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寫下一行詩
—第13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演說稿
首先要感謝南方都市報、南都周刊和卓越的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新疆和廣東相距萬里之遙,當(dāng)我離開新疆時,春天剛剛來臨,但此刻順德,已春如盛夏,今天的相聚,可謂天涯咫尺。因為文學(xué),地域的、種族的、時空的界限被我們打破了。因為文學(xué),南方一朵四季不敗、開得累壞了的花,可以在新疆的遼闊戈壁上躺一躺,而新疆秋天的一片落葉,一不小心會落在南方一座城市的某條大街上。我就像一片陳年落葉,來到了廣東,落在了順德。特別要感謝評委會對《沈葦詩選》的肯定和厚愛,此刻我感到這個獎項沉甸甸的分量,因為它不僅僅是對我個人和一部詩集的褒獎,更是對邊疆寫作的一個鼓舞、一種激勵。還要感謝今天到場的所有朋友,你們見證了這個美好而難忘的時刻。我的答謝是:當(dāng)我寫下一行詩。
當(dāng)我寫下一行詩,世界沒有什么改變。抬首窗外,天空還在,沒有溜走,有時沉悶陡峭,有時從那里流瀉的陽光,多得令人發(fā)愁。冰川退化、萎縮,而群山依舊傲慢。用北方嚴(yán)寒取暖的人,曾寫下“一個人就是他閱讀的總和”。(布羅茨基語)那么,一個寫作的人,能成為他寫下的總和么?當(dāng)我寫下一行詩,什么都沒有改變。內(nèi)心的沮喪時刻,如涌動的昏昧、受挫的審美,此起彼伏、綿延不絕,使挑剔之眼習(xí)以為常,以至于懷疑自己寫下的這行詩,是無效而不完美的。沙塵暴時而光臨,意味著又一個漫長的冬天過去了。鴿群在低空追逐、盤旋,孩子和流浪狗在草坪上撒歡,一樹杏花或梨花的突然開放,使行人驚訝、駐步,而送葬的人,剛從郊外回到城里,看上去,與婚禮上回來的人并無二致……—一行詩,能接納他們、體諒他們么?或者說,此刻看到的一切,能否目擊成詩?
就像這部獲獎詩集封底留下的幾行文字,我曾希望自己做西域三十六國隨便哪個小國的一名詩人。在數(shù)千人甚至只有幾百人的綠洲上,母親們將我的詩譜成搖籃曲,情人們用我的佳句談情說愛;我的詩要給垂死者帶來安寧,還要為亡靈們彈奏;我要走村串戶朗誦詩歌,在閑暇季節(jié)到曠野去給全體國民上詩歌課。當(dāng)然,我還要用詩歌去影響和感化國王,使他的統(tǒng)治變得仁慈、寬容而有人性。如果能做這樣一名詩人,我認為是幸福的。
而現(xiàn)在,我只想做一名此時此刻的詩人,為此時此刻的一行詩牽腸掛肚、徹夜難眠,并從中得到力量,欣然而釋然。我寫下了一行詩,這是回形針般的靈魂彎曲得到伸展的時刻。這是“寫”則意味著放下負擔(dān)與重荷的時刻。這是同時向內(nèi)、向外的鏡中時刻。這是掘地三尺又離地萬里的工作時刻。這是以日常性的還鄉(xiāng)作為神游保證的抵押時刻。這是如同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而感到吃驚的時刻。這是熟視無睹的事物再度陌生化、神奇化的時刻。這是一首孤單之詩面向“無邊現(xiàn)實主義”的時刻。這是經(jīng)由現(xiàn)代性這一“歷史混合物”去發(fā)明新顫栗的時刻。這是抵御野蠻和裹挾、免于心靈碎片化齏粉化的時刻。這是忘卻“時間在場”的焦慮、得到詩神庇護和救贖的時刻……
當(dāng)我寫下一行詩,世界已經(jīng)有所改變。歷史、現(xiàn)實與夢想并置于同一瞬間。西與東、近與遠、夢與飛、江南與西域、順德與烏魯木齊……融匯成同一種真切的此在。如佛經(jīng)所言“無緣大慈,一體同悲”。這是自我他者化、他者自我化的時刻,是認領(lǐng)自我、確認他人的時刻,也是用生命和創(chuàng)造來反抗虛無和死亡的時刻。世界再喧囂,也容得下一個僻靜的角落;世界再擁擠,也放得下一張小小的書桌;世界再錯字連篇、詭異變幻,也插得進一行不占據(jù)任何空間的詩。我想起奧登的話:“時間無法容忍一個美麗的身體,卻崇拜語言,原諒一個它賴以生存的人;寬恕懦怯、自負,把榮耀獻在他們腳下。”是的,時間崇拜語言,與此同時,謙卑是詩人最后的課堂,因為謙卑是無窮無盡的。當(dāng)我們懷著謙卑與敬畏之心寫下一行詩,會有緊接著來到的第二行、第三行,以及更多的、無限的行數(shù)。毫無疑問,世界已經(jīng)有所改變。閉上眼,母語偉大的河床里,凍結(jié)的時間已開始潺潺流淌……
再次感謝大家!謝謝!
