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
1
林師傅頂喜歡人家稱呼他為林師傅了。
有人叫他林大哥,有人叫他老林,也有人叫他林先生,當然這種稱呼少之又少,多半是廣東本地人會這樣喚他,他們還不叫林先生,直接把“先”去了,叫做林生。開始林師傅覺得有點擔不起,先生到底是尊稱,然而來廣東久了,聽他們喚誰都是先生,張生、李生、趙生……后來也就不以為意了。也有人直呼他名字的,這個就更少了,幾乎沒人這樣白眉赤眼地喊過他全名,除非是上醫(yī)院。拿著病歷,捏著掛號單,耳朵就機靈地豎著,怕錯過了就診。但猛一聽有人喚他,林師傅還是有點驚,有點不像稱呼自己的感覺,總是駭?shù)靡汇?,然后到人家叫上第二遍第三遍時,才答應(yīng)一聲,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不過,林師傅身體很棒,基本上輪不到醫(yī)院叫號的小美女護士逮著機會叫他全名。所以,林師傅還是叫林師傅。
林師傅住在工業(yè)區(qū)的宿舍樓里。
他所在的這房,是個四人間,挺干凈的。靠里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洗漱挺方便。正屋里一溜四張高低床,下鋪睡人,上鋪擺些各自的私人物品。林師傅很喜歡這個工業(yè)區(qū),一直跟著老板,換過好幾個地方,老板從小作坊到小車間再到現(xiàn)在這棟大廠房,宿舍樓就屬這個工業(yè)區(qū)的最好了。工業(yè)區(qū)雖然不在鬧市,但地處喧嘩的區(qū)中心,晚上有時候出門逛一圈,大商場小店面都開得挺晚,街上人也多,哪兒哪都燈火輝煌,哪兒哪都人影幢幢。
其實林師傅是有家的,在深圳的家。有家就是指有老婆的地方。林師傅的老婆住在龍崗,租了個一室一廳的農(nóng)民房,正室里面有雙人床,廳里面有電視機,衛(wèi)生間隔在封閉的陽臺里。廣東人對衛(wèi)生設(shè)施看得比較重,再簡陋的出租屋里一般也有沐浴設(shè)備。林師傅的老婆又在陽臺的另一半放了張長板桌,裝了一個煤氣灶,引了水龍頭,置了些鍋碗瓢盆,就成了廚房。這個家就蠻像個家的感覺了。
林師傅的老婆是做家政的,鐘點工,周一到周五都給別人做飯,還帶打掃房間衛(wèi)生。并不全是一樣的主顧,但生意從沒斷過,每天也排得滿滿的,這樣下來,林師傅的老婆就沒可能給自己和林師傅做飯了。既然有老婆的家也吃不上一餐熱菜熱飯,而且龍崗又離工業(yè)區(qū)那樣遠,林師傅索性就一直住在宿舍里,老板的公司往哪兒搬,林師傅就隨著公司的宿舍一起搬,一年兩年的,都有上十年了,每到周六的晚上才回去。因為老板的生意一直還不錯,周六總是要加班的,而且老板一直比較靠譜,周六從來沒短過他們的加班費,所以林師傅也蠻喜歡周六加加班的,然后晚上乘公交車回去,有時候也坐坐地鐵,耗在上面一兩個小時,到了家,就能和老婆過個愉快的周六晚上和周日白天了。
老婆周日不做飯。老婆說,一周五天十五餐都給人家做飯,早煩了。所以,到了周日,都是林師傅做。七點鐘就起來了,然后去遠一點的菜市場走一圈。林師傅不愛去超市買菜,他覺得那里的東西又貴又不新鮮。他喜歡和菜市場的小販討價還價,有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有買家挑三揀四的主人氣。林師傅一直覺得自己有優(yōu)越感,因為自己是工人,而且是有技術(shù)的工人,用老家長久以來的說法,就是有手藝的人,而有手藝的人,走到哪里總是有驕傲的資本的。林師傅也有主人氣,便是在這種異鄉(xiāng),畢竟也過了十來年了。深圳就是有這樣的好,你只要自己覺得是主人,就是主人了。它不排外,不擠對外鄉(xiāng)人,它的通用語言是普通話,誰都能講上那么點兒普通話。所以,在深圳待熟了,林師傅就覺得自己是深圳人了。林師傅不像有些小年輕那樣,尋死覓活地非要在這塊土地上買下自己的房子才覺得是這塊地的主人,非要死乞白賴大費周折地把戶口弄進這座城市來才覺得自己是深圳人。林師傅可不這樣想,林師傅覺得,主人的感覺,是要你自己覺得根基穩(wěn),自己覺得沒站在別人的地盤上,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生活。反而,有時候回到老家,倒總覺得哪兒哪都是陌生氣。同年齡的人沒話可說了,街坊也沒多少好拉呱的了,他們和林師傅好像錯了一個時代,錯了一個世紀,那么緩慢地生活,時間永遠是富余的,好像人就站在老家的街上,等著時光慢慢地過來,等著歲月緩緩地趕上來,自己挾著時間這么再耗上一陣子,離一輩子也就不遠了。
老家的氣氛讓他覺得待不住,可能也和他這么多年飄零在外有關(guān)……
從菜市場回來,就在小廚房的板桌上,細細地洗切剁拌,這飯菜兒,卻都是老家的味道,有時候還會燉點湯,也是摻著老家的味道。有一次,林師傅聽陳小姐說,應(yīng)該入鄉(xiāng)隨俗,到了廣東,就該習慣廣東的飲食,不油不咸,清清淡淡,因為這地方天氣潮熱,瘴氣濕氣挺重的。林師傅什么都喜歡聽陳小姐的,陳小姐還是他的老鄉(xiāng)呢,但唯獨飲食這一塊兒,隨不來。他還是喜歡咸香油重的口味,怎么也改不掉,這樣一來,就收拾了一桌的家鄉(xiāng)菜,辣爆紅菜薹、茼蒿炒臘肉、紅燜臭千張筒、干燒叼嘴魚,最后再一碗熱騰騰的蓮藕排骨湯。老婆過來說:“嚄,你每回都像是在過年呢!”饞手饞腳地趕快跟著布碗分筷。
這一桌,可以吃兩餐,中午的,晚上的,然后呢,林師傅不在家里過夜了,耗到老婆開始興高采烈地看《非誠勿擾》,他就準備趁著夜色回宿舍了。
老婆似乎也習慣了,這么多年,幾乎沒怎么黏著他。這一天,倒有話對林師傅說:“老二說,他想考到深圳來。”
林師傅愣了一下,把拉開的門復(fù)又關(guān)上。林師傅有兩個兒子,大的上了西南政法學院,已經(jīng)大三了;小的去年沒考好,摸了個二本的邊,但小的挺不服氣,因為高中成績一向拔尖,所以鉆了牛角尖,一定要考個好點的大學。
“深圳?深圳的什么大學???”林師傅對大學挺有研究的,這幾年和兒子們一起鉆研過各地的大學。
“深圳大學唄!兒子說那個什么扣扣的老板就是這大學畢業(yè)的,他就想和那扣扣的老板讀一樣的大學,做一樣的工作?!崩掀诺卣f。
林師傅倒不是落伍的人,他知道扣扣,雖然沒有扣扣號,但聽小談他們念叨這玩意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他也知道那只小企鵝現(xiàn)在是如何滿世界地翻云興浪的。
“只是,花費可能多一些??!”林師傅終于嘆出了自己的擔心。
深圳可不像別的城市,在這邊的花銷,可不是一般人能供得起這里讀書的大學生的。
林師傅沒給個主意就抬腳走了。他不喜歡星期一起早費一兩個小時去趕路,他不喜歡掐指算著時間氣急敗壞地怨怪剛跑了一班公交或地鐵,他不喜歡遲到。
真的,林師傅從來不遲到。像真正的工人師傅一樣,像他所知道的工人階級的定義一樣,林師傅是有時間觀念和組織紀律觀念的,他總是會對自己嚴格要求。
2
現(xiàn)在這個國家,所有在生產(chǎn)線上工作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被稱作農(nóng)民工。
工人就是工人,為什么一定要強調(diào)是農(nóng)民工人呢?林師傅有點硌硬這個詞,覺得它牽強矛盾,用詞完全不準確。
林師傅是農(nóng)村的,但是林師傅是工人,嚴格地說,林師傅當過真正的工人。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事了。聽著好像特遙遠,尤其加了“上世紀”幾個字,就有一種特歷史特蒼涼的感覺,但林師傅喜歡這感覺。
那會兒他已經(jīng)說了對象,來年就要結(jié)婚,然后在老家的村里準備就這樣過上一輩子。結(jié)果有了次機遇。有個遠房的叔叔,一直長久地在省城生活,那趟回鄉(xiāng)趕上清明祭祖,在村里待了兩天,酒后拍了胸脯,硬把林師傅帶到他工作的地方當學徒去了。
這在村里是件大事。去城里,去城里的工廠,去城里的工廠當學徒,那不是要成為吃商品糧的城里人了嗎?那不就是真正的工人了嗎?工人,那可是一個多么遙遠多么神圣多么有力量的詞匯!
