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孟春(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6)
?
尊曹還是尊劉:由三國至兩宋的歷史糾結(jié)
嚴孟春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6)
[摘要]尊劉貶曹思想是元代以來人們評價三國人物的主流思想,它的形成與演變有一個歷史過程。三國爭戰(zhàn)之時,北南三方形成尊曹和反曹的對抗。西晉禪魏后,尊曹成為統(tǒng)一思想。東晉南朝舉起尊劉大旗,從而出現(xiàn)北方尊曹與南方尊劉的二元對立。這種對立糾結(jié)著現(xiàn)實政治利益,到唐代方始超越。但唐人曹劉并尊,宋人尊劉貶曹,對曹劉的評判分趨兩途,同樣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政治帶來的歷史糾結(jié)。
[關(guān)鍵詞]三國史觀;尊劉貶曹;曹操;劉備;演變
三國人物,特別是曹操青梅煮酒時稱道的“天下英雄”曹劉二人,歷來是人們樂于評說的對象,尊曹抑或尊劉,為之爭論不休。評說者因其時代環(huán)境及特定的評說者個人而改變立場。宋代以來,尊劉貶曹思想逐漸形成?!度龂萘x》成書后,尊劉貶曹思想則完全確立,并深入人心??肩R源流,可以看出,尊劉貶曹思想是一個歷史的形成過程,值得我們?nèi)ヌ接?、回味?/p>
關(guān)于曹劉尊卑問題,早在三國時就因政治上的糾葛而出現(xiàn)了。當時尊劉的旗幟還未豎起,人們把興趣放在對曹操的評價上,并形成尊曹和貶曹的嚴重對立。北方集團在曹氏的勢力范圍內(nèi),不僅兵強馬壯,地廣糧多,且因?qū)嵭小拔┎攀桥e”政策,一時人才猬集,成為時論的中心。他們曾親歷親聞漢末事業(yè),在波瀾壯闊的歷史敘事中體驗曹操的雄才大略和文治武功,故對其多有揄揚推崇。而在南方,蜀漢、東吳則采取貶曹的一致立場,他們都有激烈的反曹言論。蜀漢一再痛詆曹操為國賊,又斥曹丕“淫逸,繼之以篡”[1]919、“盜據(jù)神器”[1]895,把曹氏釘在篡逆之柱上。東吳同樣將曹操至曹睿一路罵過來,誚詈他們是“賊”、“孽臣”、“桀逆遺丑”,指其罪在“薦作奸回,偷取天位”[1]1134、“繼世作慝,淫名亂制”[1]1135。但蜀吳只是各自為戰(zhàn),未把貶曹一致性轉(zhuǎn)化成穩(wěn)固的政治聯(lián)盟利益。作為蜀漢中堅,諸葛亮一生事業(yè)都維系于貶曹的理念。他追隨劉備,定策孫劉聯(lián)盟,使赤壁之戰(zhàn)得以取得決定性勝利;又高擎“攘除奸兇,興復漢室”[2]291的大纛,鞠躬盡瘁,扶蜀抗魏,表達了堅定決絕的態(tài)度。反觀孫權(quán),其反曹抗曹則有狐疑、退縮和反復。他雖以漢臣自居,決斷過赤壁之戰(zhàn),但在面對北方強鄰時,考慮的是自保而非護漢。曹丕篡漢后他虛與委蛇,沒有跟進稱帝以示對抗,直到曹睿繼位、局勢變化后方才“有了態(tài)度”。
其實細究起來,當時尊曹貶曹的爭議背后,三方還是勉強能找到一點隱約的共識,即共同尊奉劉漢王朝。這是“尊劉”的原始涵義。三方都把“尊劉”引以為政權(quán)合法性之源,視自己為劉家江山之合法、當然的繼承者。漢之一統(tǒng)數(shù)百年,興儒重教,孝治天下,忠君尊劉思想由是而深入人心,謀篡叛逆如王莽、董卓者則可謂“人人得而誅之”。故劉漢之后,所謂“正統(tǒng)”乃三家必爭之名份,以收買人心,最大程度地保存自己,但三方自證正統(tǒng)的理據(jù)和邏輯截然不同。曹魏得禪讓之名,蜀漢有血統(tǒng)之利,東吳則以漢臣自居,在依違之間以拖待變。三方各自站在自我立場上,充滿利益的盤算,形不成任何交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東吳在赤壁之戰(zhàn)中發(fā)揮過主導作用,且在三國里實力居中,經(jīng)時最久,但因缺少道統(tǒng)或血統(tǒng)的思想奧援,被后人踢出了競爭正統(tǒng)的游戲,從而造成曹劉對決之局。
不過,曹劉對決之局不是緊隨三國的消亡而馬上形成。歷史首先選出了曹氏。這并不奇怪,因為三國曹氏有著地理上、實力上、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復合優(yōu)勢,而魏晉禪代及三分混一的歷史進程又使這種優(yōu)勢得以延續(xù)和強化。晉之政權(quán)合法性承之于魏,其取尊曹立場乃理所當然。
