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珍 王四達
古典社會契約論,是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家在現(xiàn)代國家生成過程中,用來解釋政府或國家的起源及其權力合法性的理論學說。作為16世紀以來西方極具影響力的一種國家學說,其興起不僅與西方悠久的契約文化傳統(tǒng)有關,更是適應了處于上升期的資產階級在政治層面上的現(xiàn)實訴求。由于古典社會契約論是以自然法以及自然權利理論作為其邏輯起點,因此,創(chuàng)建國家或政府的本意就在于更好地保護人民的自然權利。然而不無吊詭的是,正是由于公共權力的產生,無形中又構成對人民基本權利的潛在威脅。這樣,在權利和權力之間就形成一種緊張關系,如何對公共權力進行制約以保障人民的權利就成為契約論思想家們無法回避的論題。作為古典社會契約理論的代表人物,霍布斯、洛克和盧梭雖然在具體理論主張上存在一定的分歧,但權力制約思想?yún)s貫穿于他們的契約理論之中。實際上,權力制約思想不僅是古典社會契約理論的題中應有之義,同時,也構成現(xiàn)代西方民主政治發(fā)展的內在邏輯。
從文化源流來看,西方政治思想濫觴于古希臘的世俗文明,現(xiàn)代西方政治學界思考政治社會問題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也大都發(fā)軔于此,而自然法理論則首當其沖。公元前6-5世紀中葉,隨著人類理性能力的不斷提升,古希臘的自然哲學家就已經開始逐漸擺脫對自然的無形恐懼,并有意識地將客觀存在的自然現(xiàn)象視為人類的求知對象來加以理性研究。在他們的觀念中,人類社會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自然界中萬物之所以相得益彰,和諧相處,根本原因就在于在萬物之上,存在一個統(tǒng)治自然的必然大力,赫拉克利特謂之為“邏各斯”,也即所謂的理性,它們構成制約和規(guī)范自然界萬物的普遍規(guī)律與共同法則。而人類作為自然界的組成部分,也就天然地分有這種必然大力“邏各斯”,也就是說,這種普照萬物的普遍準則同樣也構成人類社會的最高法則與行為范本?!斑壐魉埂笨梢哉f就是對后來西方政治哲學產生重要影響的自然法概念的前身。*徐大同:《西方政治思想史》,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頁。然而,對自然法思想的最初表達卻是由古希臘的智者們完成的。智者們以“人是萬物之尺度”為依據(jù),認為人們創(chuàng)設政府和法律皆出自各自的利益,但人們各自的利益難免與政府或法律本身發(fā)生沖突,為此,只能求助于那種高于人為法的自然法,他們試圖把自然法置于法律和習俗之上,并力圖建立符合自然(人性)的新的法律和習俗。對自然法思想進行系統(tǒng)理論梳理的當屬后來的斯多葛學派,比如芝諾就明確指出,自然法是神圣的,它貫穿于自然萬物之中,擁有命令人正確行動和禁止人錯誤行動的力量。*[蘇]涅爾謝相茨:《古代希臘政治學說》,蔡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15頁。學界一般將這一時期的自然法稱為古代自然法,雖然還比較粗糙而且具有神學傾向,但是它已經為我們提供了自然法理論中最基本的元素:理性、規(guī)律、超實在性、普遍性等。*羅國強:《西方自然法思想的流變》,《國外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在接下來神學大行其道的中世紀,自然法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侵蝕,但幸運的是,它最終在神學外衣的掩護下得以存續(xù)下來,這一時期的自然法則被稱為中世紀自然法。自此,自然法已內化為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獨具特色的思維傳統(tǒng),構成西方政治理論與實踐的維系紐帶。
