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南
論“大仁”之作為“中華共識”
——從池田大作“新人道主義”之構(gòu)建談到“新中華哲學”
文/張耀南
可以“大”或“太”為中華文化各家各派之“共識”,這是中華文明所以不同于歐西文明之根本所在。池田大作“新人道主義”之實質(zhì),是以“中華文化”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人道主義”之所得;其作為格式、框架的“中華文化”,有“中庸哲學”之要素,也有“共生哲學”之要素,然最根本的還是“中華文明”中固有之“大仁哲學”。池田氏構(gòu)建“大仁人道主義”,給中土哲學界之最大啟示即在:既然可以“大仁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人道主義”而得“新人道主義”,當然就可以“大知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知識論”而得“新知識論”,亦可以“大利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功利主義”而得“新功利主義”,亦可以“大化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進化論”而得“新進化論”,等等。而“新人道主義”“新知識論”、“新功利主義”“新進化論”等等,恰正是“新中華哲學”之組成部分。
大仁;中華共識;新人道主義;新中華哲學
池田大作之核心思想,學術界有“佛教人道主義”“東方人道主義”“佛法人道主義”“中道人本主義”等各種稱謂。[1]不管名稱如何,要之池田氏之核心思想,是由兩部分構(gòu)成,一部分是“東學”,一部分是“西學”,可以說是一個“東西雜交物”。這其中最值得探討者,是“雜交方式”,即所謂“思想格式”?!皷|西雜交”之“思想格式”,總體上只有三款:一曰“以西化東”,二曰“東西并置”,三曰“以東化西”?!耙晕骰瘱|”,是以西學為格式、框架,東學為資料、材料;“東西并置”,是以東學、西學各自為域,認為它們各有其精華、糟粕;“以東化西”,是以東學為格式、框架,西學為資料、材料。
池田氏“新人道主義”之“思想格式”,筆者以為非“以西化東”,非“東西并置”,而是“以東化西”。因為其基本思路,乃是以東學,尤其佛教“中觀”思想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在這里,歐西“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只是材料、資料,而不是格式、框架。
池田氏本為佛教徒,其“思想格式”之主體,為大乘佛教觀念,認為西洋“一神教”自歷史而觀,所產(chǎn)出者,乃是政治上之民族主義,而非世界主義,是導致“世界分裂”之因。此種民族主義在未來,必向東方世界主義回歸,而這又當以歐西“一神教”必向東方“多神教”回歸為前提。這就是世界文化格局上所謂“自西徂東”或曰“東方轉(zhuǎn)向”。以此池田氏認為,未來生態(tài)平衡之保護、和平之維系,當以采納“東學”為宜。“東學”乃是未來真正具有“普遍主義”或“普世主義”特征之文化。
其中佛教“中道觀”,又是池田氏吸納、消化歐西人本主義、人道主義之核心框架。何勁松、冉毅、德光等都曾探討過池田氏以為格式、框架的“中道思想”,他們討論之結(jié)果,是認為池田氏“中道思想”之基礎,是佛教“三諦圓融”或“中觀”,然卻同時揉入了中華儒家“中庸”思想,以及西哲亞里士多德之“中道”思想等資源。并認為池田氏“中道思想”,既有世界觀層次之“色心不二”論、認識論層次之“依正不二”論、人生觀層次之“生死不二”論、人性論層次之“善惡不二”論,又有政治學層次之“資社不二”論等,構(gòu)成一種所謂“第三文明”之基本框架。[2]