東晉習鑿齒作《漢晉春秋》,否認曹魏合法性,要讓晉氏直承于漢?!稌x書》本傳記其言:“于三國之時,蜀以宗室為正,魏武雖受漢禪晉,尚為篡逆”;“皇晉宜越魏繼漢,不應以魏后為三恪”;“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則其道不足;有靜亂之功,則孫、劉鼎立。道不足則不可謂制當年,當年不制于魏,則魏未曾為天下之主;王道不足于曹,則曹未始為一日之主矣”[3]1138。揆諸魏晉間的實際情形,這些無乃違情之論。試想,如果否認曹魏合法性,也就否認了禪讓體制的正當性,推而論之,亦經(jīng)禪讓而來的晉政權(quán)將何以自處?難道要將從“逆魏”手中奪得的政權(quán)再拱手還給劉家嗎?歷史不會提供這樣的邏輯。章學誠說得好:“茍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于何地”[4]336而且,就在魏晉禪代的當時,蜀初平,吳未滅,若不奉魏為正朔,則何以處置“根正苗紅”的劉禪?又何以號令天下以成統(tǒng)一之事?東吳因沒有道統(tǒng)的支撐而感到氣虛,司馬氏也不能憑“二次篡逆”就負負得正,堂而皇之去接過劉漢的皇統(tǒng)吧。越代而承雖古有其說,但皆口號而已,現(xiàn)實中遠不是那回事。
所以還需回到陳壽。他是三國紛爭的親歷者,書寫這段歷史時有“在場”優(yōu)勢,能近距離觀察各方政治的利弊得失。他把態(tài)度和意見表達于《三國志》之中。
他沒有象《史記》、《漢書》那樣以“一系”著史,而是根據(jù)史實創(chuàng)造了平行分述的著作體例,對魏、蜀、吳的歷史分而志之,各自成書。魏書三十卷,蜀書十五卷,吳書二十卷,其權(quán)重大體反映了三者的實力和地位,沒有刻意加以厚薄,更未用一方取代另一方。這樣安排意在表明,魏、蜀、吳是鼎足而立、互不統(tǒng)屬的政治實體,皆應對其歷史存在予以尊重,而不能以偏見是此非彼。進而言之,還有一層“微言大義”:陳壽試圖用這種暗示分裂的史家“書法”來襯托晉王朝之一統(tǒng)中華的恢宏氣象。作為晉人,此乃應有之義,而晉帝對此亦相當認同——下詔把《三國志》頒行全國。
同時,陳壽亦以“春秋筆法”指出統(tǒng)一的晉王朝在法系上的傳承依據(jù),這就是從曹魏而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在曹劉須二者取一時,他明確選擇了曹。他推尊曹操,贊曰:“運籌演謀,鞭撻宇內(nèi),攬申商之法術(shù),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yè)者,惟其明略最優(yōu)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1]55。其所著《三國志》,魏書排序第一,卷次最多,又系魏主于本紀(蜀主吳主系于傳),還附收外族外國的傳,顯示魏為中華正統(tǒng)的身份及在三國中的份量。尊曹是他毫不含糊的選擇。與其說這一選擇是他作為蜀漢舊臣在新的處境下不得不然的立場,毋寧說是歷史理性戰(zhàn)勝血統(tǒng)史觀和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結(jié)果。他明識歷史大勢,他對蜀漢并非無感情。他編撰《蜀相諸葛亮集》、《益部耆舊傳》等書,寄寓其對諸葛亮的敬意、對故舊的追懷;又不顧客觀力量的對比,把蜀漢置于東吳之前。但站在大歷史的高度,他須克制情感沖動和狹隘觀念,尊重史實。他只看到司馬滅劉的糾結(jié),而建不起蜀、晉之傳承,不能強為解說。且魏晉居中原,文化正脈所在,確非僻處西南的蜀漢所可比擬,此乃時人共識,他又豈能罔顧之?故他以禪讓為基礎(chǔ),建立漢—魏—晉的傳承譜系,軒輊魏蜀,實屬史家明智之舉。為使譜系邏輯嚴密,不致造成書寫混亂,他甚至避稱蜀漢的實際國號,以示尊曹。雖招致非議,實不無道理:既然決定了敘事主軸,那就一切服從大局,不宜喧賓奪主,三心二意。如果在“魏書”后綴“漢書”(且不論此“漢書”當從何人起筆為是),“魏主本紀”后綴“漢主本紀”,從歷史學角度看,明顯不倫不類。須在不失歷史本真的前提下對“書法”稍加變通,顧及大體,方是史家之大格局大手筆。
曹操在西晉被普遍尊崇。來自蜀漢的陳壽如此,來自東吳的陸機對曹操同樣贊嘆有加,其《吊魏武帝文》以駢麗文藻極力表彰曹操的文治武功和英雄氣概。那些原本就是北方的人物更不用說了?,樼鹜醵鼐坪蟆懊髦尽?、激賞“老驥伏櫪”的典故非常有名,“以如意打唾壺為節(jié),壺邊盡缺”[3]1122。太原孫楚也在征吳檄文中夸說曹操“征討暴亂,克寧區(qū)夏,協(xié)建靈符;天命既集,遂廓弘基,奄有魏域”[3]1039??梢娫谖鲿x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人們不僅不避談曹操,不僅不避忌魏與晉的關(guān)系,反倒公開言說和稱揚,有借重曹操及曹魏政權(quán)以自證自壯之意。無疑,對西晉人而言,受漢禪晉的曹魏不是負擔,而是一筆可資利用的財富。
