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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生命才會熱愛犯罪學
——皮藝軍先生訪談

2016-03-15 06:23本期主持人翟英范
河南警察學院學報 2016年5期
關鍵詞:犯罪學犯罪青少年

本期主持人:翟英范

熱愛生命才會熱愛犯罪學
——皮藝軍先生訪談

本期主持人:翟英范

皮藝軍先生是本刊“中國犯罪學口述史”欄目的發(fā)起者和實踐者。皮先生身材高挑,年輕時插隊和部隊籃球隊里鍛煉出來的身板相當結實。皮先生近幾年來一直保持著學術研究激情,淡忘了年齡和養(yǎng)生。2015年夏天,皮先生積勞成疾而不自知,腫瘤突發(fā),在手術的前兩天他還陪同華東政法大學邱格屏教授在北京作禁毒調(diào)研。手術后身材更顯骨感、面容愈發(fā)滄桑。在術后恢復過程中,他仍忘不了犯罪學。2016年3月下旬,皮藝軍先生就應邀為浙江講學,為公安一線的智慧警務建設獻策。講學結束返京途中,皮先生應約蒞臨鄭州,于4月1日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訪。6月17日,主持人利用在北京參加亞洲犯罪學學會第八屆年會的機會,完成了對皮先生的專項采訪。

以下訪談內(nèi)容,與讀者共享。

引 語

四十年前軍轉警 轉型專攻犯罪學

不惑年后回頭看 匠心梳理學術史

主持人(以下簡稱“問”):皮老師好!在肖劍鳴老師和您的倡議及主持下,咱們開始了“中國犯罪學口述史”的系列采訪,請各地犯罪學專家暢談個人的心路歷程。和其他犯罪學家一樣,您的學術生涯是從青少年犯罪研究起步的,成為中國大陸地區(qū)犯罪研究最早的開拓者之一,直至今天依然是我國犯罪學研究的中堅,是引領后來者的一面旗幟。在咱們完成10多位學者的采訪之后,今天輪到您了。請您今天換位思考,作為被采訪者回答我的提問,談談改革開放后我國犯罪學研究的歷史以及您的研究心路歷程吧。

皮藝軍(以下簡稱“皮”):我最早接觸犯罪研究并不是在院校,而是在警務工作第一線。我當兵復員后于1976年到北京市公安局預審處作案件的審訊和外調(diào),后在秘書室從事犯罪調(diào)研,前后10年。在當刑警期間,我和同事曹智先生從1980年起開始研究審訊心理學、審訊雙方的攻防心術,出過一本心理學審訊方法的小冊子。恰逢當時的北京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前身)羅大華、馬晶淼兩位老師正在組織撰寫大陸首部《犯罪心理學》,于是便邀請我們參與到該書的“審訊心理”一章的寫作中。1983年,這本多人合作的《犯罪心理學》出版后,便成了我進入大學執(zhí)業(yè)的敲門磚和鋪路石。該書出版的意義重大,她是新中國和改革開放以來第一部本土的犯罪心理學書籍,也是迄今為止同類書籍中印量最大的一部書,成為了新中國犯罪心理學發(fā)展史上的標志性事件。經(jīng)過北京政法學院馬晶淼、金永華和于維琦幾位老師的親自斡旋,1986年我進入了被砸爛之后剛剛復建的北京政法學院。由于人事指標問題,沒有進到羅大華老師負責的犯罪心理學教研室,而調(diào)入郭翔老師任教研室主任的青少年犯罪教研室。從那一年起,我便開始了犯罪學理論研究的學術生涯。