遠房的叔叔有點尷尬地解釋,說并不是能成為真正的城里人,也并不是真能領(lǐng)到能吃商品糧的購糧本,現(xiàn)在城里比早前開放多了,工廠也沒那么嚴格的要求,工人的身份也遠沒有原來那么絕對了。有些雜事需要有人做,遠房的叔叔頓一下,問林師傅,雜事你總能做吧?總之勤快就行,到時候我總可以教你些技術(shù)。
林師傅沒想那么多,一想到能到城里,能進城里的工廠,他的心就蕩漾開了。林師傅什么也沒多問,只把頭使勁地點著,像個搗衣的棒槌。
收拾了一點隨身的物件,林師傅就跟著遠房的叔叔來到了那個在省城的大企業(yè)。
大企業(yè)的廠區(qū)和宿舍是分開的,由砌著碎玻璃的圍墻把家屬院和工廠區(qū)分隔開來,看著就覺得挺肅穆,似乎如果是一般人就不能進去。大企業(yè)有好幾個門,朝東朝南朝北地開著,每扇門都有門房,都有嚴肅得不露笑臉的守衛(wèi)把著。正門開得特別闊,大鐵門好像永遠關(guān)閉著,兩邊豎著很長的白底紅字的牌子,左邊寫的是:國家××部直屬軍工企業(yè);右邊寫的是:湖北武漢國營××廠。
林師傅不是一來就辦了手續(xù)能進廠的。好像還拖了一陣子,每天住在遠房叔叔小小的套房里,總覺得有些憋屈。
嬸嬸也在上班,說是快退休了,在企業(yè)辦的另一家附屬工廠做事。那家附屬工廠好像是專為企業(yè)職工的家屬辦的,不是國營的,有另一個稱呼,叫集體制,主要給企業(yè)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做外殼加工和包裝箱什么的。不過聽嬸嬸說起來,也挺全備的,有財務(wù)室、廠長室、技術(shù)科什么的,還有自己的食堂。嬸嬸就在食堂里做事,每天回來,身體上總帶著鋪天蓋地的菜腥味。
叔叔家里有兩個孩子,論輩分,是林師傅的堂弟和堂妹,都在上著學。堂弟大一點,讀高中,看起來功課挺緊張的,每天披星戴月地來回。早晨很早就起來了,弄得睡在小廳房里臨時搭鋪的林師傅總是被吵醒,然后就再也睡不踏實了。堂妹在讀初中,挺傲氣的一個小姑娘,身子還沒開始拔高呢,心可著實不矮了。有次堂妹在樓下和同學們分手,林師傅聽到堂妹抱怨:“最煩家里來鄉(xiāng)下人了!拎袋蓮藕,就冠冕堂皇地在我們家可以耗上一兩個月呢!”林師傅聽了不免一臉的羞,他連蓮藕都沒拎一袋呢,母親就讓他拿了點自家曬的紅薯片便過來了。
家里的氣氛并不是很好,每天都沒什么笑聲,大家都不大吭氣,嬸嬸倒肯多講兩句話,但因為是大嗓門,林師傅老以為嬸嬸是對他發(fā)火生氣。林師傅不知道是叔叔家里每天如此,還是他來了后才這樣,心里一直難受得要命。堂弟有時候也和他寒暄兩句。有一次家里沒人,堂弟不知為什么挺早就回了,找了兩根脆黃瓜,一根自己咬了,一根硬遞給林師傅。堂弟挺知心地對林師傅說,他一點也不想考大學,他覺得太累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懂吧?”堂弟問他。林師傅當然懂,林師傅也是考了兩年沒考上,如果能考上大學,那命運早就改寫了。
但林師傅點著頭,沒多發(fā)泄。高考是林師傅的硬傷,他曾經(jīng)以為可以改變命運的一樁事,被他自己不得要領(lǐng)的天分埋葬了。他曾經(jīng)的夢想,曾經(jīng)奢望改變命運的契機,全一股腦兒地拴在十幾年的寒窗苦讀上,如果讀出去了,就是大學生了,就再也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地過父輩一般的日子了,就能分配到城市里,就能成為城里人,就能永遠改變自己和下一輩的命運了。
“可是我真不想拼這個命了,現(xiàn)在路多著呢!我們樓上的總工程師,兩口子都是大學生,又能怎么樣?我朋友販一天西瓜賺的錢,都比他們兩口子一個月掙的還多呢!”林師傅愣了一下,倒真沒算過這么細的賬。“可是,”林師傅囁嚅了一下,“總是有文化才好??!”
“屁!”堂弟滿懷激憤地吐出這個詞,隨后他們再沒怎么聊過了。
那一年,叔叔家的兒子高考落了榜。復(fù)讀是怎么都不可能的,那小子挺堅決的,他說他熬了多少年,再也不想過高中那種苦日子了。叔叔急得抓耳撓腮的,想讓堂弟讀個技?;蛘呱蟼€職業(yè)中專,甚至想提早退休,讓堂弟頂職直接去企業(yè)。叔叔給堂弟擺了一系列的工種,鉗工、焊工、鏜工、電工……叔叔說,他這副老臉,車間主任總還是看一看的,為廠子里做了那么多貢獻,廠里也有政策,解決一個子女就業(yè)問題,不說易如反掌,也不是多難的事,總不至于待業(yè)在家。可是堂弟死活不干,堂弟說,打死他也不想當工人!
工人怎么了?林師傅有點錯愕地看著這一家子的鬧。他那天終于明白,自己人生中覺得最稀罕的事,在另一些人眼里,其實一錢不值。
堂弟扯了個包袱就跟著別人南下了,他說他要做生意:“這世界,可不是工人的天下了。當家的都說了,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一定要先富起來!”
林師傅的手續(xù)終于辦下來了,叔叔那天挺高興的,家里炒了點小菜,還喝了點小酒,叔叔酒酣耳熱之際,一直夸耀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林師傅看出叔叔得意的滿足,在這家企業(yè)二三十年,也是從小學徒開始做起的,到老了,還因為自己的聲名和人緣,終于把自己的某個親戚也能安插進企業(yè)里。這在老家,可以供多少年的談資?
林師傅終于進了廠子,還在單身宿舍分下一張床鋪,雖然是八個人的大通鋪,但因為再也不用看叔叔家里人的臉色,那種輕松的自由感,把那張狹小床鋪帶給他的逼仄,風一樣地攆走了。
分配在電工班,做維修工作。好像因為林師傅畢竟是高中畢業(yè)生,當時廠里統(tǒng)計辦的人還專門看了他的高考成績,覺得林師傅的物理還算不錯,而且正好電工班走了兩個師傅,人手實在不足,林師傅就得了個漏寶,進了叔叔口中說的特別吃香的電工班。
3
周日的晚上,回去的車挺順溜的,林師傅十點半就到了宿舍。
小談半倚在床上發(fā)微信聊天,一會兒叮咚一下,一會兒又叮咚一下。小談的表情挺滿足的,有時候會竊笑一下,有時候又對著對面白色的墻壁發(fā)一小會兒呆。
小談睡在林師傅右邊,小談的東西和林師傅一樣,也收拾得有條不紊。當然也有不一樣的,宿舍里的另外兩個小伙子,就是上鋪睡覺,下鋪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能說人家亂,但洗了的衣服和沒洗的衣服就這樣胡亂堆在一處,除了他們自己清楚,可能別人就都覺得和沒洗一樣。林師傅看不慣他們。林師傅其實對他們很多地方看不慣。但林師傅不說,也懶得說。有時候林師傅就只會說下小談,因為小談聽他的,會上心,有點像自己的孩子一樣,確切地說,有點像那會兒在大企業(yè)里,林師傅的師傅對林師傅那樣。嗨,那會兒的師傅,可是真正的師傅啊,對學徒要求特別嚴格,但是真有什么岔子,也都是師傅頂著。那會兒的師徒關(guān)系,可不就和父子關(guān)系一樣嗎?
林師傅覺得自己也是小談的師傅。小談分在林師傅這個組里,算是林師傅的助手。所以林師傅常常就擺下傲氣,淡淡地批評和指正一下小談,小談倒也很聽話很乖覺地改正了。
林師傅確實是有傲氣的,車間里的人都知道。很多人不大和林師傅說話,就是受不了他的傲氣勁。愛搭不理的,也不怎么笑,什么人???你以為你是誰?!但這都是背著林師傅發(fā)的牢騷,當面,誰敢呢?因為,林師傅就是師傅,是真正的師傅,車間里技術(shù)上的活兒,連技術(shù)部有些工程師都得抓耳撓腮的事,放到林師傅這邊,三搗鼓兩搗鼓的,就總能解決了。你說,這能不服嗎?小談也就為這個,頂服林師傅了。
林師傅問:“還沒睡覺?。俊?/p>
小談有點恍惚,心思還在微信上面,悠悠地應(yīng)一句:“啊,這么早,沒睡意呢!”
林師傅想,小談微信里聊天的那個人,應(yīng)該是個女孩子。
小談不大像東北人,個兒很小,說話聲音也挺慢的。林師傅記得小談第一天來公司,大伙兒在工休的時候問他,你哪兒人啊?在深圳,凡人一見面,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鄉(xiāng)關(guān)何處。小談?wù)f,東北的。有個東北的小伙子就帶著很重的東北口音問,東北哪旮瘩哈?小談愣一下,答,遼寧的,遼寧鐵嶺的。喲,鐵嶺啊,大城市來的哦!大伙兒就都給了這么一句,哄堂大笑了一番。小談羞聲羞色地就進入他們里面了。
小談勤快,見活兒就干。除了維修這一塊兒,只要一得空,或者人家一叫“談子”,他立馬幫人干這干那,包裝啊,清掃啊,焊板啊,測試啊,叫干什么干什么??墒橇謳煾挡淮笙矚g小談這樣,他總覺得小談應(yīng)該有點拿,搞維修的,是個技術(shù)活兒,不是勤雜工,得端著,而且,技術(shù)維修上的事,總是學無止境的,有空,不如自己多修煉一些。技術(shù)上的問題解決了,人家才會覺得你厲害,才會尊重你,才會瞧得上你啊!
想要說說他,但林師傅止住了話題。小談有小談的苦衷,自從出了那件事后,大家其實都有些可憐小談。林師傅看著小談專心致志地聊微信,有些到嘴頭的話,就止住了。
現(xiàn)在這個世道,有些事情不能想多了,想多了,就挺害怕的。
去年年底公司開年會的時候,小談有點喝高了。陳小姐過來敬酒的時候,大家都差不多喝得有些醺醺然的。陳小姐過來在林師傅旁邊的空位上坐下,問:“那個小談,他沒什么事吧?”
