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然
她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等著對面的男人開口。
客廳里光線很暗,因為窗簾半遮的緣故。但依然可以看到空氣中淺淺浮動的塵埃,似乎一切都無所遁形。
男人終于開口,仿佛故作低沉的嗓音:“我很喜歡你,劉小姐。我希望我們能夠保持特別的關(guān)系。”
中年男人腐朽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差點(diǎn)讓她窒息。
然而當(dāng)男人拿出并打開首飾盒時,她忽然感覺呼吸暢快起來。那顆鉆石夠大夠亮,沒有女人能拒絕它的誘惑,她也不例外。于是,她笑了,笑得純真可愛,整個人變得漂亮起來。她緩緩接過首飾盒,捧在手里不停地?fù)崦?,像愛撫著親密愛人。她聽到自己說:“我考慮一下?!?/p>
良久。
陶醉中她抬起眼,卻一下子愣住了,神色也變得有些恍惚。屋里出現(xiàn)了第三個人,對,是第三個人。那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面色蒼白,唇齒間蘊(yùn)含著一絲微笑,頭發(fā)柔軟得像森林里的鹿。
她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怦怦,怦怦……
接下來眼前中年男人的話都成了溜過耳畔的風(fēng)。她依稀看到中年男人的唇一張一合,那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若有若無。直到中年男人起身,她才夢醒似的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送客。
她看著男人下樓時那臃腫的身軀,感覺自己像吃了一盤夾雜蒼蠅的肥肉,胃底陣陣作嘔。
急匆匆地返回屋內(nèi),卻發(fā)覺好看男人也消失了。
夏天的風(fēng)從陽臺吹過來,空氣中飄蕩著暖融融的氣息,令人鼻尖瘙癢。
陰陽眼。這不是她天生的本領(lǐng),卻是兩年前一場高燒才得上的。最初她見到形形色色的鬼怪差點(diǎn)瘋掉,后來習(xí)慣了也便相安無事。
她拉開抽屜,從最底部拿出一個白色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了下去。
再次凝神,好看男人又出現(xiàn)了。他那么干凈,白色的襯衫一塵不染,年輕的面龐散發(fā)著濃烈的荷爾蒙。她有些自卑地垂下眼簾又抬起,小心翼翼地說,“我叫劉鑰,你叫什么?”
那人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音,眼睛卻溫柔得像海,口型分明在說:“劉鑰?!?/p>
像剛剛學(xué)話的孩子,那口型反復(fù)著:“劉鑰,劉鑰,劉鑰……”臉上滿是勾魂的微笑。
她的心跳從來沒有這樣快過。
她想逃離,她這么做了。她頭也不回沖到衛(wèi)生間,反鎖房門,好像這樣就能阻止他的吸引力。鏡中的自已濃妝艷麗,臉色冷漠。
她擰開水龍頭,一陣狂洗瘋搓。
很久沒有素顏了,抬頭看看鏡中的臉龐,她恍若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也許,這正是自己追求的效果。
她下了很大決心,打開門,男人又不在了。一陣失落襲上心頭。
脫下性感暴露的衣服,換上白色的雪紡裙,把長到蓋眼的劉海梳上去,把那縷染成妖艷紅色的頭發(fā)剪去,把手機(jī)里不三不四男人的電話號碼刪去,這一切不過幾分鐘。
最終,她辭了工作,盡管她那時已是一家夜店的金牌DJ。
她本來是黑夜中聲色華麗的一只夜鶯,可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去追逐光明,所以她瘋了似的做完這些事。
她又見到了那個好看男人,樂不可支地笑出了聲?!憧?,現(xiàn)在我可以站在你旁邊啦。
她得意得去拍男人的肩,像只驕傲的小孔雀,但她的手指穿透了男人的肩膀,觸手一片空虛與陰冷。
男人望著他,深邃的眉眼間悲哀與無奈,她怔了幾秒,收回手,又盯著指尖自言自語,“也對,你是鬼,我碰不到你的?!?/p>
我碰不到你的,永遠(yuǎn)。