池田氏“中道思想”之基礎,顯然是佛教之“中觀”,然又不止于佛教“中觀”。筆者認為池田氏之思想背景,是整個“中華文化”,而非佛教一家。其吸納、消化歐西“人道主義”之格式、框架,不止源于佛教一家,同時還以儒、道諸家為資源。可以說,池田氏之“新人道主義”,[3]是以整個“中華文化”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人道主義思想的。如果說歐西人道主義是“西式人道主義”,則池田氏之“新人道主義”,就是一種“中式人道主義”,其“新”之根本,其“新”之所以新,就在于它以“中華文化”為格式、框架,重新“詮釋和演繹”[4]了“西式人道主義”,也就是以“中華文化”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了“西式人道主義”。其中作為格式、框架的“中華文化”,學界以為又主要是指貫穿儒、釋、道諸家之“中庸哲學”與“共生哲學”。[5]
筆者認為,池田氏“新人道主義”之實質(zhì),是以“中華文化”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西式人道主義”,故宜命名為“中式人道主義”;而其作為格式、框架的“中華文化”,有“中庸哲學”之要素,也有“共生哲學”之要素,然最根本的還是“中華文明”中固有之“大仁哲學”。質(zhì)言之,池田氏“新人道主義”,乃是以“大仁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西式人道主義”之所得。就此而言,我們又可以將其命名為“大仁人道主義”。本文不討論池田氏本人有關“大仁人道主義”之論述,只就“大仁”之作為“中華共識”這個層面,談一些個人意見,以利今后池田氏“新人道主義”之“思想格式”與理論背景研究之深化。而深層分析其“新人道主義”之“思想格式”與理論背景,又是“全盤化西”論者之必備工作。
在中華文化系統(tǒng)中,自愛不是“仁”,愛人才是“仁”,愛物是“大仁”;自利不是“仁”,利人才是“仁”,利物是“大仁”。所以如果說“仁”是要調(diào)節(jié)人與人之間之關系,則“大仁”就是除了調(diào)節(jié)人與人之間之關系以外,還要調(diào)節(jié)人與物之間、物與物之間之關系。故“大仁”之“大”不只是一個量概念,它實是一個質(zhì)概念。
中華文化中少見“大仁”一詞,更不見“小仁”一詞,常見者只是“仁”字。“仁”實際上有兩個層次,一層涉及人與人之間之關系,筆者稱為“小仁”;一層涉及人與物、物與物之間之關系,筆者稱為“大仁”。此區(qū)分是筆者之杜撰,未必盡符傳統(tǒng)文化原意,亦未必全能把古今思想講通。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載晉大夫臼季之言曰:“臣聞之,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贝颂幹叭省?,是“小仁”還是“大仁”?似是“小仁”。類似言論又見于《論語》,《論語·顏淵》曰:“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筆者以為此處講“仁”,依然只是“小仁”,因它只涉及人與人之關系,而未涉及人與物、物與物之關系。不過《左傳》所講是“出門如賓,承事如祭”,而《論語》所講卻是“大賓”“大祭”。
加了一“大”字,意義肯定有些區(qū)別,但就“仁”之層次來說,筆者以為依然是處于“小仁”一層,而非“大仁”?!秶Z·晉語》又有言曰:“優(yōu)施教驪姬夜半而泣,謂公(按即晉獻公)曰:……吾聞之外人之言曰:為仁與為國不同,為仁者愛親之謂仁,為國者利國之謂仁。”此處之“仁”,筆者依然認定為“小仁”,因為“愛親”還不盡是“愛他”,“利國”還不是“利他國”。
《老子》第十八章說“大道廢,有仁義”,《老子》第十九章又說“絕仁棄義,民復孝慈”,此處之“仁”,筆者以為亦只是指“小仁”而言。在“大仁”一層上,在對待人與物、物與物之關系的態(tài)度上,儒、道兩家并沒有什么根本不同。儒講“大仁”,道亦講“大仁”,道家安有“廢”之“絕”之之理?