林師傅看一眼,小談在窗口邊倚著,目光有些茫然。
陳小姐又小聲地對林師傅說:“剛才我聽小談?wù)f,‘你們沒失去,怎么知道失去的滋味?”陳小姐撲哧笑了一下,“他怎么這么哲學?”
小談是在辭職半年后又重新回的公司。陳小姐當然不知道小談為什么辭職,更不知道小談為什么半年后又再回公司。其實,陳小姐能記住小談姓談,就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林師傅頓了一下。林師傅倒什么都不想瞞著陳小姐,但他又怕陳小姐知道后擔心,就咬著下嘴唇,糾結(jié)了半天。
陳小姐又回頭望一眼小談?wù)f:“你看,他把整個身子都吊在窗臺上,看著讓人怪擔心的?!?/p>
林師傅就沖著那邊叫了下:“你們把窗子關(guān)一下好不好?這風吹的,有些冷哦!”可是并沒有人理會他。
林師傅小聲說:“小談,他前年不是回去過嗎?結(jié)婚去了。”
陳小姐笑笑地應(yīng)一聲:“哦,現(xiàn)在是回來掙奶粉錢吧?”
林師傅看陳小姐一眼,陳小姐馬上止住了笑:“天,還沒有孩子?。俊?/p>
林師傅說:“你可別擔心,我怕說了你會擔心?!?/p>
陳小姐問:“怎么了?”窗口真的吹來一陣風,把陳小姐的頭發(fā)弄得有些亂了,陳小姐捋了下劉海,把嘴唇湊到酒杯邊,淺呷了一口紅酒。林師傅想,這個年會,她敬了三四十桌酒了,也不知是不是有點醉了?跟小姑娘的時候比,她現(xiàn)在倒越來越大氣了,能大方地喝點酒了,她知不知道,她微醉的酡紅的臉,其實真的非常好看呢!
林師傅低下眼睛,用手去摩挲自己面前的酒杯。林師傅喝的是啤酒,他其實是能喝白酒的,但他怕自己萬一過了量,失了態(tài)總不好。
“小談結(jié)婚才三個月,老婆就跳江了。然后……可能怎么也想不通,小談那性子,他家里人也怕,說還是讓他回深圳打工算了,否則怕犯病。唉,誰也不知道,他老婆為什么跳江。聽說是個湖南妹,我還見過的,挺朝氣的一個小姑娘……”
陳小姐愣在那里,眉頭微蹙起來,擰了個結(jié)。她半晌才說:“啊,這么大的事,怎么沒誰告訴過我?”她起了身,拿著紅酒杯朝小談的方向走過去?!班?,”她笑笑地招呼了一聲,“怎么也是冬天呢!把窗戶閉了吧,怪冷的!”她縮了縮肩。
旁邊的人連忙把小談拉過來,趕緊地關(guān)了窗戶。
林師傅看著陳小姐又繞到另一張桌子那兒去了,滿臉笑容地俯下身子問公司的人吃好了沒有,還說要再加個甜湯。
4
林師傅在企業(yè)里干到第三個年頭的時候,陳小姐分來了。
那會兒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很時興長披發(fā)和長裙子,陳小姐就是披著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穿著齊腳踝的裙子,裊裊婷婷地走進企業(yè)里的。
陳小姐不是省城人,她生長在一座小縣城里,后來在省城讀了四年大學,就分在了武漢。
陳小姐來企業(yè)的時候,分在計劃處。一間很大的辦公室,里面整齊地放置了七八張大桌子,一堆四五十歲的男男女女,已經(jīng)像耗了半世紀那么長的時間困在那里很久了,陳小姐的到來,無疑給計劃處帶來一道亮麗的風景。她喜歡穿裙子,冬天穿厚的呢裙,夏天穿清清涼涼的薄紗裙,穿著雙漆皮的高跟鞋,總是很早就過來,拎著兩個熱水瓶去茶水房打開水,或者,俯下身子,細細地把那些辦公桌很仔細地用抹布擦得干干凈凈。
陳小姐一直做著收發(fā)文件的事務(wù),有時候兼抄抄寫寫的工作,有時候謄寫兩千多職工的檔案材料,甚至,處理打雜的事宜。比方說,座椅壞了,燈管不停地閃動,處長辦公桌的臺燈不亮了……
林師傅有時候會被叫到計劃處來修理電器,無非是換換燈管,檢修下臺燈,或者維修下突然短路的線路,都是些比較輕松的活計,家常的小事件。林師傅來企業(yè)三年了,最主要的工作是維修車間里的那些機械設(shè)備,那些笨拙卻霸氣的大機器,那些能被操作員擰著按鈕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的大型航車。林師傅在機械方面仿佛有著天生異稟,從小電器到大機器,他仔細一琢磨,三下五除二就弄明白了,連林師傅的師傅都覺得林師傅是個成器的人才哩!林師傅自己也喜歡修理那些車間的設(shè)備,他最有成就感的時候,都是在車間里。那些不再運作的機器,讓他搗鼓一下午,或者一整天,又能吭哧哧運行的時候,帶著滿身的機油味的林師傅,自我感覺是最帥氣的時候。他能從那些工人眼里,那些真正的工人眼里,看出從里往外涌的對他的尊重和佩服之情。
但是,因為陳小姐分來了計劃處,林師傅就開始喜歡接他們處的電話,總喜歡往陳小姐的計劃處跑,幫計劃處干些在維修組里被嗤之以鼻的小活計。
而且,如果陳小姐的宿舍里誰的電器壞了,或者有人悄悄地用電爐子而把整幢宿舍弄短了路,林師傅也會忙不迭地趕緊拿上工具箱,有模有樣地去修理。
林師傅大概是有點喜歡上陳小姐了。但那時候林師傅已經(jīng)結(jié)了婚,鄉(xiāng)下的老婆也已經(jīng)懷上肚子里的第一個小子,不論在哪個年代,連暗暗地想想這種事,也都是不被允許的。林師傅控制得了自己的行為,卻不想控制自己的念頭。林師傅對自己說,有人喜歡翁美玲,有人喜歡劉曉慶,還有人喜歡剛剛走紅的楊瀾,把她們的美人頭照片貼到墻上,天天看,我就喜歡一下陳小姐,還沒誰知道,總不至于傷天害理。林師傅就從心里原諒了自己,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喜歡上了他所認為的明星。
分來的大學生,沒成家前都住在單身宿舍里,兩三個人一間房,有時候男男女女還約著出去一起吃飯喝酒。他們?nèi)际峭獾厝?,至少不是武漢本地人,雖然大學分配后戶籍變成了武漢市的,但林師傅能感覺到他們的無法融入,還有那種由表及里的一絲惆悵。他們大都沒什么架子,和林師傅一樣,住一樣的屋子,用一樣的公共澡堂,進出一樣的公共廁所,在食堂吃一樣的飯菜。他們有時候也會約林師傅,還有別的單身宿舍的工人師傅,叫著一塊兒出去,到那種剛時興的大排檔上,一起熱鬧。他們酒量不大,老喝醉,喝醉了,就說胡話。林師傅便揣摩出了他們的郁郁不得志,那種把社會想得太過美好的失望,那種對工作里復(fù)雜的人事的手足無措,那種曾經(jīng)對事業(yè)太過理想化而現(xiàn)實如此瑣碎的無能為力。
林師傅說:“你看看你們,你們是天之驕子,以后,這企業(yè)就是你們的,你們會是工程師,總工程師……”他看一看陳小姐,陳小姐在一邊沒有喝酒,她在喝一種汽水,默默地笑著,或者隨口附和兩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會是會計師,總會計師?!彼狸愋〗闶菍W財務(wù)的,學經(jīng)濟管理的,不知道為什么,會被分到計劃處,每天處理一些瑣碎的文件。當然,比起那些學環(huán)境保護的,學企業(yè)管理的,學辦公自動化的,卻分到車間里去打雜要好很多了——聽說企業(yè)辦公室的位置早擠滿了,新來的大學生,都得先到生產(chǎn)一線去鍛煉幾年再說——編制是按國家政策來,位置可是企業(yè)說了算。
是的,開始的時候,林師傅能感覺出陳小姐的朝氣和活潑,還有那種從身體里往外發(fā)散出的對未來的向往。但漸漸地,陳小姐也會說:“好像讀了那么多年書,卻只用了幾頁書本上的知識,就可以處理現(xiàn)在的工作了?!?/p>
林師傅走在陳小姐的身邊,陳小姐身上有股非常好聞的淡淡的香味,不濃,但悠悠的,讓人覺得特別舒服。林師傅小聲地說:“你總有一天會不一樣的,書總不是白讀的。不像我們……”林師傅頓一頓,他想,這種話總可以對陳小姐說的,“我進廠子都覺得是爹媽半世修來的福分,我們再怎么干,也和你們不一樣,你知道的,我們永遠只能是臨時工……”是的,林師傅是臨時工,所做的活兒是一樣的,甚至更多些,但他的編制永遠沒可能轉(zhuǎn)正,他的工錢永遠是計劃外的一部分,不是國家正兒八經(jīng)地給他的,他沒那個身份!每次分獎金的時候,每次分勞保用品的時候,甚至每回在節(jié)假日企業(yè)分福利的時候,永遠是正式職工的一半!那種委屈,那種憋悶,常人能體會得到嗎?林師傅不是不知足,路也是他自己選擇的,比起鄉(xiāng)下,比起鄉(xiāng)下的同齡人,他已經(jīng)混得相當不錯了。但也就是個“混”字,他還能出息成什么樣?
那幫分進來的大學生又喝多了,一起在唱一首流行歌曲,走調(diào)走得非常離譜,大家前推后搡,左搭右拐的。商家有點不高興,說好像賬算錯了,少收了十瓶啤酒的錢,但空瓶子怎么也找不著。林師傅看見了,是有些空瓶子,東倒西歪地藏在幾張短腳凳下。林師傅心里有些好笑,不知道是這些大學生故意的,還是真沒留心呢?