因為那時公安刑事執(zhí)法過程中是集中預審,所以全北京市的大要案犯和待決的死刑犯全部都在預審處看守所關押。預審處的地點在宣武區(qū)的半步橋,這地名聽著就有些瘆人??词厮鶠閮勺牵兴膫€筒道的那座叫K字樓,有放射性五個筒道的被戲稱為“王八樓”。我至今仍能依稀記起監(jiān)所筒道里那一條條被罪犯擦得照出人影的水泥地面,監(jiān)號里始終彌漫著濃郁的“監(jiān)所氣味”。我訪談過的犯人有“文革”時的五大學生領袖之一蒯大富,有兩次投靠蘇聯(lián)使館的七機部留蘇資料員徐某某(在預審處越獄后被處死)、有北海公園劫持強奸女生案的馬某某(此案驚動朝野,成為中央下決心出臺“嚴打”政策的經(jīng)典案件之一。在北京警察博物館里有對此案的詳細記載。馬某某后被執(zhí)行死刑),有因與單位領導口角而開車撞擊天安門金水橋的女司機姚錦云(被執(zhí)行死刑后,她的女友曾為她出過詩集),還另有無數(shù)殺人越貨、作奸犯科的頂級罪犯。我至今仍常常為自己有機會自由進出預審樓與各色要犯促膝長談感到興奮不已。

這一經(jīng)歷無意間與我探究人性的興趣相吻合。我意識到,對于人類罪惡之源領悟越透徹,對人類行善動機的體察才會越真切。這段經(jīng)歷也使得我有幸從犯罪人那里看到與世俗世界相比鄰的另一個人倫空間。在那里我既看到了難以言表的、極致的罪惡,也看到了這種惡的盡頭竟然是善的輪回。這一經(jīng)歷對我后來從事犯罪研究裨益無窮,也使得我與那些從書齋里走出來的教授們對犯罪的描述保持諸多差異。

我認為,比起做學問或碼字,經(jīng)商掙錢對我來說猶如登天,我天生就沒長那根弦,進入體制當個官吏也從來不是我的心愿,我甚至以為在貪腐叢生的時刻選擇從政的動機總是有些可疑。人生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一個人一生中最悲慘的事就是做了自己本意并不想干的營生,反之,如果你有了心儀的工作,你至少先獲得了一半的幸福。我捧的飯碗恰好是我最鐘愛的職業(yè),這是我此生此世最感欣慰的事情。

問:從大陸犯罪學發(fā)展的總體評價來說,肖劍鳴老師說了“四個10年”(參見《傾力“C·C講座”心系“基委會”》,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6年第三期),您的看法呢?

皮:我想說,中國犯罪學的發(fā)展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初起—開蒙”(1979年至1988年);第二個階段叫“中興—正源”(1989年至1994年);第三個階段叫“分化—重整”(1995年至今);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是重整階段。當然這種劃分不是涇渭分明的,往往是相互重合的。

第一階段“初起—開蒙”:1979~1988年

應對犯罪飆升 政府恩準 犯罪探究方起步

學術伴隨公益 觀念激辯 啟蒙開拓新學科

問:您給新時期我國犯罪學發(fā)展史劃分了三個相對獨立階段,而且也是相輔相成、相互滲透、相互交錯的三個階段。相當于寫文章有了“綱”,有益于綱舉目張。下面就按照您梳理的基本脈絡,從第一個階段“初起—開蒙”談起吧。

皮:先說“初創(chuàng)”。1986年,我進入中國政法大學時,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已經(jīng)成立了四年,成立大會是1982年的南寧會議。張友漁、廖井丹、張黎群、曹漫之、李景先、郭翔、徐建、張少俠、鄧又天和邵道生等先生可以說是這個學會的創(chuàng)始人。張黎群會長曾說過,有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就能唱一臺戲,沒有這樣一群人也就沒有這臺戲了。