把曹魏同樣當作財富來繼承的,還有西晉之后進據(jù)中原的一些少數(shù)族政權(quán),特別是后來統(tǒng)一北方的拓跋魏。前趙劉曜被人比作“世祖、魏武之流”[5]1004,后趙石勒亦曾得“神武籌略邁于高皇,雄藝卓犖超絕魏祖”[3]1138之贊。石勒臣下徐光還直言曹劉尊卑:“魏承漢運,為正朔帝王,劉備雖紹興巴蜀,亦不可謂漢不滅也?!保?]1138拓跋魏更因曾屢受恩顧于曹魏,以及與曹氏的血緣聯(lián)系[6],而公開尊曹尚魏。他們不僅立魏為國號,且于國家的禮儀法度亦步趨曹魏,服尚土德。
然而胡族的尊曹不同于西晉。西晉欲借之號令天下以助成統(tǒng)一之事,胡族尊曹則隱含漢胡對立抗衡的語境。他們來自戎狄地區(qū),是中華體制外的“野蠻人”,所以在進據(jù)漢族世居的中原大地后,身份認同和文化接受就成了穩(wěn)定統(tǒng)治秩序的必要舉措。他們需要確立存在理由。漢人的一些世家大族跟著皇帝跑南方去了,“正統(tǒng)”在哪里?文化的“根”在哪里?作為新來的體制構(gòu)造者,他們正好填補了空缺,搶奪著“正統(tǒng)”的闡釋權(quán)。他們在魏晉舊地盤上順勢接過尊曹大旗,沿續(xù)曹操在北國的“氣場”。曹操在政治、軍事、文化上的非凡作為令他們神往、稱羨,曹操的魄力、霸氣和特立獨行,他們也為之傾心,而更重要的,漢與魏的政權(quán)禪讓,使其有了重構(gòu)歷史話語的“法理”。既然魏可不按血統(tǒng)繼漢,那他們不也可楔進中華體制,不按(中華)血統(tǒng)來繼魏嗎?這里帶有文化禪讓的意味。他們理直氣壯自視為曹魏的當然繼承者,晉氏的平等競爭者。魏收《魏書》即以鮮卑北魏為中華帝統(tǒng)之正,稱晉為僭偽,列南朝諸氏入外國傳,其邏輯起點正是尊曹。尊曹既是他們消解戎狄色彩的護符,亦是其和東晉南朝爭衡的利器。
這激起東晉南朝的反彈,也拉開了尊劉的大幕,并造成尊劉與貶曹并舉的新態(tài)勢。東晉人本就懷著痛失中原、偏安江表的家國之恨,現(xiàn)在胡人又在文化上添堵,使其有了中華之統(tǒng)不存的隱憂,于是在新亭對泣、擊楫中流之時亦思考著維護正統(tǒng)的對策。當時,正統(tǒng)是生存正當性之本。晉從何來?按史實及西晉之說,乃是得自曹魏禪讓。然時移勢變,中原根基已失,胡人反客為主,打著尊曹旗號行爭奪正統(tǒng)之實,并數(shù)度南侵威脅生存,故原有國策已是窒礙難通的了,須改弦易轍,另起爐灶,重建話語體系。于是特定背景下,劉備被適時擁戴出場。
毋庸諱言,血統(tǒng)是劉備能在東晉南朝輿論場上勝出的首要因素。《漢晉春秋》將劉漢和蜀漢一氣貫下、一脈相連,顯然是“中山靖王之后”的名份在起作用。而“漢楚元王交之二十一世孫”[7]劉裕則更是心懷隔代“世仇”,以政治力推動尊劉與貶曹——誰教你曹氏父子當年狠心奪了俺劉家江山,讓皇叔飲恨于九泉之下的呢?宗室劉義慶編《世說新語》,史家裴松之奉文帝詔注《三國志》,皆多集曹氏貶損性故事與批評性文獻,很好地體現(xiàn)了主上的意志及時論的傾向。對劉宋來說,大力貶曹實則意味著以血統(tǒng)尊劉,兩者存在因果關(guān)系。
但劉備崛起還有更深層復雜的原因。當時內(nèi)憂外患頻仍,朝廷、社會須有標桿人物來統(tǒng)一思想、體現(xiàn)意志,劉備可謂適值其選。從外患上講,北南雙方水火不容,勢如當年的曹劉。既然北方尊曹魏、講禪讓,則南方當反其道而行之,定尊蜀漢、講血統(tǒng)之策,尊王攘夷,針鋒相對。司馬與劉雖非一姓,但同屬中華,有帝統(tǒng)傳承的充分正當性,遠非胡族之人所堪比擬。這里,狹義的血統(tǒng)論獲得了廣義解釋。更進一步地,可從此廣義血統(tǒng)論視角去理解《漢晉春秋》的邏輯關(guān)系,即其重新安排帝統(tǒng)譜序的內(nèi)在依據(jù)。習氏一改前人所定之史,彰顯其尊劉貶曹的傾向,這背后實是隱含了歷史書寫的現(xiàn)實語境,反映了時代思潮的變遷。他站在東晉而非西晉立場上,以“六經(jīng)注我”的精神著寫“新三國”,乃是為“當代人”寫史寫心,而非空疏不實的庸妄之論。其實說到底,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向來史家概莫能外,只是習鑿齒寫得更“當代”,以致讓后人感覺到突兀罷了。
