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兵
蕭紅的文學(xué)寫作與流亡體驗——以20世紀30年代的小說為例
○任曉兵
流亡者中的知識分子往往借助寫作的方式尋求對自我流亡身份的認同、對自我無家情境中心理上“在家”的慰藉、對自己逃脫種種破碎、斷裂生活狀態(tài)的安撫。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文學(xué)洛神”的蕭紅,與其流亡的生命體驗相隨,其文學(xué)活動始于自我流亡,然亦終于自我流亡;在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書寫了屬于自己的流亡話語,“流亡”成為其寫作最基本的敘事動機和敘事主題。然而任何流亡話語都是一種隱含著多維度人的存在處境和精神處境的話語形式,個體的發(fā)聲可以被看作是一類人的發(fā)聲,從而使個體性的話語演變?yōu)楣残缘脑捳Z,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蕭紅在流亡體驗中的文學(xué)發(fā)生與文本表現(xiàn),亦是如此。
流亡 蕭紅 文學(xué)發(fā)生 流亡話語 公共性話語 意識形態(tài)話語
流亡(Exil)作為一個話語符號,它同時也意味著逃亡、畏避、放逐、補救以及避難等;作為一實體行為,它是人類個體或群體最悲慘的命運之一,與自己的根、自己的土地、自己的過去割裂,處于一種生命斷裂的狀態(tài)。作為人之個體或群體這樣一種獨特的生存體驗,“流亡”按照愛德華·薩義德的理論觀點,它不僅意味著“(流亡者)遠離家庭和熟悉的地方,多年漫無目的的游蕩,而且意味著成為永遠的流浪人,永遠離鄉(xiāng)背井,一直與環(huán)境沖突,對于過去難以釋懷,對于現(xiàn)在和未來滿懷悲苦?!盵1]“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生存體驗每每使得流亡者承受著巨大的肉體存在和精神情感上的雙重創(chuàng)傷。這又即如薩義德所言說的另一句話:“流亡令人不可思議地使你不得不想到它,但經(jīng)歷起來又是十分可怕的。它是強加于個人與故鄉(xiāng)以及自我與其真正的家園之間的不可彌合的裂痕:它那極大的哀傷是永遠也無法克服的?!盵2]流亡作為人類社會的一種生存論現(xiàn)象,無論中外,自古即有;而與之相伴相隨的,就是對這種生存論現(xiàn)象的文字記載與敘述,即流亡話語。“流亡者在自己的家中沒有如歸的安適自在之感,……也沒有真正的逃脫之道?!瓕τ谝粋€不再有故鄉(xiāng)的人來說,寫作成為居住之地?!盵3]德國哲學(xué)家、社會學(xué)家西奧多·阿多諾這樣認為,而歷史上的情境也高度驗證了阿多諾此番言論的正確無誤,諸如西方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文本:荷馬史詩《奧德賽》,我國先秦時期愛國主義抒情詩人屈原的長詩《離騷》,等等,不一而足。
在現(xiàn)代性的哲學(xué)話語范疇中,有一個語詞概念“認同”,它指的是“在主體間的關(guān)系中確立自我意識,并在普遍有效的價值承諾和特殊認同意識的張力中獲得自我歸屬感和方向感的過程”[4]。對于處在流亡生存體驗中的流亡者而言,其寫作活動的終極目的即是尋求對自我的“認同”,以便在隱喻的意義上獲得一種“在家”的感覺,一種生存論上的安全感和歷史感。更具體地闡述,這樣的“認同”有三個層面的內(nèi)容:其一,一種主體性的反思意識,在自我與他者的主體關(guān)系中生成,是一種自我否定、自我超越,最終揚棄他者、回歸自我的過程。其二,一種精神上的歸屬感,這種歸屬感的需求具有生存論的意義,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歸屬感是將個體連結(jié)為族群的重要心理指向。這即如鮑曼所言說的:“‘共同體’意味的并不是一種我們可以獲得和享受的世界,而是一種我們將熱切希望棲息、希望重新?lián)碛械氖澜纭!盵5]其三,一種社會化的結(jié)果,它會受到性別、階級、民族、種族等話語的影響,也會被文化、歷史、社會的想象所塑造。薩義德曾說:“人沒有國家或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不被任何國家主權(quán)或制度保護,過去除了留下苦澀、無助的悔恨,別無意義,現(xiàn)在則無非日日排隊、滿懷焦慮地尋找生計,還有貧窮、饑餓和羞辱——凡此種種凄涼,我也是經(jīng)由她而戚戚共鳴?!盵6]類似于具有這樣一類人的生命存在體驗,都是流亡者的生命體驗,這些人都會產(chǎn)生一種認同上的自覺。
