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乙丑開年張真寫字就非常不順,因為一個十幾萬字的長篇,她在公寓里窩著,一直寫到沒有生活費,身體也垮了,吃著南希送來的蘿卜稀飯,油膩膩的頭發(fā)掉下來遮住她大半個蒼白的小臉,她怔怔聽著南希的算盤,本月發(fā)了多少字掙了多少多少錢,她忽然絕望地想,我算個什么東西呢。
五月皇冠酒店招聘,張真毫不猶豫去了,應聘做了一名客房服務員。沒想到她上班的第二天先生就住進來,皇冠本來以承辦大型文化活動為主。就這樣她在皇冠認識了先生,離開后又認識了林之,老天爺不會讓一個人一直倒霉。
如果張真坐在那場會議的聽眾席,先生一定不會注意她,一個服務員卻在送水果時調皮地對他重復了一句他的演講詞,他把眼睛投注到她身上了,繼而發(fā)現(xiàn)這是個很不一般的小女子,除了很有文化,還長著一張迷人的臉。先生是知名人物,在張真從家鄉(xiāng)小縣城奔向這個城市時,他是這個城市她所知道的唯一一張名片,全國著名的畫家、書法家、作家、文藝評論家。可天降大喜地認識后,她卻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張真試圖用語言描繪這種狀態(tài),就是說一個擁有社會地位被眾人尊崇的人,你懷著虔誠走近,卻發(fā)現(xiàn)那光環(huán)消失了,甚至有種說不清的質疑。于是搜腸刮肚,遍翻典籍,《詩經》里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是她最初的心情?!恶R太福音》第十三章說“大凡先知除了在本地本家之外沒有不被尊敬的”,這話似乎泄露了一點天機。又讀到愛默生“每個英雄終成厭物”時,她開始汗顏,因為在此之前蒙恬就說“人為其侍從所敬者,鮮矣”,最后托爾斯泰豪邁地總結,“一個渾身彈孔的英雄仍然是英雄,一個道德完美的庸夫仍然是庸夫?!?/p>
張真徹底明白了,先生仍然是先生,是她自己的狐媚,破壞了她和先生之間最美的距離。剛開始先生是那么熱情地對她談山水筆墨,盆景根雕,文藝動態(tài),張真的潛意識卻是怎樣迷住他,結交他,讓他出手相助,使她擺脫目前的景況,她不想與南希一樣,一直默默無聞混下去。
與先生第一次在茶樓單獨見面那天,張真費神地裝扮,最后刻意選了一件鵝黃的小羊毛外套,是和南希一起逛街時淘到的,當然她料定正在大談盆景南北派系的先生看不出來,這件外套是地攤貨。但它的顏色嬌嫩,質地細膩,她能感覺到先生對她很滿意,下面張真穿了條百褶短裙,她永遠也不會選擇把自己捆成粽子,或顯得像老處女一樣的衣服,作為八零年代的女人,她愿意既別致又輕松,既古典又時尚。
這樣先生在暢談時,張真的上身端坐著,不過在茶樓的紅木茶幾遮蓋下,她的大腿還是翹到了二腿上。先生談的張真一竅不通,但張真好學,她饒有興趣地聽著,不懂的非要再問一遍,聽著聽著她就想起了母親,她是一個做裁縫卻崇尚文化的女人,一輩子住在出租屋里,母女倆相依為命,吃完午飯她總愛一邊做活一邊看百家講壇。不過她不在了,到八月份去世滿三年。去世時她衰弱而不舍地看著張真,囁嚅說,做個好女孩,去嫁個好男人。張真凝視正在談話的先生,他劍眉下面一雙溫和睿智的眼睛,高檔的衣料配上他身上的書卷味,令他氣度非凡引人注目,如果被母親見到,豈不是奉若神明。
先生并不在意張真坦然地說不懂,因為她聽得很認真,近乎于專注,他喜愛的目光一次次落在她身上。坐在他的面前,讓張真覺得自己清純高貴起來,但她免不了開始揣測他目光之后的心情。她斷定先生很喜歡她,她開始竊喜,于是說話間一句句活躍起來,撒嬌調皮任性,也不是單純的學生后輩的恭敬態(tài)度了。
有一天在茶館坐得很晚,出門天已落下黑幕,滿空的繁星,先生興致盎然地說,走一段小路吧。兩人就走在林蔭道上,張真?zhèn)饶靠此?,一個雖已老去但身份貴重的男人走在身旁,一樣令她激蕩,她忽然好奇地發(fā)問,講講你的女人們先生!