《莊子·齊物論》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之言,似乎對于“仁”亦持否定態(tài)度。但其所否定者,依然只是“小仁”,而非“大仁”;以莊子之胸襟和氣度,筆者敢斷言他絕無可能否定“大仁”。這是道家對于“仁”之一個基本態(tài)度。
在這一點上,幾千年來似少見道家之知心人,替它明確表達心聲。中華文化各學派之對立,只是“術”上之對立,而非“道”上之對立,換言之,只有“術”不同而沒有“道”不同。儒、道兩家所尊奉之“道”,是相同的,這就是以仁愛之心對待天地萬物,換言之,這就是“大仁”。
《呂氏春秋·開春論·愛類》論“仁”,意義亦大致相同。其言曰:“仁于他物,不仁于人,不得為仁;不仁于他物,獨仁于人,猶若為仁。”仁僅施于物,而不施于人,不得視為“仁”,甚至亦不得視為“小仁”;仁僅施于人,而不施于物,雖可勉強得“仁”之稱,但亦不過“小仁”而已。所以就儒家系統(tǒng)而言,“小仁”是基礎,“大仁”是理想;一個連“小仁”都不為或不愿為之人,是無論如何達不到“大仁”境界的。
故在儒家系統(tǒng)中,“大仁”不是空言,而是“小仁”之進一步延伸與擴展。儒家強調(diào)這個基礎,強調(diào)“小仁”對于“大仁”之關鍵意義,所以給人一種誤解,好象儒家是專講“小仁”,而不講“大仁”的?!秴问洗呵铩ら_春論·愛類》說“仁也者,仁乎其類者也。故仁人之于民也,可以便之,無不行也”,“仁乎其類”只涉及人類,是“小仁”;儒家強調(diào)的就是這一類“小仁”。故常常給人誤解。
漢儒董仲舒《春秋繁露·仁義法》試圖給“仁”一個定義。其言曰:“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雖能正人,弗予為義;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仁。……愛在人謂之仁,義在我謂之義,仁主人,義主我也。”整段話所談,就是“小仁”與“不仁”之區(qū)別:僅僅“自愛”,是“不仁”,僅僅“愛人”是“小仁”;“自愛”雖厚,不及他人,是“不仁”,“愛人”雖薄,人“被其愛”,卻是“仁”,只是尚“小”。在此段話里,董仲舒還只涉及“小仁”問題。
程顥《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講“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就已涉及“大仁”問題。《河南程氏遺書》卷四說:“若夫至仁,則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物萬形為四肢百體。夫人豈有視四肢百體而不愛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獨能體是心而已?!贝颂幹v“至仁”、講“仁之至”,有何意思?筆者以為就是所謂“大仁”,就是所謂“仁之大”。
“大仁”跟董仲舒上段話所說之“仁”,很有不同:那“仁”只在“愛人”,而“大仁”卻在愛天地萬物。以天地為“一身”,以萬物為“四肢百體”,則愛天地萬物,亦就是“自愛”,亦就是“愛我”。如此莫非又是返回到“不仁”之境界?其實不然。中華文化愛天地,天地雖為“一身”,卻不同于“小我”之身;中華文化愛萬物,萬物雖為“四肢百體”,卻不同于“小我”之肢體。
故愛天地萬物自“自愛”“愛我”而言之,似“不仁”;自“大我自愛”“愛大我”而言之,則又是“大仁”。以此觀之,“大仁”既是“不仁”,又是“仁”。
子貢問孔子,“博施于民,而能濟眾”可不可以叫做“仁”?孔子回答說,這不叫做“仁”,而可叫做“圣”,在“圣”之方面,連最偉大的帝王堯、舜都還做得不夠?!叭省笨煞Q為“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換言之,“仁”不過就是以己推人,設身處地,《論語·雍也》叫做“能近取譬”。
此處孔子只把“立人”“達人”視為“仁”,而不把“博施”“濟眾”視為“仁”;可知在孔子心目中,“圣”是處于“仁”之上之一個更高境界。若將“仁”稱為“小仁”,則“圣”無疑就是“大仁”。
孔子既以“立人”“達人”為“仁”,則弄清“立”“達”之含義,便有很重要意義?!墩撜Z·為政》講“三十而立”,此“立”字被何晏《集解》釋讀為“有所成”?!墩撜Z·泰伯》又講“立于禮,成于樂”,以及《論語·堯曰》講“不知禮,無以立也”,此兩處“立”字亦含有所成、可以自立之意?!墩撜Z·子罕》又有“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之言,此“立”字處“權(quán)”與“道”之間,似是懂得“道”但還不知“變通”之一種境界。