(2015年4月25日于廣東順德)
首屆李白詩歌獎答謝詞
今天,從李白詩中的西域趕來綿陽領(lǐng)取這個以“詩仙”命名的詩歌獎,倍感榮幸,我將它視為蜀地對邊地的一種祝福。我要向李白故里的這種氣度、這種詩歌情懷,向評委會的關(guān)愛和肯定,由衷地說一聲:謝謝!
關(guān)于李白是不是一位“胡人”,這應(yīng)該屬于歷史學(xué)家們討論的話題。但從李白作品來看,這是一位明顯西域化、中亞化和胡人化了的詩人,用另一種說法,當(dāng)是一種自我與身份的轉(zhuǎn)換。這位站在中國古典詩歌金字塔塔尖的歌者,同時是擁有神奇分身術(shù)的詩人:狂士、飲者、游俠、幕僚、謫仙人、道教徒、高蹈派、縱橫家等等,一位多樣化、綜合性的詩歌圣手。這也使他的作品成為那個令人神往的詩歌時代兼具繼承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奇?zhèn)ピ娖?。新詩百年之際,大家都在重提繼承與創(chuàng)新,我理解的繼承就是古典精神的當(dāng)代轉(zhuǎn)化,用詩歌這一“重構(gòu)的時間”,接上“傳統(tǒng)”這口底氣,就像李白當(dāng)年所做的那樣,將從詩經(jīng)到樂府的傳統(tǒng)變革出新。我相信,古典從未遠離我們。
李白已化為我們的現(xiàn)實之一,是我們永在的詩歌親人,他的許多詩篇具有當(dāng)下指喻,幾乎包含了對今天的訴求和祈禱。二十多年前,我從太湖畔的絲綢之府出發(fā),坐四天三夜的綠皮火車,沿絲綢之路西行,被遙遠的西域收留、接納,從一個遠游者變成一個遠居者,個人命運已和這片亞洲腹地緊緊連在一起?;仡^一看,這是一個從有三點水的“湖人”變成沒有三點水的“胡人”的過程。我用漫長的“西游記”,完成朝向李白詩中天山、昆侖、樓蘭的“致敬之旅”。邊地自古多憂患,人們通常喜歡引用李白《關(guān)山月》的開篇“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卻忽略了它沉痛的預(yù)言式的結(jié)尾:“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dāng)此夜,嘆息未應(yīng)閑。”但今天在綿陽,我至少對自己、也對他人有了一點信心:肉身掙扎在沙漠瀚海,心,可以升起為一枚太白詩中的“天山明月”。
謝謝大家!
(2015年5月23日于四川綿陽)
2015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詩歌金獎答謝詞
當(dāng)一個詩人坐下來寫作的時候,他是同時置身于現(xiàn)實、歷史和夢想中的,然后才有了詞的噴發(fā)和詩的誕生。此刻,他絕對是一個本質(zhì)的人,一個或?qū)⑵茪こ傻娜?,同時是忘卻時間在場的焦慮、得到詩歌庇護與救贖的人。這樣的瞬間,豐盈高過了貧乏。這個瞬間會持續(xù),會穿越漫長的貧乏,與又一個豐盈瞬間相遇。正是這種詩與人的相遇、語言與人的約會,使我們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成寐,并有了“日日新”的可能。我之所以提醒讀者朋友關(guān)注“詩人坐下來寫作”這個具體動作,這是關(guān)注一個具體詩人、一首具體之詩的開始,而不是現(xiàn)象、潮流、詩壇八卦等話題。這個動作和姿勢,使我想起去年離世的詩評家陳超兄的描述“寫作就是坐下來提審另一個自己”,亦如艾米莉·狄金森所言“每寫下一首詩就是放下一個負擔(dān)”。一個詩人坐下來寫作,由此進入了掘地三尺又離地萬里的時刻,前者是出發(fā)點和立足點,后者是超越性;前者是現(xiàn)世關(guān)懷、經(jīng)驗的切身、“他者自我化”等等,后者,正是詩的自由精神。
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命運。一首詩誕生了,一部詩集出版了,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jīng)和寫下它的人無關(guān)了,無論詩人是助產(chǎn)士還是守墓人,一部詩集已進入自身的未知命運。感謝詩歌,《沈葦詩選》這部二十五年的自選集沒有封存沙漠與“偏遠”。首先是長江詩歌出版中心看中了它、出版了它。其次是發(fā)生在新疆的兩件趣事:一位朋友曾鄭重其事用一小塊和田玉換取這部詩集;還有一位開酒莊的朋友,從詩集中選取一首,印制在赤珠霞干紅酒瓶上,發(fā)誓要讓這首詩成為全國發(fā)行量最大的一首。這是圍繞一部詩集在新疆發(fā)生的兩個小故事,我無法不把它們視為溫暖和激勵。然后就是今天,在相距萬里之遙的廣州,詩集獲得一個有品質(zhì)、有遠見的文學(xué)獎項。詩歌被人分享,是詩歌的有幸,也是對詩人孤獨寫作的一點補償和回贈。感謝《羊城晚報》和“花地文學(xué)榜”,感謝各位評委,感謝在座的朋友!