先生側過臉沉靜溫和地一笑,在月光下顯得分外安詳,張真看得一愣,他的神情擊中了她,也許她需要父愛。他們緩緩地走著,因為穿著高跟鞋,張真嬌小的身材與先生的高大非常匹配,在張真提議后他并沒有應邀講他的女人們,而是忽然騰出手把張真的手牽住了,輕輕捏了捏。張真的心一緊,臉色潮紅,但沒抽出自己的手,兩人沉默地并肩向前走著,一直走到人多起來,張真主動抽出手,心里訝異先生是這么膽大,也很紳士,如果自己不主動,他就一直牽著一個女人穿越這人群嗎?他可是這城市的公眾人物。
那是一個很美的月夜,但那天以后張真卻與先生陷入了尷尬。首先他拒絕了為張真謀一份報社或出版社的工作,你應該去參加招聘會他說。參加過!張真耐心地對他解釋,同等實力下學歷我處于弱勢。
既然是那樣你進去工作也會吃力,學歷是解決不了的問題,我覺得你目前自由撰稿小有成績,也許應該堅持。
先生無法明白只要有他這股臺風,張真有隨風青云的能力。張真只好繼續(xù)跟他說,要我堅持自由撰稿也行,那你幫我找兩個雜志專欄,我用心寫,一年之內就能紅起來。先生讀完張真奉上的文字,嚴肅地說寫專欄筆力還不夠,他愿意幫她再磨礪兩年,厚積薄發(fā),以你的靈性應該能成氣候,先生說。
就讓我一邊成氣候一邊磨礪吧!張真撒嬌。
先生看著她認真地說,不能急!
他的目光溫和依舊,眼眸里閃著愛意,張真卻胡思亂想了很多,很是后悔那莫名的牽手。他的拒絕使張真不悅,她想他在乎他的聲威無損,張真心中的溫情微微變質了,她依然赴約與他坐在茶館,先生柔情地看著她時,她卻無法遏制內心的那點怨尤。他老了,老得德高望重應有盡有,根本無法理解自己一無所有、舉目無親的生活,她夠了。離開小縣城以來所有的努力和失敗告訴她,像她這樣的人,只有另辟蹊徑,混社會闖江湖,才能過上像樣的生活。
當張真發(fā)現(xiàn)不可能指望先生后,就開始沒興趣與他單獨見面了,前輩都是口香糖。周末先生又發(fā)出了邀請,張真打算拽上南希一起去那家茶樓。南希是筆名,南希喜歡別人叫她這個洋氣的筆名,問清要同誰喝茶后她喜出望外,張真站在茶樓門口打完電話不久,就看到她騎著自行車濃妝艷抹地來了,夕陽的余暉灑在她彩色的臉上。
寒暄落座,屁股剛挨凳子南希就拿出自己發(fā)在各刊的文章,要先生指點。先生接過雜志看了張真一眼,張真捧著茶杯忙對他嫵媚地一笑,南希單身帶著孩子,靠寫稿養(yǎng)家,挺不容易的。
先生戴上眼鏡,開始讀那些文字了。
先生默不做聲地讀完了兩篇,南希迫不及待發(fā)問,怎么樣先生?她有時憨態(tài)可掬。先生沉吟了一下說,你叫南希對嗎?他側過眼看住南希的眼睛,南希點點頭。
你的確是好的南希,你對市井生活體會很豐富,可恕我直言,你行文浮躁,細節(jié)失真,文中甚至有錯別字,要大改。連這編輯,以后我見了面一定要批評他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愿認真做事了。
南希的神色緊張起來,批了編輯那等于是斷她的路,她囁嚅地說,您還是批評我吧,是怪我自己沒改好。
她一臉的沮喪,張真其實倒聽出先生已經在肯定她了。先生拿起其中的一篇,你看這一段,你既然寫鄉(xiāng)下人殺狗,你可知鄉(xiāng)下人殺狗是從不用刀的?。?/p>
南希的臉漲紅了,目光熱切起來,您批評得對先生!殺狗細節(jié)是我編的,我以為是跟豬一樣的殺法。
張真喝了一口茶差點嗆著,蒙著臉笑了。
鄉(xiāng)下人特別是以狗為伴的農民是不殺狗的,實在有吃狗肉的也是棒打致死,血不外流,肉嫩味美。像你文中這樣的好狗,主人家一定是含著大滴淚珠子,用口袋悶頭溺死,這是鄂西鄉(xiāng)俗。
張真驚奇地看著先生,天底下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他是一本多美的書啊。南希又殷切地遞上兩篇,他接住了,張真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這時卡座外有一個小女孩貼著臉窺視,她被吸引,對那小東西笑著招手。小東西扭頭跑掉,很快又折回來,“篤篤”地理直氣壯地進來了,這小東西實在小,剪著妹妹頭,穿著鼓得像金魚似的小馬甲,水汪汪的一對眼睛,張真感到有趣,她太像自己三歲時那張照片了。張真伸出胳膊把她抱到身邊坐下,先生停下來微笑著看她們,張真把糖罐挪過來給小東西,但又輕輕按著瓷蓋兒,指著先生要她叫爺爺,她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又轉目盯住糖罐,短促而甜甜地發(fā)出了一聲,爺爺!