天上的月亮挺清朗的,那會兒還有著透明的夜空,星星在夜空里干凈地閃爍。二十多年前的夜空,也還是多少有些純潔的色彩的,雖然那些東倒西歪的大學生,多少有點毀滅了林師傅對大學生曾經(jīng)的向往和崇拜。
“你不要這樣說,”陳小姐慢慢地吐出蓮花般的燕語鶯言,二十多年過去了,像小時候蕩漾著的秋千,還在林師傅的腦海里不停地晃過來蕩過去,“我們都是平等的!”
5
公司生產(chǎn)的主線是自動化機械手,可以代替工人在生產(chǎn)線上流水作業(yè),實行自動化裝配和檢測。兩年前引進的項目,現(xiàn)在技術(shù)越來越成熟,今年公司得到了國家級“高新技術(shù)企業(yè)”的稱號,在海外的銷售量激增。
每次產(chǎn)品包裝前都檢測得非常認真,一而再再而三地核查,因為這種機械手是用來組裝精密儀器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是精心計算好的程序來控制的,所以不能出一點岔子。
車間里其實氣氛挺好的,除了林師傅有點悶,工人們平常還是挺快樂的,一邊組裝產(chǎn)品,一邊還能插科打諢,還有的互相調(diào)個情。車間主任對這些管得并不嚴,只要產(chǎn)品能按期完成,只要產(chǎn)品不出差錯,車間主任一般都不會老著臉說工人。
“咱們出的這些貨,聽說國內(nèi)有些制造手機的大廠家都要訂購了。技術(shù)部現(xiàn)在在制作這個項目呢,手機的PCB也用咱們這機械手組裝了,好像蘋果、三星什么的,都有可能訂這種貨呢!”車間里有人說。
“那敢情好啊,我們老板可要發(fā)財了!”有人起哄說,不知道是揶揄呢,還是真心替老板高興。真說到錢,比如拿下一個大項目,老板和辦公室的那些銷售員可能就飛黃騰達了,工人卻賺不了多少,所以大家也不是特別關(guān)心。但如果晚上或者周六周日能加加班,那倒不錯,因為加班費挺高的,這就比較實惠了,所以如果公司下單頻繁的話,也算好事。
林師傅很喜歡加班,如果每天真做到六點整下班的話,回到宿舍里倒無事可干了。他記得原來在廠子里他也是喜歡加班的,雖然那會兒沒什么加班費,但耗在單位里,不知道為什么,林師傅就覺得踏實。林師傅不喜歡空空落落的生活,他覺得那樣的生活堵得慌,他喜歡生活動起來的感覺。
小談又跑去包裝組幫忙了。
貨堆得山高,得一點一點地貼標簽,海外市場部的銷售員會自己打標簽,因為怕包裝組的弄不清外語,一張張都打得非常仔細。國內(nèi)市場部的就不那么松快了,得包裝組自己打印,然后再貼到每個產(chǎn)品上,貼到每個包裝盒上,裝走線圖,裝一應(yīng)配件,最后再分門別類地裝進大紙箱里,再牢實地封箱,打上捆綁帶,然后把每批貨物按生產(chǎn)單號分好,千萬不能弄錯了,北京的貨不能發(fā)到成都去(有兩次是出過這種差錯的),再分批次地交到前臺,安排貨運公司取件發(fā)貨。
小于說:“煩死了,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了!”
小談就跑到小于那邊,小聲地說:“你別嘟嚷了,我不都過來幫你了?”
小于的聲音很小,是向小談裝嗔弄嗲的,小談的聲音也很小,是真心過來配合她的。但車間里那會兒挺靜的,生產(chǎn)線那邊的幾個嫂子就撲哧笑出了聲,互相擠著眼睛,活絡(luò)的話語就從眼睛里面泛出來了。
林師傅從維修間里探出頭望了一眼,嘆嘆氣,想想,按下了在大庭廣眾下說道小談的念頭。
他很想對小談?wù)f,好好地再談場戀愛,娶個開朗活潑的姑娘,你還這樣年輕,這輩子還長著呢!但有什么用?小談肯在技術(shù)上聽他的,生活和感情上的事,卻從來避重就輕。
前段時間小談迷上了洗板組的小金。小金是個胖姑娘,高壯的身板,怎么看和小談都不般配。然而小談就像吃了藥一樣,鞍前馬后地陪著人家,人家走哪兒,他就走哪兒,人家想吃零嘴,他就給人家買零嘴。小金是個嘴挺饞的姑娘,零嘴就沒間斷過,林師傅不免替小談心疼小談的錢。春節(jié)回廠后,眉飛色舞的小金說在老家訂了親,有了歸宿的姑娘就有點端著了,決然不再接受小談的左奉右陪和小恩小惠。小談終于灰溜溜地放棄了。
如果說追求小金還讓人多少有點想得通的話,接下來對小于的黏稠勁,就讓大家伙覺得不可思議了。
小于是有婚姻的人,還是一個兩歲男孩的媽。她老公在東莞和老鄉(xiāng)包工頭一起監(jiān)理著一個項目。平常兩口子雖說聚少離多,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倆公婆感情不睦,相反,小別勝新婚,但凡小于的老公得空,兩個人黏糊得讓多少小夫妻羨慕呢!
小談這是為哪樁呢?
車間里有人大聲說:“我講個段子,剛在微信上看來的,說是德國和日本經(jīng)過六七年的努力,終于設(shè)計出了一種機械手,能把不小心漏裝了香皂的包裝盒在生產(chǎn)線上分揀出來。這項研究得到了巨大的成功,馬上準備批量投放到生產(chǎn)線上。結(jié)果,當他們到中國的工廠來做推銷的時候,很誘惑地說如果發(fā)生了空包裝盒你們?nèi)绾翁幚頃r,拉長把他們這些專家和營銷人員帶到流水線上,讓他們看看中國工人是如何分揀的。你們猜怎么著?中國的工人直接拿了把大風扇,對著流水線上的包裝品,這么一吹,呵!所有的空盒子都被風扇吹走了……”大家使勁笑起來,那人接著說,“什么高科技啊,什么德國日本的專家啊,吃那么多干飯整出這么個勞民傷財?shù)耐嬉鈨海Y(jié)果還抵不上我們中國一個工人的智商呢!”
“那是,要是我們真用上腦子,哪有他們那些破爛發(fā)明的事???”有人附和著,大家笑成一團。
“可是,如果真這樣,就怕我們工人到時候都沒飯吃了……”另一個維修組的羅師傅倒嚴肅得擔上了心。羅師傅不太招人喜歡,廣東普通話講得太過別扭,容易鬧出笑話,有時候又喜歡和女工開玩笑,有點咸豬手的嫌疑。他的這番話,招致了大家的齊心反駁。
“中國這么大的地方,人口那么多,不就是仗著我們?nèi)斯け阋藛幔空鎿Q了機械手、機器人什么的,老板得花多少錢啊?比雇我們要花得多吧?”
“那倒是,機械、電子這類玩意兒,總是會壞掉,會磨損,會過了保修期,維修成本那么高,總不如我們這些人工便宜……”
“說起來真是心酸,一個人倒下了,后面一堆的人填補你的位置呢,你看我們這里,缺誰也沒見轉(zhuǎn)不起來過。要是機器不動了,那可真麻煩了,養(yǎng)機器總比養(yǎng)我們?nèi)速F吧!”
小談還在和小于聊天,一邊包裝一邊說:“要是我們這兒也用上了機械手、機器人,你這個組是要最先被淘汰的?!?/p>
小于嗔怒地打了小談一下。
小談?wù)J真地說:“你這種工作是最簡單的,肯定是從最簡單的淘汰起了!”
小于說:“淘汰就淘汰,我還可以跟我老公混呢,我還可以去開小賣鋪呢,就像街口那家,專賣給小孩子,生意可火著呢!”
小談的語氣有些淡下來了:“你退路還挺多!”
小于說:“那是,我的路多著呢!”
小談就生了氣,把包裝的東西一推,回自己維修組這邊來了。
6
周六晚上到家的時候,《非誠勿擾》已經(jīng)放完了。老婆看見林師傅回來,忙起身給他倒了杯菊花茶,說是做工的一家給的,是挺好的野菊花,“廣東人,特別客氣,說是夏天泡一杯,瀉火很靈的?!?/p>
林師傅跑到廚房那邊,掀開鍋蓋,揭了碗底,都是空的,就有點氣咻咻了:“怎么你周六也不做飯的?”
老婆有點驚異:“咦,周六我都是隨便吃上一口的。你不是周六總吃過了再回的嗎?我以為你吃過了,哪里會留什么飯菜?”
林師傅按捺住火氣:“就是我不吃,你也給自己弄點吃的吧,周六你在家,總不至于湊合著過吧?”
