,并從他人口中了解到傳奇人物柯蒂斯先生的不同側面。在他們的影響下,他開始與自己一直回避的過去頻繁對視,并且逐漸發(fā)現(xiàn),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渴望逃離自我,都試圖找到某種方式以丟下過去的自己,獲得新生。
但他們都失敗了。主人公“我”看著那些辛苦工作的苦工們,想起了自己的族人。他們“臉面粗糙,雙手粗大,肌肉暴凸,胳膊好像有點畸形,這都顯示出他常年在沒命地勞作”[1]。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通過努力,永遠地脫離那個群體,成為真正的“文明人”。但是,作為一個來自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他或許能學會水利建設的先進知識,卻永遠無法擁有一張西方人的面容。陽光下,他的黝黑皮膚成為一種令人刺痛的嘲諷。
通過對“我”的經(jīng)歷和內(nèi)心世界的描繪,我們能感受到第三世界知識分子階層在面對西方世界時的一系列水土不服和精神反應。也正是通過這位年輕拉美工程師的眼睛,我們看到了達比丁作為圭亞那精英知識分子中清醒的一員,對殖民歷史、民族心理和文化碰撞的深入思考。
近兩百年來,英屬圭亞那一直是英國的殖民地。《消散》這部小說是對光怪陸離的殖民地風景的忠實描繪。那里充滿了昔日英帝國一去不復返的榮耀與霸權,以及當?shù)厝嗽诮鼉砂倌曷L殖民史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小說的主人公經(jīng)過英國的文化教育和科技熏陶,自認為已是一個西化了的精英,并希望以這種身份行走世界:“我,一個西印度人,出生在一個新時代的新世界?!盵1] (P9)他的偶像和護身符是“推土機和鉚釘”。對家鄉(xiāng)的處境和自己民族的苦難過去,他似乎從不在乎。
達比丁在《消散》的中文版序中寫道:“在我的小說中,主人公一再堅持自己不是‘非洲人’或‘黑人’,而首先是個和大海搏斗的‘工程師’。因為在諸多歐洲人的作品里,‘非洲人’或‘黑人’常常讓人聯(lián)想到落后與原始?!盵1]這段話已經(jīng)鮮明地點出了小說的后殖民屬性。盡管帝國在政治上的殖民已經(jīng)結束,第三世界人民獲得了獨立和自治,那強大的西方霸權,“不論她曾經(jīng)多么輝煌——她的征服和使命大多已消散了”[1] (P145)。但是,文化上的殖民還遠遠沒有結束,殖民意識從未遠去,而且在每一次夢幻狀態(tài)下都“超越了時空和其自身已故的文化”[1] (P11)。
主人公“我”,一個西方科學主義的堅定信仰者,渴望著離開被他視為恥辱和落后的圭亞那,但經(jīng)過一次英國之行,他從帝國幻夢中驚醒了。盧瑟福太太家中的那些非洲面具及其隱藏的故事,使他意識到了殖民霸權統(tǒng)治的殘酷與惡果,看到了帝國如何將第三世界民族扔進了無聲的歷史中——“我們把你變得比白還白,把你對我們的所有恐懼和憎恨都掩藏了起來”[1] (P)?!拔摇币庾R到了自己的所謂“西化”,不過是被人強制的文化認同,“我”并不是一個西方人,過去不是,將來也不會是。正如杰姆遜所指出的:“第三世界的經(jīng)典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方式投射作家的政治抱負: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生活和整個社會受到?jīng)_擊的定位指涉?!盵2]《消散》也是這樣一部民族寓言。當昔日的殖民者遠去,“我”在事實上通過自己成為被殖民者的方式,成為了新的殖民者。也正如盧瑟福太太所說:“你對這兒有殖民意識。”[1] (P77)
“我”一直無視自己與英帝國在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上的根本差異,竭盡靠攏西方,試圖忘卻那些痛苦的歷史和當前的困惑。但民族的歷史和故事就像圭亞那和黑斯廷海上的神秘氣息一般,“像一股煙一樣的消散,然后又在其他地方出現(xiàn)”[1] (P40)。而作者筆下那極具象征意味的黑斯廷海壩——數(shù)百年前被荷蘭人、如今被他帶領勞工們修筑——終將被海浪所摧毀。被殖民的人們將在這樣麻木的徒勞中徹底失去他們的聲音:“我們曾經(jīng)存在著,然后就永不存在,讓位于他人和他人的消散。”[1]
隨著小說敘事的發(fā)展,“我”逐漸開始質(zhì)疑自己之前的唯科學主義,大英帝國教給他的技術并沒有解決根本的問題,甚至連他所建造的大壩本身——這個唯一誕生于技術的產(chǎn)物,也終將在大自然的侵蝕中被再次破壞。被丈夫拋棄的盧瑟福太太成了“我”的精神導師,她不僅對“我”講述了殖民歷史,同時還通過自身的經(jīng)歷向“我”展示了所處的后殖民時代的殘酷:人人都與過去割裂,拉美人和非洲人爭先恐后地想做西方人,“最好的英國史都是黑人學者寫的”。而西方人則沉浸于虛妄的快樂中,顯得念念不忘的盧瑟福太太倒成了人群中的怪胎。
小說對英國自身文明的冷靜審視和對殖民歷史的深入反思,既暗含了對殖民與奴役的反抗,也揭示出個體在自身局限中的困惑與掙扎。主人公“我”在黑斯廷海岸邊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在現(xiàn)實與過去的夾縫中掙扎的人們,與從加勒比海域千里迢迢趕來的他一樣,歷史和故事縈繞在每一個人心頭,它們“曾用自己的神秘和光彩召喚我,但當我走向跟前時,卻全部消失了”[1]。
最終,“我”選擇了直視那些往昔。海壩修好后,“我”放棄了曾夢寐以求的英國生活而回到家鄉(xiāng),在被幼年時的自己視作落后與恥辱之地的熱帶雨林中,努力建構嶄新的未來。“我”從一個“西式的“科學主義者,蛻變?yōu)橐粋€“民族的”人文主義者。也只有這樣,那些該消散的殖民文化霸權才會徹底消散,而那些永不會消散的歷史和記憶,才能真正留存。同樣作為第三世界民族的我們,或許能夠從這樣的“消散”主題中,得到一些啟發(fā)。
[1] 戴維·達比丁.消散[M].胡宗鋒,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4.
[2] 弗里德里克·杰姆遜.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J] .張京媛,譯.當代電影,1989,(6).
2015-09-10
崔明路,女,山西沁源人,西北大學副教授,從事英語教學與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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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152/j.cnki.xdxbsk.2016-02-027
劉煒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