先生笑了,伸手替她揭開了瓷蓋兒,她立即用小勺一口一口往嘴里舀糖,張真把小茶具都挪過來讓她過家家,又開始懶懶聽著先生和南希的對話,從鄉(xiāng)下三蒸三晾玉米飯到稻谷上堂核桃滿倉,從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到清明前后種瓜點豆,她感覺很溫馨,昏昏欲睡。這時小東西忽然哭起來了,朝張真張開小胳膊,阿姨,媽媽!
張真驚奇地看著情緒無常的她,她眼中噙著大滴的淚珠子無限委屈,張真的心一酸,眼睛立即也潮濕了,她看到活生生的幼年自己,小時候她也會忽然地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身邊而哭起來,那種感覺就是特別委屈,特別無助。張真向小東西伸出雙臂緊緊地攬住她,她嬌柔溫暖的身子使張真覺得也溫暖極了。
先生在茶座并不明亮的光線里抽著一明一滅的煙,目光注視著兩個摟抱在一起的女孩兒,張真把小東西交給她媽媽后情緒陷入低落,陪他們倆又坐了一會兒,突然提出來,我們走吧!
南希騎著自行車先走,張真和先生搭乘一部的士,一上車先生就緊緊把她的手握住。張真回應了他,把手指交叉進他的手指,纏綿悱惻,她異常脆弱,小鳥一樣貼進他溫暖的懷抱里,的士司機有意無意從后視鏡看一眼,張真不去理睬,索性把腿也纏上先生的腿,一段神秘的藍調竄入她的腦海,讓她感覺一切如同迷醉的亂倫,趕走了空虛卻更加寂寞。
先生撥開發(fā)絲捧住她的小臉,與那小東西一樣,張真長了一張精靈般的小臉,水汪汪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泛起一絲苦澀的光,使張真內疚起來,他像是想親吻卻又極力克制,張真撫慰地把頭靠向他的肩頭,厭憎著自己。
不肯與先生見面已經好幾周了,她以各種各種理由搪塞。在這期間張真替自己找了個充電的機會,一個為高校代理在本市的各種講座培訓的文化痞子,多年的朋友,他說京師大要辦一個培訓班,清一色師大名教授授課,很有聽頭,張真怦然心動,斜睨著他說,我不要交錢,我沒錢。
他倒很爽,我可以跟負責的林教授打個電話,只要你請我吃頓飯,包在我身上。
張真就理直氣壯地踏進培訓班明亮的多媒體教室了。
第一天上課,張真最后一分鐘趕到時,教室外面站著一個瘦的男人,一只手插在兜里抽煙,身上穿著煙黃的西裝,等張真在教室第一排坐定時,發(fā)現(xiàn)他踱進來,走上講臺。
他就是林之。
他清清嗓子坐在講臺上,打開自己電腦后就直入正題了,同學們,我們這個時代啊,金錢至上,價值觀悖誤,道德淪喪,你們以為如何?
一口迷人的京腔,卻陷入冷場,無人互動他的話題。他無所謂地繼續(xù)說,我有四個字——禮崩樂壞!
張真淺笑的臉肅穆起來,目光固定到他的臉上,才發(fā)現(xiàn)他應該是年輕的,他站在教室門外抽煙時她以為他是個老男人,因為他那件煙黃色的西裝。當他一開口,卻是一個英氣逼人的青年教授在那兒講課了,他繼續(xù)講著,最簡單的,人們見了面寒喧的不再是老老實實地問——你吃了嗎?
下面轟堂大笑,他也笑笑,生意人之間會問,聽說你又包了個二奶!老同學會問,最近混得怎么樣哥們兒?教授們低聲交流,這個月搞了多少錢?
