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一個人在一個城里,活到老了,如果還沒有幾個老朋友,就很難把血脈融入這個城。我在一個城里,有在幾家老茶館里的光陰流轉(zhuǎn),感覺這些老巷子里的茶館,就是老朋友們的陪伴。
老城墻下有一個老茶館,長嘴銅壺,茶香裊裊。摻茶的人,提壺續(xù)水,碗滿得滴水不漏,這可是地道的功夫。那些泡茶館的人,差不多都是我在城中的老朋友。
我可以一氣數(shù)出好幾個整天泡在茶館里的人:周三貴、徐大爺、羅二寶、龍大雙、“王涼面”……這些泡在茶館里的人,是城里最逍遙的人。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三國兩晉南北朝,都在他們的一壺茶水里蕩漾開來。還有滿城風(fēng)雨聲,盡在茶館里沉沉浮浮。
我喜歡這樣的時光,一半天,一壺茶,把我的身心泡得柔軟,思緒裊裊,可以起伏上千年。周三貴在茶館里對我眉飛色舞地說道,他的高祖在民國時代是一個武師,有一次就一拳把一個趾高氣揚的外國武士打到了黃葛樹上。徐大爺說,他祖先是湖廣填四川時從廣東遷移來的,在明朝時,他有一個祖先是進士。羅二寶說,在清朝,他的一個祖宗在森林里打死過一頭傷人的野豬。賣小吃的“王涼面”說,他的祖先是某朝皇帝的御廚。
聽著這些人活靈活現(xiàn)的故事,信不信由你。不過對我來說,我寧愿信其有。這些茶館里的小人物,聽他們品一口茶,說一個遙遠的故事,我發(fā)覺,在他們神采飛揚的故事敘述里,蒼白的臉上充滿了喜悅。深埋在他們記憶里的故事與傳說,滋補著他們,他們需要一個聽眾,而我愿意傾聽。這些市井里的小人物,骨子里善良的品質(zhì)與淡淡茶香一同裊繞,這是一個城市角落的某種真實生活,被我幸運地觸摸到了。一個姓高的老人,是一個軍事迷,有次和一個茶客就航空母艦的話題爭論了起來,還相互打賭。最后,高大爺認輸了,請那人去吃羊肉扣碗,我被叫去作陪。結(jié)果是那位贏了的茶客搶先付了錢。那人感嘆說,老高啊,我?guī)讉€兒子都是老板,這日子不愁錢,就愁沒幾個像你這樣可以嘮嘮嗑的朋友。
平時,我也是一個閑散的人,也不打牌,就喜歡繞城閑走,偶爾跑到一棵樹下去打一個盹兒。有時我走在路上,不曉得到底往哪兒走,在街上碰見手捧茶杯的熟悉茶客,那人就順口招呼:“走,走,去茶館喝茶喲?!蔽揖鸵煌チ?。有一個人去茶館自帶茶杯,茶杯里有一層厚厚的茶垢了。我也不同他客氣,接過他的茶杯就喝,咕嚕一口吞下,叫道:“好茶啊,好茶。”這個把茶杯遞給我的人,也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有次,他把故事講完了,輕聲告訴我,他的老婆明天去醫(yī)院動手術(shù)。后來,我提了水果去醫(yī)院禮節(jié)性看望。他動情地摟住我說:“兄弟啊,好兄弟!”那天,他無論如何也要留我陪他去樓下館子里喝一杯再走。在館子里,我們一人啃了一個豬蹄子。而今,我們由茶客成了交情不錯的朋友。
我在茶館里泡了這么多年,聽著這些茶客娓娓講述他們的故事,和那些故事里的人神交已久,感受著蕓蕓眾生的悲喜人生。我突然發(fā)覺,我這樣一滴水的人生,和他們以及故事里的人生一旦交融,就可以川流不息地奔騰,浮現(xiàn)出浩瀚人生的圖像。
(摘自《隴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