老婆看了看林師傅的臉色,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就不再吱聲,繞過了那個話茬,林師傅便拾了枚蘋果解饑。
老婆說:“老大來電話了,說馬上就開始實習了,他不想考公務(wù)員,沒那個背景,就是考上了,如果沒有后臺和靠山,一輩子也升不上去,他說他已經(jīng)和幾個比較有名的律師事務(wù)所接觸上了?!?/p>
工作上的事情,林師傅插不上嘴。兒子已經(jīng)快大學畢業(yè)了,比他懂的要多得多,這些事還拿來和父母商量或者通告,已經(jīng)相當尊重父母了。公務(wù)員不公務(wù)員的,林師傅雖然略明白一些,但也不太奢望什么,反正兒子總歸是大學生,這身份就已經(jīng)超過林師傅這個父輩了。
“老二這周也來電話了,說已經(jīng)定下了,一定要來深圳?!焙⒆佑惺裁词逻€是喜歡跟母親說,雖然母親幾乎什么都不大懂。
“可是,深圳大學也不算什么特別好的大學吧?”林師傅皺了皺眉頭。
“深圳大學不也是一本嗎?”老婆小聲地說。老婆應(yīng)該是想念兒子了,巴心巴肺地養(yǎng)大了兩個孩子,上初中時這倆小子就離家去了縣里讀書。男孩子,知事晚,從小在村里生村里長,固有的怕事,縣中學要求比較嚴格,稍微遲到了,就錯過了吃飯的時間,老二甚至有一個月的時間連早飯都沒吃過。正拔身子的時候,抽成了一根樹條。親戚說到老婆這里,老婆就丟了林師傅,獨自跑回老家,硬是起早給老二送早點,讓怯怯弱弱的小子慢慢適應(yīng)了中學生活,才又返回深圳。林師傅想說,男孩子,總得吃點苦頭的,可是心里也有點疑惑,有些苦頭,真沒人為吃的必要了。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誰又比誰賤呢?陳小姐一直說,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林師傅倒不擔心老二考不上深圳大學,他擔心的是在深圳讀大學的開銷,這兒,可比內(nèi)地的生活水平高多了啊。
“我倒是想留一個在身邊,周六周日過來,還可以打打牙祭。再說了,他就喜歡深圳大學的計算機系,他就想畢業(yè)后能進那個扣扣公司,他說想和他自小崇拜的人上同一個大學,能在他們的公司工作。”老婆還在一邊絮叨。林師傅卻在心里悄悄地算著賬,老大明年六月份就可以正式工作了,老大懂事些,一直自己在外兼職賺著學費,助學貸款在畢業(yè)前應(yīng)該可以還完了。老二九月份入學,這段時間艱難點,但怎么也能撐得過來。或者,可以直接找一下陳小姐,聽說公司一直是有政策的,對考上大學的員工家屬,有一定的補助。那會兒老大上學的時候沒敢申請,聽說這個政策只對辦公室人員有效,不過,如果找找陳小姐,也許可以破個格,再怎么講,林師傅家可是出了兩個大學生,還都是一本呢!
陳小姐的辦公室在這幢工業(yè)樓的六樓,在林師傅他們維修組的樓上。樓上似乎一直沒什么動靜,林師傅支著耳朵聽過,從沒聽到陳小姐應(yīng)該有的高跟鞋的橐橐聲,也沒聽見過陳小姐桌子椅子的挪動聲。有時候林師傅很好奇:她平常在干什么呢?
林師傅本來想上班的時候去找陳小姐,后來覺得,上班時間還是做上班的事情比較好,就挑了個吃完午飯的時間上樓了。他知道,陳小姐并沒有午休的習慣。
陳小姐的門掩著,好像在跟一個男聲說著什么。因為公司辦公室的里壁都是用一半毛玻璃一半透明玻璃裝飾的,林師傅影影綽綽地可以看出那個男人是國內(nèi)銷售部的馮經(jīng)理。林師傅便在玻璃壁那里停了下。
他看見陳小姐本來坐著的身子站起來了,穿過馮經(jīng)理和她隔著的那個大臺桌,上來開了門。
陳小姐開心地笑一下:“林師傅啊!稀客,稀客!”
馮經(jīng)理沒有起身,但抬起頭友好地沖林師傅點了點——這也是看在陳小姐的份兒上,平常的馮經(jīng)理,眼睛都往天上看的。
林師傅有點囁嚅:“我沒打擾你們吧?”
陳小姐說:“哪里能呢?”陳小姐竟然去給林師傅倒了一杯白開水。林師傅這時候注意到了,陳小姐穿了一雙粉紅絨拖鞋,難怪平常在下面聽不到陳小姐高跟鞋的踢踏聲。
馮經(jīng)理有點坐不住了,起了身,要走的意思,陳小姐說:“辭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兒,你再考慮考慮。我也只是給你個建議。前臺嘛,也不用干那么多事情,其實我覺得,前臺只要是個漂亮女孩子就行了,言語機靈些,總是代表公司的門面和形象,你說呢?”陳小姐莞爾一笑,但有點不容置疑的決斷。林師傅一下明白了,馮經(jīng)理是想開掉前臺的那個女孩子,陳小姐沒同意。
前臺的女孩子其實挺好的,就是有時候在業(yè)務(wù)上稍有點笨。不過就像陳小姐說的,前臺要那么好的業(yè)務(wù)干什么?林師傅一直不喜歡這個有點自大的馮經(jīng)理,動不動就跑下來對車間的工人發(fā)一通火,產(chǎn)品上一有岔子,其實很多時候是用戶自己不大會用,馮經(jīng)理也立馬沖到車間里,把所有的工人好一頓數(shù)落!工人們都說,正兒八經(jīng)的老板也沒像這樣嘚瑟呢,就他,怎么那么狂的脾氣?!
馮經(jīng)理低聲下氣地出去了。
這家公司,陳小姐是老板娘,但陳小姐一點不像老板娘,她也頂不喜歡人家叫她老板娘。她喜歡人家叫她陳姐,或者,叫她的英文名字,琳達。陳姐,琳達,來人或者公司的人,都這樣喚她,有時候也叫她陳總,她都蠻開心的。
但林師傅一直沒改過口來,他不叫她陳姐,不叫她琳達,甚至也不叫她陳總,二十多年了,林師傅在心里在嘴上,一直叫她陳小姐。
很多人提醒他,在二十一世紀,特別是在廣東這個地方,早就不稱呼人家小姐了,那簡直就是罵人的稱謂了。
可是林師傅改不了,他不知道怎么稱呼陳小姐,就一直固執(zhí)地把陳小姐鎖在二十多年前的記憶里,連稱謂也不改動了。二十多年前,小姐是個美麗的稱謂,是對有氣質(zhì)的女人的敬語,是對一個有知識有教養(yǎng)的女孩子的尊稱,那個稱為小姐的女孩子,必定是知書達禮的,必定是裊裊婷婷的,必定是繡口錦心的。那個時候,小姐是陳小姐這樣的女孩子才配的稱謂。
7
公司包了四臺車,去鄰近的惠州秋游。
每年公司都組織一場秋游,地點不遠,大都不出省的。有一年公司接了筆大單,完成生產(chǎn)后,大家浩浩蕩蕩地去了趟桂林,結(jié)果在漓江的時候,可能因為旅途勞頓(畢竟只能利用周六周日的時間),有兩個北方小伙子差點淹到江里喂了魚。老板從此鐵了心,怎么也不肯出遠門了。
陳小姐沒和老板坐一輛車。有時候大家真感覺不到她是老板娘,她老是像和老板脫離似的,有她自己獨立的空間,像那些公司的高級金領(lǐng)一樣,管著自己的一攤子事兒。
大家把最前排靠近司機的位置讓給陳小姐,陳小姐笑笑,摁住了給她讓座的小談和小于,在林師傅身邊坐下了。
“沒帶老婆過來?。俊标愋〗惆涯R摘下,笑笑地問林師傅。
林師傅搖頭:“沒呢,孩子這兩天在家里,她想陪陪孩子?!敝鷮W借款的事很快就批了,陳小姐幾乎沒怎么猶疑,就給財務(wù)部批了單子,每個月會從林師傅的薪水里面扣,但不計息。另外,公司贊助了五千元。老二已經(jīng)在深圳大學安營扎寨了。
愛玩的馮經(jīng)理正好在這臺車上,先是搞猜謎游戲,過了會兒,又開始唱歌。外貿(mào)部的唱英語歌,內(nèi)銷的劉美女唱美聲,年紀大一點的唱兒歌,公司的貨運司機竟然唱起了國歌。小談呢,本來不想唱的,輪到他這里,一車的人都不饒,他就和小于唱了半首《心雨》。有人還在起哄,要他們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小談的臉刷地紅了,小于也不是愛鬧的人,擰著衣服角,看車窗外的風景。
車上的人員分配,是行政部給弄的,工人、技術(shù)、銷售,白領(lǐng)、藍領(lǐng)、金領(lǐng),每輛車都平均安排了。可能是老板的意思,大家一年到頭的,三層樓的公司,有時候竟都照不到一面,就趁每年的這個機會,全體員工一起磨合認識下。
陳小姐小聲問:“現(xiàn)在的小孩子,什么玩笑都能開。我聽說小于不是有老公孩子的嗎?”
林師傅盯著小談和小于,確信他們聽不見他的話,用手遮著自己的嘴,悄聲告訴陳小姐:“不是玩笑,至少小談應(yīng)該是認真的?!?/p>
陳小姐“啊”了一聲,眉頭皺了下,沒再追問。
小于是陳小姐的供應(yīng)商介紹過來的,說是供應(yīng)商的堂妹還是表妹什么的,放在自己公司里不大好管,就讓陳小姐收下了。
林師傅嘆口氣:“現(xiàn)在的風氣……”
陳小姐沒再接話。
溫泉幾乎被公司包下了,女賓男賓從各自的換衣間出來,穿著泳褲和泳衣,扭扭捏捏羞羞澀澀地把自己曬在平常一貫衣冠楚楚的同事面前,馬上就結(jié)了伙,三三兩兩地去泡溫泉了。
林師傅一個人慣了,他掉了單,泡了幾個養(yǎng)生浴,牛奶湯、紅酒湯、玫瑰湯、果醋湯什么的。在泡礦物湯的時候,碰到了也是形單影只的羅師傅。羅師傅倒是好熱鬧的人,林師傅最怕碰到他,因為羅師傅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而且羅師傅是客家普通話,聲音嘎嘣脆,嗓門像塞了把柴火的爐膛,讓人燥得慌。羅師傅對林師傅說:“我剛聽見你給陳姐說小談小于的事了?!绷謳煾档芍劭戳_師傅,羅師傅大大咧咧地笑一下:“我就坐在你后頭,我就想聽你和陳姐說什么,結(jié)果就聽到了唄!”林師傅差點氣得從湯池里坐起來,甩身走掉。
羅師傅說:“看來小談是待不住了。這種事,老板肯定怕出岔子。逢到別的正常人還好,小談,”羅師傅點點自己的腦袋瓜,“小談腦筋有毛病得很呢!”