他不再笑了,開始一臉嚴肅,一個思潮處于混亂的時代,人的精神是痛苦的掙扎的,內心世界的穩(wěn)定就猶為重要……他說這幾句話時眉頭皺著,仿佛他自己也是痛苦的一樣,使張真立即產生了一種很親很近,想去憐惜他的感覺。
后來張真從文化痞子那兒打聽到,他可不是實驗室博士,他可掙了不少錢,官員們也被他的講座迷住,他講,中國人的管理你要給他面子,結為兄弟,才能發(fā)揮他的潛能,讓他為你兩肋插刀,中國真的是禮教之邦,中國人是不服人管的,他們喜歡在自我道德完善的幻想中,進行自我方式管理……
這種油滑的管理哲學張真不以為然,她對官場毫無興趣,林之的課講了三天,張真聽得一字不落。上培訓班后生活變得規(guī)律起來,除了去酒店上班,就是上課,晚上在家抽著煙寫東西,她拋棄了那個不倫不類的長篇小說,同時寫兩部奇幻故事,一集一集放到網(wǎng)站去,掙了不少錢。每次寫到夜深人靜,掐滅最后一個煙頭,她都想起母親。母親沒去世時她安分地在縣城教小學,一心努力工作,掙錢買房子,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可命運對一個人打擊的方式往往是,如果你本來就少,它把你僅有的也拿走。
張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聽每一次課,林之講了三天課后卻不再來了,其他教授陸續(xù)授課,文化痞子用心地給每一位遠道而來的京師大教授安排食宿,里面有耽于知識象牙塔的年輕博士,有學究派,造作的女教授。比較起來只有林之的課講得很完美。
張真居然開始想念他。
拿什么來想念呢,張真和他沒有一星半點的接觸,她像牛一樣,開始不斷反芻他講的課。她想起他講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學院家屬樓上有個很美的女老師,他常喜歡躲在自己的小閣樓里偷看她。但這個女老師的對面卻住了一個終身未嫁的校工老太太,終日陰鷙警覺地監(jiān)視著女教師,終于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女老師的男朋友留宿了,第二天一早她立即向校黨委匯報,中午時分被詢問整個上午的女老師回來了,在眾目睽睽下,她一言不發(fā)縱身從筒子樓頂跳了下去。林之說他那天中午聽說后,飛一般跑去了,女老師還躺在一地的血泊中,她穿著白裙子,依然那么美,他說他躲到自己的閣樓里,憂傷得一下午沒出來,一生也無法抹去對那種衛(wèi)道士的強烈憎惡。
這個故事,和他每一次的精湛講述,讓他住進了張真的心,就在她無比想念他時他真的又來了,像幻覺一樣。
這天早上張真抱著書一路漫步來到教室,有個男人站在那兒抽煙,還是那件煙黃色的西裝,張真緩緩走近,為這個身影而雙眸濕潤,他回過頭來,看到張真在默默看他,有點吃驚,兩人靜靜地對峙了半分鐘,他頭一偏示意張真進教室上課。
張真還是坐第一排,講課時他的眼神每一次投注過來,她都迎上去,她感到她在愛,至少這一刻她在用整顆心感受一個男人,忘掉了塵世中一切。每一次在與張真的眼睛遇見后他就立即移開,并不糾纏,他就那么滔滔不絕地,把書本的每一個理論都扯到現(xiàn)實世界里。他不像教授,像一個浪蕩的坦誠的男人,跑到這個小城市來,把他一肚子的話找個地方說出來似的。他是否對自己也感到親切,張真迫切想知道,她渴望接近他,了解他。她在課堂上給文化痞子發(fā)了一個信息,今晚我做東把教授也替你一塊招待了!
文化痞子大喜,回了三個感嘆號。
由張真做東的一場盛宴,她出乎意料地邀請了先生,訂的是皇冠酒店。她已經不在酒店打工了,陸續(xù)掙回了幾筆大的稿費后,她又恢復了自己的自由?,F(xiàn)在她正坐在自己預定的包間里,給以先生為首次第不等的各路人打電話,也沒忘了南希,還有與南希和她都是密友的霍編。
風姿俊逸的霍編,因為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揣度上司的心意,處處拉攏逢迎,沒有任何社會背景,而于上周剛剛就任晚報的總編!張真和南希認識他時他只是文學版的編輯,兩個窮困潦倒的文學女青年和一個編輯,三人一同成長,現(xiàn)在張真有經濟實力能在豪華酒店請一頓晚餐了,而他也實現(xiàn)了此生的終極目標,將由司機送他過來赴宴。
張真和南希都對霍編有著斬不斷的情義,因為他是個奇特的男人,他有一顆飄蕩而海納的心,當他對張真有意沒有撈著,他轉向南希,結果兩個女人的肉體他一個也沒沾上,但他依然如故地圓滑而真誠地關心著她們的寫字。每當張真想擺脫自己三流寫手的命運,向文學圣壇沖擊一下,寫出的廢品總是由他第一個閱讀。他會熱心地很快讀完,然后約她去他的辦公室談,張真則會毫無顧忌地欣然赴約,因為他是個膽小如鼠、惜錢財?shù)匚?、處處結交朋友、患著妻管嚴的軟性子男人。在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拿到的總編辦公室里,張真的到來讓他熱情的女秘書半含醋意地退了出去。張真對著她肥腰扭動的背影譏諷地笑了一下,她從不在意霍編的面子,因為她知道永遠不會得罪他,他不結仇,不與任何人結仇,可能是他活著的第一要旨。他裝作什么也沒看見熱情地說,談談稿吧小真,你自己覺得怎么樣?