( 2015年3月29日于廣州)
深圳答謝
非常喜歡“胡桃里”這個地方、這個名字。在“胡桃里”參加“第一朗讀者”活動并獲本場“詩歌成就獎”,感到榮幸,獲獎相當(dāng)于獲得了一把“胡桃夾子”。胡桃就是核桃,大核桃。我們今天帶“胡”字或“西”字的東西,都是從西邊過來的,如胡樂、胡服、胡姬,植物中的胡桃、胡椒、胡瓜(黃瓜)、胡蘿卜、西瓜、西芹、西來花等等,它們都是“植物移民”。
我是一個移民,這次從西邊過來,就像一枚胡桃從西部來到了東部。但把這枚胡桃運到深圳來,成本很高的,因為現(xiàn)在從新疆到深圳的機票要將近三千元,回去還要花這么多路費,相當(dāng)于請了一個老外,一個人花掉了好幾個國內(nèi)詩人的路費,所以要特別表示感謝。
感謝“第一朗讀者”策劃人從容女士的盛情邀請,這個跨界詩歌項目做得很好,影響力已超越詩歌界和文學(xué)界本身,面向公眾,立體呈現(xiàn)詩歌,具有社會性的、全國性的影響。感謝我尊敬的詩評家吳思敬老師為我頒獎。感謝臧棣兄撰寫授獎詞并做了精彩的學(xué)術(shù)點評。他們二位昨天在首都機場苦等六小時才起飛,能如約來到現(xiàn)場,令人感動。感謝本場的搭檔、80后詩人憩園,他比我小二十歲,我在想,經(jīng)過二十年的努力,會造就一個何等的憩園。感謝音樂人惠雷,將《達浪坎的一頭小毛驢》譜成了一首好聽的歌。感謝本場導(dǎo)演張露云女士,今天的舞蹈尤為精彩,很有創(chuàng)意??傊兄x今天所有參與讀詩、唱詩、演詩的藝術(shù)家,以及到場的深圳詩友和觀眾朋友們,我在你們眼中看到了對詩的熱愛和真誠,也看到了這座城市的多元與活力。
說完感謝,說說詩歌?!姼枋鞘裁??
詩歌是一種力量,因為詩歌改善我們內(nèi)心,進而改善語言的現(xiàn)實處境,是抵御種種野蠻裹挾,免于心靈碎片化、齏粉化的一種力量;
詩歌是一座寺廟,語言的寺廟—言之寺,詩人就是言之寺的和尚,有各種各樣的和尚,小和尚、老和尚、花和尚、瘋癲和尚,更有修行和尚、得道高僧;
詩歌是一種祈禱,現(xiàn)代詩徘徊于“咒語”和“祈禱”之間,在尋找自己的正道和未來,我發(fā)現(xiàn)今天詩人們的天枰,明顯向著“祈禱”傾斜了,這是一個好的信號;還有,詩歌是一種分享,就像我們今天,向公眾開放的“第一朗讀者”,我們分享了這個讀詩、唱詩、演詩的時刻,分享了一席詩的視聽盛宴,當(dāng)我們走出“胡桃里”時,內(nèi)心或多或少已經(jīng)有所改變。如同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了一把可以用來對付生活這枚堅硬胡桃的“胡桃夾子”。詩歌被人分享,是詩歌的有幸,詩人的有幸。
我們不說生活如此美好,或者何等糟糕,我只想說:經(jīng)過詩歌打量和審視的人生,值得我們一過!