自16世紀以來,隨著西歐封建社會自給自足自然經濟的逐漸解體以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漸趨成型,新興的資產階級開始擎起人文主義大旗,并以此反對封建神學,把理性、個人自由和追求個人幸福視作人類普遍的、永恒的本性。為擺脫封建制度的束縛,追求個人自由與幸福,為此就要通過資產階級革命來最終確立起新興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而這首先就要在理論上進行合理性論證。人文主義的傳播促使了歐洲大規(guī)模的宗教改革運動,理性成為資產階級批判封建教會統(tǒng)治地位和封建特權的工具。17世紀的歐洲大陸,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科學與哲學有了新的創(chuàng)造性的成果,世俗文明從宗教文明的壓制下破土而出,不斷壯大,進而推動了政治生活的日趨世俗化。政治思想家們急需一種構建新興政治制度的不證自明的原則,一種能夠證明未來的政治權威的合理又合法的理論。*陳宇:《近代自然法學說和社會契約論——現(xiàn)代政治合法性的邏輯推演》,《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在此背景下,早已成為西方政治思維傳統(tǒng)的自然法思想就成為他們的首選,而對此所進行的調整和修改,就形成了近代的自然法理論。自然法理論也就此實現(xiàn)了從古代到近代、從自然法到自然權利、從客觀到主觀、從義務本位到權利本位的轉變。*劉訓練:《權利時代的經緯——自然權利學說、社會契約論與古典自由主義的論證方式》,《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可見,自然法已不再是關于法律的理論,而是關于權利的理論,同時擁有更加鮮明的理性主義和個人主義特征。
古典社會契約論,就其本意而言,是用以解釋為什么人應該服從國家、法律或主權體——人因為承諾服從,所以有義務服從國家、法律或主權體。*[美]約翰·麥克里蘭:《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冊)》,彭淮棟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12頁。根據(jù)麥克里蘭的觀點,在法律被“必須服從”和“絕不服從”之時,政治義務都不是問題,只有在這種時候政治義務才成為問題:人們可以服從即使是不完美的法律,但是不服從“那個”法律或者“那個人”制定的法律。所以古典社會契約論思想家們的重點不僅僅是論證法律或政治權威是否為“善”,還要說明其是否具有“正當性”的問題。為此,他們必須要找到一種理論作為標準來探究何者為正當,何者為不正當。由此,自然法順理成章地成為社會契約論的理論前提,因為只有自然法在邏輯上是獨立于個人的永恒正義法則,它根植于人性之中,是所有作為理性存在者的個人都能夠從自身利益認識和理解的并有助于所有人友善地自我保存的法則。換句話說,自然法構成古典契約論思想家們所假定的由自然狀態(tài)步入政治社會的依據(jù)和目的。人們?yōu)榱藬[脫自然狀態(tài)進入政治社會所彼此簽訂的契約是以自然法為依據(jù),而人們進入政治社會的目的就是要借助公共權力而使自然法得以彰顯和實施,進而保障社會的和平、秩序與個人的自然權利。*林奇富:《社會契約論與近代自由主義轉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第37頁。
當然,需要注意的是,在關于自然法與自然權利的關系上,古典社會契約論思想家們的觀點不盡完全相同,但基本都認定,自然法相對于自然權利而言,更具本源性。比如霍布斯就認為自然權利是先于自然法而存在的。但是不容置疑的是,只有經自然法認可和限定的自然權利才能成為與人類公共生活相融并可欲的自然權利。而另一個古典契約論者洛克在《政府論》中就明確指出法律只有以自然法為根據(jù)時才是公正的,實際上,他是把自然法當做政治社會和道德文明的評判尺度,并要求包括統(tǒng)治者在內的所有社會成員遵守。至于盧梭,其觀點就更鮮明,在他看來,自然法不是別的,其本身就是先于人的理性而存在的原理。
當契約論思想家們把自然法從宗教的理論中解放出來,變?yōu)橐环N基于人類理性的理論時,自然權利替代了自然義務的地位,成為與自然法相依相融的理論。換句話說,自然法從“道德義務”的依據(jù)變成了對個人自然權利加以保護的依據(jù)。自然權利也便成了以自然法為立法依據(jù)的古典社會契約論的基本理論訴求。歐內斯特·巴克就明確指出:“(古典)社會契約論也許確實是機械的、法理的、先驗的,但它依然表達了人類心靈始終堅守的兩條最基本的價值或者觀念:其一是自由的價值,或者說,是意愿(will)而不是暴力(force)才是政府之基礎的觀念;其二是正義的價值,或者說,是權利(right)而不是權力(might)才是所有政治社會以及任何一種政治秩序之基礎的觀念?!?[英]歐內斯特·巴克著.劉訓練,張紅梅,寧睿英譯.《社會契約論·導論》,收于邁克爾·萊斯諾夫:《社會契約論·下編》,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7頁。古典社會契約論把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基礎建立在個人的同意之上,并強調這種權力的有限性和工具性,目的就在于保護人的基本權利,而這種基本權利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來自所謂的自然法,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證自明的自然權利。