總起來看,孔子所謂“立”,似乎更多的是指“在社會上立足”,亦就是在已獲得一定學識前提下“開始貢獻于社會”。再換言之,“立”就是開始超出“小我”而進入“大我”。故筆者以為孔子所說“立”字之最好釋讀是:從“個人”而進入“社會”曰“立”,從“家庭”而進入“社群”曰“立”,從“小我”而進入“大我”曰“立”,從“學”而進入“用”曰“立”。
至于“達”字,《論語·顏淵》亦有說明。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孔子反問“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論語·顏淵》說這叫做“聞”,不叫做“達”,“夫達也者,質(zhì)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此“聞”字,筆者理解為名聲在外,但敗絮其中;“達”字,筆者理解為名聲在外,且貨真價實?!奥劇薄斑_”之共同點是名聲在外,這和“立”字之“進入社會”義,含意相同;區(qū)別在前者徒有虛名,而后者則名副其實。
著名哲學史家張岱年先生,曾釋讀“立”為“有所成而足以無倚”,“達”為“有所通而能顯于眾”,[6]釋義雖很明確,但尚未突出“立”與“達”字之“社會”義:有所成而不貢獻于社會,那不叫做“立”;有所通而不施之于社會,那不叫做“達”。“立”“達”實際是兩個“社會性”概念。張先生突出此點不夠,故筆者以為其釋讀不能謂之“最好”。至于筆者之釋讀,當然亦不是“最好”,但至少亦可為一家之言。
“立”“達”既是兩個超出“小我”而進入“大我”之概念,則孔子所謂“仁”之含義,也就很清楚了:“仁”一定涉及“己”與“人”之關系,亦即“自我”與“他人”之關系;而“仁”之上之“圣”,則不僅涉及“己”與“人”之關系,還當涉及“己”與“物”之關系,“博施”“濟眾”理應涉及到“物”,只是孔子沒有明說而已。孔了講“堯舜其猶病諸”,其所“病”應就是“病”在“己”與“物”之關系上;在“己”與“人”之關系方面,堯舜已經(jīng)做得很好,甚至“最好”,已無“病”可說??芍鬃哟颂庪m未明確論及“物”,但已暗含“物”之義:“小仁”關涉“人”,“大仁”關涉“物”。當然孔子強調(diào)之重點,是“小仁”。如《論語·顏淵》講“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又如《論語·里仁》講“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再如《論語·里仁》講“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等,其“仁”字都只涉及“人”,即“他人”一方面,均只是“小仁”。
由于“小仁”是基礎性的,所以孔子從不以為難??鬃佑X得“仁”離我們不遠,故《論語·述而》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言。他以為只要人有向“仁”之心,“仁”就是能夠做到的。《論語·里仁》說:“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薄傲Σ蛔恪笔悄芰Σ粔?,在“仁”這一點上,能力不夠的人是沒有的;也許有,但孔子說他沒有看見。他以為“君子”在這方面就做得很好,因為“君子”知道“仁”就是其一生之使命。
以此“君子”才能做到《論語·里仁》所謂“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以此“志士仁人”才能夠做到《論語·衛(wèi)靈公》所謂“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叭省本褪恰熬印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超越此生命。雖說“仁”不難,但孔子卻很少許當時之人為“仁者”,他心目中之“仁者”,只有少數(shù)幾人,如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齊、管仲等??鬃右环矫嬷辉S他們?yōu)椤叭收摺保环矫嬗终f為“仁”不難,其間自有矛盾。筆者以為即使是“小仁”,也已相當難為,何況是“大仁”。
從“他人”角度談“仁”,只能論及“小仁”,而論不到“大仁”,如此則以上所論豈不全無意義?筆者之看法是:在“大仁”題材下論“小仁”,誠然是行有所偏,但不能謂全無意義,因為在中華文化系統(tǒng)中,“大仁”不過是“小仁”之一個延伸與擴充而已;不明了“小仁”,是不可能真正明了“大仁”的。故“小仁”雖“小”,卻依然有論及之必要。