(2015年7月25日于深圳海上世界胡桃里音樂酒館)
“一帶一路”背景下的當(dāng)代詩歌
在臺風(fēng)中開會,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江尾海頭的瀏河,使我們領(lǐng)略了“燦鴻”的熱情。雨中剎那,變成一只江南落湯雞。當(dāng)我們變成落湯雞之后,更能理解、體味海上絲路和海上風(fēng)暴,以及鄭和以瀏河為起錨地七下西洋的艱辛、不易。向西,則是另一條艱難困苦的路—陸上絲路,葉舟稱之為“宿命的版圖”,那里有漫漫長途、無盡頭的沙漠、可怕的沙塵暴……法顯、玄奘、馬可波羅等都見證過路途的艱辛。有一個統(tǒng)計,從公元3世紀(jì)到8世紀(jì),共有一百六十九位中國求法僧沿絲路去印度,平安回國的只有四十二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為求法而舍身絲路。陸上絲路和海上絲路,演變?yōu)榻裉斓摹耙粠б宦贰?,是對歷史的承繼、發(fā)揚和敬禮。
“一帶一路”將絲綢之路這一“地理神話”轉(zhuǎn)化為“國家敘事”,是宏偉的戰(zhàn)略構(gòu)想,代表了一種新思維、新眼光、新視野,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層面。近百年來,復(fù)活絲路的呼聲從未停止過,具有遠見卓識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說:“中國政府如能使絲綢之路重新復(fù)蘇,必將對人類有所貢獻,同時也為自己樹立起一座豐碑。”中國政府倡導(dǎo)建設(shè)“新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jì)海上絲綢之路”,意味著新的歷史機遇期的開始。
絲路與詩歌,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一帶一路”背景下,詩歌能做點什么?這同樣須要從多個層面來分析。詩歌,首先是個人的事情,因為寫作是一門高度個人化的手藝,是一門特殊的情感知識;其次,詩歌是文化的事情,因為詩歌參與當(dāng)下文化的建設(shè)與進程,重塑時代和我們的心靈;最終,詩歌是文明的事情,因為詩歌面向未來,如帕斯所說,詩歌是“人類社會未來形象的楷?!??!耙粠б宦贰钡奶岢?,在文化層面上,我首先想到的一點是:對話與交流。詩歌,正可以成為當(dāng)代對話與交流的“使者”,它越過語言的邊界,是人類共同的精神分享。以詩歌為代表的深度文化交流,對于今天這個“全球化”和“地方性”并存的時代,對于地區(qū)與地區(qū)、族群與族群、國家與國家、文明與文明來說,已顯得十分重要。
李?;舴颐摹敖z綢之路”,歷史上不僅僅是一條商業(yè)貿(mào)易通道,更是一條東西方的對話之路,文化、思想、宗教的傳播之路,留下文明交流的傳奇史。絲綢之路在唐代達到鼎盛期,“商胡客販,日奔塞下”,“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這是古人見證的絲綢之路。發(fā)端于漢代的邊塞詩,到這時也達到極盛。唐朝有一種海納百川的胸襟和氣度,是一個融合型、國際化的黃金時代,無疑與絲綢之路的通暢和高度開放有關(guān)。唐代胡風(fēng)盛行,是一個胡服、胡食、胡樂備受青睞的時期,對舶來品的迷戀是唐代生活的一大特征。美國漢學(xué)家謝弗有一本書,《撒馬爾罕的金桃》,是專門研究唐代舶來品的,寫到了近兩百種舶來品,有十八類。單拿植物來說,就有幾十種,今天帶“胡”字和“西”字的品種,都是從西邊過來的,是“植物移民”,如西瓜、胡瓜(黃瓜)、胡椒等。葡萄、石榴、無花果,就被譽為絲綢之路“三大名果”。張騫出使西域,沒有帶回皇帝想要的汗血寶馬,但帶回了葡萄和苜蓿種子。植物的遷徙,同樣包含了許多文化交流的記憶和信息。