霍布斯的《利維坦》作為古典社會契約理論的第一部杰作,實際上是一種非典型的社會契約理論,畢竟古典社會契約論當初創(chuàng)發(fā)的原因是為了支持對權威不服從的立場,而霍布斯卻是在為專制政府張目。他煞費苦心所描述的自然狀態(tài),是一個極為悲涼的生活場景,而人們?yōu)榱吮苊膺@種悲涼,通過訂立契約所進入的政治社會,卻是無所不能“利維坦”。霍布斯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只是在悲涼的無政府自然狀態(tài)和主權不受任何約束的“利維坦”之間選擇了后者。他認為自然狀態(tài)相較于“利維坦”而言,是一個連生命都無法保全的更可怕的狀態(tài)。這個時候就不得不說到霍布斯的人性論,他用兩條公理來對此加以闡釋:一個是自然欲望公理,另一個便是自然理性公理。這兩個公理恰恰構成了霍布斯政治哲學的內在張力?;谧匀挥?也即人的自然欲望的根源),人類因虛榮自負而導致好戰(zhàn)的本性——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所有人都篤信自己比其他人優(yōu)秀,所以要通過不斷斗爭來彰顯自己的榮譽;基于自然理性公理(趨利避害理性本性),人類會對暴力以及因暴力可能造成的死亡恐懼進行權衡,這種權衡最終會把人從勝利的夢幻中喚醒。在這種對立中逃避死亡、保全生命就成為霍布斯觀念中最重要的自然權利,因此,從長遠來看,人必然需要有同伴,而同伴有兩個途徑可以獲得,一個途徑訴諸武力,另一個便是憑借契約。*[美]列奧·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25頁。
相較于霍布斯而言,洛克對于維護人的自然權利的闡釋就更為清晰。他首先認為自然狀態(tài)也是具有社會性的存在,所以即使大家放棄公共權威,即政府,選擇重回自然狀態(tài)也不過是產生些許不便而已,由此政府便成為一種寧缺毋濫的東西。人們之所以最終會選擇交出某些自然權利,通過訂立契約的方式來創(chuàng)設形成公共權威(政府),其目的就是要為人們行使這些權利來尋求更為有力的保障,政府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人的自然權利,而且僅限于這一個功能。
而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相對于霍布斯的《利維坦》而言,有一個明顯的重點轉移:人們對自然的社會性格有了越來越多的信心,人們發(fā)現(xiàn)對通過契約創(chuàng)設的政府進行修補并不會引發(fā)像霍布斯所描述的那種悲慘狀態(tài)。因此在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中,他回答的并不是人類政治社會何以存在的問題,而是人類政治社會何以變得更好的問題?,F(xiàn)實的人類政治社會無一是以社會契約來創(chuàng)設的,但是可以把社會契約留續(xù)給未來,以建立臻于完美的社會,一個存在可以媲美自然狀態(tài)那種平等自由的社會。盧梭所做的一切都是以達成這種平等和自由為目的,為達成這一目的他在現(xiàn)實社會的罪惡現(xiàn)狀中去尋找線索:“我有意探討,在公民秩序中,是否能有任何穩(wěn)確且具有正當性的行政原理,探討之時,我如實看人,于法律則論其可能。在此探討之中,我特別致力兼容正義與利益,以求義利決不分裂?!?[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79頁。由此,依據(jù)盧梭的自由觀來看,一項能用個人的自利來預測的抉擇不可能是自由的抉擇,因而必須解決正義與自利分裂的問題,盧梭給我們的解答就是“普遍意志”。通過契約人人都將自己及其所有的權利交予普遍意志,使其成為整個擁有主權的人民作決定的行動者,這樣一來,人們便不需要用自身的自利來預測抉擇,所有人便是自由的。