因為對于大多數(shù)流亡者而言,“流亡”對他們來說絕對就是一種“格格不入”的精神處境;流亡者的空間是不確定的、開放的,他們既在群體之內(nèi),然而又在群體之外。相對于任何限定在邊界內(nèi)的社群來說,流亡者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因此,流亡者處于“若即若離的困境之中,一方面懷鄉(xiāng)而感傷,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盵7]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流亡者一方面既沒有失去對自我“家鄉(xiāng)”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另一方面也沒有在新的不斷變動的流浪環(huán)境中被完全同化而失去自己的認同意識?;谝陨线@些源與流,流亡者中的知識分子往往借助于寫作的方式來尋求對自我流亡身份的認同、對自我無家情境中心理上“在家”的慰藉、對自己逃脫種種破碎、斷裂生活狀態(tài)的安撫。
“我總是一個人走路,從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現(xiàn)在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路。我好像命里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盵8]說這番話的是蕭紅,一位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集中于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女性作家。蕭紅對自己生命體驗的此番言說,清楚地表明她具有一個非常清晰的身份符號標碼:流亡者。從最初的1930年秋蕭紅因逃婚而首次離家,蕭紅即開始了自己短暫生命歷程中顛沛困苦的流亡生涯:哈爾濱、青島、上海、日本、再回到上海、武漢、臨汾、西安、再回到武漢、重慶,直至1942年最后的客死之地香港。
1911年6月蕭紅出生在關(guān)外偏遠松花江畔的一座小城——呼蘭縣城。蕭紅童年時代的記憶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兩個男性形象是自己的父親和祖父。蕭紅的父親是封建文化傳統(tǒng)培養(yǎng)出來的一類知識分子,其思想有著明顯的雙重性。依幼年蕭紅的心理感受,父親的形象總是那么面目可憎:“父親常常因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和疏遠,甚至于無情?!盵9]蕭紅9歲那年時候,母親去世,父親續(xù)娶,這使得蕭紅與父親的關(guān)系進一步惡化:“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變了樣。偶爾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fā)抖的程度。后來連父親的眼睛也轉(zhuǎn)了彎,每從他身邊經(jīng)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jīng)過眼角,而后往下流著。”[10]任何人童年時的心理都是單純的,不懂天高地厚,都會用自己的性情對親人做出審視與評判,從此,“父親”在蕭紅的心理就被定型:要么兇神惡煞,要么缺失。蕭紅童年時期唯一的歡樂來自于祖父。這位童心未泯的老頭對蕭紅的出生喜出望外,視其為掌上明珠:“等我生下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害怕什么呢?雖然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我的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么?!盵11]祖父是蕭紅在童年生活中也能感受到親情關(guān)愛的核心,對蕭紅的一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可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著‘溫暖’和‘愛’的方向,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盵12]祖父一天到晚在后花園中,蕭紅也從早到晚在后花園中,與自然對話,在自然之中無限遐想?!