從認識他一直在張真的單名前加個小字來昵稱,張真說,當我重讀時恨不得把它撕成碎片。
他不贊成地“嘖”了一下,怎么總是這么消極!應該首先肯定,你又進步了小真!
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曾有兩次張真被他弄得真的含淚了,他用A4紙將文稿打印出來拿在手上抖動著,欣喜地說,基本已經成功了,離大家手筆只是一層窗戶紙的距離了!
所以張真不會拋棄他,她會永遠厭惡他又永遠找他看稿。不過他這天好像有事,兩人剛開始他的電話就不斷響起,老等他接電話張真很不耐煩,起身告辭說改天再聊,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又被他叫住,小真!
張真停下來,他快走兩步過來“忽”的一下把她摟進懷里,張真從南希嘴里得知他有這個習慣,所以身子直挺挺地立著,頭被他緊緊按在他胸前,張真的睫毛好笑地眨個不停。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秘書隨時會進來,他欲舍難分地終于放開了張真的頭,張真沒有看他,直接伸手去拉門,怕她眼里的嘲弄把局面弄得更滑稽,而他在門開的前一秒,又做了一個動作——舉手替張真理了理長發(fā),幫她夾在耳后,張真于是最終還是感動了。
在文化痞子的穿針引線下,林之赴宴了。
但他一進門就重創(chuàng)了張真一下,他隨身帶了一個女孩,開朗的圓臉,非常自信而倨傲。文化痞子緊接著進來,把手搭在女孩肩上獻媚地對張真介紹,顧婷婷小姐,今年本市文壇最耀眼新秀。
林之與顧婷婷關系看上去很不錯,張真強裝鎮(zhèn)定地微笑著,但情緒一落千丈?;艟幠舷6紱]有到,先生高興張真發(fā)出邀請,告知她看完一個美展立即就過來。林之近在眼前,卻與想象中不同,他疏遠而陌生,進來后把旅行包隨手放在身邊。張真幫他倒茶,他淡淡地說了聲謝謝,顧婷婷過來坐在他身邊,他們笑望著對方交流起來。張真做了一個深呼吸,走近他對他說,林老師,聽了你的課很敬佩,您遠道而來,所以今天還請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客人作陪,希望你能開心。
張真說話時覺得聲音并非發(fā)自自己的喉嚨,有點像從太空飄來。是嗎?林之回答,他看著張真,好像不理解她為什么要這樣。
霍編終于來了,與南希一同,張真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今晚南希臉上的妝很均勻,巧笑嫣然地站在霍編身邊,無獨有偶霍編也滿面春光,今晚的客人都以男女配出現(xiàn)。一番介紹之后他們開始寒暄,林之對霍編很熱情,他被這個俊秀白凈,戴著眼鏡,穿一套米黃色西裝的人物弄得驚詫了,調侃地說,我到過全國很多城市,還沒見過這么白凈的總編呢。
張真開始期待先生的出現(xiàn),她忽然想念他的溫情。包間里熱鬧非凡,客人們都放下偽裝玩起來,她已無力掌控,文壇新秀被文化痞子硬扯過去斗地主,霍編說陪陪遠道而來的教授,竟也被不由分說扯過去了,南希緊隨霍編坐過去觀戰(zhàn),先生這時打來電話說很快到。
接完電話她和林之相對而坐,雖然她發(fā)現(xiàn)顧婷婷并不是他的人,但他也不是自己的,張真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情,不過問題不大,她鼓勵地深呼吸調整了一下,服務生輕敲兩聲門,先生到了!