孟子也論“小仁”,如《孟子·盡心下》說“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講的就是“小仁”。不過此處似另有深意:孔子以為“仁”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包含“己所欲施于人”之義;而孟子卻說“己所欲施于人”,其實就是“仁”。孟子論“小仁”之文字,還有很多。如《孟子·公孫丑上》講“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孟子·盡心下》講“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下》講“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離婁上》講“仁,人之安宅也”、《孟子·告子上》講“仁,人心也”、《孟子·盡心下》講“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孟子·盡心下》講“親親仁也”等等,這些文字講“仁”,都沒有超出人際關系之范圍,因而都只能視為“小仁”。
漢儒董仲舒也有論“小仁”之文字。如《春秋繁露·仁義法》“仁之法在愛人”等言,就是。另外,《春秋繁露·必仁且智》講“故仁者所以愛人類也”、《春秋繁露·仁義法》講“仁者愛人之名也”等,也是。
至宋,便很少再見到論“小仁”之文字。如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仁者固博愛,然便以博愛為仁,則不可”等言,就是駁斥“小仁”之文字。韓愈以“博愛”為“仁”,氣魄宏大,雖未超出人際關系之范圍,但已并非一般“小仁”所能比。雖已至此,程頤卻還不滿足,判其為“非也”。
在宋儒心中,“仁”而不超出人際關系之范圍,就不能謂之“大”,甚至不能謂之“仁”。如程頤在《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中就認孟子所謂“惻隱之心”不為“仁”,而有“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專以愛為仁”等言??芍稳迮c周儒已有很大區(qū)別:周儒以“小仁”為重心,宋儒則以“大仁”為重心;周儒少論“大仁”,宋儒少論“小仁”;周儒重人與人之關系,宋儒重人與物,尤其是物與物之關系。
宋儒達到這一重要進展,筆者以為與禪宗在中華之成立有直接關聯(lián)?;蚝喲灾?,禪成就了宋儒之“大”。
從“萬物”角度來說,“大仁”調(diào)整的就是人與物、物與物之間之關系。
《孟子·盡心上》論“仁”與“物”之關系云:“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惫P者之釋讀是:“愛”即“大仁”,“仁”即“小仁”;“小仁”自“親親”而來,施于“民”;“大仁”自“仁民”而來,施于“物”。故“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一句,是很好解讀的,“君子”對待“物”只能是“大仁”,“大仁”不是一般之“仁”,故曰“弗仁”?!睹献印るx婁下》又說:“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庶物”與“人倫”,通行“仁義”之軌則,這“仁”就是“大仁”,這“義”就是“大義”。《孟子·盡心下》又有“堯舜之知,而不偏物”、“堯舜之仁,不偏愛人”等言,表達的也是相同意思。
王陽明是講“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之最重要代表,他晚年所撰《大學問》,乃是講“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之專篇。他以為見孺子入井而有惻隱之心,是與同類者“一體”;見鳥獸哀鳴而有不忍之心,是與知覺者“一體”;見草木摧折而有憫恤之心,是與有生意者“一體”;見瓦石毀壞而有顧惜之心,是與無生命者“一體”。正因為“人心與天地同體”,所以《傳習錄》才說人“上下與天地同流”。“同流”,“流”什么?“流”的就是“仁心”。此“仁”自人心“流”向天地萬物,又自天地萬物“回流”至人心,就是所謂“大仁”。
故王陽明《傳習錄》中說:“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無“人己之分”,就是人己之間無隔閡;無“物我之間”,就是物我之間無隔閡。兩方面均“流貫通達”,就是“大仁”,就是“萬物一體之仁”??芍柮飨壬辰纾_是高遠,其“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之言,不為虛言??傊畯摹叭f物”角度而看“大仁”,“大仁”就是“天地萬物一體”之境界。
