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

高癱作家的苦難歲月，我的母親我的影

●雪峰

2016年10月的一天，遼寧省撫順市郊區(qū)的一戶普通農家里，73歲的王瑞蓮像往常一樣，將一本書綁在音箱上，然后輕輕地端到床上的袁存泉身旁，“你看看，這個角度合不合適？”王瑞蓮一邊調整著音箱，一邊用愛憐的眼神注視著兒子袁存泉。幾番調整，袁存泉最終滿意地點了點頭，王瑞蓮也如釋重負地笑了。

二十年來，王瑞蓮日復一日地守護著兒子袁存泉，對于這位因故高癱的兒子，她像照顧嬰兒一般小心翼翼，正如袁存泉書中所言：“對于我來說，母親如同我的影子，我的身軀移動到哪里，她就跟隨到哪里?！蓖跞鹕彽挠啦环艞墸罱K造就了袁存泉的不尋常，他成長為國內首屈一指的殘疾人作家，多部長篇小說受到無數讀者的熱捧……

貧寒農家，難言罹難接二連三

1996年秋季的一天，遼寧撫順清原滿族自治縣南山城鎮(zhèn)黑瞎子溝村像往常一樣平靜，53歲的王瑞蓮正在地里忙碌時，一位鄰居風風火火地找到她，驚惶失措地對她說：“不好了，你兒子袁存泉被牛踏壞了，現在正在醫(yī)院里治療！”王瑞蓮一聽，拋下手里的鐮刀，連鞋子都沒有來得及穿，便匆匆忙忙地向醫(yī)院跑。

原來，結婚剛剛兩年，年僅21歲的袁存泉在當天早上幫朋友上山拉柴火時，拖車的健牛突然受驚了，并發(fā)瘋似的拉著滿車柴橫沖直撞，當時，袁存泉的朋友被嚇傻了，整個人直直地立在路邊，袁存泉飛快將他推到一邊，卻被健牛沖倒在地，牛蹄子還在他的后頸上重重地踏了一腳！

當王瑞蓮趕到醫(yī)院時，發(fā)現躺在床上的兒子已經人事不知了，體格一向健壯的他，軟綿綿的像一根面條一樣。醫(yī)生告訴王瑞蓮：“袁存泉的病非常嚴重，他的頸椎神經已經斷裂，全身已經失去了知覺，目前的醫(yī)學手段根本無法治愈，袁存泉的后半生，將會在高位截癱的狀況下度過……”

此后，這對夫妻多次舉債，帶著兒子奔走于省城的各大醫(yī)院，希望大醫(yī)院有好的治療方法，可是一次次的結果讓王瑞蓮非常失望。

1997年年末，丈夫帶著兒子又去了一趟北京，只留下王瑞蓮一人在家里照顧農田，那段時間，王瑞蓮每日都徹夜難眠，心急如焚地等待著父子倆的消息。大約半個月之后，父子倆終于從北京回來了。從丈夫失落的眼神里，王瑞蓮頓時意識到：兒子的病基本上治不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約一年之后，丈夫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尤其是胃部疼痛得厲害。王瑞蓮的心里清楚：突如其來的打擊，加上經濟上的繁重壓力，他的身體難免深受影響?。榱俗屧拘愿耖_朗的丈夫看開些，王瑞蓮讓他返回了山東老家，在一戶親戚家靜養(yǎng)。

沒想到，1999年11月，本盼著老伴回家的王瑞蓮，卻得到了他已經辭世的不幸消息。原來，丈夫為了不給王瑞蓮太多的壓力，自己在山東老家做了手術，最終沒有走下手術臺。

面對生活的層層烏云，倔強的王瑞蓮不僅沒有被壓垮，反而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決定：為了不連累兒媳，她主動央求年輕的兒媳改嫁。就這樣，王瑞蓮主動操持兒子兒媳的離婚手續(xù)。送走兒媳的那天早上，作為婆婆的王瑞蓮主動送她到村口的大樟樹下，樟樹飄著說不出的芳香，王瑞蓮的目光里卻充溢著說不出的滄桑。

