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詩歌中的“放”與“收”是一對辯證的矛盾,詩歌需要放得開,需要陌生化,需要有張力,需要形成自己獨異的世界,但同時也要收得攏,要懂得控制、留有余地,而不能漫無邊際,不可過于放縱,好的詩歌,應該做到張弛有度、收放自如。這當然只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現(xiàn)實的閱讀當中我們經(jīng)常遇到“放不開”與“收不攏”的狀況。有的詩不能說沒有“放”,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詩意、詩味,但是很快就“收”了回來,淺嘗輒止,半途而廢,本來很好的詩意生發(fā)的可能性就被浪費掉了。這是收束過緊、“負擔”過重、思想上不夠解放、寫作上不夠開放的表現(xiàn)。同時也還有另一個方向上的問題,那就是放得過開而不知收束、收不回來的現(xiàn)象。有的寫作倒是很放得開,也顯示了一定的寫作才華,但是卻是揮霍、誤用了這種才華,天馬行空、汪洋恣肆、歧路重重、不知所終,這樣的寫作同樣是有問題的。對詩歌寫作者而言,能否“放得開”與能否“收得攏”都是一種能力,好的詩人應該兼具這兩種能力,并達成兩者之間精妙的平衡。
本期“當代詩群”的三位詩人史小杰、北野、徐春芳的作品在“放”與“收”方面均各有特點,可以分別約略述之。史小杰的《我們從未見過遠方》討論的是“遠方”的問題。遠方是想象,是彼岸,它尚未抵達,充滿不確定性:“或許,那里/是天空的盡頭。/鷗群也不再散去,/被浪花匆匆追趕?!薄拔覀兿胱屗肋h,/就把她的名字刻在沙灘上;/太陽的皮膚在那里閃耀?!边h方意味著可能性,是一種美好的追求甚或魅惑,有著無盡的魅力,關于“遠方”的書寫很容易過于松散、飄忽而收不回來,但這首詩控制得很好,分寸感很強。詩句“我們從未見過遠方,/卻為了她走過很長的路?!钡氖孜埠魬约胺止?jié)、節(jié)奏等的安排,均體現(xiàn)了較好的控制意識,“收”與“放”達到了較好的結合?!督o祖父》是寫給祖父的,同時寫對生命的理解、寫生與死,由具體而抽象,由細微而宏大,包含了對于生命本身的深切理解與關懷:“沒有人預言 ?他來自何方/也沒有人教會我 ?該飄往何處”“當黃昏枯萎的光暈落下/有人起身離開/有人尚未到來”,這里面呈現(xiàn)的是生命的一種本真、原初的狀態(tài),有著非常多的理解和闡釋向度。但詩中所寫并非純自然的生生滅滅,生命的意義或許正在于一代代的傳承、“奔跑”、“歌唱”:“而歌唱是不屈的神態(tài)/石碑終將毀壞/銘文卻可以不朽/歌唱是口口相傳的盾牌”,這也使得全詩有了一個有力的支點,而不致漫漶無根?!段艺驹诮纸恰酚伤查g所見憶及過往,所寫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一種美好的、更為普泛的情感,“往事走近我,仿佛從來不曾遠離”。這其中,過去與現(xiàn)在、“你”與“我”產(chǎn)生復雜的關聯(lián)與互動,欲語還休,含蓄蘊藉,有著極為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兑馔狻匪鶎懯恰澳恪薄拔摇钡摹跋嘤觥?,這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其背景與情境高度虛化,整體而言是抽象的,但同時又很具體,有很強的指向性,“主題”比較單一,保證了詩意的飽滿和有所依附。
北野的詩善于從對眼前身邊尋常之物的觀照出發(fā),發(fā)見其背后不尋常的、內(nèi)在的具有詩性、神性、禪性的因素,讓人印象深刻?!肚锾斓氖虑椤匪鶎懯乔锾焖姡淠抗馑笆恰八{天的邊沿”,是“白云之上”,他看到的雪山“蓋了一層舊雪,又一層舊雪”,其內(nèi)在則“懷著上千年深遠的光明”,可以看出,詩人的目光是透過日常所見而探尋其更遠處、更深沉、更本質(zhì)的一些東西。這也使他的詩具有了一定的冥思、冥想的特質(zhì),他往往是通過對具體事物的凝視而進入某種形而上的境地,他關注的是生存、生命的共通性特質(zhì)和普遍性狀況,具有將不同的事物溝通、對照并揭示其內(nèi)在關聯(lián)的能力,比如詩中所寫:“倉鼠收集的堅果,閃閃發(fā)亮/它們深藏于地下,這甜蜜/而廣大的倉廩啊,像遼闊的/夜色里那些沉睡的星辰”,讓人驚訝又令人稱許。這樣的詩確實是只有在“心事空?!钡臅r候才寫得出的,它是與自我、與神靈、與永恒、與至高的“在”的對話。《燕山是一座石頭教堂》也是通過對具體事物的觀察而達致形而上的層面,如詩題所示,“燕山”在他的眼里成了“一座石頭教堂”,這座教堂有其衰敗、破碎與荒涼,已經(jīng)飽經(jīng)風雨、歷盡滄桑,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老去,“尖銳的塵世,以消逝為美/衰老的母親以淚水為美/以早夭的兒女為遠方的眺望”。但無論如何,這里面的一切都仍有一種精神在,仍有其堅持與追求,有一種“凜然之氣”在。詩的最后,則顯示了對此前的慣性狀況的不滿,希望發(fā)生一種改變:“如果我有幸被一只孤雁的翅膀/所追趕,哦,這黑色的閃電/擊穿我吧,我這漏洞百出的心臟”,這里面有一種積極的暗示,同時使全詩有了極為豐富的想象、回味的空間?!讹嬚摺穭t將釀酒、飲酒的過程進行觀照,有了新的、詩意的發(fā)現(xiàn),這其中“酒”與詩、與人生均可做比照,有著諸多契合之處,也使得瑣碎、具體的生活內(nèi)容得到了升華和擴容。
徐春芳的《當我坐在燈下》是一首關于寫詩的詩,“當我坐在燈下,安靜下來/那些詩句,像集結的軍隊/它們開始活躍起來,似乎聽到了號角/就要趕去沖鋒,攻破幻象的堡壘”,寫詩正是對于世界的一次審視、重構甚至再生、創(chuàng)造,一切價值均需進行重估:“當我仔細打量這個世界/才看到偉大的事物變成虛無”,同時,時間的巨輪無情地碾壓過來,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老去:“人一生能有多少光陰呢?/百年的白駒穿越巖石的縫隙/青春的肉體,逐漸垂掛枯枝敗葉/生命的異彩艷血,涂滿紀念碑上的鐫刻”,寫出了對生命本質(zhì)的發(fā)現(xiàn)與關切。由此,詩的最后說:“一個詩人就是一座豪華陵墓/詞語的重檐廡殿,構筑了他的帝國夢想”,這里面不無沉重甚至悲壯的意味,可以引發(fā)多向度的思考。《記住與遺忘》觀照肉體與靈魂,全詩只有八行,分兩節(jié),首節(jié)是寫肉體,有關“記住”,次節(jié)寫靈魂,有關“遺忘”,而吊詭的是,所要記住和遺忘的卻可能原本就是近似甚至相同的,這首詩的重點是呈示肉體與靈魂之間的復雜關系?或許是,或許不是,不管怎樣,它是極為豐富、復雜的。
放得開,收得攏,拿得起,放得下,“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這是好詩應該具備的品質(zhì)?!胺拧庇杏喽笆铡辈蛔?,失之散漫,“收”有余而“放”不足,失之呆板,均非上品。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