天地萬物“生生不息”,謂之“生意”?!吧狻蹦耸翘斓厝f物“可久可大”、“天長地久”、“悠久成物”之根本基礎,故《易傳》有“生生之謂易”之言,又有“天地之大德曰生”等言?!叭省倍浴吧睘楦玖x,表明“仁”不僅可為“大仁”,而且可為“大大仁”。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提出“生生之理便是仁也”之命題,更是直接將“生生”與“仁”等同起來。他們以為“仁”源于天道“生生”之理;此理又具于人心,而成為人之所以為人之性?!逗幽铣淌贤鈺肪砹唬骸叭?,理也。人,物也。以仁合在人身言之,乃是人之道也?!?/p>
“生生”之理雖為天道,但其實現(xiàn)于人則為人道,故此處人道即是天道。天道既是“生生”之理,“生物”不息,卻為何又要降為人道,不能自足?就因為天地無手,必假人之手方能實現(xiàn)其“生生”之理;否則天道反成“耽擱”。人生此世之價值與意義,正在替天行道,幫助天地完成其“生物”與“生生”之使命。故《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才有“心譬如谷種,生生之理便是仁也”之言??傊吧迸c“生生”,乃是“仁”之最根本特征。
王陽明《傳習錄》上亦曾直接把“仁”規(guī)定為“造化生生不息之理”。他以為天地萬物“生生”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fā)生只是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之根本原因,就在一個“漸”字,就是父生子、子生孫、孫生重孫式之層迭累積。
“仁”既是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之理”,則此“生生不息之理”總得有個“發(fā)端處”,陽明以為這發(fā)端處,就是天地之“心”。同理,人得此“生生不息之理”以為“仁”,此“仁”亦總得有個“人心生意發(fā)端處”,陽明以為這發(fā)端處,就是“良知靈覺”。陽明以為人心是不假外求、自然靈昭的,換言之,人心就是一種“靈明”。而此“靈明”之心,就是“仁”心,亦就是天地萬物之“心”。
此處所謂“通”,就是“打通”。不僅要“打通”人與人、人與物,更要“打通”物與物;不僅要“打通”人道與人道、人道與天道,更要“打通”天道與天道;不僅要“打通”人界與物界、物界與神界,更要“打通”神界與神界??傊榻記]有“水壩”,就是江河“通”;遍人體沒有“血栓”,就是血脈“通”?!巴ā本褪菬o“栓”。
胡宏《知言》卷四曾以“偏該流通”一語講“仁”,亦重在一個“通”字。《知言》卷二說:“自觀我者而言,事至而知起,則我之仁可見矣;事不至而知不起,則我之仁不可見也。自我而言,心與天地同流,夫何間之有?”“流”就是“流通”,“間”就是隔閡。既“流通”,則無隔閡,無隔閡即是“仁”矣。
故胡宏《知言》卷一提出“仁者,天地之心”之命題,“仁”既是“偏該流通”的,則天地萬物間當然就是“偏該流通”的。胡宏《知言》卷一的“天地之心,生生不窮者也,必有春秋冬夏之節(jié),風雨霜露之變,然后生物之功遂”等言,也最好從“偏該流通”之角度去理解。
朱熹《論語或問》卷四也曾以“流通”明“仁”,而留下“以仁為愛體,愛為仁用,則于其血脈之所系,未償不使之相為流通也”等語?!叭省敝匦院凸τ?,就是“相為流通”。朱子雖曾批評二程弟子謝上蔡“論仁以覺以生意”等說法,但朱子并沒有因此而否認“仁”與“覺”與“通”之關聯(lián)性。
《朱子語類》卷六說:“仁固有知覺,喚知覺做仁卻不得?!薄爸X”以“通”為職志,則朱子之意思就是:“仁”固然是“通”的,但“通”卻不即等于“仁”?!叭省币浴巴ā睘樘厣灰浴巴ā睘槲ㄒ槐?。
朱子更著《仁說》,發(fā)明“仁”之“流通”義,曰:“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者也。故語心之德,雖其總攝貫通,無所不備,然一言以蔽之,則曰仁而已矣?!薄叭省本褪恰翱倲z貫通,無所不備”,亦就是“流通”于天地萬物間,絕無間隔。
王廷相《慎言·作圣》更是明確提出“仁者與物貫通而無間者也”之命題,把“仁”規(guī)定為“與物貫通”,而非“與人貫通”。此“仁”正就是“大仁”?!渡餮浴ぷ魇ァ芬詾閺摹柏炌ǘ鵁o間”這個角度去看“仁”,“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本褪恰疤斓刂省?,“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就是“圣人之仁”,總之是“物各得其所,謂之為仁”。此處“圣人之仁”,可謂“小仁”,“天地之仁”,可謂“大仁”。
“中華共識”是指中華文化中各家各派共有之認識,與之相對應者,是各家各派之“各識”。