此后，王瑞蓮以一介孱弱的身軀，干起了從前多個男人干的活計，她忙活著家里的六畝農田，精心維護著門口的半畝菜園，還喂養(yǎng)著兩頭一千多斤的健牛。除了這些繁重的體力勞作，她還要像伺候嬰兒一樣，無微不至地照看著兒子袁存泉。

高位截癱之后，袁存泉除了嘴巴可以正常說話之外，頸椎以下基本失去了知覺，僅僅右手的兩根指頭可以動彈幾下。有一次，王瑞蓮在屋外做飯，床上的袁存泉想要喝水，看到母親忙碌地拉著風箱，他嘗試著挪動著身體，將近在咫尺的水杯送到嘴邊，可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太難了，一個不小心，水杯被他碰倒，滿杯的水全部灑到了床上。

聽到異樣的動靜，王瑞蓮連忙從屋外跑進來，并開始為他換上干凈的背心與床單，正在忙碌之時，她卻忘記了鍋里的菜，十幾秒后，一股濃烈的焦煙從廚房里傳了過來……

最艱難的時候，王瑞蓮也想到過死，無數個冰冷的夜里，她坐在冷颼颼的土炕上，看著地上除草的農藥，真想找上幾瓶咕咕咚咚地喝下去。可是轉念一想，她還是默默地鼓勵著自己：“你想死嗎？這樣你倒是輕松與解脫了，可是那就成了逃兵，甩下不能動彈的兒子，該怎么辦呢……”

不屈不撓，艱辛里重整人生風帆

2002年開始，經過五年多的悉心照顧，袁存泉的情況有了些許的改善，他的右手有三根手指可以自由轉動，左臂也不像從前那樣僵直了。為了進一步鞏固效果，王瑞蓮費了不少腦筋，制作了各種各樣的小道具。最常用的道具就是“報紙球”：將十幾張報紙團成堅實的球體，然后在外面裹上一層布料，最后用膠布捆綁結實。

袁存泉每天早上起床時，都會玩十分鐘的“報紙球”，時間長了，他胳膊與手腕的力量大大地增強，對于袁存泉來說，真正的皮球是不行的，一則是太硬，二則彈性太大，一碰跑得太遠，他根本無法夠到，而“報紙球”又輕又軟，從手上掉落之后不會到處滾動，對袁存泉再合適不過了。

除了“報紙球”，王瑞蓮還發(fā)明了“活動床板”，她將家里的一扇廢棄庫門進行了改造，加裝了數片合頁后，牢牢地固定在袁存泉的床鋪下面，當袁存泉有起來活動的欲望時，王瑞蓮就用一支搟面杖支起“活動床板”，這樣一來，袁存泉就能在物理的支撐力下，在床上“坐起”，活動范圍也大了起來。

不過，從一個四肢健全的青年，到一個連吃飯都需要人喂的“廢人”，現實的落差無疑讓袁存泉感到絕望，偶爾“想不開”時，他也會發(fā)很大的脾氣。如何把兒子從痛苦的煎熬中解救出來，王瑞蓮再次動了許多腦筋。王瑞蓮注意到，兒子出事之前喜歡看書寫字，這些年臥在床上，這一小小的嗜好已經荒廢了。于是，王瑞蓮找來一些紙和小本子，放到兒子床頭，鼓勵他將心里面想的寫出來。

王瑞蓮的這一招果然奏效，沒事時袁存泉便用嘴叨著一支鉛筆，費力地在紙上寫著一些什么，剛開始寫出來的字很不像樣，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袁存泉的書寫一天比一天流利了。

