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玲,單承彬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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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邑李氏與《紅樓夢》關系瑣議
李學玲,單承彬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源自山東昌邑的“姑蘇李氏”與《紅樓夢》的寫作應該有某些聯(lián)系。借助相關史料及學界研究成果,判斷曹寅之妻應該不是李煦的妹妹,而是遠房族妹;《紅樓夢》情節(jié)應該有許多姑蘇李家的影子;脂硯齋或畸笏叟也許是李鼎、李鼐兄弟輩中的某人;姑蘇李氏與山東昌邑等問題。
李士楨;李煦;《紅樓夢》;脂硯齋;昌邑
“昌邑李氏”,也稱“姑蘇李氏”,指原籍山東昌邑、本姓姜氏的李士楨、李煦家族。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該家族逐漸成為紅學研究的新領域。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大量采收有關李士楨、李煦的資料。丁淦《脂硯齋辨》指出脂硯齋極可能是蘇州織造李煦家的子弟。皮述民《蘇州李家與紅樓夢》也認為《紅樓夢》的很多素材取自“姑蘇李家”,李家的地位,較之曹家,不遑多讓。本文不揣谫陋,參閱相關方志、家族譜牒、檔案史料,以及學者的研究成果,擬對李家與《紅樓夢》的關系提出一些個人看法,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李煦在許多書啟、奏折中屢稱曹寅為“妹丈”,稱曹寅之妻為“臣妹”;曹寅之子在奏折中也稱李煦為“奴才母舅”。這似乎說明李煦的妹妹嫁給了曹寅,兩人是至近的姻親關系。不過,實際情況或許并非如此。
首先,根據(jù)現(xiàn)有文獻,李煦的父親李士楨有三個女兒。其中一個見于杜臻《廣東巡撫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公士楨墓志銘》*見錢儀吉:《碑傳集》卷六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說王姓夫人生有一女,“適周承詔佐領?!被楹笃鸫a育有一女,也就是李煦的“周氏女甥”*見李果:《在亭叢稿》卷十一《前光祿大夫戶部右侍郎管理蘇州織造李公行狀》,乾隆十年刻本。。另一個見于康熙十三年昌邑人張志禧所撰《皇清誥贈文林郎江西新昌縣知縣黃公嫡配封孺人朱太孺人墓志》,其中說:“孫男五:……一在京,幼,未娶,聘福建布政李士楨女?!?見原石,2010年發(fā)現(xiàn)于昌邑市都昌街道黃家辛戈莊。此女許配江西新昌縣知縣黃文英(昌邑人)之孫黃在京為妻,因在京少亡*“在京,運啟五子,字廷玉。歿,葬邑西南園,甲山庚向。無出,繼胞兄在都次子德升?!币婞S志澄:《昌邑黃氏族譜》,同治十年刻本。,未能合巹,后當改聘,但并無資料顯示轉(zhuǎn)聘給了曹寅。
還有一個女兒的信息保存在成書于乾隆七年的《昌邑縣志》,其中說:“姜氏,巡撫賜姓李名士楨女,金臺生員李錦章子枝仙妻也。枝仙病卒,遺子沛仁甫二歲,姜時年二十,……以節(jié)自矢?!淠臧耸!敝詫⒗钍繕E的女兒稱為“姜氏”,是因為李士楨原籍山東昌邑,本姓姜,崇禎十五年(1642)清兵破長城東犯,昌邑“壬午兵燹”,姜士楨被俘,次年被清軍擄至遼東,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領李西泉見其頗懂書禮,收為義子,改姓李,入旗籍。不過士楨的五弟姜士楧一直留在原籍,后來成為昌邑當?shù)氐墓倩麓笞?。因此,《昌邑縣志》提到李士楨的女兒,自然會用其本姓。據(jù)《縣志》可知,這位“姜氏”嫁給了昌邑金臺生員李錦章的兒子李枝仙為妻,生有一個兒子李沛仁。雖然丈夫李枝仙早卒,但該“姜氏”終生未曾再醮。而且當時姜氏的四個同祖堂兄弟姜焯、姜焞、姜熹、姜煌尚有三人在世*大堂兄(弟)姜焯,乾隆九年去世,二堂弟姜焞,乾隆三年去世,三堂弟姜熹,乾隆十二年去世,四堂弟姜煌,乾隆二十七年去世。據(jù)姜言鬲:《(三刻)昌邑姜氏族譜》,乾隆三十三年刻本。,所錄當無差錯*以修志時間并卒年推斷,李士楨此女生于順治十八年以前,再以其子年齡推斷,康熙十八年前已適人,至于康熙三十八年的李士楨墓志銘為何不載此女,則不詳。,可以取信。