如前所述,社會契約論的理論訴求在于如何更好地保護人們的自然權利,它是要設法建立一種合乎道義的政治秩序,并以此來彰顯人們普遍而基本的目標。那何為人的普遍而基本的目標?顯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已經被具體政治侵染的人性當中是無法找到這一目標的。古典社會契約論者的方法是:剝離現(xiàn)實人身上的政治屬性,把人“還原”為只具有自然屬性的前政治的自然人,這種由自然人生活并由自然人組合成的生活場域就是古典社會契約論者們所構想出的“自然狀態(tài)”。*林奇富,匡自明,董存勝:《社會契約論的邏輯起點及其價值反思》,《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06年第5期。自然狀態(tài)只是為了闡明要形成正確的政治秩序我們必須了解的人的自然傾向,它主要用來確定人形成政治社會的原因、目的、目標。認知了這些目標,政治問題就變成了該如何為了更有效的實現(xiàn)這些目標而把人和社會組織起來。*[美]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編:《西方哲學史》,李天然等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9頁。
在古典契約論思想家們看來,自然狀態(tài)中的個體是平等的,這種平等包括每個人本性的一致以及才智和體力的大致相等,在這種情況下不會產生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每個人都只聽命于自己的理性而不受其他任何人的控制和支配。所不同的是,霍布斯所構想的自然狀態(tài)是一個“以戰(zhàn)斗進行爭奪的意圖被人普遍相信的時期”*[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95頁。。在無政府的自然狀態(tài)下,人類能力的自然平等和人性中的虛榮自負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彼此猜忌與相互提防,生命安全成為每個人的首要考量目標?!霸谶@種情況下,沒有勤奮樂業(yè)可言,因為勤奮不一定能收成果實;……沒有工藝,沒有語文,沒有社會;最糟的是時時刻刻恐懼,以及隨時橫死的危險。人生活孤獨、貧乏、卑齪、獸殘而短命。”*[美]約翰·麥克里蘭:《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冊)》,彭淮棟譯,第224頁?;舨妓沟淖匀粻顟B(tài)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不可欲的苦難深淵,所以他的結論很簡單,要么臣服于一個主權者,要不然就滑回那個深淵,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可能是任何一個具有理性的人的無奈選擇。
而對于洛克來說,自然狀態(tài)卻是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tài)。洛克對自由也作出了他的獨特解釋:人們在自然法的范圍內,按照他們認為合適的方法,決定他們的行動和處理他們的財產和人身,而毋需得到任何人的許可或者聽命于任何人的意志。*[英]洛克:《政府論》,瞿菊農,葉啟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5頁。同時具有自然理性的人們因受到自然法的普遍約束,不僅都能夠認識到自己的自然權利,同樣也能認知并尊重他人的自然權利。顯然,洛克版的自然狀態(tài)指明:人可以不需要政府就可以共同生活,重返自然狀態(tài)也不是霍布斯所設想的那般恐怖。在人的社會性先于政治性的情況下,人類的實踐道德實際上是獨立于政府而存在的,政府的正當性僅僅在于保障和維護這種道德。與霍布斯和洛克把自然狀態(tài)當做是人類創(chuàng)設政府的理論前提,并從中直接引出他們所需要的政治理論*王燕秋:《論盧梭的自然狀態(tài)》,《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不同的是,盧梭的自然狀態(tài)更像是一個關于人性的設計,他所描述的自然狀態(tài)并不是在論證無政府條件下人與人是如何相處的,而是把人性簡化到最原初的一種狀態(tài),然后把這個最簡化的人性當做自己的理論的起點。在盧梭看來,人性會有不同的發(fā)展方向,如果從最原初的人性出發(fā),設定一個理想的社會條件,人性就會朝著臻于完美的狀態(tài)發(fā)展。從這種自然狀態(tài)出發(fā)的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不像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政府以期維護人性,而更像是在設計一種理想的社會條件以創(chuàng)造人性。
