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
冀朝鼎應該是中共黨史乃至當代史上一位相當重要的人物,其人其事傳奇性極強。論革命資歷,他參加過五四運動,被捕過,是1927年入黨的老黨員,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過,出席過共產(chǎn)國際“六大”,任鄧中夏的秘書兼翻譯;論“洋”,他十幾歲就上清華留美預備學校,21歲赴美留學,先后在美國學習和工作將近20年,是正宗哥倫比亞大學經(jīng)濟學博士;論“國民黨”關系,他當過孔祥熙機要秘書、外匯管理委員會主任、中央銀行經(jīng)濟研究處長等要職,北平解放前夕還在傅作義手下任“華北剿總”經(jīng)濟處長。解放以后,他的主要職務是國際貿(mào)易促進委員會副主任。以其資格論,級別不算高,但是解放初期在打破封鎖禁運以及其他國際經(jīng)濟關系中所起的作用遠超過他的表面官職。我得以有幸認識他是因為他常參加我供職的單位“中國人民保衛(wèi)世界和平委員會”(簡稱“和大”)組織的代表團,出席國際和平會議,更多是亞非團結會議。
冀老與我開始比較接近是1956年,冀老率領貿(mào)促會代表團到維也納參加國際博覽會,我和陳樂民正在維也納“世和”書記處工作。其時中奧尚未建交,沒有大使館,我們成為唯一在那里常駐的中國辦公處。所以國內來人,我們都有義務接待。博覽會結束后,我以為沒事了,就自己回到住處。誰知晚上忽然冀老氣呼呼自己跑到我們住處來,對我不參加代表團內的工作總結會議很不高興,因為他要我執(zhí)筆寫報告。另外又在他授意下寫了一篇公開發(fā)表的文章。那是我第一次奉命以自己的名字發(fā)表公開文章,過去如果寫此類文章,都是為領導代筆,以領導名義發(fā)表?,F(xiàn)在想來,就這一點,也是冀老開明之處。
自那次以后,冀老就對我比較親切。他參加過幾次和平運動的和亞非團結組織的會議。在出國開會期間,有空閑時,就愿意找我聊天,實際上所謂“聊天”,就是他說我聽,這對他可能是一種放松。一些他打入國民黨內部做地下工作的有趣故事,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當年,冀老在重慶的秘密工作直接受周恩來領導,這一關系絕對保密,重慶“周公館”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匯報的方式就是乘汽車到一處偏僻的地方與周見面。從抗戰(zhàn)后期,蔣政府由抗日轉到反共,到抗戰(zhàn)結束,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美國的政策也日益偏向扶蔣反共,這段時期中,他的工作之一是設法阻止美國援蔣。他的公開職務需要與當時任美國駐華使館財政專員的艾德勒經(jīng)常接觸,而實際上他們在一起就是研究以種種理由阻止美國已承諾的對蔣的援助兌現(xiàn)。
冀老還說,那時重慶官場的風氣已經(jīng)相當腐敗,以他的身份而潔身自好,一塵不染,會引起懷疑,但他又不能真的生活腐化。為此曾請示過組織,組織決定還是不要貪污受賄(哪怕是假裝的),以免陷入麻煩,可以用別的方式作掩護。他當然不能嫖妓、養(yǎng)外室之類,于是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公開“捧女戲子”。當時重慶有一位當紅的京戲坤伶(他沒說是誰),他就是張揚地以他的名義每天包幾排最好的位子,到處送人戲票,圈里人都知道冀某人在捧“×老板”,這樣就不顯得異類了。其實他與那女演員并無任何瓜葛。
冀老在國民黨那里受到重用還有一個原因,是孔夫人宋靄齡賞識他,她曾當著冀的面對孔祥熙說:“這個人的英文沒有山西口音,不像你?!彼戊\齡的確對他眷顧有加,有意提拔他。有一次,她說知道冀對家鄉(xiāng)菜有特別愛好,重慶沒有真正的山西菜館,她家有山西廚師,要好好款待他一下。于是請他到家里,備下一桌精美的山西菜,擺在庭院里,卻只有他們兩人相對而坐。這頓飯時間比較長,夫人似乎談興很濃,沒有散席的意思。夜?jié)u深,忽然她說有點冷,起身示意冀跟她進屋去。冀老只好裝傻,趕緊乘機告辭,說打攪太多了,夫人該休息了,就此脫身。夫人顯然不快,但還是送客如儀。大概這一次令孔夫人掃興,影響了“提拔”。后來夫人對他說:原本想讓你到中央銀行任某職,看來你還是個讀書人,就做研究工作吧。這樣,冀老被任命為中央銀行經(jīng)濟研究處主任。后來,國民黨內有些人也開始懷疑他與共產(chǎn)黨有關系,但沒有抓到證據(jù),而且他得到孔祥熙的庇護。在一次宴會上,時在行政院任職的蔣廷黻忽然向他舉杯祝酒,說“為了共產(chǎn)主義”,這分明是試探,冀機敏地把它當作一句玩笑,舉杯稱:“為了法西斯主義!”哈哈一笑就過去了。他向我解釋說,此語一語雙關,因為在當時國民黨圈內是把共產(chǎn)主義與法西斯相提并論的,而共產(chǎn)黨也把國民黨看成法西斯。
據(jù)說,1949年初,北平解放前夕,國民黨“中統(tǒng)”已查明他的身份,決定抓捕,但那時他在傅作義處任職,因這一層關系,得以脫險。但這一情況在國民黨那里也是絕密,大多數(shù)與他交往的高層人士還是不知道。因此,解放之初,為照顧有些留在大陸的國民黨要人的面子,周恩來總理決定暫不公開冀老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而讓他以“民主人士”身份出現(xiàn)了一段時期。連宋慶齡也不知內情,曾向周說,此人不可信任,是孔祥熙的人,足見他隱蔽得多成功了。
現(xiàn)在回頭想,他的確是個不平凡的人。學識和才干都非常人所及。就以他的博士論文《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jīng)濟區(qū)與水利事業(yè)的發(fā)展》而言,1936年就已在美國出版,上世紀末才在國內翻譯出版,仍獲得學術界較高評價。
英文好,應該算是冀老的末技,不過也不是一般的好。他曾是《毛選》翻譯委員會的主要成員。我們出國代表團只要有他在,英文稿最后一定要他審閱。上世紀50年代初,中國在經(jīng)濟上受到西方國家的封鎖禁運,“貿(mào)促會”就是為打破這種封鎖而建立的。冀老以他的活動能力和廣泛的聯(lián)系,在這領域做了大量工作。僅我所知,1951年他應邀到英國劍橋講學,是最早到西方國家講學的新中國學者。
可惜他1963年就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享年僅60歲,在現(xiàn)在應算英年早逝。他的祭禮規(guī)格極高,不同尋常,一反共產(chǎn)黨嚴格遵照級別的慣例,是周總理親自指示安排的。廖承志宣讀的祭文,文字簡短而評價甚高,其中“在秘密工作中出污泥而不染”一句是周總理親自加上的。
(摘自《不盡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