公司前年出過事的。檢測組的一個女工,因為紅杏出墻,死活要跟老公離婚,結(jié)果老公天天打上門來,終于有天耐不住,拿刀子捅了那女工和她的“親愛的”。事發(fā)在周日,一對“狗男女”正好在366大街閑逛看電影,所以公司也沒太操心。公安局簡單做了幾個工友的筆錄,最終也沒死人,所以以女工辭工結(jié)束了這場在公司里人人相見而談的“大事件”。
林師傅突然覺得有些后悔,因為他的多嘴,會不會導(dǎo)致小談的離開呢?這孩子,個性這么怪僻,幾乎就沒個朋友。本來老婆出事就給他造成了那么大的打擊,萬一這下工作也沒了呢?
羅師傅推推他:“我要是小談,就等著老板來辭我。主動辭去員工的,得多支付三個月的薪水呢!現(xiàn)在深圳,你要是不要求特別高,到哪兒不是做?工資能相差多少?我們這些農(nóng)民工,起薪都差不離,再加能加到哪兒去?滿打滿算像你我,算是個技術(shù)工了,再怎么也超不過五千吧?小談也別死心眼了,換個地兒,還能明天白日地泡小于呢!新地方,誰管那些閑事。你說是吧?”羅師傅用光溜溜的肩膀使勁地碰一下林師傅的身子,林師傅覺得一陣泥鱔挨上身般的惡心。林師傅皺著眉頭起了身,硬硬地離開了羅師傅。
到底是秋天了,午后的秋風有些冷颼颼的感覺。年輕人還在到處瞎泡,搭伙結(jié)伴地去水上游樂區(qū)玩。林師傅看著陳小姐,她穿了條淡藍色有褶皺的連體游泳衣,顯得皮膚白凈,身材也姣好。陳小姐笑嘻嘻地,一直在婉拒馮經(jīng)理讓她一起組隊去高空漂移的項目。林師傅可不大敢玩這個項目,主要是不大想在年輕人面前出洋相。他倒是和兒子們一起玩過一次,那是好幾年前了,沖下來的時候,他臉都白了——到底歲月不是和人的膽子一起成長的。
陳小姐硬是被幾個銷售部和財務(wù)部的人拉上去了。林師傅看著陳小姐勉強上山的身影,嘴角笑了一下,稍微替她擔了點心。
出溫泉口的地方,是個優(yōu)雅的小型廣場,支了好幾個毛篷,放了幾把竹桌、幾把藤椅,有免費的蒸拇指紅薯、煮花生,還有花茶。
林師傅在身上搭了條藍浴巾,揀了個位置坐下,要了杯花茶。
正前方是一只雕塑的巨型烏龜,趴在一個蓮花池里,抬臉對著太陽,表情笑瞇瞇的。緩慢的性子和人生,也算是現(xiàn)在養(yǎng)生的重頭戲,符合溫泉這種閑適的環(huán)境。遠處是灰蒙蒙的山,在太陽照徹過的午后,也是懶洋洋的。林師傅突然想到那大山深處的人,慢悠悠地過著一輩子不用思索的人生。如果幾十年前,林師傅沒有到過武漢,沒有在武漢品嘗過工人的那種生活,他也不會那么膽壯如牛地來到深圳,投奔當年的“同事”陳小姐的公司。他大約是會過那種大山里的人生,像他的父老鄉(xiāng)親一樣吧?他們這種年齡的人,如果不是沒有了土地或是赤貧如洗,怎么樣也可以在自己的鄉(xiāng)土熬上一輩子的。
林師傅約略有了些傷感。
“怎么你也躲到這里來了?”陳小姐竟然披著條白色浴巾,坐在了林師傅的身邊。
林師傅嚇了一跳,馬上假裝側(cè)下臉,抹凈剛才溯源不知的淚滴。
“我看到你去和他們玩高空漂移了呢,怎么樣,害怕嗎?
“沒……”陳小姐拖長了聲調(diào),“馮經(jīng)理和我上去的時候,還在給我鼓氣,說人生總該瘋狂一回吧?嗐,就他這話,讓我清醒了,我早瘋狂過了,不用再拼老命了。趕緊下來撤了!”
林師傅忙說:“什么老命,你還是那么年輕,都沒怎么變呢!”
陳小姐笑一下:“你還記得我年輕時的樣子???年輕真好,什么都敢說敢做!”陳小姐后來是自動離職離開企業(yè)的,陳小姐找了個對象,她要和她的那個他,在南邊開辟自己的天地!
林師傅看著那只老龜,石砌泥壘的巨龜,嘆一聲:“你從來沒變過呢!”一樣的容顏,一樣的身材,一樣的微笑,一樣的那種平等——她隨意地和林師傅像老朋友那樣拉呱,二十多年前的陳小姐,一如既往。
8
小談從技術(shù)部辦公室回來了。一圈的人放了手上的活兒,問他怎么回事?小談不吭聲,直接回自己的維修桌去了。
他倒不是裝酷,他本來就酷,如果酷代表不愛言語,不肯講話的話。
林師傅一直替他擔著心,怕公司因什么由頭辭掉他。現(xiàn)在的公司紀律和政策都挺嚴,據(jù)說準備上市,所以基礎(chǔ)工作都得做到位了,有個上市公司的樣兒。前段時間就有一批人辭工了,因為現(xiàn)在考勤制度特別嚴厲,五分鐘的遲到早退都得扣一百元錢。有些人受不了了,反正到哪兒都是干,自個兒卷了鋪蓋走掉了。
小于借喝水的工夫走到小談那邊,用手臂捅捅他:“怎么說???工程師還有主管叫你進去做什么???”
小談眼睛望了望小于,林師傅突然就看見了里面漾著的那股笑意:“說是想提我做技術(shù)骨干,以后機械手那一塊兒,讓我跟著全面負責呢!”
小于差點大叫起來:“那你不是要進技術(shù)部了?”
小談使勁地點著頭。
林師傅有點想不通,小談雖然業(yè)務(wù)上特別要求上進,活兒也干得特別嚴謹,但技術(shù)部可是個人尖兒齊聚的地方,全是名牌大學出來的畢業(yè)生?。⌒≌?,他怎么可能輪得上呢?
小談?wù)f:“好像是老板說的,要在維修組里面弄幾個熟手培養(yǎng),這比招進來的大學生還管用些——因為我們比他們要熟悉公司的產(chǎn)品!”
小于笑道:“怎么就選上了你?”
小談有點羞澀:“可能是技術(shù)部的人覺得我還行吧?!?/p>
一起被選到技術(shù)部的還有兩個維修組的工人,都是年輕人,在公司也都干了三年多了——這也算是不容易的,在深圳,工人一般都不會長久地在同一個工廠里干上那么久,特別是年輕人!
林師傅的心有那么一點被蟲子咬了一口的感覺,不是馬蜂,就是那種小蟲子,在熟睡中,你根本體會不到自己皮膚被它們叮過一小口的感覺,但是在靜思中,就那么一動不動的白日冥想里,你會感到那么小的一個生物對你的侵害,如果你在意,真的是種灼痛的感覺了。
整個維修組,除了羅師傅,就數(shù)林師傅的技術(shù)頂棒了,就數(shù)林師傅待在公司里的年頭最長了。但技術(shù)部沒有選擇他,老板也沒有旁敲側(cè)擊過問這件事,陳小姐,那就更談不上了,陳小姐從來就不管技術(shù)部的事。
林師傅深深地失落了。
林師傅覺得自己老了。
還沒到五十呢,就要被淘汰了。
曾經(jīng)在大企業(yè)里,五十正是頂天立地的時候,是被人喚作“老師傅”最受人尊敬的時光,是可以有點拿有點端的感覺,是技術(shù)爐火純青的時候,是可以根本不把一幫小犢子放在眼里的日子了——管他那撥小犢子是辦公樓里的團委書記,是廠辦年輕漂亮的女秘書,還是清華大學畢業(yè)過來的已經(jīng)是助理工程師的大帥哥。
騎自行車進出廠門可以偏腿點地作勢下來卻揎響鈴鐺絕塵而去,廠長見了他們都要點頭問候,食堂師傅也不敢不在他們湯勺里多放一枚氽湯肉丸,徒子徒孫在工前侍候著……是的,那是他們的天下,工廠——工人的廠子!師傅們,是整個工廠的魂靈。
沒有加班費、沒有節(jié)假日地趕工的時候,這些平日里被伺候著的師傅們顯出了覺悟和能耐,他們不曠工,不遲到,不早退,甚至不病休。工廠的機器轉(zhuǎn)起來是他們的責任,那生龍活虎的轟鳴是他們的合奏。是的,工廠,他們的廠子,他們是真正的主人,他們要讓電源跳閘后重新合閘聽到所有人的歡呼,讓銑床把細小的零配件弄進大機器里絕對的嚴絲合縫,把要經(jīng)過那么復(fù)雜工序的鉆、擴、銼、鏜的工件在組合機床上完美操作成型。
他們要經(jīng)過多少年的學習和演練,經(jīng)過多少失敗挫折的經(jīng)驗,在上一輩比父親還嚴厲的師傅每日的責罵聲中成長,才能熬到“師傅”這種輝煌,才能完滿地出師成一名真正的師傅。
小談?他才干多久???!
羅師傅大大咧咧地過來推了林師傅一下:“別郁悶了!我們總是干不長的!現(xiàn)在多少鄉(xiāng)村里的人都跑到大城市來混飯吃啊,高中一畢業(yè),有的還沒讀完高中呢,就跑城里撈錢了。一過完年,整個村子都空了,就剩下我們這些老弱病殘!我們還杵在這兒礙什么道兒呢?”
