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那年冬天我的外公
他很長時間沒醒
現(xiàn)在永遠不會醒了
那場最后的清醒在夜半
他睜開眼,唯有死亡如此親切
—那么龐大的虛空,啃噬著寂靜
沒有人圍在他身邊,他的子孫后代
都太累了,鼾聲就像灰塵
他已經(jīng)老得無法再老,那種老
接近于渺小的句號
他想起門前金黃的草垛
那些放牧過的牛群和鴨子,在火燒云下休息
他的兒孫們,都在樹下乘涼
不能再想起更多了
他感到累
兩顆彷徨的眼珠子,艱難地轉(zhuǎn)動
從干枯的眼眶,滾出一滴淚水
他就那么走了—在一個冬天的夜半
一個瘦削的句號
釘死在蒼老的床榻上
去天國的信
很久沒有收到紙信了,執(zhí)筆抒懷,已被人心疏落。
但我還是常寫,這是個寬泛的過程,不只是傾訴。
手心紙筆的觸感,比鍵盤溫暖,筆畫里有我的氣息,
字跡端正或潦草都是我的,包括指紋
油墨是香的,信紙染上呼吸,可以聞香識人,
筆跡中站立我的骨骼,那才是我的信,
和全部的世人有著區(qū)別的—真正的信,
起于心落于筆。寫一句感慨一句
讀信的人見字如面,淚水漣漣。
這是我寫給逝人的,活著的浮躁哪能承擔得起
—某些死灰般頑固的真心。我知道
他正在等信,像個孩子,守著未開的糖果盒
在一小片飄著香氣的火焰中,我看見他親吻信紙的臉
有一種意念正在達到效果,我的傾訴在灰燼里重生
天黑了我在聽世界
天黑了我看見牛羊回家
黑暗中黑暗的影子互相重疊
烏鴉回巢了
東大街疲憊,藏著幽綠的貓眼
失眠的人寫金錢漠視的詩
醉生者死于夢中,誰在暗度陳倉?
劇作家—把你的悲劇扔上斷頭臺
由眼淚照出人生的荒誕
可冰條不夠晶瑩,冷還不夠徹底
一場雪根本掃不清斑點
要怎樣活才能更清晰?
所有人睡的時候我在聽世界
啞巴在張開他的喉嚨
瞎子在燈光下哭泣
一個瘸腿少年
徒手掐滅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