拔壹矣幸粋€大花園,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13]從童年時代蕭紅的眼中看去,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這些都使得蕭紅內(nèi)心充滿對自由的向往。另一方面,祖父在給予蕭紅愛和溫暖的時候,也給予了蕭紅最初以古詩詞為主的啟蒙教育,這使得蕭紅從小就打下了較好的文學(xué)基礎(chǔ)。1929年,蕭紅的祖父去世。對蕭紅而言,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祖父的去世,徹底斬斷了蕭紅與呼蘭縣城、與那個沒有給予她溫暖和愛的父母家的牽連紐帶,使得蕭紅毅然決然地踏上了流亡之途。蕭紅自己是這樣言說此種情境的:“呼蘭河這小城里邊,從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瓘那澳呛蠡▓@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盵14]
人類童年時代的成長體驗會轉(zhuǎn)化為一種記憶符號,沉淀在意識深處。當進入成年階段之后,一旦遇到恰當?shù)耐饨缂ぐl(fā)點,這種記憶符號便會以某種形式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霸诩亦l(xiāng)那邊,秋天最可愛……而我呢?坐在驢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著的仍然是別人的故鄉(xiāng)。家鄉(xiāng)這個觀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當別人說起來的時候,我也就心慌了!雖然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沒有了?!盵15]童年、少年時期的不幸經(jīng)歷和老祖父的離世均在蕭紅的心里永遠播下痛苦的種子。因此,當孑然一身處在社會上的時候,“平生盡遭白眼冷遇”,當再次身處現(xiàn)實生活種種不幸境遇的時候,蕭紅不得不讓自己成為徹底的流亡者:肉體上的流亡——背井離鄉(xiāng);精神上的流亡——無所依托。因為流亡者在流亡生活中都會產(chǎn)生揮之不去的認同意識。都會通過一種抽象的方式諸如寫作來使得自己獲得一種“在家”的感覺,一種精神上的歸屬感和歷史感。一種對自我的反思。所以,對流亡者蕭紅而言,這也是她無法避免的處境與模式。這也即如學(xué)者王寧所言說的:“(流散作家)不得不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召喚出來,使之游離于作品的字里行間。”[16]
蕭紅的一生都在逃亡,她始終讓自己流亡在路上。她逃出了父親的家門,北方的曠野,卻逃不出戰(zhàn)爭與時代的災(zāi)難,逃不出女性的情感宿命。她的文學(xué)生涯始于流亡,卻也終于流亡。蕭紅孑然一人艱難跋涉在戰(zhàn)亂的塵世,跋涉在命運的生死場,跋涉在自身、人類、國家、民族命運的思索和表達中,在流亡飄泊中尋求自我存在的空間,尋覓一方可以自由飛翔的藍天?!敖?jīng)驗的唯一價值,因為它是痛苦的結(jié)果,為了痛苦,經(jīng)驗在肉體上留下痕跡,由此,把思想也轉(zhuǎn)變了”[17]莫洛阿如是說。正是在這種漂泊的孤獨情境之中,受傷的心靈不甘于墮落,蕭紅意欲用情感的理念思考表達女性的流亡、人生的流亡,乃至人類形而上的精神流亡。
蕭紅的文學(xué)活動起始于1933年,小說處女作為《王阿嫂的死》。從這篇小說開始,到其寫作于1941年“九一八事變”紀念日前夕的絕筆散文《九一八致弟弟》,期間蕭紅全部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在其流亡生涯中完成的:成名作《生死場》寫于青島的流亡漂泊歲月中,代表作《呼蘭河傳》和《小城三月》則寫于流亡香港的戰(zhàn)亂歲月中。即如蕭紅小說文本中所塑造的人物一樣悲苦的人生境遇,在1942年的時候流亡中的蕭紅也在香港結(jié)束了自己凄涼悲苦的一生。奧地利心理學(xué)家阿德勒說:“如果一個人遭遇挫折,而感到沮喪,他會回想起過去失敗的例子。他必須告訴自己:‘我的整個生命都是不幸的。’并只選擇能被解釋為他不幸命運之例子的事件來回憶。記憶絕不會和生活的樣式背道而馳?!盵18]因此,在蕭紅敘述潰敗人生生命故事的所有小說文本中,流亡都成為其寫作最基本的敘事動機。