長期以來中土學界關注之重點,是“各識”,而非“共識”,如“現(xiàn)代新儒家”聚焦于儒家之“各識”,“現(xiàn)代新道家”聚焦于道家之“各識”,“現(xiàn)代新法家”聚焦于法家之“各識”,等等。以此應對歐西文化之挑戰(zhàn),有其利,亦有其弊,但終究是弊大于利。若吾人能找到超越“各識”之“共識’,先在“共識”層面形成合力,則就有可能在“中西哲學論戰(zhàn)”中,先集中兵力,解決一個或幾個根本性問題。
如此則中土學者,就必先解決何為“中華共識”問題。在此方面要達成“共識”,恐怕亦非易事。筆者在《尋求“中華共識”》一文中,曾提出一個方案,就是以“大”或“太”為“中華共識”:以其言知,即有所謂“大知”;以其言仁,即有所謂“大仁”;以其言心,即有所謂“大心”;以其言美,即有所謂“大美”;以其言智,即有所謂“大智”;以其言利,即有所謂“大利”;以其言化,即有所謂“大化”;以其言人,即有所謂“大人”;等等。這個“大”或“太”,才是中華文化欲達之終極目標,才是中華文化各家各派之“共識”,才是中華文明所以不同于歐西文明之根本所在。[7]
池田大作“新人道主義”,乃是以“大仁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人道主義”之所得。就此而言,我們又可將其命名為“大仁人道主義”。池田氏“新人道主義”之構(gòu)建,為當今“化西”論者,樹立一重要范例,可為今后“全盤化西”工作指明路徑。池田氏構(gòu)建“大仁人道主義”,給中土哲學界之最大啟示即在:既然可以“大仁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人道主義”而得“新人道主義”,當然就可以“大知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知識論”而得“新知識論”,亦可以“大利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功利主義”而得“新功利主義”,亦可以“大化哲學”為格式、框架,吸納、消化“歐西進化主義”而得“新進化主義”,等等。而“新人道主義”“新知識論”“新功利主義”“新進化主義”等等,恰正是“新中華哲學”之組成部分。
注釋:
[1]袁久紅:《佛性在當代的閃光——鈴木大拙、池田大作的佛教人道主義思想》,《法音》1990年第8期;蔡德麟:《東方人道主義的當代智慧——池田大作人道主義思想研究》,《學術界》2002年第6期;王偉英:《生命的尊嚴——試析池田大作的人學思想》,《新視野》2005年第1期;關志鋼:《池田大作“中道人本主義”論析》,《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2]參看何勁松:《創(chuàng)價學會與政治——以池田大作“中道政治”思想為中心》,《世界宗教研究》1996年第2期;冉毅:《池田大作的中道思想述評》,《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3期;德光:《池田大作的中道思想與未來觀》,《蘇州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3]袁久紅:《佛性在當代的閃光——鈴木大拙、池田大作的佛教人道主義思想》,《法音》1990年第8期。
[4]關志鋼:《池田大作“中道人本主義”論析》,《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5]黃順力:《池田大作的和平思想與孔墨學說》,《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李自豪:《池田大作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
[6]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256頁。
[7]張耀南:《尋求“中華共識”》,胡軍、孫尚揚主編:《探尋真善美:湯一介先生八十華誕暨從教五十五周年紀念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
責任編輯顧偉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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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0138(2016)05-0110-07
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西哲學比較研究史論”(15ZXA005)
張耀南,北京行政學院哲學教研部教授,哲學博士,北京市,10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