其次,曹寅原配夫人于康熙二十年之前即已去世,其繼配李氏當于康熙二十六年下半年至康熙二十八年初之間嫁入曹府*孫玉明:《再談〈紅樓夢〉的著作權問題》,《紅海求索集》,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年版,第152頁。。據(jù)朱彝尊《光祿大夫江西布政使司參政李公墓志銘》記載,墓主李月桂“第三女嫁曹寅,官內(nèi)戶部,督理蘇州等處織造府?!敝煲妥鹩诳滴跏四?1679)前后,在京應博學鴻儒試,曹寅時為“天子侍衛(wèi)之臣”,“每下直(值),輒招兩太史(朱彝尊和陳維崧),倚聲按譜,拈韻分題?!?王朝瓛:《楝亭詞鈔序》,曹寅:《楝亭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依墓志,李月桂葬期在“康熙三十年四月□□”,上距朱彝尊與曹寅的交往酬唱,也不過十年時間,且值李氏嫁給曹寅不久。這種情況下邀寫的墓志銘,應該不會把曹寅夫人的娘家搞錯。胡愚《曹雪芹祖母李氏家世新考》一文亦據(jù)此給出了曹李氏家族的譜系:高祖某,明中衛(wèi)指揮使—曾祖李世璉,從龍入關—祖某(配王氏),早逝—父李月桂—文煥、文炳男二人,女五人—孫男堳,國子監(jiān)生,其一幼,未名。再看李煦家族的譜系:義祖李西泉—父李士楨(即姜士楨,配王氏)—李煦、李耀等—孫男以塤、以埈等—十四世鈞、鑒等*姜焯:《(二刻)昌邑姜氏族譜》,康熙六十年徐州刻本。。據(jù)此可以看出,這兩個李姓家族在世系上并沒有什么交合。也就是說,曹寅的妻子“李氏”,并不是李煦的姊妹。
不過,從兩家的族譜世系來看,他們都按照五行相生的方式安排行輩命名,李煦與曹李氏同為“木生之火”,而李煦呼曹李氏為妹,也許兩家屬于同一李姓大家族中的不同支系。而且,康熙二十年(1681)五月李士楨升江西巡撫后,上過一道《荒缺丁田緩征疏》的奏折*轉(zhuǎn)引自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107頁。,里面提到江西督糧道參政李月桂。按當時官員就職回避原則,兩家在族內(nèi)應該不會關系太近。因此,曹李氏大概是李煦的遠房族妹。考曹李氏的祖母為王氏,而李煦嫡母王氏出自山左望族,依母系,或許曹李氏與李煦家族有更近一些的關系,只是族譜等資料詳男略女,已難以確考。但是有一點可以明確,即曹寅之妻曹李氏的故里,已與山東昌邑無關。
眾所周知,小說《紅樓夢》與曹雪芹的家世有著密切的關系。清人裕瑞《棗窗閑筆》云:“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嘆息’四字,皆諸姑輩也?!?富察明義等:《綠煙瑣窗集棗窗閑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7頁。據(jù)裕瑞說,這條資料是從“前輩姻戚有與之(曹雪芹)交好者”那里聽來的,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如此說來,《紅樓夢》所寫賈寶玉的種種情節(jié),也許并不像許多研究者所說的那樣,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傳,而是基于其叔父輩的經(jīng)歷,甚或是雜撮了其叔父輩中的多人,以此為基礎才塑造了賈寶玉這一形象。這些“叔父輩”既可以來自曹家,當然也有可能來自與曹家關系密切的別氏。細究那些來自曹家的許多所謂“素材”,同樣也可以求之于李家。
首先,和曹家一樣,李家也是內(nèi)務府正白旗下漢族包衣,祖上以軍功起,追隨清軍入關,“死人堆里把太爺背出來”的“焦大”,兩家都有。李煦之父李士楨明末被擄至遼東,被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領李西泉收為義子,入旗籍,入清后歷官浙江布政使,江西、廣東巡撫等職,六十九歲致仕。李煦生母文氏和曹寅嫡母孫氏,都擔任過康熙帝幼年保姆,寡居之后也都隨兒子長住織造府署,并時?!懊扇f歲溫顏垂問”*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李煦奏折》,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80頁。。李煦以蔭生起,歷內(nèi)閣中書、寧波知府、暢春園總管等,康熙三十一年(1692)出任蘇州織造??滴趸实鄣暮笏拇文涎?,到江寧和蘇州時,均駐蹕在當?shù)乜椩旄?。李煦與曹寅同為包衣心腹,四次辦理南巡接駕事宜?!敖枋∮H事寫南巡”“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是兩家共有的經(jīng)歷;而且,康熙年間“接駕四次”*③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81頁,第46頁。的,也唯有曹、李這兩家。雍正元年,李煦因奏請采參事被革職,抄家彌補織造任上虧空。雍正五年,因政治事件發(fā)配口外,兩年后死于發(fā)遣地,卒年七十五歲。曹家也在雍正六年被抄沒家產(chǎn),后調(diào)取回京治罪。