再從內(nèi)憂上講,禪讓——亦即篡位——已成東晉南朝各政權(quán)的心腹之疾。許多人覬覦天下之柄,不斷上演謀篡戲碼,由此導致殺戮頻繁,兵連禍結(jié),生靈涂炭,政治板蕩。社會風氣被嚴重踐踏,生產(chǎn)秩序遭到破壞,政權(quán)結(jié)構(gòu)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當初是誰首揭這禪讓政治的潘多拉魔盒,把中國導入漫長亂世、無盡深淵的呢?是曹操!他假意步武周公,實則挾天子以令諸侯,邀賞九錫,升封魏王,“設(shè)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1]49,而其子終以篡漢。真是罪不容誅的惡行!那又是誰以興復漢室為己任,一生憂勤辛勞,念茲在茲,并以仁義之師揮戈向曹,“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呢?是劉備!他的草根性和平民化,他的堅持和韌性、仁政和道義,都為人們所稱道。特別是對大漢的忠心不二,在東晉南朝尤具表彰意義,時人拈出之,以為揚忠懲奸,儆戒當世。
這一意涵乃是習鑿齒作《漢晉春秋》的直接動機?!稌x書》本傳:“是時溫覬覦非望,鑿齒在郡,著《漢晉春秋》以裁正之。……蜀以宗室為正,魏武雖受漢禪晉,尚為篡逆,……明天心不可以勢力強也?!保?]1089桓溫欲行篡逆,習氏著史以阻其圖謀,并因尊劉貶曹而達到目的。且不論史家褒貶是否真能令“亂臣賊子懼”,但劉備被推尊的特定背景于此可知。此外,千古一相諸葛亮也是習氏尊劉的重要因素。諸葛亮曾隱居襄陽,是習氏深為景仰的鄉(xiāng)賢。他親去諸葛故宅憑吊作銘,贊其高風亮節(jié)。二人堪稱隔代知音。成都武侯祠有聯(lián):“異代相知習鑿齒,千秋同祀武鄉(xiāng)侯?!笔菫榈弥?。諸葛亮受命白帝城卻始終謹守臣節(jié),不改初衷,這不啻是燭照當今謀篡者奸心的一面鏡子,舉之定能收警戒阻遏之功。簡言之,《漢晉春秋》是一部標舉史鑒、以忠燭奸的史書,并為后世的尊劉貶曹思想張本。
“文學”的介入使人心天平進一步向劉備方面傾斜。作為史家,習鑿齒只是在學理上論辯是非,而劉義慶、裴松之則別求支援,從文學領(lǐng)域獲取尊劉貶曹的炮彈。《世說新語》就不用說了,它是著名的筆記小說,具載三國以來妙人妙事,其間的虛與實乃在顯隱微茫之際。裴注雖稱史筆,以補缺、備異、懲妄、論辨為旨,然稱引著述之宏富,以致數(shù)倍于本志,其中所存史籍佚文實不乏事跡、文字之俱足可觀者。二書的虛構(gòu)性、文學性、趣味性不僅改變了三國史的敘說方式和認知面貌,還大大提高了尊劉貶曹的社會認可度。尤其曹操故事,更以內(nèi)容的有趣、形象的鮮明、細節(jié)的生動而被津津樂道。算計、奸詐、殘忍……,種種丑化曹操的段子讓人在不知不覺中顛覆了“魏武帝”曾經(jīng)的高大形象,使之逐步負面化、定型化。劉、裴的主要訴求或許在尊劉,但貶曹卻運作得更成功。他們從文獻或坊間多方擷取異聞雜說,以犀利、細膩的筆觸寫曹說魏,把曹氏父子刻劃得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不僅讀來趣味盎然,且令曹氏之惡無所遁形。文學在此時的歷史書寫中扮演雙重角色:既使歷史人物變得豐滿可感,又使其偏離歷史真實。由于受眾廣泛,半史半文、亦史亦文的《世說》和裴注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成為尊劉貶曹思想日益發(fā)酵的“原酵母”。
南朝也有“逆勢”尊曹之時。蕭梁君臣雅好文學,由是愛及三曹詩文,并推尊其功業(yè)。武帝就當仁不讓,喜歡拿威名赫赫的曹氏父子來比方自家人,其子亦多稱羨曹氏。另外,蕭統(tǒng)《文選》兼收諸葛亮和三曹之作,純以文衡人,而尤屬意于子建之才。文學批評家劉勰、鐘嶸同樣對三曹所開創(chuàng)并代表的建安文學給予極高評價。蕭梁的尊曹因《文選》的廣泛流傳而深刻影響了唐人。
南北分裂所造成的尊劉與尊曹的橫向?qū)α?,到了唐宋變成縱向上的分趨兩途,即大體說來,唐人主流傾向是尊曹,宋人反其道而行之,轉(zhuǎn)向尊劉。