盡管他們關于自然狀態(tài)的構想有所不同,但無一例外都是以自然狀態(tài)為理論假設,其目的就是以此假設為出發(fā)點,通過對自然狀態(tài)中的不合理性和對此不合理性進行彌補的政治社會所具有的進步性進行對比,從而為人類最終選擇進入政治社會提供一種合理性論證。在自然狀態(tài)下,每個人是平等且只聽命于自己自然理性,每個人都有保全自己生命自然權利。如果人與人之間真的是可以完全分離,且自然狀態(tài)下維持人們生命的自然資源是始終充分的,那么,這種寧靜祥和或許會一直持存下去。問題是,古典契約論者們同時又給我們揭示了這樣的現(xiàn)實,那就是,隨著人類自身的發(fā)展,人類會逐漸認識到同伴至于自己的重要性,在這之后就不僅會產生交往,而且還會出現(xiàn)相互間的合作。與此同時,相對于每個人無限的對自我保存的欲望,自然狀態(tài)下的物質資源就會顯得極度匱乏,人的無限欲求與資源的相對匱乏的矛盾也就隨之出現(xiàn)。相應的,這種矛盾會逐漸滲透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中。由于在自然狀態(tài)中并不存在一種公共權威來約束人的行為,每個人都基于自然理性,由自己來判決涉及自己的利益糾紛,這就必然會導致自然狀態(tài)下那種普遍的不安全(至少是不方便)。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會基于理性的利弊權衡,最終通過訂立契約創(chuàng)設政府,從而進入政治社會。
雖然自然狀態(tài)是古典契約論者們的理論假設,但也絕非是任意的主觀臆斷,它是為了規(guī)范經驗現(xiàn)實而對經驗現(xiàn)實的理論維度的一種純化?!皩ψ晕依娴淖非蟆本褪菍涷炆鐣卸鄶?shù)人所具有的普遍屬性的一種歸納,因此古典契約論者們才把自利性當做自然人普遍意義上的人性。就霍布斯而言,從自然狀態(tài)到政治社會的邏輯推理通順直白:自然狀態(tài)下人人處于恐怖狀態(tài)之中,隨時都有非自然死亡的危險,這種外在環(huán)境已無法滿足人類的基本生存需要,人類最后選擇臣服于唯一的君主也是出于權衡利弊后的無奈選擇。洛克的自然狀態(tài)雖然不至于如霍布斯那樣的慘烈與悲情,但是由于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審判者,缺少一個公共裁判者或者公共權威來保證人類生活中的各種裁決是否公正以及是否會被公正執(zhí)行,所以仍然會存在一些人的自由會被無端剝奪的現(xiàn)象。人類最終選擇進入政治社會也正是為了彌補這種欠缺,更好地保護人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盧梭《社會契約論》 開篇那句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令人振聾發(fā)聵,直至當下。自由和平等是盧梭政治思想的核心,所以他的契約論致力于建立一種使人擺脫枷鎖,重獲自由的理想社會。在他看來,自然狀態(tài)下人的本性是最原初的,要想使這種最原初的本性臻于完美,必須要建立一種完美的社會條件,盧梭認為只有當人民與主權者統(tǒng)一起來,才能實現(xiàn)這一目標?;谶@樣的一種思路,盧梭對于未來人類生活的設想就是以“尋找一種結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衛(wèi)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富,并且由于這一結合而使每一個與全體相聯(lián)合的個人又只不過是在服從自己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的自由”*[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第19頁。。