其次,《紅樓夢》里史湘云是賈母娘家的人,“記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③,并透露她有兩個叔叔,忠靖侯史鼎、保齡侯史鼐。而李煦一生共有四個孩子:長女,韓氏夫人出,康熙三十八年前已適人;長子李鼎,詹氏妾出,生于康熙三十三年;次子李鼐*李鼎、李鼐,也稱李以鼎、李以鼐,據(jù)姜焯:《(二刻)昌邑姜氏族譜》,康熙六十年刻于徐州。李鼐出生年月見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463頁。,范氏妾出,生于康熙五十五年九月;另有“第三如夫人”*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463頁。于同年十一月生了最小的女兒*張書才,樊志斌:《虛白齋尺牘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23頁。。史鼎史鼐,李鼎李鼐,這也未免過于巧合。
第三,考曹氏譜料,曹寅的長女固然是平郡王訥爾蘇的王妃,但姑蘇李家卻也有“鳳鸞之瑞”,康熙寵妃王嬪(后封順懿密妃)是李煦嫡母王氏的娘家侄女、李煦的舅表妹,其地位、身份顯然更接近《紅樓夢》中的元春。其他情節(jié)更是不勝枚舉,如:康熙二十四年(1685)開放海禁,李士楨時任廣東巡撫,當時的四個對外通商口岸以其境內(nèi)粵海關為第一,“西洋國貨物運至澳門,彝人至界口陸路貿(mào)易”*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170頁,第251頁。。浙海關設在寧波,康熙二十一年始,李煦任此地知府??滴醵吣?,李煦遷暢春園總管,彼時康熙“或每日,或間日,授講西學”*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170頁,第251頁。,地點多在暢春園。在暢春園任職的五年間,李煦長期近距離接觸西方傳教士,李家在接受西洋物品之外,也更容易接納西洋人的生活方式。《紅樓夢》里的主子們用自鳴鐘、吃西洋葡萄酒、敢用西洋藥治頭痛等,這一定建立在對西洋貨有較深理解的基礎上?!都t樓夢》中關于賈元春的判詞有云:“虎兔相逢大夢歸?!痹核篮?,賈家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終于落得個“樹倒猢猻散”的結(jié)局;而康熙皇帝就死在“虎年”(壬寅,1722)年尾,次年即“兔年”(雍正元年癸卯)。這一年李煦因“替惡棍王修德等人采參事具奏”,由蘇州織造衙門解任,“其所欠錢糧”,抄李家及其家人的“房屋、產(chǎn)業(yè)、買賣、鋪子、貸出之銀”*張書才:《李煦獲罪檔案史料補遺》,《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2輯。償還。同年十二月,曹家也被江南總督范時繹將“家中財物,固封看守,并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家人之財產(chǎn),亦著固封看守?!?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85頁。
第四,也是至關重要的,曹、李兩家關系密邇,曹雪芹童年時期曾與李家密切接觸。曹寅的妻子盡管只是李煦的遠房族妹,但曹、李兩家的實際關系卻遠遠超出了這點兒親戚關系。李煦曾表示:“至戚之誼,加之以寮友之情,雷陳膠漆,其素相式好,已非朝夕矣?!?張書才,樊志斌:《虛白齋尺牘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6頁。李煦大曹寅三歲,是內(nèi)兄又是同僚。曹寅病亟之際,面托來看視的李煦向皇帝代請賜藥,“求你替我啟奏,如同我自己一樣。”*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8頁。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寅在揚州病逝,不僅后事由李煦料理,名下的鹽務虧空,亦由李煦主動奏請補賠,未嘗以死生易交情。次年,李煦扶持曹寅子曹颙繼任江寧織造,并為其妥貼籌劃當差事宜。禍不旋踵,兩年之后,五十四年(1715)正月,曹顒在京病故,此時曹家已無丁男,瀕臨散敗。李煦又訪查曹寅二弟曹荃諸子,推薦曹頫過繼為嗣,繼續(xù)擔任江寧織造一職??滴跷迨?,李煦有奏折:“奴才今年鹽差有應得經(jīng)費銀,約一萬二千兩。上年十一月具摺,請將經(jīng)費項內(nèi)分給曹頫,以為當差使用?!?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李煦奏折》,第230頁。對已當差兩年之久的曹頫仍然盡力扶助。