先說唐人。唐人酷愛修史論史,僅唐初就官修私修了廿四史里的八部,但他們對三國史卻選擇去尊重陳壽,沒有橫加改寫。這就意味著走尊曹尚魏路線。事實也是這樣:雖朝廷并未欽定哪一方,但多數(shù)人仍把欽敬、仰視的目光投向曹操。出現(xiàn)這種情況,和一代英主太宗皇帝不無關(guān)系。他有鑒于隋末動蕩,欲向歷史中覓取治國之道,于是一面命人修治晉隋諸史,一面親預史傳史論的撰述。三國人物中,他極青睞曹操,有“幾為完人”之嘆,并寫《祭魏太祖文》以評其功過是非。他分析了漢末形勢,指出“立忠履節(jié)”、安定時局的可貴,故繩之曹操,則既作“觀沉溺而不拯,視顛覆而不持,乖徇國之情,有無君之跡”的嚴厲批評,也予“棟梁之任,同乎曩時,匡正之功,異于往代”的大力肯定,并以伊尹、霍光這兩位史上賢相來比附之[8]130。顯然,此一評價有褒有貶,比較全面而超脫,不象南北朝人那樣非黑即白、執(zhí)于一端。但太宗對曹操還是側(cè)重于肯定,個中原因既在于由曹魏至北朝再至隋唐的內(nèi)在政治淵源(根基都在北方),亦更在于曹操和太宗所共有的憂國憂民之情。曹操曾佇立古戰(zhàn)場臨風灑淚,吟唱“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9]325的悲歌,太宗也多行“亡卒遺骸散帛收,饑人賣子分金贖”[10]54的善政,兩人的悲憫之心何其契合、又何其令人感動啊!太宗的曹操論為本朝定下了基調(diào)。
嗣后,四杰、陳子昂、李白等文壇巨擘為反對沿襲自南朝的靡弱文風,弘揚“時代主旋律”,便大倡剛健向上、慷慨多氣的建安文學,由此而辟出一條尊曹尚魏的新途徑。陳子昂標舉“漢魏風骨”,稱贊建安、正始文學“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12]893,李白也稱說“蓬萊文章建安骨”[11]1077,并大聲疾呼“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11]91!建安文學展現(xiàn)了三曹的文采風流,也豐富、美化了唐人對三曹的歷史認知。李白高唱“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11]225,張說追念:“魏文帝之在青宮也,好古無怠”[8]2265,杜牧惋嘆“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12]6026……三曹形象在人們的吟唱與抒寫之中變得鮮活、豐滿起來。
當然,唐人看三國已比較超然、灑脫,不再糾結(jié)于現(xiàn)實政治利益,由此拉開歷史的距離和縱深。這表現(xiàn)為,他們尊曹而不佞曹諛曹,也不貶損劉備,在論述上取自由、多元的精神。和前后各代相比,曹劉并尊可謂唐代三國論的特色。尤其諸葛亮,在唐人筆下格外光彩照人:“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13]1931,“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13]3857……為何諸葛亮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呢?因為唐代士人在他身上投射了心影,找到了共性。諸葛亮是三國時少有的庶族知識分子和平民政治家,有著撫安天下心憂黎元的普世情懷,也有擘畫三分建功立業(yè)的進取精神,他憑借才干與努力白手起家,艱難創(chuàng)業(yè),終于出將入相,安定蜀漢,成就了大事業(yè)。他的氣質(zhì)風范令唐人折服、傾倒,他忠心報國、舍生忘死的品質(zhì)為唐人所推崇,還有,他和劉備之間“一體君臣祭祀同”[13]3854的默契,也是唐人誠心向往的境界??梢哉f,諸葛亮是唐人勾勒的一道歷史風景,被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定位,引以為共鳴,并寄托了雄心。唐代國力強盛,氣勢恢宏,科舉制又開始打破士庶藩籬,下層士人多么渴望能成為諸葛亮后身啊!不難看出,唐人尊劉有著和南朝不同的內(nèi)涵和意義。
杜牧對周瑜的調(diào)侃乃至輕慢可反照出唐人尊崇諸葛亮的用心。周瑜是赤壁之戰(zhàn)主將,功業(yè)、聲望實不讓于諸葛亮,加之人材出眾,文武雙全,如花美眷,閨閣昭傳,在風流文雅的大唐理應更受人待見。但事實正好相反,原因何在?乃在于他身上缺少一種品質(zhì)和精神,缺少激勵、感動人心的力量。他眼中只有東吳,沒有天下。他身為士族,一生都高高在上,從無向下看的意念,也沒有由下而上的奮進與波瀾、升騰與激蕩。赤壁之戰(zhàn)之能成功,偶然而已,運氣而已。兩相對照之下,只有諸葛亮才堪稱人生楷模。
唐宋易代。政治社會的巨變和思想文化的流轉(zhuǎn)改變了人們對三國的觀察視角,曹劉論述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即由唐之尊曹或曹劉并尊變成了尊劉貶曹。從更廣的時域看,這一轉(zhuǎn)折尤具意義:宋代以前各代,尊曹是立論的主要基點;自宋至清,基點發(fā)生位移,尊劉成為一面倒的傾向。換言之,宋人的尊劉貶曹是一種劃時代的歷史性超越。