讓王瑞蓮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最初的她只是想要舒緩兒子的壓力，可是沒過多久，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袁存泉，竟然寫出了一絲“小名堂”。2005年春，袁存泉一篇名叫《斷橋》的小文章，在當地的報紙上順利發(fā)表，不久后收到了三元錢的稿費。雖然只有三元錢，袁存泉卻一連高興了好幾天。從那之后，袁存泉愈加勤奮地創(chuàng)作起來，各種小文章也不斷地見諸報端。

有了成就感的袁存泉，寫出來的文字越來越多。一次，王瑞蓮去十幾里外的郵局幫助兒子投寄稿件。當時正值初冬，山路在結冰的情況下十分濕滑，王瑞蓮穿的鞋底又不好，路過一個轉彎處時，王瑞蓮“哧溜”一下滑下了山坡，她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幸運的是，一棵崖底的枯樹擋住了她，她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

當鼻青臉腫的王瑞蓮回到家里時，得知這一切的袁存泉當場就哭了。此后，他不再讓年邁的媽媽去送稿，而是委托幾個鄉(xiāng)親去投寄。不過有一次，他連夜寫好的幾份稿子，竟然被幾個粗心的鄉(xiāng)親全部弄丟了。得知稿子再也找不回來的那天晚上，躺在被窩里的袁存泉心里一片死灰，他突然間自哀自憐：“怎么我做點兒事情就這么難呢？”

大約過了一個月后，經過仔細思索的袁存泉突然對王瑞蓮說：“媽媽，你給我買個電腦行嗎？我可以在里面寫東西，然后直接通過電腦，發(fā)給雜志社就行了，你也不用為我郵寄稿件了?！?/p>

2009年秋，家里的一頭健牛產下一只小牛崽，王瑞蓮將牛崽賣了1800元后，又找一位親戚借了1200元，終于將購置電腦的錢湊齊了。有了電腦，拉上了寬帶，袁存泉憑借著超乎常人的頑強毅力，硬是一點點地學會了電腦寫作！電腦寫作后的袁存泉，發(fā)表的作品更多了，他由衷地對王瑞蓮說：“媽媽，文字和所獲得的微薄收入，都有力地證明著，我還活著，而且很有價值地活著……”

如影隨行，母愛讓人生花開春暖

2010年6月，袁存泉開始醞釀著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長篇需要博覽群書，袁存泉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知識，可是看書對于普通人輕而易舉，對他卻是一項費時費力的工程。為了讓兒子看書時節(jié)省體力，在他每天看書時，王瑞蓮首先將書安置在一臺舊音箱上，用皮筋牢固地綁在上面，然后，她用“活動床板”將兒子支撐起來，調整到他合適的坐姿，讓他仔細地閱讀。要翻頁時，袁存泉會捅響身邊的一個電子鈴鐺，這時，在屋外干活的王瑞蓮就會走進屋來，幫他翻到下一頁，并用皮筋再次固定在音箱上。

這樣看書，對于羸弱的袁存泉無疑很艱難，坐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感到疲憊不堪，一次，他見王瑞蓮在外面忙著切割牛草，便準備自己去翻動書面，可是剛一動，整個人便從炕上栽倒在地，只聽見“咕咚”一聲，大頭沖下的他被摔得鼻血都流出來了。不過，這樣看書的速度雖然很慢，但是袁存泉總能細嚼慢咽，深思熟慮，一點點地把書上的知識吃進肚子里，這反而使他博聞強記、觸類旁通。

2011年年初，由于長期臥床寫作，袁存泉患上了嚴重的褥瘡，一些潰爛的部分，甚至浸入到骨頭上。為了治療兒子的褥瘡，王瑞蓮咨詢了許多鄉(xiāng)親，最后采用五種當地中藥，為他調配出一種獨特藥方。

那一段時間，袁存泉的創(chuàng)作十分緊張，王瑞蓮只好利用他休息時，為他熬制這種土方藥水，這五種中藥熬起來味道十分刺鼻，剛開始的幾天，王瑞蓮每天熬藥時都會一陣陣地惡心，但為了掌握好火候，她只出廚房透個氣就又進去不停地攪拌。