在古典契約論思想家們看來,正是由于自然狀態(tài)不合理或存在諸多不便,人類才會基于理性的利弊權衡,選擇通過契約方式將自己的全部或者部分權利轉讓給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并約定服從這個人或這個群體,公共權威(政府)得以產生,政治社會最終取代了自然狀態(tài)。政治社會與自然狀態(tài)的不同便在于其存在一個公共權威,也即政府,它至少執(zhí)掌著整個社會的審判權。依照洛克的觀點,審判權是一種特殊的權力,是一種使其他自然權利有生命的權利,只有自然權利是徒勞的,除非在自然權利被侵犯之時同時具有對這種行為進行審判的權力。同樣,在霍布斯那里,立法者的重要性也是他重點強調的問題。在他看來,人不能依照契約來立法,可取的辦法是只能通過共同協(xié)議選出一個立法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在沒有法律的時候,也就是生活在自然狀態(tài)中的時候,他們有一切好的理由相互不信任,有一切理由認為其他人會不履行契約。所以霍布斯認為要成功地實現(xiàn)從自然狀態(tài)向政治社會的過渡,必須先經由眾人同意來選出一個人(或者一批人)作為立法者,并且同意將他以主權者的身份發(fā)出的命令當做法律來遵守,唯一條件就是那些法律能被有效執(zhí)行。只是主權者并不在締約者之列,而是擁有至高無上和不可分割的權力。雖然霍布斯輕而易舉的借社會契約之名標舉了絕對專制論,不可否認的是,這種至高無上的權力依然是來自于人們對自然權利的讓渡。洛克對自然狀態(tài)的描述,告訴我們人們可以不依靠政府而共同生活,但是為了在制定法律和執(zhí)行法律這件事上更加方便,所以才創(chuàng)造出政府,這就像創(chuàng)造其他機器一樣。只是與霍布斯明顯不同的是,洛克并不認為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主權者,原因在于自然權利本為上天所許,所以人能同意的事情也有一定的自然極限。就像生命權就不容許自殺與殺人一樣,所以人沒有權利把自己的所有的自然權利都讓渡給另一個人。因此,理性人的做法就應該是基于他與政府雙方都清楚地了解的一些條件,再把權利(審判權)轉讓給政府,從而形成政府的統(tǒng)治資格。盧梭堅信從他的社會契約論中會產生一種新的境界,而在這種新的境界中,正義和自利的矛盾會被“普遍意志”合理加以解決,人們會獲得跟自然狀態(tài)中一樣的完全的自由。在他看來,只要我們每人都將其人身與所有力量共同置于普遍意志的最高指導之下,并以共同體的身份接納每個成員為這整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這種情況下,人類就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道德實體,一種“公共人格”,也即承載“公共權力”的政府。
雖然不同的古典契約論者對政治社會中的公共權力界限作出了不同的闡釋,但其中所隱含的邏輯依然是很清晰的。首先,民眾是出于自身的自由意志來訂立契約,這就意味著民眾是做出了一種鄭重的承諾,因此,就必須要接受隨之而來的約束;其次,公共權力是源自民眾的委托(讓渡),那政府就要承擔起維護正義和保障個人自然權利的義務,否則就是對契約的一種違背,在此情況下,依據(jù)契約精神,民眾就具有反抗和推翻既有政治權力的天然正當性。于是,代表公共利益的政府其實不再具有自足的價值,它只是維護全部具有法律價值之個人利益的工具。*劉宇:《論社會契約理論制約權力的內在邏輯》,《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這一切的基礎都是民眾出于自由意志的行為,目的都指向對其自身自然權利的保障和維護,從這個角度來看,權力制約下的權利保護自然就成為社會契約論的核心主題。
有學者認為在古典契約論中,霍布斯和洛克分別構造了大契約論和小契約論,這其實只是基于他們對政府和社會功能權限的一種不同劃分。而造成這種分野的原因是他們對政治社會出現(xiàn)之前的自然狀態(tài)下的生活場景的預判有關。就霍布斯而言,他對自然狀態(tài)的預判是基于人的自私自利的邪惡本性,自然狀態(tài)在他那里就是一種“人與人之間是戰(zhàn)爭”的不可欲的凄涼與恐怖,在這種情況下,人類為了保全生命,避免自相殘殺,就必須要求所有人都要把自己的所有權利交予主權者,主權者以絕對權威來遏制人的惡欲,方能保障人的自然權利。因此,這種預判所帶來的結果就是產生出一個極權政府,政府權力是無所不涉,只有政府,沒有社會,社會堙沒于政府之中,社會取最小值,政府取最大值。洛克則明顯不同,他主張人們讓渡的只是部分權利,民眾所保留下來的那些自然權利,足以使他們能夠形成一個市民社會,且這個市民社會是純粹的私人領域,是政府權力不能介入的,從而奠定大社會小政府的格局。對于極權政府,霍布斯明確指出,其主權是不受契約限制的,這似乎表明在霍布斯的觀念里,并不存在權力的制約問題。