他終于來了,情緒看上去很好,笑吟吟的。場面因他的到來出現(xiàn)高潮,霍編驚聲責備張真沒提前告知,他搶在第一個與先生握手,文化痞子不甘示弱,張真站在一邊完全不用引見,每個人主動地花樣百出地對先生介紹著自己,她發(fā)現(xiàn)做為東道主今晚她將一直控制不了局面。
林之對先生毫不熱情,在相互認識之后就退回他的角落喝茶。見面高潮之后平息下來,文化痞子再三忍耐后決定繼續(xù)他們的牌局,他好客地邀先生玩兩把斗地主,先生禮貌地拒絕了,熱切地看著張真,希望她坐到他身邊去。張真卻不忍把林之丟下,因為他忽然開始跟她說話了,以她幻想的一種方式。他脫掉了煙黃的西裝,胳膊圈在她的椅背上,穿在里面的淺色T恤很好看,張真如蠱如惑。中途她恍惚地轉移視線示意南希去陪著先生,南希卻只過去敷衍一下又回到霍編身邊,先生完全落單了。他雖然帶著笑容悠閑地喝茶,當張真看向他時他很快向她點頭致意,張真歉疚極了,那該死的牌局中居然無人愿意舍下賭來陪一位大師!他又何以要為一個薄情女子只身赴宴呢。林之太傲慢,張真只好再一次大聲地對他頌揚先生,先生新近又出了一本書,獲了獎的。
林之對先生略略地致意一下,先生也舉起一只手表示沒什么大不了,張真借機到先生身邊坐了一會兒。他似乎等了她幾千年,見她來了萬分滿足地準備跟她說話,文化痞子這時斗得興起把鞋脫了蹲在沙發(fā)上大呼小叫,先生于是說了一句,張真啊,叫服務員上菜吧。
菜一道一道上來,在輝煌的燈光下,先生和林之被安排在上座,文化痞子嚷著不喝白酒把張真咬牙買來的五糧液倒了,先生的眼睛瞇了一下,寒光凜冽。他看不慣,張真知道。林之要喝啤酒,霍編要喝葡萄酒,服務員忙亂地開酒倒酒,席間一片混亂。張真看到南希緊挨著霍編,文化痞子還在向霍編分析斗地主。顧婷婷親密地對林之撒嬌,她茫然不知該如何舉杯開場。這時服務生上湯,不知說了什么先生忽然發(fā)作了,怎么服務的!他語氣的嚴厲瞬間讓所有人都一下安靜了。
服務員受了委屈頂撞過去,這道湯從來就沒加過火,這么大的罐子怎么加呀。
先生繼續(xù)發(fā)作,你長的是人腦,不會想辦法嗎?下去讓你們經理來!
先生的憤怒讓張真很意外,不過所有人都被震懾了,顧婷婷噘起小嘴不敢說話了,霍編催那女孩,快去呀,你這丫頭有眼不識泰山。連林之也勸了一句,老前輩消消氣!
酒店經理趕來了,不停道歉。先生發(fā)話,告訴你們那個丫頭,我今天是給她上人生的一課,當服務員不可悲,可悲的是一輩子當服務員,你們酒店的溫總她當年就是一個服務員,我曾帶客人在她服務的包間吃飯,突然停電了,客人們熱得都坐不住,但硬是被她的服務感動了,她一盆一盆地端來涼水,用濕毛巾給我們降溫,遞上扇子,累得小臉通紅啊。你們年輕,要懂得上進,要有禮有節(jié)?。?/p>
張真津津有味地聽著先生的話,事情解決得很圓滿,湯被煮起來了,大家仿佛都聽懂了先生的最后一句話,南希先站起來敬先生一杯酒,先生坐著沒動,把杯中的酒端起來一飲而盡。文化痞子主動要求陪先生喝三杯白酒,提議先生只需要抿一口他自喝三杯,以表示敬意。
霍編之后林之微笑地舉起酒杯了,先生按住他的手,這杯酒由我來敬你,在座你學歷最高,博士。我雖然也自詡通曉中國文化,但我沒有博士頭銜。不過你雖然是京師大名教授,年輕的系主任,可你有一字不通,今天我要給你糾正。
林之笑了,愿聞其詳。
我聽見你在跟霍編閑談時說,我們當老師的怎么怎么,霍總編謙虛沒有反駁你。你也許是自謙卻無意中托大了,教師是你的職業(yè),老師卻不是人人都配當?shù)模蠋熇蠋?,老字是什么意思?歷時長久、厚、大、陳舊,深、富于,都是它的涵義,還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敬愛敬重之意,天若有情天亦老之衰老衰頹之意,等等等,豈能隨便對人稱老?我也是師大的客座教授,而且比你年長,今天也沒敢貿然稱老啊,況且為人師表,傳道授業(yè)解惑,我冷眼旁觀,沒有多少人用心做了。
林之的臉色凝重起來,沉思地點點頭,尷尬地一笑,老前輩讓人佩服!
三杯白酒下肚的文化痞子出來解圍,要我說今天的主要任務就是喝酒,不然就辜負了人家張真,是不是???