我一直都認為,中國大陸的犯罪研究不是學者們?yōu)榱颂剿餍鲁霈F(xiàn)的犯罪高峰的規(guī)律而自發(fā)展開的,不是解決犯罪問題的自然應對,而是由中央“恩準”的。在開放改革之初犯罪率出現(xiàn)飆升,朝野不安。1979年中共中央轉發(fā)了中宣部等八個單位《關于提請全黨重視解決青少年違法犯罪的報告》起了決定性作用,也就是說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是因為國家和政府允許研究,但不應該說是政府主導的。政府允許研究,允許我們把犯罪這塊陰暗面的蓋子揭開一角,雖然不能揭得太大,不能挖得過深、不能過于張揚,不能刨根問底,但是,大陸犯罪研究的航船總算啟航了。我們這些學人一下子就行動起來了。于是乎,從1979年以后,才會在這30多年的時間里上演了組建研究機構、匯聚學術隊伍、舉辦學術活動、展開學術論辯這一場場起伏跌宕的精彩大戲。從數(shù)據(jù)上可以得到印證,1979年中央通知發(fā)布的當年,全國發(fā)表青少年犯罪的文章共有六篇,其中四篇的發(fā)表是在通知發(fā)布日期之后。1980年24篇,1981年43篇,1982年101篇,1983年144篇,1987年216篇,2007年就達到429篇(參見姚建龍:《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綜述》,中國檢察出版社2009年版,是中國犯罪學研究30年綜述叢書之一)。

問:我覺得還可以這樣理解,您看對不對。就是說當時不允許去研究社會上存在的這些黑暗東西,政府突然放開的時候,好像在很多學者面前忽然打開了一扇窗口,讓大家眼前一亮,就憑著這種激情投入進去了,所以說當時還出了很多成果,是不是這樣?

皮:那就是政府的“恩準”打開了犯罪學界的閘門之后,出現(xiàn)了兩股學術力量。一個是以羅大華、何為民、林秉賢、林崇德為領軍人物的犯罪心理學研究隊伍;一個是青少年犯罪研究,以北京的張黎群和上海的曹漫之為領航者。曹先生底下是徐建,張先生這邊是郭翔,包括魏久明、赤光等一批人。在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的第一梯隊里,我和張荊同是“50后”,屬于小字輩,但在“60后”及更年輕的學者面前又算是大哥大。處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位置。

上世紀80年代來臨的犯罪大潮,其勢洶洶,可我們的決策者和研究者尚處在“專政思維”的樊籬之中,或者剛剛開始掙脫樊籬的羈絆,中國人從來沒有想到刑事犯罪會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即使是在“文革”的動亂時期,除了“政治犯罪”之外,中國人也沒有感知到劫財劫色的一般犯罪的侵害。當犯罪高峰突然到來,就以為這是政治問題。這是當時犯罪學要轉的最大的彎。

上世紀80年代初,從事犯罪學研究的絕大多數(shù)大陸學者都是剛剛聽說犯罪學這門學科,他們大都是從外行一天就變成“內(nèi)行”的。所謂的“內(nèi)行”只不過是開始從事犯罪研究活動,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沒有社會學方法論的專長,只是帶著樸素的社會正義,抱著為平息社會亂象和向失足青少年灑一掬同情之淚的動機走上這條路的,即安邦、除惡、恤幼是大部分參與者的基本動機。

從下面研究會顧問的履歷可以從一個側面看到這一事業(yè)更像是全員參與的總動員。名譽會長張友漁是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律委員會副主任;名譽會長廖井丹是中宣部顧問;名譽會長王仲方是中國法學會會長;名譽會長劉實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名譽會長王照華是中國老齡委主任;名譽會長費路路是北京政協(xié)委員。領導層面的履歷也可以折射出參與到這一活動中來的人員身份、學術背景和專長。名譽會長中并沒有資深學者。政府組織中的調(diào)研人員、公檢法司和相關青少年組織的基層負責人和干部都可以同院校老師一起成為這一活動的熱心參與者。大陸青少年犯罪研究的建立基本上不設入門門檻,更沒有專業(yè)槽,這是任何一個有志于這一事業(yè)的人都可以直接跨入的行當。最初參與青少年犯罪研究的人當中,來自實務部門的人占有很大比例。比如,第一屆學會理事名單的40多人中,來自公安、檢察、法院、司法、綜治部門的人占到絕大多數(shù)。院校的學者不過四、五人。青少年犯罪研究起步伊始,就顯得蓬勃而富有希望。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第一次南寧會議的代表就多達170多人,在10多個省市成立了分會。