李煦長子李鼎與曹雪芹父輩年齡相當,次子李鼐及小女同生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與生于康熙五十四年的曹雪芹年歲相當*關于曹雪芹的生年,迄今尚有爭論,王利器等人所持康熙五十四年說無疑更有說服力。見孫玉明:《紅海求索集》,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年版,第242、268頁。。馮其庸、徐恭時、吳恩裕在有關李煦的文章中,都提到曹雪芹生于舅祖李煦家中,幼時深得其厚愛。李家抄家時,曹雪芹虛歲九歲,從年歲上算,李煦完全來得及寵溺比自己小兒和小女還大一歲的童年曹雪芹,曹雪芹也完全可以理解抄家前后李氏的繁盛與衰落。
脂硯齋和畸笏叟是《紅樓夢》的兩大評家,尤其是脂硯齋,“他不僅熟知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及《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過程,而且還參與過小說的抄閱、對清等工作,甚至對《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提出過許多修改意見。他的化名也曾被曹雪芹直接寫入了《紅樓夢》的正文和題目中?!?孫玉明:《脂本評者研究綜述》,原載《紅樓夢學刊》1991年第3期,載《紅樓求索集》,第253頁。至于此人是誰,研究界迄今也沒有得出一個統(tǒng)一的結(jié)論。
裕瑞《棗窗閑筆》云:“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富察明義等:《綠煙瑣窗集棗窗閑筆》,第174頁。這條資料與前引《棗窗閑筆》那條材料一樣,也是裕瑞從“前輩姻戚有與之(曹雪芹)交好者”那里聽來的,應該有一定的可信度。曹雪芹的這位“叔父”,“經(jīng)過見過”*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罚?81頁,第267頁。康熙南巡,數(shù)十年后“憶昔感今”*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罚?81頁,第267頁。。在這位“叔父”應該姓曹的隱性前提下,研究者大多認為,曹家唯有“自幼蒙故父曹寅帶在江南撫養(yǎng)長大”*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132頁。的曹頫符合條件;甚至還有學者認定畸笏叟即是曹頫。
我們認為,如果《紅樓夢》是曹雪芹以“姑蘇李家”為原型或藍本敷衍創(chuàng)作出來的,那么,這位對于書中人物談話,經(jīng)常用“親見”“親聞”“有是人”“有是語”等等來評批,甚至說某事發(fā)生在“二十年前”“三十五年前”,甚至可能是賈寶玉原型的評閱人,也許是李煦的兒子李鼎或者李鼐??滴跛拇务v蹕蘇州時,李鼎分別是五、九、十一、十三歲,完全稱得上見過、經(jīng)過且能回憶當年的盛事。李鼐生于康熙五十五年,與曹雪芹年歲相當,也具備從家族長輩那里了解當年盛況的條件。
第十八回元妃歸省,脂硯齋借齡官拒演非本角之戲,大發(fā)優(yōu)伶不可養(yǎng)之感慨,“余歷梨園子弟廣矣,……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倍鴧侨诵稳堇疃Γ骸靶陨萑A,好串戲,延名師以教習梨園,演《長生殿》傳奇,衣裝費至數(shù)萬,以至虧空若干萬?!?宋如林:《蘇州府志》,道光四年刻本,卷一百四十八“雜記四”。此說絕非夸大,李煦抄家案中,辦案官員上雍正折亦云:“查得李鼎在其父任所內(nèi),肆意揮霍糜費,以致虧空錢兩?!崩疃εc曹顒、曹頫同輩,正是曹雪芹的“叔輩”。
