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家
1912年元月,蔡元培以開國元勛身份出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總長。那時曾發(fā)生一件趣事:當蔡元培的朋友、一位德國教授,來信請他派一二個留學生去德國參加某項重大課題的合作研究時,這位民國元年第一任教育總長竟辭去職務(wù),把自己充作去國留學的學生,前往德國,這使得那位德國教授大吃一驚:教育總長竟把自己派了來了!就這樣,蔡前前后后在德國和法國留學共8年。他出洋留學時,已是40歲以上的人了,但他仍毅然西行,艱苦之狀,非常人所能承受。在德國時,要學好德語,又要聽40多門的課,又要抽時間為商務(wù)印書館編、著、譯30萬字的書稿,而他正是靠這些書稿的稿費才能維持留學時的生活費用的。
1916年,繼任教育總長的范源濂,倒過來電請蔡出任北京大學校長,蔡欣然就任。而那時的北大,暮氣沉沉,腐敗出名。學生多為京官,雇有“聽差”,被稱呼為“老爺”,他們還常常涉足于風月場中,留連忘返。蔡上任后第一天到校,校役、聽差列隊校門深深行禮,這位新校長竟也脫下禮帽,鞠躬還禮,使人們驚詫不已。到校之初,蔡就在《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之演說》中,號召師生共起“砥礪德行”“力挽頹俗”,他神色凝重地說:“方今風俗日偷,道德淪喪,北京社會尤為惡劣,故必有卓絕之士力挽頹俗,諸君為大學學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責無旁貸,為諸君計,莫如以正當之娛樂,易不正當之娛樂,庶于道德無虧,而于身體有益。”蔡當即整頓校風,成立了“進德會”,禁止嫖、賭、娶妾之風?!斑M德會”由深孚眾望的蔡校長發(fā)起組織,所以很有號召力與影響力,于腐朽風氣的匡正、道德水準的提高成效顯著,參加者多有遵守戒律嚴以律己者,如李石曾一生不吃肉,不喝酒,被稱為“素食主義者”。又如馬寅初,抗戰(zhàn)期間屢屢揭露財政部長孔祥熙等“上上等人”大發(fā)國難財,孔氏又怕又恨,指派中央銀行會計處長金國寶以官位拉攏,許諾讓他在財政部次長、禁煙總監(jiān)中任選一職,意在封住他的嘴巴。馬寅初莞爾一笑拒絕了:“人各有志,我早先在北大時,就已參加了蔡元培校長創(chuàng)建的‘進德會,聲明不要做官,孔部長的好意,恕難領(lǐng)受了?!辈淘嘧约阂采眢w力行承諾的戒律,直到終老,絕對遵守“不嫖,不賭,不納妾”三條,成了公認的模范會員。
蔡元培在執(zhí)掌北京大學期間,參照德國大學的理念,對北大進行了全面改革,開“學術(shù)”與“自由”之風。但要在學校中真正培養(yǎng)和發(fā)揚一種好的學術(shù)道德風氣是很不容易的:既要對新的、進步的東西大力扶植;又要對舊的、落后的東西善于引導,這只有引進健康的競爭機制,讓各種學術(shù)思想自由競爭,互相消長,才能辦到。蔡元培就是這樣,以他恢宏闊大的胸懷,與人為善的氣度,提出了一個很著名的思想,即認為:“無論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fā)展?!焙髞硭诌M一步闡明這個思想,認為學術(shù)研究,“非徒輸入歐化,而必于歐化之中為更進之發(fā)明;非徒保存國粹,而必以科學方法,揭國粹之真相?!彼u學術(shù)界存在著株守一家之言而排斥其他學問的積習,而認為:“萬物并育而不相害、并行而不相悖,似相反而實相成?!彼€舉例說,“哲學之唯心論與唯物論,文學美術(shù)之理想派與寫實派,科學之干涉論與放任論,倫理學之動機論與功利論,宇宙論之樂天觀與厭世觀……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p>
蔡元培的這個思想,體現(xiàn)在北大教育方針上,便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他為北大廣泛聘請具有真才實學的人任教:他聘任陳獨秀為文科學長,連《新青年》雜志也遷來北大,“德先生”和“賽先生”兩面旗幟也由北大人繼續(xù)舉著:由陳獨秀的推薦,蔡又聘任尚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的胡適為文科教授;一位才23歲的自學成才的青年梁漱溟也被蔡聘為印度哲學教授;由魯迅的推薦,聘周作人為歐洲文學史教授:章士釗被聘主講邏輯學的教授;在章的推薦下,李大釗又被聘為北大圖書館長;連曾列名“籌安會”勸進袁氏稱帝的劉師培,思想守舊、行為怪誕的辜鴻銘等等,也被聘用進來……蔡元培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氣魄,囊括天下的英才,網(wǎng)羅中外的智士,人人皆樂為其用。如果說古春秋時有個“百家爭鳴”氛圍,那么近代中國在蔡元培提出的辦學方針影響下也出現(xiàn)了個“百家爭鳴”局面。于是北大有了中國大學史上最輝煌的名師陣容。既有主張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胡適、陳獨秀、魯迅,也有主張恢復帝制的辜鴻銘、劉師培;而提倡“情人制”、“外婚制”的“性博士”張競生,也沒被封建衛(wèi)道士的唾沫淹死。陳獨秀稱贊:“這樣容納異己的雅量,尊重學術(shù)自由思想的卓見,在習于專制、好同惡異的東方人中實所罕有。”
古人有所謂“風行草偃”的話,就是講道德風氣一旦形成,就有把雜草都吹倒的力量。在舊中國,在蔡元培那時,如沉沉黑夜,死水一潭,而只有在北大,蔡元培才點燃了沖破黑夜的明燈,奏響了新文化的號角。他所倡導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引發(fā)出1919年5月4日“外爭國權(quán),內(nèi)懲國賊”的群眾示威游行,并隨之產(chǎn)生了摧枯拉朽的新文化運動。北大的教育改革孕育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甚至對整個20世紀的偉大變革也產(chǎn)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因此,完全可以說,在蔡元培大力倡導下所形成的新的學術(shù)道德風氣,是不朽的。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杜威在北大聽了蔡元培演講后,感慨萬千:“拿世界各國的大學校長來比較,牛津、劍橋、巴黎、柏林、哈佛、哥倫比亞等校長中,在某些學科上有卓越貢獻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個校長的身份,能領(lǐng)導一所大學對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起到轉(zhuǎn)折作用的,除蔡元培以外,找不出第二個人?!?/p>
至于蔡元培的私德,也令人崇敬不止。他被看作是道德上的完人,受到了所有人的敬重。他晚年在國民黨執(zhí)政時代,位高望重,擔任的各種兼職達23項,結(jié)果八行書到處飛,要為求上門來的人介紹工作,還要天天應付題字、約稿、寫序等。1935年,他終于感到難以應付,決定辭去所有兼職,專任中央研究院院長。 他在報上登了一個“三不啟事”:一不兼職、二不寫稿、三不介紹職業(yè)。他一生鞠躬盡瘁,廉潔自律,一直沒有一所自有的住房。l936年時,蔣夢麟、胡適等發(fā)起集資為他建造一所住宅,以作對他70歲生日的獻禮,可惜因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這事也就擱置起來。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長眠于香港。弟子蔣夢麟送上旗幟,“大德垂后世,中國一完人”。國共兩黨一致給予高度評價。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推他為“萬流景仰,高年碩學”;毛澤東唁電稱他是“學界泰斗,人世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