在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成立前后,全國多個專門的研究機構紛紛建立。1980年由郭翔先生發(fā)起并組建了北京政法學院青少年犯罪教研室。西北政法學院于1982年、西南政法學院于1985年、華東政法學院于1986年分別成立了青少年犯罪研究室。司法部成立的預防犯罪與勞動改造研究所是1984年成立的,馮樹梁先生任副所長。公安部的公共安全研究所于1986年成立,戴宜生先生任代理所長。這些研究組織和專業(yè)研究機構的成立標志著中國大陸的犯罪研究開始了體制內(nèi)外同步發(fā)展、信息整合的新時期。在學會成立之后短短六年,全國就有12個省市響應中央號召,不甘人后,成立了青少年犯罪研究會。

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于1982年成立,她的會刊《青少年犯罪研究》編輯部設在中國政法大學,郭翔先生任主編,中國社科院的張潘仕、我校青少年犯罪教研室的白嵐教授和我是副主編?!肚嗌倌攴缸镅芯俊放c上海華東政法大學徐建先生主編的《青少年犯罪問題》這兩本刊物是中國第一批專業(yè)的青少年犯罪研究的刊物,所發(fā)表的論文基本覆蓋了中國大陸犯罪研究領域。那一時期國內(nèi)絕大部分青少年犯罪和犯罪學的重要文章都是在這兩本雜志上發(fā)表的,這兩本雜志是孕育中國犯罪學的產(chǎn)床。當然,除了這兩本青少年方面的雜志,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主辦的一個刊物叫《犯罪與改造研究》也刊登過許多犯罪研究的文章。需要著重提及的是,各個公安院校的學報始終是中國犯罪學研究的重要陣地,其中聞名遐邇的是肖劍鳴主編的《福建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一路領異標新,領先在刊物上發(fā)表多篇重頭文章,成為當時公安學報中的一支標桿,最后索性更名為《社會公共安全研究》,專門登載犯罪學論文。與之比肩而立的,還有卜安淳主編的《江蘇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李錫海主編的《山東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和徐鎮(zhèn)強主編的《浙江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也為中國犯罪學研究開辟了難得的陣地。當然,公安的職能天然地與犯罪學親近,公安更注重事實、更注重實證,更注重對于原因和預防的探究,這是公安刊物普遍成為犯罪學園地的重要原因。

問:因為中國犯罪學是從無到有,基本沒有研究的基礎。您現(xiàn)在能不能對”初起—開蒙”階段青少年犯罪研究中所出現(xiàn)的誤區(qū)和爭論作出一個評價?

皮:1979年中央發(fā)出關心青少年違法犯罪的通知,是發(fā)現(xiàn)了青少年犯罪率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飆升。統(tǒng)計表明,25歲以下的青少年在全部罪犯中間的比例超過了一半,甚至最高達到了70%。雖然青少年占全部犯罪的50%是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比例,但70%這個數(shù)字到現(xiàn)在為止還在被濫用。犯罪研究會會長康樹華曾就此作出斷言:青少年犯罪年齡提前,向低齡化方向發(fā)展的趨勢,這是當今全世界青少年違法犯罪的一個顯著特點(見《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年鑒(1987·首卷)》,春秋出版社1988年版)。針對“低齡化”的定性被濫用。戴宜生教授在1994年就指出,實證數(shù)據(jù)表明,未成年人犯罪并不比其他年齡群的犯罪更嚴重,不存在所謂的“低齡化”的趨勢(見《罪之鑒:世紀之交中國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群眾出版社2000年版)。一些學者堅持“低齡化”的說法,強調(diào)青少年犯罪的嚴重性,其實是在提升自己專業(yè)的地位、強化治理青少年犯罪的緊要性?!扒嗌倌攴缸锸侨蠊χ弧保彩侵钡浇裉烊栽趥鞑サ闹囌`之一。青少年犯罪是社會轉型和發(fā)展中的常態(tài)現(xiàn)象,無視未成年人身心特征和權益,力主打擊嚴懲,才是社會公害。