小說《生死場》中敘述的農(nóng)婦形象王婆,是小說中唯一有感情的靈魂。她在婚姻方面大膽地摒棄了傳統(tǒng)的思想意識:第一個丈夫?qū)λ缓茫蛶е⒆恿砑匏?,而后又嫁給趙三,然而男人們卻不斷使她失望。但是王婆卻堅韌地流亡生存在命運的“生死場”上。王婆最后服毒自盡了,和自殺的母親一樣,女兒的命運也是流亡的:“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19]女兒哭了一場之后,只可以走向不可預(yù)知的未來。金枝是作為女性命運流亡的形象被敘述的。她與成業(yè)在河邊相會,在細雨的歌聲中開始了自己女性情愛的悲劇命運之途,短暫的愛情體驗讓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成業(yè)并沒有給予金枝想要的安全與穩(wěn)定,伴隨著金枝的則是懷孕的恐懼、母親的打罵、別人的恥笑,最后孩子也喪生在自己男人的手中。后來為了生存,為了躲避日本侵略者對她的凌辱她流亡到都市,但是在那里依舊難逃厄運,不幸遭到了中國男人的欺侮,身心受到很大的沖擊,最后她不得不轉(zhuǎn)到了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金枝想要去當尼姑,然而廟庵也早已空了,金枝又將能走向哪里去呢?《生死場》中的最后五節(jié),甚至可以說敘述的是所有的人均離開故土流亡的主題:就連思想最保守的二里半也顛簸著瘸腿,投奔革命軍去了。
流亡中的蕭紅渴望有“在家”的感覺,獲得精神上的歸屬感。1934年的時候,蕭紅與魯迅一見如故。魯迅給予的關(guān)懷與溫暖,使蕭紅感受到猶如自己祖父般的溫暖和愛。然而沒過多久,蕭紅卻與蕭軍出現(xiàn)情感裂痕,陷入新一輪情感的痛苦。心理學(xué)認為人類具有“情緒記憶”:“它以體驗過的情緒和情感為內(nèi)容的記憶,引起情緒,情感的事件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深刻的體驗和感受卻保留在記憶中。在一定條件下,這種情緒,情感又會重新被體驗到?!泵鎸κ捾娗楦械谋撑眩倥畷r代情感受棄的傷痛記憶成為一種激素,加劇了蕭紅此時內(nèi)心的痛苦。她常想尋找真正的自我,尋找理想的愛?!霸谖业男刂蟹e滿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的只是曠野,高天和飛鳥”。蕭紅無法排除心中的寂寞和傷痛,于是她流亡日本:“從異鄉(xiāng)奔向異鄉(xiāng),這愿望該多么渺茫!何況送我的是海上的浪花,迎接我的是異鄉(xiāng)的風(fēng)霜?!绷魍龅脑庥?,激蕩著蕭紅將自己流亡路上對人生、生命與愛的新的理解再次訴諸文字。所以便產(chǎn)生了蕭紅堪為經(jīng)典的小說文本《呼蘭河傳》等。小說中有如下的敘述:“可是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么,唯獨到了最后,那河燈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nèi)心里無由的來了空虛。多半的人們,看到這樣的景況,就抬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家去了。呼蘭河人死寂的生活狀態(tài),在放河燈的情景里復(fù)活了,感到人生漂流的悲涼?!盵20]短短數(shù)語,蕭紅內(nèi)心的流亡者情結(jié)盡顯。在文本的第四章第二小節(jié),蕭紅敘述到自家荒涼的院子中所住的一些流浪人物的形象與漂泊的生命形態(tài):“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那邊住著幾個漏粉的,那邊住著幾個養(yǎng)豬的。養(yǎng)豬的那廂房里還住著一個拉磨的?!鄯颗赃叺哪切∑坷?,還住著一個趕車的。……”[21]文本的第六章敘述蕭紅本族一個特殊的家奴流浪漢“有二伯”這樣一個人物的形象及其生命狀態(tài):“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省的割據(jù)開了;……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咔咔響著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養(yǎng)豬的那家小豬倌的炕梢上,后天也許就和那后磨房里的馮歪嘴子一條炕上睡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盵22]這些敘述,都毫無例外地描述著流亡的生活情境。由此可見,就是在蕭紅最為鮮明地彰顯出她在流亡生活過程中渴望“原鄉(xiāng)”的《呼蘭河傳》中,蕭紅的敘述都無法不去觸碰“流亡”,畢竟流亡生活、流亡者的身份讓蕭紅感受到了太多宿命般的生命裂變。