但是,我們只要去探究一下霍布斯為何會得出這種結論的理據(jù),就會很快發(fā)現(xiàn),霍布斯的本意其實是在用這種強權去制約另一種蠢蠢欲動的隱藏權力。我們首先要認清的是,在霍布斯的整個理論體系當中,保全生命、躲避死亡始終是其關注的終極目標。他認為平等、自由的自然權利有時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一個人只要認為能保全自己的性命,無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那么再加上在自然狀態(tài)下又沒有法律這個規(guī)范,其結果必然是每個人都會對每個人構成威脅,人與人之間只能處于一種無休止的敵對狀態(tài)。自然權利這種無限制的自由行使,不應該也不能被人們視為需要感激的上天饋贈,而應該對其保持警惕,因為實際上它恰恰成為人類后患無窮的負擔,而選擇完全放棄這種負擔便成為人類的一種理性選擇。在沒有絕對權威的情況下,每個個體都擁有蠢蠢欲動的自我保全的權力,而創(chuàng)設一種絕對權威來對這種躁動加以震懾,自然就能得到一個相對有序的政治社會,換句話說,即使是極權專制也會比無政府的自然狀態(tài)要更安全。相比于霍布斯,洛克契約理論中的權力制約思想則更為明顯和深刻。如果說生命安全是霍布斯契約理論的核心主題,那洛克版的契約理論的主題便是自由,其關注的重點就是如何反抗政治強權的壓迫,最大可能地保障人的基本權利。如上文提到的,洛克所主張的理想的政治社會是小政府、大社會的格局,他認為即使在自然狀態(tài)中,人也是具有社會性的,政府只是人們?yōu)榱烁臃奖愕刂贫ǚ珊蛨?zhí)行法律而主動創(chuàng)設出來的工具。首先,洛克描述的社會契約其實是一個雙重過程,人們在通過訂立契約以形成政府之前就有一個隱含的社會契約在運作,先于政府存在的那個社會以及政府因為各種原因崩潰之后會繼續(xù)存在的那個社會,是有能力獨立表達其意志的。當政府違反自然權利的程度已經達到人民有足夠理由去反抗它乃至推翻它時,人民就有權力這樣去做,這實際上是以政府之外的社會力量來制約政府的公共權力;其次,洛克還極為強調有限政府和分權。在《政府二論》中,洛克就指出,如果權力是一種數(shù)量,甚至是固定的數(shù)量,那如果將政府權力集中于少數(shù)目的,諸如保障生命、自由、財產等,那便能保證政府會把這幾件事做的更好。為了此種目的,洛克主張把政府權力分為立法權、執(zhí)行權和對外權,并使立法權和執(zhí)行權分開,從而在政府權力之間形成一種權力牽制,從而避免一權獨大。而對于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塔爾門則認為其隱含著一種極權式民主。是否是極權式民主我們暫且不討論,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盧梭理想中的政府,其公共權力的正當性也是源自人民的普遍同意。盧梭設想在這樣產生的國家里,政府的公共權力可以解決正義和自利分裂的問題,實現(xiàn)人人平等和人民主權。在盧梭的理想王國中,人民即是主權者,所以需要人民通過集會方式來相互制約和監(jiān)督,從而達致以權利制約權力的目的。
從上述內容,我們可以看出,以霍布斯、洛克和盧梭為代表的古典社會契約論者們,盡管在具體主張方面存在著某些分歧,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基本理論邏輯是基本一致的。作為新興的社會力量,也即資產階級的代言人,古典社會契約論者們必然要從理論上為即將到來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進行思想上的啟蒙。為此,他們沿用了自古希臘時期以來就形成的自然法思維傳統(tǒng),并結合他們所處的新的社會條件和現(xiàn)實需求,對之進行理論上的調整和改造,使自然法理論實現(xiàn)了從古代到近代、從客觀到主觀、從義務本位到權利本位的轉變,此時的自然法理論已不再是關于法律的理論,而是關于權利的理論。在完成這一理論轉型之后,古典社會契約論思想家們便找到了構建社會契約理論的邏輯起點,那就是自然法,并在此基礎上合乎邏輯地推演出人的自然權利的神圣不可侵犯性。為了更好地保護并實現(xiàn)這種自然權利,他們先假設在公共權威(政府)出現(xiàn)之前,人類處于完全受自然法控制的自然狀態(tài)之下。盡管這種關于自然狀態(tài)的理論假設不一定就是真實存在過的,這無疑構成古典社會契約論的理論短板和先天性不足。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理論假設更多是為了規(guī)范經驗現(xiàn)實而對經驗現(xiàn)實的理論維度的一種純化。