林師傅生著悶氣,不想搭理羅師傅。羅師傅把自己看輕,他可不想把自己看輕。孩子才剛上大學呢,他憑什么打退堂鼓?他的技術(shù)有十來年的經(jīng)驗了,他就不信,老板會不看重這個!
9
深圳的春節(jié)幾乎是要過一個月的。年頭的十五天里,人心都不在正事上了,所有人都惦著回家,票,票,票,管他什么票,只要是回家的票。而正月十五之前,只有零星的工廠開工,幾乎家家私企都是大門緊閉。
老板在一起說,沒辦法,這些農(nóng)民工太不自覺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他們滿足的理想生活,怎么可能和原來的工人老大哥比?可別說,以前的時代,工人是真正的工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國家,真把自己當主人看,真把廠子當自己的廠子,加班加點,也沒人要求弄個加班費。那時候,那叫覺悟!
火車在咣當聲中行進。下鋪的兩個人,都是在廣東開廠的。一個是湖南人,講起那個時代,一直有戀戀不舍的深情,他的廠子開在東莞。另一個是林師傅的老鄉(xiāng),湖北的,在深圳關(guān)外開了廠。他們兩個一碰上就不停地慨嘆生意的艱難和員工的難招。
留不??!過個年,不知又回到村里和誰相了親,或者見到在另一個城市吹牛皮說得風生水起的發(fā)小,馬上卷了行李,跑另一塊地兒、另一家公司去混了。湖南人搖頭嘆道。
是,現(xiàn)在深圳也不像以往,別說留不住白領(lǐng),就連工人,簡直走馬燈一樣,哪兒干都一樣,薪水也沒多少差別,碰見幾個談得來的,就伙到一塊兒去了。嗐,招個工人,剛上手,又走了。我們工廠,簡直就是他們的實驗田。你說,外國人都說我們是低價勞動力,那能怎么高價?一個個培訓兩天就能上手,能做出什么精雕細琢的高級產(chǎn)品來拼國際市場嗎?湖北人像說中了辛酸事,唾沫星子橫飛車廂。
林師傅睡在中鋪上。有生以來,林師傅第一次坐火車睡上了臥鋪,是在成都的某個律師事務(wù)所剛上了半年班的老大給孝敬的。他第一次開始品嘗到兒子反哺的享受滋味,心里多少有些美滋滋的。是的,他的兒子已經(jīng)開始堂堂正正地在城市里混了,不再是鄉(xiāng)下人,不再是農(nóng)民。林師傅不是不喜歡農(nóng)民,但他是真不想讓兒子們再當農(nóng)民了。但他的兒子們到底是爭了氣,都上到了大學!以后的世界,是他們自己的天下了。
串親戚的那段日子,林師傅帶著老婆去了趟武漢。不是每年都會去拜訪,但是隔個那么幾年,林師傅總會鄭重地帶著家眷去給遠房叔叔賀個新年。
叔叔早就退休了,身體還算不錯,每天都會去鍛煉身體。叔叔樂呵呵地說,因為病不起!嬸嬸身體也還好,身子越發(fā)胖了,但因為一直帶著孫子外孫,長期做著家務(wù),體質(zhì)也還撐得起。
他們的房子早搬了,搬到比較偏的地方,沒辦法,整個城市都在重建,整個中國也都在重建呢!
他們的兒女并沒混出多少人樣來,但也不至于過得多艱難。反正,就是普通城市人的生活。都貸款買了房,都在靠譜的單位上著班,準備熬到退休。最關(guān)心的是子女考大學的問題,堂弟和堂妹,聽說林師傅的兩個兒子都上了好大學,眼里滿是艷羨的光。林師傅想起堂弟當年對他說,成功的路并不只是考大學這一條出路。而現(xiàn)在,堂弟經(jīng)過多少年人生的挫敗,終于把希望完全地放在了自己兒子身上。堂弟逼孩子的那股狠勁,簡直有點咬牙切齒的了:“不然怎么辦?像我這樣過一輩子?窩囊透了!”
叔叔拍著林師傅的手背:“你們現(xiàn)在日子好了,農(nóng)村日子都過得挺好的。我前兩年回去過,夏天回的,你不在,家家戶戶都挺體面的。北村的特別發(fā)了,因為征地,修高速公路,一家給了不少錢呢!比我們富多了!麻將牌都打得老大!”
林師傅不吭氣。到底不是土生土長的!征地的時候,除了年輕人高興,老年人都眼淚汪汪的,誰在乎那幾個錢呢?以后的日子怎么辦呢?下一代,下下一代呢?農(nóng)民,不就是靠地吃飯的嗎?沒了地,還有什么依靠?!
林師傅指著那片龐大的建材市場,那邊已經(jīng)形成了武漢市最具規(guī)模的建筑材料集散地,林師傅對著老婆說:“那就是我曾經(jīng)干了十年的工廠。原來這一片是七分廠,也是鍛鉚車間,那一片是機修車間,五分廠。這一帶應(yīng)該是廠辦大樓,陳小姐原來就在那里辦公……這個,是廠大門,很開闊,有值班收發(fā)室,不能騎著自行車就進廠的,要下車,然后再騎進去……”
林師傅的老婆茫然四顧地聽著林師傅的回憶。林師傅知道她覺得無趣,其實林師傅更知道,叔叔從來不提廠子的事兒,叔叔的大半輩子全部給了廠子,現(xiàn)在卻連一點回憶都沒辦法在這片故土撐起了。
火車搖搖晃晃的,林師傅睡不著,想著叔叔,覺得最羨慕叔叔的是,叔叔有曾經(jīng)共事幾十年的老同事,有五六個他帶過的徒弟逢年過節(jié)還想著他惦著他孝敬著他。林師傅想,叔叔這一生,也挺值當?shù)摹?/p>
老板每年都通知正月初十必須到崗,可每年這個日子到崗的人都不到百分之五十。老板除了罰扣遲到者的工資,也再沒個狠招。是啊,果真都辭退了,到哪兒去招那么一批熟悉業(yè)務(wù)的人???況且,老板自己的幾個親戚,也都是過了十五才趕過來。每次老板的火氣都特大,可是有時候想想,老板出來久了,在城市待慣了,忘記了鄉(xiāng)村的習俗,十五甚至比初一還過得大呀!
但是林師傅從不遲到,再難買到票,他就是扒火車,也要準點來上班。大企業(yè)的師傅,言傳身教地做給他看過,還有他的遠房叔叔和嬸嬸,他們從來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哪像現(xiàn)在的工人,這些農(nóng)民工,沒有一點組織觀念和紀律概念!
到公司的時候,辦公室的人基本到齊了,在樓道口排隊按指模打卡,大家臉上都洋溢著新年的快樂,互相道著好。小談也到了,這么遠,從東北過來,也沒在家多待幾天。有人打趣小談惺忪的睡眼,小談?wù)f,趕了汽車趕火車,在路上四十多個小時,幾乎沒合眼呢?!斑€不是想著小于?”有人在旁邊笑道。小談悶了悶,小聲道:“她辭工了,去上海了。”大家就不大吭聲了。
小談向林師傅點了點頭,剛想說什么,林師傅挺傲然地沒搭理他。小談就冷了心思,在一邊不做聲了。
自從調(diào)到技術(shù)部后,林師傅幾乎很少和小談?wù)f話了。林師傅認為,小談以為自己長翅膀了,可以高飛了,身份一變,倒和林師傅都有些端。林師傅心里一直堵著這口氣,堅決不和小談搭腔。小談呢?似乎也沒低頭的意思,林師傅冷著他,他也冷著林師傅。
每次新年開工第一天,老板都要分發(fā)紅包,包的利是也不多,每回都是一百元。大家倒不在乎這個錢,反正有總比沒有好,討個彩頭。
遲到的人就沒份了。晚來一分鐘也沒份,那個指模打卡機厲害得很,對誰都一視同仁。老板要的就是這個第一天準時上班的效果!
正式上班的時候也沒什么事干,都在備料,比平常悠閑多了。工人還是來得不齊,大約只到了百分之八十左右,有些崗位空蕩蕩的。大家很快干完了活兒,一小團一小團地聚在那里閑聊。
管倉庫的小妹跑過來說:“老板發(fā)惱了!聽說辦公室有三個副經(jīng)理沒到,今天十點開中層會議,老板當時就發(fā)火了,讓那幾個部門的經(jīng)理通知他們,不要回來上班了!”
大家都有點驚。印象中,老板雖然不是多么慈眉善目,但絕對沒有這樣發(fā)過狠!好像沒有炒過人魷魚的,都是員工主動請辭。就像羅師傅有次死乞白賴地說,他就等著老板炒掉他,那樣倒可以多拿三個月的遣退金,憑什么自己走掉呢?