另外,脂硯齋屢以石兄、寶玉自居:第一回,石頭向僧道自薦入紅塵,“弟子質(zhì)雖粗蠢,性卻稍通”,旁有甲戌夾批“豈敢,豈敢。”*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罚?頁,第79頁。第二回,寶黛初見,描寫了黛玉眼中寶玉形容,旁有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堅勞’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第6頁,第79頁。這類批語在作者允許下,公然批在書上,隨之流轉(zhuǎn),很能啟人深思。裕瑞曾說:“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fā)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夾寫而潤色之,借以抒其寄托。”*富察明義等:《綠煙瑣窗集棗窗閑筆》,第173頁。程偉元在《紅樓夢序》中也說:“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nèi)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shù)過?!边@種懷疑《紅樓夢》還存在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原作者、曹雪芹不過做了些“刪改”“潤色”工作的看法,未免過于大膽,我們不敢遽信。但如前所引,裕瑞認為《紅樓夢》中的“寶玉”并非曹雪芹自己寫照,而“當系指其叔輩某人”,還是很有些道理的。而在當時,具備與曹家?guī)捉嗤募沂澜?jīng)歷的家族,恐怕有且只有蘇州織造李煦一家。
我們還可以通過其他一些資料,推測曹、李兩家遭難以后的交往。
雍正二年(1724)閏四月,李煦妻孥、奴仆從蘇州押送京城。十月,“婦孺十口,除交給李煦外,計仆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門監(jiān)督五十一等變價?!?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208頁。既然能將婦孺交還李煦,李煦當能自由活動。同年十二月,李鼎供稱*彼時李鼎依然在押,因為雍正君臣認為“近年李煦疾病纏身,糊涂,凡事不能親辦,皆交其子、家人等辦理,方謊用、虧空如許錢糧。由此觀之,顯為其子、家人從中克取?!惫蚀酥湓诶疃ι砩献凡殄X財下落。:“伊(家奴肖興元)妻有三女,皆隨我妻赴京城,住于岳父家中。”*張書才:《李煦獲罪檔案史料補遺》,《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2輯。李鼎的妻子能堂而皇之住在自己娘家,也說明這樁經(jīng)濟案大約在雍正二、三年時已經(jīng)結(jié)束,雖然奴仆被折價變賣,但是李氏家人除個別還在羈押之外,尚能正常生活。
接下來就是雍正五年(1727)的政治案。李煦發(fā)遣口外四十四天后,李鼎仍在押*“大學士馬齊、朱軾、張廷玉奉諭旨:錢甲系李鼎雇工人,五兒系胡禮雇工人,因送飯之便,領籌進看伊主,并無作弊情由,著免其枷責?!币姟队赫鹁幼浴?,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第1101頁。,但據(jù)李果《行狀》,雍正七年二月李煦去世后,“公之子鼎聞之,哭失聲,不敢乞言于顯者”,此時李鼎應已獲得了自由,可以“乞言于顯者”了。同年十一月,雍正帝發(fā)布上諭,寬釋功臣之子孫犯法問罪及虧空拖欠者,甚至“其或充發(fā)、或問監(jiān)候及妻子家屬入辛者庫等罪者,概行寬釋。”*見《雍正朝起居注》,轉(zhuǎn)引自胡德平:《香山曹雪芹故居所在的研討》,《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2輯。曹頫很可能援此得釋*朱淡文:《曹氏家族年譜簡編下》,《紅樓夢學刊》,1990年第3輯。,同為從龍勛舊之子孫,李鼎也最晚在雍正七年已經(jīng)出獄。可以推斷,當時李鼎三十五歲、李鼐十三歲、李煦小女十三歲,加上三人的母親,再加李鼎的妻妾子女,祖孫三代一大家子人,就這樣在京師勉強生活了下來。
“樹倒猢猻散”是曹寅的口頭語,李煦當然也有這種意識,“至于置立祭田,計圖永遠烝嘗弗替,愚亦久存此念?!?張書才,樊志斌:《虛白齋尺牘箋注》,第504頁。不免“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chǎn)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落敗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nóng),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睋?jù)李家抄家清單,北京房山縣的墳園房地以及看園子之人并沒有被折銀入官,也就是說房山縣塋墓附近,李家還有房屋、地畝、奴仆等產(chǎn)業(yè)可供生活。