先生第一個贊成,對,喝酒喝酒。
文化痞子慫恿顧婷婷,你沒跟老先生喝酒呢,一定要好好陪先生喝兩杯!
顧婷婷白天鵝般站起來,走到先生身邊,那我敬先生。
先生不喝,推讓說,這杯酒就算了,你還小,女孩家在外可以少喝酒。
顧婷婷不悅,先生看不起我呢!我的酒量可不低。
先生笑了,豪爽地說,好哇,那我們就一同喝兩杯白酒!
顧婷婷上桌已喝了不少紅酒,聽說要喝白酒嬌嗲地問林之,怎么辦呀林?我喝不喝呀?
南希看不下去了,大聲訓斥,你自己要敬先生,還不趕緊喝!
林之臉色很難看,對顧婷婷流露出厭惡。
顧婷婷仰脖喝下一杯,辣得直吐舌頭,踉踉蹌蹌跑回座位端起林之的啤酒“咕咚”一口,說了一句可愛的醉話,太辣了,我漱漱口。
眾人都笑起來。她要敬先生第二杯了,來到先生身邊說,這下您不能再看不起女孩子了吧!她再一仰脖喝下了第二杯白酒,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酒下去她反胃地打了一個嗝,然后“嘩嘩”地吐了,吐在了先生的袖子上,大家忙成一團給先生擦拭,先生再也坐不下去了,指指顧婷婷要大家照顧她,打電話叫了一部車來,出門前跟大家揮手告別,憐惜地看了張真一眼走了。
先生剛走,文化痞子一屁股坐下來,放松地長吁,老朽終于走了!婷婷你干得不錯呀。他哈哈大笑,顧婷婷躺在沙發(fā)上昏昏睡去。林之開始抽煙,霍編一副深思狀對張真說,小真你看,剛才就是一個精彩的細節(jié),一個走哪兒都眾星捧月的人今晚受了冷遇,而努力尋求心理平衡,包括對我們林教授那一番挑剔,真是一個經典的場景故事啊。
張真沒理睬他造作的分析,文化痞子接過去,不就是殺雞給我們這幫猴看嘛!顧婷婷躺在沙發(fā)上醒酒了,呼喊著,對呀,不就是罵我們不尊重他么,像這樣的老家伙,頑固僵化,還搭著架子,占著茅坑不拉屎,真討厭,我們繼續(xù)喝酒吧!她居然一骨碌坐起來了,吆喝大家繼續(xù)喝酒。
林之在張真的祈禱中一言未發(fā),張真如釋重負,兩女三男忽然掏心掏肺地喝起酒來。后來張真喝醉了,朦朧之際聽見林之醉意朦朧地對眾人說,這是個貨真價實的學問家,只是也陷入了執(zhí)迷不悟的自我道德完善,無法醒悟人是有限的,人靠自己是無法擺脫脆弱和抵御誘惑的。張真想把身體支撐起來,聽他講這個話題,卻全身癱軟,她感覺到林之過來了,捏住她的手腕試了一下脈搏,伏在她的胸口上聽了聽心臟,最后溫存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對文化痞子說,你把那個丫頭片子送回去,我送張真回家。
把張真抱上車前他撫摸著她的面頰問她,你怎么樣?如果非常難受我?guī)闳メt(yī)院輸液。張真在他的懷里擺頭,他就把她抱上車,輕輕放在后座躺著。那一瞬間張真渴望車再也不要停下,在黑夜里出發(fā),任由他帶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車仿佛開了很久,最后停在一個不知是哪兒的地方,林之把她背進一個房間,她喝得太多,靈魂和身體都飄浮半空,林之的照顧令她感激,她想起了媽媽,淚流滿面地抱住林之的腰,然后她知道林之在她的身邊躺下了,他對她說,寶貝兒,你真是個特別的女人。
他開始脫她的衣服,一邊脫一邊吻,張真有生第一次感到渴望渴望,接著感到劇烈疼痛,她呻吟著咬牙忍受,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停下來摸到她額頭的汗水,驚訝地問道,寶貝兒你還是處女?