袁存泉敷用這種藥水也很不舒服，每次進行涂抹時，他都先央求王瑞蓮輕輕在創(chuàng)面上點上幾滴，等感到痛得有些發(fā)麻，這才讓王瑞蓮蘸濕藥布全面涂抹，因為藥水的穿透力很強，強烈的藥性可以透過皮膚鉆到骨頭里，濕透的藥布敷上去后，還是會像無數根鋼針扎進去一樣。每一次的涂抹都需要半個小時左右，看到兒子疼得齜牙咧嘴，汗水將頭發(fā)都濡濕了，王瑞蓮的心里也像被什么揪扯一般。

后來，王瑞蓮想了個辦法，往袁存泉的身上抹藥時，在其他的身體部位進行按摩，譬如在后背涂抹時，就在腿部進行按摩，這樣可以轉移袁存泉的劇痛感。按摩的手法，王瑞蓮通過借來的按摩書進行摸索與研究，雖然涂藥與按摩一起進行，每次都讓王瑞蓮筋疲力盡，但是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后，袁存泉的褥瘡終于一點點地好轉……

王瑞蓮母子最艱難的時候，村里的鄉(xiāng)親也給予了許多的幫助，冬天村里的自來水偶爾停水，總有鄉(xiāng)親幫著在河里挑上一缸，有時家里沒柴了，不知誰在院子里放了一車。一次次的感動，也讓袁存泉的心里留下了感恩的種子，更激勵著他在寫作的道路上奮勇前行。

第一部長篇小說《冰凌花開》，他在前言中這樣寫道：“只有懦夫痛苦始終放在心上，時刻咀嚼它，流下懦弱的眼淚。甚至，有的人還用痛苦裝飾自己。真正的勇士，痛苦只能占據他的肉體，不可以占據他的心靈，他會把肉體的痛苦轉變?yōu)橥苿有撵`向前的動力?！痹嫒€自喻為“冰凌花”：“冰凌花，獨生東北，冰天雪地，四野茫茫時，冰凌花卻凍土中萌發(fā)，迎風斗雪綻放，雖然花期極短，從盛開到凋零也就兩天左右，這頑強的小生命呀，柔弱中有傲骨在掙扎……”

2015年，由于長期寫作的緣故，袁存泉每天都要用厚厚的窗簾擋住陽光，這樣才能看清屏幕上的文字，因為長期見不到陽光，窗臺上曾經繁花如鈴的幾盆蟹爪蘭，每年只是冒了幾個花芽，便早早地枯萎了，由此也可以看出，袁存泉身體所承受的嚴重考驗。不過，艱苦的寫作也迎來了豐碩的成果，他先后創(chuàng)作出《冰凌花開》、《讓生命歌唱》、《心之飛鴻》等多部長篇作品，擁有了一大批粉絲的同時，也成為國內赫赫有名的“高癱作家”。

2016年年初，經過多年苦難磨礪，袁存泉母子苦盡甘來，袁存泉獲得了當地提供的一個公益型崗位，每月近千元的收入讓他的生活有了穩(wěn)定的經濟來源。隨后，他還榮獲了“清原十大杰出青年”、“感動撫順十大百姓雷鋒人物”等榮譽稱號。生命走過了冰天雪地，如何讓生命更加有意義，袁存泉的心里更加清晰起來了。他先后受聘擔任了多年中小學校的校外輔導員并開辦了一個公益網站，幫助他人緩解在學習、生活上遇到的困難。面對這一切，王瑞蓮的目光中充滿了贊許……

近日，袁存泉與王瑞蓮接受了采訪，袁存泉表示，過去那段晦暗的歲月，母親一直鼓勵與支撐著他，讓他用寫作改變了自我的命運。袁存泉說：“如今我能夠在精神的蒼穹下，以最美的姿勢翱翔，一切都仰仗于母親的力量，母親給予我的愛如影隨行，我來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責任編輯：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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