有一種詩歌文體,柔巴依(魯拜體),扮演過古絲路文化交流的“使者”。柔巴依是波斯—突厥民族共有的古典四行詩樣式,有一種說法,它的產(chǎn)生與唐代絕句有關(guān),是從唐代絕句脫胎而來,并由生活在漢地和長安的胡人帶到了波斯—突厥地區(qū)。我們知道,源于六朝樂府的四行絕句,到唐代才真正到了一個成熟期和極盛期。柔巴依的巔峰之作是歐瑪爾·海亞姆的《柔巴依集》(又譯《魯拜集》),被譽為“波斯詩歌的最高典范”,只有一百零一首、四百零四行,在全世界有五百多種譯本,譯本之多僅次于《圣經(jīng)》。最名貴的一本,牛皮封面珠寶鑲嵌,1912年隨“泰坦尼克號”沉入了大西洋海底。絲綢之路也被叫做玉石之路、香料之路、瓷器之路等,與此同時,絲綢之路也是一條詩歌之路。從八世紀(jì)開始,唐代絕句、波斯柔巴依、西域柔巴依,再向西,追溯到希伯來情歌(《圣經(jīng)·雅歌》),在東西方的天空下交相輝映,成為古典主義時代的一道文學(xué)奇觀。我在十年前寫的《柔巴依:塔樓上的晨光》一書中,曾用大量的史實和詩歌例證,將“絲綢之路”改寫成了“柔巴依之路”。
今天,從表面上看,東西方交流已在更廣泛的領(lǐng)域展開,非古絲路時代能相提并論,但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們?nèi)阅芨惺艿絻蓚€世界之間的差異,以及隱藏在骨子里的“古老的敵意”。正如英國小說家吉卜林所說:“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兩者永遠不會碰上?!蹦眯陆畞碚f,盡管是國家向西開放的“橋頭堡”,東方和西方之間的“文化跳板”,絲綢之路的核心區(qū)域,但因地緣政治、歷史問題、民族宗教、“泛敏感化”等原因,新疆與中亞國家的邊境仍處于“半封閉”狀態(tài),物質(zhì)往來較多,文化交流稀少,遠遠落后于古絲路時期,甚至是停滯的、陌生的、疏遠的、隔絕的。就像塔城邊境塔爾巴哈臺山上的一座阿肯墓,一半在中國,一半在哈薩克斯坦。這是一個悲哀而形象的比方。歷史上,絲綢之路從長安到地中海(一說起始地為絲綢之府的浙江湖州),都是點和線的關(guān)系,到新疆,就變成了一個面,一個偉大的面—只要有綠洲、有草原、有人煙,都是絲路可以經(jīng)過的地方。但在今天這個遼闊的“面”里面,在新疆內(nèi)部,情事復(fù)雜,隔絕尤甚。當(dāng)民族與民族之間喪失對話和交流的時候,剩下的只有冷漠、躲閃、隔閡,到嚴(yán)重的時候,就成為愛德華·薩義德類似批評過以巴的“互為人質(zhì)”、“互為地獄”。我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從未去過周邊的中亞國家,辦手續(xù)很復(fù)雜、很難。我主持《西部》改版五六年,一直在呼吁創(chuàng)辦“絲綢之路國際詩歌節(jié)”和“絲綢之路國際文學(xué)獎”,但得不到什么響應(yīng)。不久前,云南舉辦了“2015中國·南亞東南亞作家昆明論壇”,還有今天的這個論壇,都很有眼光,非常好,但要類似搞一個“中亞文學(xué)論壇”,在新疆有很大難度。當(dāng)一只馕、一塊臘肉都變得異常敏感和意識形態(tài)化了的時候,對話和交流就受到了梗阻?!懊撁簟眴栴}不解決,陷入進一步的“泛敏感化”,“一帶一路”在西部就會遇到最大障礙。這是個大問題?,F(xiàn)在,盡管有了“一帶一路”戰(zhàn)略構(gòu)想,新疆的情況仍不容樂觀。新疆問題有其特殊性和復(fù)雜性,它已變成一個悖論,呈現(xiàn)出開放時代的“密閉”和“孤獨”,存在太多的“人為邊境”。
最后想說的是,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一帶一路”。詩歌是一種個體勞動,是高度個人化的創(chuàng)造和修為,也是一個人的神話和宗教,向內(nèi)向外,既大又小,雌雄同體,悲欣交集。當(dāng)一個詩人坐下來寫作的時候,他是單獨者、真正的“個體戶”,是“言之寺”的僧侶,對自己的母語、寫下的每一行詩,負有運命和天職。宏大的“一帶一路”,有時會變成具體而微的“一帶一路”,譬如他生活的城鎮(zhèn)、村莊和家門口的“一帶一路”—林帶的一棵樹、一叢灌木,或路上的一位老人、一個孩子,都與他有著更真切的關(guān)聯(lián)。由此,構(gòu)成個體經(jīng)驗的唯一性和切身性,以及寫者與世界的命運共同體關(guān)系。
(2015年7月11日在江蘇“一帶一路背景下的當(dāng)代詩歌”論壇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