也正是通過對自然狀態(tài)下人類生活場景的種種預設,要么是不合理和不可欲,要么就是存在諸多不便。人作為一種理性存在,趨利避害始終是人類行為的基本動機,因此,人類最終選擇通過訂立契約的方式,創(chuàng)設出一個公共權威,也即政府,其基本的考量依據(jù)就是相對于自然狀態(tài)而言,政治社會更能為人的基本權利提供制度性保障,盡管這種公共權威自產生之日起本身就構成對人的基本權利的威脅。從古典社會契約論的理論本身來看,我們至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從公共權力的來源看,公共權力是社會共同體成員基于社會管理的需要通過一定的契約讓渡權利而創(chuàng)造的,公共權力的實質不過是權利的一種整合形式*歷有國:《法治進程中黨員干部權力倫理迷失透視》,《求實》2015年第8期。。這樣,在政治社會中,通過權利委托(或讓渡)而整合成的公共權力,自然就成為人的基本權利的對立面。這就涉及到公共權力和基本權利二者的關系問題,到底哪一個是目的?哪一個又是達致目的的工具?這就構成古典社會契約論思想家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通過對古典社會契約論中基本權利與公共權力關系的深入探究,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不管是霍布斯的專制君主,還是洛克的有限政府,亦或是盧梭的理想王國,他們始終都把人的基本權利視為本源性的存在,而公共權力更多是作為一種工具或手段,其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保障和維護人的自然權利。從霍布斯經洛克到盧梭,從自然權利的全部放棄到部分轉讓再到全部轉讓,實際上就是一個從尋求生命的保全到追求自由再到追求平等的歷程。這一歷程也恰恰就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從建立秩序,到追求經濟的自由發(fā)展,再到社會不平等和貧富差距逐漸被拉大,人們又力圖去縮小這一差距的社會變遷過程在理論上的一種回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恐怕不能簡單地將古典社會契約理論的價值或意義理解成為公共權威(政府)的起源提供一種解釋范式。實際上,更為可貴的是,古典社會契約論闡明了政府的公共權力得以存在的合法性基礎,以及這種權利運作的邊界問題,一句話,就是公共權力的運行不能損害到民眾的基本權利。因此,權利保護既構成古典社會契約論的邏輯起點,同時,更是其終極性的價值追求,政府的公共權力也只有在為人的基本權利提供更為可靠的制度保障的層面上才獲得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問題是政府公共權力自產生之日起,就會按其自身的邏輯發(fā)展走向民眾的基本權利的對立面,甚至構成對權利的潛在或直接威脅,而且在沒有受到限制的情況下,這種公共權力會趨于無限擴張。政府是一種必要的惡,因此,如何對政府的公共權力進行制約,以實現(xiàn)對人的自然權利的保護便成為社會契約論的核心論題。實際上,自政府或國家產生以來,如何對公共權力進行必要的制約就一直成為政治理論家們亙古不變的理論自覺,也是每個時代的思想家們無法回避的研究主題。從西方政治思想發(fā)展的歷史脈絡來看,從古希臘、羅馬的混合政體理論再到孟德斯鳩和聯(lián)邦黨人的三權分立理論,權力制約思想實際上構成了西方政治理論發(fā)展的一條紅線,也構成西方政治發(fā)展實踐的基本導向。而作為西方國家學說主要理論基礎的古典社會契約論(也包括當代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新社會契約論),在其中則起到一個繼往開來的橋梁作用。因此,切實把握古典社會契約論中的權力制約思想,實際上成為我們理解西方政治理論演化及其政治實踐發(fā)展的一把鑰匙。歷史與現(xiàn)實、經驗與邏輯都明白無誤地顯示,所有的權力都必須進行制約,沒有制約的權力就必然導致權力的濫用。因此,以史可以明鑒,他山之石也可攻玉,研究古典社會契約理論當中所蘊含的權力制約思想,對于當前我們正在進行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來說,同樣也是值得我們借鑒的理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