章學誠:“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吳、蜀,習鑿齒為《漢晉春秋》,正其統(tǒng)矣;司馬《通鑒》仍陳氏之說,朱子《綱目》又起而正之?!保?]335梁啟超:“主都邑者以魏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為宗子。而其議論之變遷,恒緣當時之境遇?!保?4]312他們根據(jù)《資治通鑒》以曹魏紀年的事實,推斷北宋人還是尊曹的,到南宋朱熹方始有尊劉貶曹思想。這需要有所辨析。司馬光說:“然天下離析之際,不可無歲時月日以識事之先后。據(jù)漢傳于魏而晉受之,晉傳于宋以至陳而隋取之,唐傳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齊、梁、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年號,以紀諸國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5]806其意是,之所以以曹魏紀年,不是要宣示尊曹,乃是史家按禪讓邏輯而不得不然的做法,否則大宋立國(亦得自禪讓)就無從談起了。既要理清并尊重客觀存在的歷史線索,又要杜絕禪讓故事的再次發(fā)生,則司馬光在以曹魏紀年的同時必當作一個“非尊此而卑彼”的聲明。這是時代帶給史家的糾結(jié),而這一糾結(jié)恰好顯示出人們對曹魏(后世一連串“革命”亂局的始作俑者)的真實態(tài)度。
其實司馬光曾借孫權(quán)之口痛罵過“老賊”曹操[5]768;而當時對曹操不“感冒”的亦非司馬光一人,文學巨子歐陽修、蘇軾的批評更為直白、激烈。歐陽修:“嗚呼,漢魏之事,讀其書者可為之流涕也!其巨碑偉字,其意惟恐傳之不遠,豈以后世為可欺歟?不然,不知恥者無所不為乎!”[15]1134乃直斥曹魏欺后世、不知恥。蘇軾緊隨其師,多次指責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一生奸偽”、“非英雄之語,乃女子之狀”,還對丕、植相殘予以撻伐:“此其父子兄弟且為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16]701議論之尖銳遠過前人。他又以文學之筆嘲笑、奚落兵敗赤壁的曹操(《念奴嬌·赤壁懷古》:“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前赤壁賦》:“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又:“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令其奸雄形象開始成型。
《東坡志林》卷一有一則記載透露了北宋民間的消息:“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故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16]720是說至遲到北宋中葉,民間已廣泛流傳三國故事。其實民間論曹劉古已有之。早在三國時東吳就有《曹瞞傳》這樣的反曹書。南朝《世說》、裴注對民間傳說多有吸收。唐李商隱寫兒童“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12]6299,表明民間大眾對三國典故已頗諳熟。北宋人愛聽說書,汴京出現(xiàn)“說三分”專家霍四究。盡管如此,蘇軾的記載仍彌足珍貴。他第一次捕捉到來自下層社會的聲音,并敏銳感受到這種百姓口碑乃是統(tǒng)治者論述轉(zhuǎn)型的民意基礎(chǔ),故進而評曰:“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時值通俗文藝的勃興,民眾在歷史評判中不再沉默和缺席,而是用腳來投票,表達意見與心聲。這不能不影響到那些留意民情的士大夫,并進而被整合到統(tǒng)治思想中。