張真的酒徹底醒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月光照在她的床上,身邊坐著一個裸體的男人,是她愿意的男人,她拉他躺下,示意他繼續(xù)進行,他卻不動。張真爬上他的身體吻他,一直到他無法忍受,翻上來狂熱地動作,他在她的耳邊說,從未這么突然地體會到愛一個人。
接著他們無數(shù)次纏綿悱惻,黎明的曙光來臨時,林之在張真的淚眼中離去。
林之走的第一天,張真一直沉醉在幸福里,幾乎感到全新的生命開始了,她整整一天都靜靜待在家里,只在黃昏時出去輕盈地漫步。第二天林之依然沒有打電話,張真也不打,她虔誠覺得做什么都是多余,她半含等待。第三天張真開始擔心林之是否安全,否則怎么會一點音訊都沒有呢。她去問文化痞子,他告訴她林之已回京,張真很失落。
第四天張真開始有些明白,林之不會給她打電話了,他有家庭又遠在北京,他們連做情人都沒有可能性??墒亲约喝绱怂寄钏?,難道他是鐵石心腸!張真固執(zhí)地開始等待,不相信甜蜜的夜,他親口訴說過的愛情,她的處女之身,就這樣輕煙般散去。林之依然沒有電話,張真的手機一直沒有響過,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周日的下午張真感到想起床活動了,她像死人一樣整整躺了一周,天氣陰沉暴雨將至,她木然地看看天還是出發(fā)了,去唯一的朋友南希家。
南希家沒有人,但門外有一雙男式皮鞋,她歪著頭盯了半天,忽然醒悟是霍編的,惡心的感覺涌上心頭,她惡作劇地不停地敲門喊著南希的名字,臥室門終于響了,南希走出來開了門,沒有化妝卻氣色不錯,耷拉著臉十分不悅。張真傻笑著進去,霍編坐在客廳,見到她進來趕緊搭話,張真不看他,拿過他的香煙抖出一根,邊點燃命令他,你走吧我有話要跟南希說。
霍編出門后張真立即質問南希,你跟這么個委瑣男人上床了?
南希反唇相譏,你不也跟那個教授一夜情了!
張真說,那不一樣,我是愛他的!
南希撇撇嘴,我一直以為你比我強,你怎么比我還天真呢。
聽完南希的話張真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南希心軟了,安慰她,肯定是那個死教授把你騙到手又甩了吧,別難過,男人逢場作戲我們也別付出真心?,F(xiàn)在的世道啊,連這小區(qū)看門的老頭都不老實,你猜怎么?他一個人養(yǎng)不起,跟另外一個小區(qū)的門衛(wèi)合包了一個四十歲的雞,三人租一套房子,一三五二四六地睡。
張真哭著哭著又啞然失笑,我怎么說我來的時候路上遇到一個人,一直跟著我,我站住問他想干什么才弄明白,他把我當成雞了。張真不哭了,跟南希一起猛抽霍編那包沒敢拿走的煙,連續(xù)抽了半小時,南希的曾讓她每次都感到溫馨迷人的家,現(xiàn)在除了滿屋的煙味兒,還冒出陣陣難聞的油煙味,她的胃感到惡心欲吐,于是淋著雨回家了。
到家沒多久張真開始發(fā)燒。吃完感冒片她開始在抽屜里使勁找林之臨走時留給她的電話號碼,找到后撥了過去,繼續(xù)沉默她會發(fā)瘋。沒人接電話,她無法自控不停地撥,最后他關機了。黑暗鋪天蓋地吞噬了她,她想找一把世間最鋒利的寶劍,好讓她將它刺入他的心臟!仇恨令她悲痛欲絕,她在仇恨中昏睡過去。
醒來時凌晨三點,手機上有一則未讀短消息,打開是林之發(fā)來的,抱歉不能在家里接你電話,你如果來京我會事先安排,陪你購物和游玩,努力彌補。
張真再次開始哭號,邊哭邊呼喊著,媽媽,媽媽。媽媽叫她做個好姑娘,嫁個好男人,叫她一定要把女人的第一次,給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只是這個男人真的很難找到。張真一直哭到天亮,還是感到孤獨,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于是她裹著睡衣坐起來給先生發(fā)了一個短消息,我病了,求你來看我。
沒過多久張真的門鈴響了,先生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來,坐在床邊用手撫摸她的頭發(fā)。張真柔聲問他,這么久您不給我打電話,生我的氣了是嗎?
他語重心長地回答,你潛質不錯,多學多練,有可能出點成績。
張真忍住煩躁乖巧地問他,那我聽你的,你還喜歡我嗎?
他溫和地看著她,眼里漸漸又生出愛意,你很聰明我的心事也瞞不了你,可我對你的感情發(fā)乎情止乎于禮,愛情不是年輕人的專利,老人也有愛情?。?/p>
張真的心深痛巨創(chuàng),為這番話里的一番情義??伤€是覺得先生說的都是無用的陽春白雪,不知生焉知死!她摔掉身上的被子坐起來,報復地想,去它的禮!她拿起他的手放到她的雙乳上,先生克制地閉上眼睛,張真把身體完全貼住他,他呼吸急促,開始親吻她,張真發(fā)出滿足的嘆息,她流淚了,內心那想過純凈生活的意念又轟然倒塌……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