她的眼眶開始堆積淚水。隔了一層霧氣,她看到男人緊皺眉頭,右手抬起,做了一個撫摸的動作。嘴唇無聲張合,“別哭?!?/p>
眼淚徹底決堤。
她做夢了。站在忘川河畔,看著彼岸的人。她一直想不起他是誰,但看到他柔軟干燥的頭發(fā)就聯(lián)想到森林里的鹿,她心里有一個聲音說: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陰間的風(fēng)冷得像是要吹進(jìn)骨子里,而她站在忘川前無法泅渡。她唱歌,唱什么也記不清,然后對岸的人跳進(jìn)了河中。
她被嚇醒了。
她睜開眼,看著不知在她床前站了多久的男人。這時天早就亮了,不知為什么他似乎并不怕光,一張臉沐浴在陽光中溫柔得不可思議。
他見她醒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早安。”低沉溫和的聲線如同毛茸茸的羽毛拂過耳邊。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發(fā)不出聲。
她深吸一口氣,把夢境中的驚悸驅(qū)散。她向他笑:“今天我們出去逛逛?!?/p>
也許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就算偶爾有人注意到,也只是奇怪,這漂亮的姑娘為什么看電影要買兩張票,坐公交車要投兩枚硬幣,逛商場為什么要頻頻回頭,仿佛身后還跟著什么人。
人們不知道,看電影時姑娘與男人坐的有多近心貼得有多緊;人們不知道,姑娘坐公車多投的一枚硬幣就是因為男人的存在;人們不知道,姑娘頻頻回頭是因為男人一臉抱歉地說沒法幫她提東西亦步亦趨像只懊喪的大型寵物。
人們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很多。
在一起時間很短又很長。他們窩在沙發(fā)上看一下午電視,打一晚上游戲,躺在同一張床上睡一整天。
她覺得很幸福。
最美的泡沫,只是剎那間的花火。
很快她發(fā)現(xiàn)男人的臉色愈發(fā)蒼白,身體愈發(fā)透明。不安的種子深深埋在心底,終于有一天破土而出。她從沒有這樣惶恐過,好像有什么東西要離她遠(yuǎn)去了。
她看到風(fēng)吹過,男人即將飄散。她大聲質(zhì)問,“你他媽的到底怎么了?”
男人苦笑著搖頭,眼底滿滿都是悲傷。他微笑著說:“我得走了?!?/p>
走?去哪兒,你哪也不許去!她狠命咬住下唇,去拉男人的手。
她拉了個空。
怎么會這樣呢?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她的心空曠得發(fā)痛。眼淚狠狠地砸下來。
她再一次去拉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全是空氣。男人用手背遮住自己發(fā)紅的眼眶,卻還是在微笑。
為什么碰不到你?為什么一定要離開?明明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
她終于哭出了聲。
“別走?!?/p>
“求你了,別走?!?/p>
男人放下了手,突然上前擁住了她。這是一個虛假的姿勢,明明兩人誰都碰不到對方,她卻真的不動了,疲憊又安心地窩在對方懷里。
男人低頭,虔誠的將唇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說——
說什么?她抬眼去看時,他已經(jīng)消失了。
說對不起嗎?
說我愛你嗎?
說永別了嗎?
他不見了。
她微笑起來,毅然決然走向陽臺,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珠。
風(fēng)很溫柔,像他的眼神。
她打開窗,然后聽到耳畔的風(fēng)聲。
她想,你走了,我就去找你,你可跑不了。
她安心下來,粉身碎骨都無所畏懼。
果然,落地時她見到了他,眼神包容又無奈。她雀躍著撲到了他的懷里,這是真實(shí)的擁抱。
頭蓋骨與地面碰撞,開出粉紅色艷麗的花。
第二天的地方新聞中報道:
昨日十八時,一年輕女子從十八樓跳下,當(dāng)場死亡。據(jù)警方調(diào)查,死者生前吸食大量冰毒,疑是產(chǎn)生幻覺自殺身亡。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