官、民兩方的分進合擊、殊途同歸,使尊劉貶曹成為此后歷代不可逆轉(zhuǎn)的社會思潮。宋代統(tǒng)治者把稱雄北方的曹操視同晚唐五代禍亂國家的藩鎮(zhèn),故轉(zhuǎn)用貶抑,否定曹魏,借以反對武力征伐和拳頭政治,弭息割據(jù)亂源。國家重文輕武,思想界理學漸興,儒家的忠君愛民思想成為士大夫們競相標榜的政治品格。民間亦大行忠義之風,與主流相呼應。于是,背儒禍漢的曹魏遭到排斥,建安文學被束之高閣,代之而起的是蜀漢,以及久被冷落的孫吳。劉備變身為仁民愛物的明君。關(guān)羽走進神廟,成了千古忠義之圣。連孫權(quán)和周瑜也以清新俊朗、英姿勃發(fā)的英雄形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總之,三國論述處在大破大立之中,三國人物形象被顛覆性地予以重塑。
由于丟失中原,偏安江南,南宋人重新獲得了東晉南朝時代的歷史觀察視角并紹承其立場,大力推動尊劉貶曹思想的向前發(fā)展。朱熹是這一思想的激進推手。他不滿司馬光的拖泥帶水,在《通鑒綱目》中毅然拋棄曹魏紀年,改奉蜀漢之正朔,以之紀諸國歷史,從而貶斥曹魏于無地,不給正統(tǒng)論爭留下任何空間。他又撇開史的糾結(jié),從綱常倫理的高度去裁判曹劉,論定是非,使尊劉貶曹由一種素樸的意識上升為“思想”,從而變得牢不可破。隨著朱熹權(quán)威的最終確立,曹操被全民輿論的口水“淹”成了咸魚。
南宋其他人士則不僅尊劉,且似乎對東吳更為青睞。這或許是政治重心移向東南,和東吳政權(quán)惺惺相惜的緣故吧?!扒Ч沤?,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想當年,東吳處境艱難,危如累卵,正賴孫權(quán)的英雄與謀斷,才在爭戰(zhàn)夾縫中生存下來,并維持了較長國運。而當下不也恰好需要這樣的英雄嗎?故“生子當如孫仲謀”!人們情之所至,愛屋及烏,對孫權(quán)太子孫登亦贊賞有加:“德兼于能,知人則哲,深達治要,臨歿一疏,不論三代以前,三代以后,世子、藩王之賢少有及者,同時曹子桓、子建何足道哉”[17]!以曹氏兄弟為墊腳石,襯托既不出眾也不出名的孫登,真是別出心裁。追捧孫劉之時,南宋人對曹氏卻是毫不留情,竭盡痛罵、辱罵之能事,以致無以復加。他們罵曹操是賊、鬼蜮、胡虜,罵曹丕是秦二世,是被烹的蟹……號召人們徹底清算曹氏的罪惡:“邦命中興漢,天心大討曹”[18]。在促迫環(huán)境下人們以意氣解史讀人,此時即便讓曹操身兼百口,也只好回天無力、望洋興嘆了。
綜上所論,歷代對曹劉評價的變化,皆與一定的時代背景和政治需求相糾結(jié),亦視評價者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政治條件、現(xiàn)實需要,以及由此決定的感情傾向而定。人們也許可以從這一變化中把握時代的消息。當然,也不能因為這一變化的存在而陷入歷史相對主義的泥潭,否認對歷史人物評價的客觀性,造成一種歷史評價完全無準而可任意為之的錯覺。
[參考文獻]
[1]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諸葛亮.出師表[M]∥蕭統(tǒng).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房玄齡.晉書[M]∥二十六史.海南:海南出版社,1999.
[4]章學誠.文史通義[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
[5]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2007.
[6]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合肥:黃山書社,1999: 97.
[7]李延壽.南史[M]∥二十六史.海南:海南出版社,1999: 665.
[8]董誥,戴衛(wèi)亨,曹振鏞,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 1983.
[9]郭茂倩.樂府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白居易.白居易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1]李白.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2]曹寅,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3]杜甫.杜甫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14]梁啟超.梁啟超選集[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6.