“不知為什么,莉,我的心情是如此的郁郁,這里的一切景物都是多么恬靜和幽美,有山,有樹,有漫山遍野的鮮花和婉聲的鳥語,更有澎湃的浪潮,面對著碧澄的海水,常會使人神醉的。……然而啊,如今我卻只感到寂寞!在這里我沒有交往,因為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常常使我想到你。莉,我將盡可能在冬天回去。……”[23]然而,蕭紅注定被“流亡”,她再也無機會回到她那一旦她聽到別人說起“家鄉(xiāng)”,就立即會讓她心慌的呼蘭縣城了,1941年的冬天已不再屬于她,盡管那座小城里埋葬著她的祖父,那個給予她溫暖和愛的老人。在1942年1月21日,蕭紅在留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的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巨大遺憾和悲痛后永遠地“流亡”了。
蕭紅的小說話語是個體性的話語,她敘述自己的故事、家族的故事、鄉(xiāng)土的故事。然而無論哪一種故事,都關(guān)聯(lián)著相同的歷史情境,呈現(xiàn)著蕭紅感懷自身命運最基本的心理情結(jié)。開始就是結(jié)局,結(jié)局亦即開始,拼死掙扎的循環(huán)是蕭紅流亡敘事最基本的模式,蕭紅經(jīng)年累月的流亡創(chuàng)痛都濃縮其中。
然而,蕭紅流亡者身份符號中還有另外一層含義:日寇侵占東三省,在異族打壓和驅(qū)逐下從東北故土逃入關(guān)內(nèi)的難民。這即是說,蕭紅的流亡亦有著被動的因素。蕭紅的小說話語是流亡話語,而任何流亡話語都是一種隱含著多維度人的存在處境和精神處境的話語形式。因此,個體的發(fā)聲就可以被看作一類人的發(fā)聲,從而使個體性的話語演變?yōu)楣残缘脑捳Z,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蕭紅在流亡體驗中的文學(xué)發(fā)生與文本表現(xiàn),亦是如此。
注釋:
[1][7]單德興譯,[美]愛德華·W·薩義德:《知識分子論》(第2版),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4-45頁。
[2][美]愛德華·W·薩義德:《流亡的反思及其他論文》,哈佛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頁。
[3]單德興譯,[美]愛德華·W·薩義德:《論知識分子論》,臺北:麥田出版社,1997年版,第95頁。
[4]韓震等譯,[加拿大]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南京:江蘇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頁。
[5]歐陽景根譯,[英]齊格蒙特·鮑曼:《共同體》,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6]彭淮棟譯,[美]愛德華·W·薩義德:《格格不入——薩義德回憶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
[8]梅林:《憶蕭紅》,王觀泉編:《懷念蕭紅》,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8頁。
[9][10][12]蕭紅:《永久的憧憬和追求》,《蕭紅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123頁。
[11][13][14][20][21][22]蕭紅:《呼蘭河傳》,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44-217頁。
[15]蕭紅:《失眠之夜》,《蕭紅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279頁。
[16]王寧:《流散文學(xué)與文化身份認同》,社會科學(xué),2006年,第11期,第174頁。
[17][法]莫洛阿:《人生五大問題》,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第57頁。
[18][奧地利]A·阿德勒:《自卑與超越》,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66頁。
[19]蕭紅:《生死場》,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頁。
[23]白朗:《遙祭——紀念知友蕭紅》,季紅真編:《蕭蕭落紅》,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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