有能力的人是不會在乎那三個月的遣退金的,只有像羅師傅這種快奔五十的工人才會在乎吧?真被辭了,能到哪里再找一份這樣的工作呢?現(xiàn)在都是年輕人的天下,又不是真正像當年有技術(shù)評定職稱的工人,七級機修工,八級焊工,走哪兒都有重金聘請著,因為稀缺,而且都是用時間和經(jīng)驗一點點累積起來的,你拼不過他們。
林師傅呢?他到底也在乎。不然,離了這家公司,有哪家愿意用這么高的薪資去請一個工人?都趕上一個小型企業(yè)的中層了?,F(xiàn)在維修這種電路的技工,也就兩三年的工作經(jīng)驗,都還成大拿了。
大家圍在一起議論開來,都談到自己的同事——那些還在家里準備過完十五再返還的同事們。
小道消息很快傳來了,說老板這回發(fā)了惱,沒按時間到崗的,一個不留!大家口吐舌尖聳了聳身子。
下午,車間各小組的負責人也都被叫去開會了。
開會的結(jié)果,是重新按照現(xiàn)有人員再分配崗位。從中午吃過午飯就開始調(diào)整,行政部負責手里拿著名單一個個地叫名字。好多崗位,有些員工并不想去做,唧唧歪歪地,但沒辦法,行政部的人厲害著呢,那個總穿著高跟鞋、身上永遠是一套素色正裝的女孩子,完全不由分說地呵斥著員工。
林師傅站在邊上冷冷地看著她,猜測她的年歲。她進公司也有三年多了,從小職員開始干起,全心全力地工作,比老板的親戚們還在意公司的榮辱,所以做到今天這個位置。其實她長得很好看,有點像年輕時的陳小姐,但眉眼和剛來時不一樣了,多了點肅殺之氣。公司的員工最怕她,她從來不遲到不早退,和林師傅一樣準時準點地上下班,每月的考勤到她那兒,完全沒有分說辯解的理由。本來還有一個女孩子,是她的頂頭上司,人家還是本科畢業(yè)的,有幾年的工作經(jīng)驗,雖然在制度上也挺嚴厲的,比方說發(fā)現(xiàn)有人進無塵檢測室沒有換專門的鞋子,或者在工作時間沒有按規(guī)定著工裝,她也會呵斥。但對于初犯,或者新來乍到的員工,她一般也就算了。但是這個女孩子不!她從來不通融,從來不給任何人辯解的理由。林師傅很奇怪,這個女孩子,她是要憑怎樣的冷漠和無情,才能做到這樣的絕情和不由分說?有時候老員工會懷念原來那個行政部的頭兒,可惜她生孩子去了,再重返工作崗位時,已經(jīng)不是她的天下了——任誰也不愿意在自己的手下重新來過吧?她只好辭職離去了。
重新調(diào)整的結(jié)果竟然是:崗位其實是有富余的!
10
是夏天了。深圳的夏天很長,從四月中可以一直挨到十一月中,每天都是穿夏裝的季節(jié)。
行政部的空調(diào)開得特別足。林師傅在簽字的時候想,這些女孩子這么貪涼,以后日子長了,就知道苦頭了。女孩子們?nèi)耘f氣鼓鼓的,對著林師傅發(fā)了一通火,攪得整間辦公室都是滿滿的熱氣,蒸騰著讓人眩暈。
陳小姐已經(jīng)進來了,有點驚:“林師傅,到底出了什么事?”
行政部的人本來氣咻咻地準備強勢地數(shù)落一番林師傅,看見老板娘這副客氣的樣子,脾氣一下子就截掉了。有個女孩子解釋道:“公司沒有這樣的先例。如果自己辭職,起碼得交接完了才能走,至少一個月。因為條例上有規(guī)定,主動離職的,要向公司提前一個月報備!這是對工人的。對辦公室的員工,得提前三個月呢!”
林師傅不茍言笑,一如往常的冷漠和傲氣:“我沒什么可交接的。你們讓保安看著我清理就行了。工作的事挺簡單的,后面的維修工都會做!”
陳小姐問:“到底怎么了?是家里有什么事嗎?”
林師傅轉(zhuǎn)向陳小姐:“沒有,家里挺好的。那筆助學款,我已經(jīng)還給財務(wù)部了。
陳小姐沒言語,她讓林師傅去她辦公室一趟,但林師傅拒絕了。
出的事太多了,他理清思路后,沒辦法一下子在陳小姐面前質(zhì)問。而且,他壓根兒沒想質(zhì)問她。他想得已經(jīng)很明白了。
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一場陰謀,如果在他們眼里這只算計謀的話,只算決策的話,那也是最陰險最狡猾的計謀和決策。林師傅不希望陳小姐是始作俑者,但不可能不是,陳小姐是老板的夫人,是公司的大股東?,F(xiàn)在林師傅還知道,陳小姐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長!天知道,陳小姐的老公為什么把這一切都交給了她。聽說現(xiàn)在流行這個,為了……方便!不管怎么樣,反正,陳小姐是逃不了干系的。
是的,公司要發(fā)展,要上市,要成為機械手代替人工的龍頭企業(yè),要成為自動化企業(yè)的標桿和楷模,所以融資成功,把一批工人和員工裁減開除,順順當當?shù)貙崿F(xiàn)了從低價勞動力的作坊式勞作向生產(chǎn)全面自動化轉(zhuǎn)型!
沒有一點補償,沒有一點解釋,在返假期間就先完成了這一動作!如果趕在別的日子,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工,多少都有點維權(quán)意識,不會讓他們這樣玩弄于股掌之中吧?
林師傅看著陳小姐,她今天穿了一雙帶閃鉆的黑色高跟鞋,顯得身材挺拔,氣質(zhì)高貴。她知道她要談話的對象是林師傅,所以換上了她的戰(zhàn)袍,來和他相斗嗎?她知道林師傅對于她,永遠都無心戀戰(zhàn)嗎?
林師傅從來都不知道陳小姐原來如此聰明。提拔了一批在公司干得久一些的技術(shù)工人當了技術(shù)員,是的,這在他們原來的企業(yè),叫“以工代干”。那些工人啊,會多么感激涕零地拿著比工人的薪水稍微多一點的報酬,去拼死拼活地對待這種知遇之恩?公司是如此會核算成本,新來的大學生,稍微待上一年,優(yōu)秀點的,帶著成熟的經(jīng)驗就跳到外企或其他大企業(yè)去了;差一點的,拿著高額工資,卻全然使不上一點勁道。林師傅知道公司的難處,他在公司待了多少年了?他怎么不能體會公司的做法?他是工人師傅啊!像他叔叔和他師傅一樣,他是把廠子和公司當成家了,他也想和他的叔叔、他的師傅一樣,有那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忠心啊。是的,還有一點私心,他還要靠著公司的那筆不錯的薪水,供完小兒子念完大學呢!他怎么會舍得離開公司呢?那是他付出了十多年感情的地方?。?
但是,小談死了!
小于自從春節(jié)回家后,就沒再來公司上班。聽別人說,小于和她老公去了上海。小談哭了兩場,心似乎也平靜了,安安心心地開始在技術(shù)部很認真地干活兒。大家都知道,眼不見心就凈,像小金一樣,小談馬上就會淡忘小于,又去暗戀或死纏另一個女孩子了。
林師傅不想過問小談的事,自從小談?wù){(diào)進技術(shù)部后,小談就把自己有點高看了,見誰也愛搭不理的。林師傅呢,一直看不上小談戀上小于這個有夫之婦,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點道德感也沒有?,F(xiàn)在,小談鼻孔朝天看人,林師傅就很不待見小談了。
有一次,小談燒錯了個程序。其實這在技術(shù)部也是常有的事,但現(xiàn)在因為要上市,要嚴整公司的產(chǎn)品質(zhì)量,而且據(jù)說這批產(chǎn)品的采購者是歐洲的一家大公司,老板就發(fā)了惱,要小談卷鋪蓋走人。
今年以來,老板主動辭退的人多了,大家也沒覺得奇怪,反正要準備上市,準備迎接風投,樣樣都得做好點才成,只有做好了,公司才能有發(fā)展,老板才能賺更多的錢,有更強的社會地位。這是社會現(xiàn)實,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小談就哀傷地走了。
然后就聽說小談跳了樓,從一個未竣工的樓盤跳下去的。施工方當時還想封鎖消息,怕影響樓盤的買賣,結(jié)果還是被“第一現(xiàn)場”報道了。工友們在電視鏡頭前七嘴八舌地說:“他找到他女朋友了,他女朋友不肯再和他好?!薄八笥押孟裼欣瞎秃⒆拥?,說不想鬧婚外戀?!薄八笥迅緵]去上海,他女朋友就在深圳呢,不想再和他好,就騙他去了上海,好讓他死心?!薄澳睦?,他女朋友還是對他有感情的,不然怎么聯(lián)系上他了呢?這么大個深圳,哪里就那么巧能碰上熟人呢?”小于在鏡頭里嚶嚶哭泣,真還算是個有情有義的,至少小談死的時候,她還趕過去了。她的臉部打了馬賽克,但林師傅還是聽出了她的聲音:“我哪里想到他會這么想不開呢?這種事,總不好……他其實人挺好的……可是這種事,總不好,我姐讓我騙他說去上海了,以為他會死心,可是……我就不該再聯(lián)絡(luò)他……”
林師傅忽然淚眼模糊了?!拔医阕屛因_他說去上海了”,那個算是小于堂姐或者表姐的供應(yīng)商看來也知道小談和小于的事了,除了陳小姐,誰還會去告訴那個供應(yīng)商?
這個世界是沒有規(guī)則的,可至少還該有溫情。兩個朝夕相處的人,在共同的勞作中產(chǎn)生了感情,便是這感情違背了道德,也不該如此粗暴地撕裂他們。小談,在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戀人,沒有了一切正常心智的情況下,遭此打擊,輕而易舉地結(jié)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陳小姐想過嗎?她為了要維護道德把小談和小于拆開,為了防止抑郁的小談在廠內(nèi)輕生而把他輕松地解雇,她沒有了后顧之憂,卻也斷了人家的后路!
死一般的沉靜,死一般地想不通,豁然開朗后,林師傅選擇了離去。
“林師傅,”陳小姐跟著林師傅的步伐,“林師傅——”
陳小姐昂著頭,雙腳撐著那雙發(fā)亮的高跟鞋,使她的身板挺得筆直。她是居高臨下的!林師傅記得那個有著明朗星星的夜晚,那個披垂著秀發(fā)的女孩對他講的話:“我們是平等的,我們都是平等的?!?/p>
林師傅笑一笑,他曾經(jīng)一直深愛著這個女孩,從她的青春愛到了她的中年,她知道嗎?哪怕有一絲一點的察覺嗎?當年,她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動人!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