[15]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國書店,1986.
[16]蘇軾.蘇軾全集·文集:卷3[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7]葉適.葉適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0.
[18]陸游.劍南詩稿:第5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623.
[責任編輯:林漫宙]
Respecting Cao Cao or Liu Bei: On the Historical Disputes from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to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ies
YAN Meng-chun
(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6,China)
Abstract:The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respecting Liu Bei but depreciating Cao Cao,as a mainstream thought commenting the figures during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since the Yuan Dynasty,undergoes a historical process.When the war happened among the three kingdoms,the tripartite in the north and south formed the conflict between respect for Cao Cao and depreciation of Cao Cao.After abdication of Wei Dynasty to the Western Jin Dynasty,the respect for Cao Cao became the unified thought.Later the Eastern Ji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advocated the respect for Liu Bei,thus leading to th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northern respect for Cao Cao and Southern respect for Liu Bei,which entangled the realistic political interests till the Tang Dynasty.However,the people of Tang Dynasty showed equal respect for Cao Cao and Liu Bei while the people of Song Dynasty respected Liu Bei and depreciated Cao Cao with the entirely opposite comments,which also exhibits the historical disputes from realistic politics.
Key words:historical view of Three Kingdoms; respect for Liu Bei but depreciation of Cao Cao; Cao Cao; Liu Bei; evolution
[中圖分類號]k 23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1710(2016) 01-0058-07
[收稿日期]2015-10-27
[作者簡介]嚴孟春( 1975-),女,江蘇鎮(zhèn)江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