曹家抄家后先住在蒜市口,后又移居北京西山一帶。同是生活在京城的正白旗包衣,“是世交,又系老親”,政治環(huán)境松動后,曹李兩家肯定會相互走動,叔父子侄之間應該不乏交往。所以,我們便看到了畸笏叟寫于丁丑仲春的一條批語:“尚記丁巳(乾隆二年)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第573頁。
目前無法用史料坐實李鼎或者李鼐與脂硯齋、賈寶玉甚至《紅樓夢》初稿作者(假如真有其人的話)之間的關系,同樣我們也不能無視其中可能存在的關系。在反復窮索曹家成員與此三者關系的同時,倘若換個角度,真應該將姑蘇李家子弟納入研究視野。
仕清之后,李士楨曾親回昌邑祭祖,并為重修族譜作序*姜揚波:《(一刻)姜氏世譜》,康熙三十六年李煦刻于蘇州。。他在昌邑的戚屬也并非只有五弟姜士楧一支*姜士楧,姜演五子,字匯珍,附監(jiān)生。焯,士楧長子,字曦陸,號□□,廩貢生。焞,士楧次子,字晛陸,康熙戊寅拔貢生。熹,士楧三子,字曜陸,附貢生。煌,士楧四子,字旭陸,附監(jiān)生。據(jù)姜言鬲《(三刻)昌邑姜氏族譜》,乾隆三十三年刻本。??伎h志,李士楨“元配王氏,系出山左望族”*杜臻:《廣東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公士楨墓志銘》,錢儀吉:《碑傳集》卷六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不排除是昌邑人的可能,也隨夫“俱歸旗下”*黨丕祿修,李肇林纂:《昌邑縣志》,順治十八年刻本康熙十一年許全臨增訂,卷六。。李煦“娶韓氏,昌邑庠生晉卿公女。”*李果:《在亭叢稿》卷十一《前光祿大夫戶部右侍郎管理蘇州織造李公行狀》,乾隆十年刻本。其四弟李燦也聘娶昌邑籍正妻*“一女子,適國子生姜(李)燦?!币姀堌憽豆饰牧掷山髭M州府安遠縣知縣于公作霖(昌邑人)墓志銘》,錢儀吉:《碑傳集》卷九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甚至到了李鼎一輩,依然有人聘昌邑女子為妻*王偉波:《蘇州織造李煦的昌邑親族》,《曹雪芹研究》,2013年第2輯。。
李煦《虛白齋尺牘》收錄了寫給昌邑親族的90多封信件,不僅開列“宗戚姓名”*張書才,樊志斌:《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30頁,第128頁,第214頁。給府縣地方官,請父母官照顧昌邑親族,使其“安處里門,執(zhí)耕讀之業(yè)”*張書才,樊志斌:《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30頁,第128頁,第214頁。;也寫給省外的在職同僚,求他們提攜在外做官的同里戚屬,主要是五叔姜士楧的四個兒子,稱其為“同堂舍弟”*張書才,樊志斌:《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30頁,第128頁,第214頁。。
李煦的孫輩曾回昌邑認祖。1996年發(fā)現(xiàn)于昌邑的《李煦暨韓氏、詹氏影像》題有:“故祖父姜公諱煦字竹村行一靈位”“故祖母韓太君行一之神位”“故祖母詹太君行一之神位”??滴跷迨觏n氏去世,未有資料顯示李煦是否將長子李鼎的生母詹氏扶正*康熙五十五年,李鼐湯餅會,李煦幕僚沈槱元有詩相賀:“密邇?nèi)_星是媊,起居八座貌如仙?!备适稀缎墙?jīng)》曰:“太白上公,妻曰女媊?!焙笫浪煲浴皨`”代指妻子,彼時韓氏夫人已下世,未詳新夫人是誰。。我們認為,回鄉(xiāng)祭祖的人應該就是李鼎或李鼐的兒子。事實上,當年李煦抄家案中,昌邑姜家曾對其施以援手,兩地的交往并未因李家落難而中斷。
李鼎、李鼐之后,姑蘇李家的資料就不再續(xù)添到昌邑姜家的家譜了。三至六刻族譜所載李士楨支派基本重復二刻,未再增續(xù)。作為“從龍入關”的清初疆臣,李士楨的六個兒子,十多個孫子,代有做官者,不可能不再立家譜。士楨長子李煦一支,更與昌邑本家走動最近,沿昌邑姜家追尋李家后裔的去向也是一條可行的路子。
(本文寫作過程中承蒙昌邑博物館王偉波先生鼎力相助,謹致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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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玲(1981-),女,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單承彬(1966-),男,曲阜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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