青少年在社會變革之時出現(xiàn)大范圍的越軌,那是因為這個群體是最敏感的一個群體,他們會比成年人更先對社會變革作出反應,就是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個“鴨”就是青少年,社會系統(tǒng)開放了,對外交流的信息增大,青少年各種越軌行為馬上會對此作出反應。我們應該看到這是社會進步的一種反映,這是社會變革必然表征。反之,當一個社會中青少年都不出來躁動了,都不多事了,這個社會也就窒息了。俗話說:人不越軌枉少年。但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并不多,犯罪學需要啟蒙。

當時,這個70%讓我們國家和政府的領導感到震驚,甚至有些恐慌,本能地作出回應,“嚴打”政策遂在1983年倉促出臺,隨之引發(fā)了大面積的有違法治的打擊行動,如打擊擴大化和將罪犯吊銷戶籍發(fā)配邊疆等。使用“嚴厲”這種帶有情感色彩的詞來表述某個刑事政策,無疑是一種情緒化的過激反應。“嚴打”政策是基于以下假設:即認為只要是打擊力度大,犯罪是可以隨之被控制的;刑罰力度與安定成正比;刑罰擴大的負向效應可以被治安好轉所抵消;青少年占罪犯70%這個比例是可以降低并大幅度壓縮的;犯罪在優(yōu)越的社會制度條件下是可以被消滅的。彭真作為中央政法委書記曾經(jīng)多次講話,要把社會治安秩序恢復到上世紀60年代“玻璃板、水晶石”的良好狀態(tài)。“玻璃板、水晶石”這樣的表達用詞,意思是說犯罪是完全可以消滅的,實現(xiàn)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安寧局面。夜不閉戶,在物質(zhì)匱乏的社會里,是因為家里沒東西可偷了,進門就一塊床板一床被子,當然不用關門,沒東西可偷就沒有盜竊犯。主政者把消滅犯罪看作社會進步,這種看法當然也影響到學界。然而,犯罪學從反面給我們提出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哲學命題——盆中的孩子和倒掉臟水二者的價值權衡。何況,水至清則無魚,如果存在一個沒有犯罪的社會,就會真的那么好嗎?

“嚴打”發(fā)起的1983年,我還在北京市公安局預審處工作。全市的死刑犯全部關押在預審處。我有機會親眼目睹了一次執(zhí)行死刑30人的令人驚駭?shù)娜^程。清楚記得那是1983年一個寂靜的凌晨,為了防止死刑犯的鐵鐐聲吵醒睡夢中的罪犯,引發(fā)“炸獄”,死刑犯被人用手推車悄悄推出死刑監(jiān),坐到廣場上為他用石灰劃定的圓圈里。圈里放著他此生最后一頓早餐——兩個饅頭一個雞蛋。那個清晨我腦子里想的居然不是正義與邪惡的格斗,而是想到,在規(guī)則面前站著兩群人,一群人為了安全而承認規(guī)則,另一群人控制不住沖動而打破了規(guī)則。于是第一群人就有權決定第二群人的命運。我僥幸地站到了第一群人當中。

“嚴打”的目標是“三年為期,大見成效”,可是結果呢,犯罪率僅僅在1984年有所下跌,馬上就又恢復到居高不下、持續(xù)攀升的趨勢之中,一路飆升,從1980年到2000年犯罪率每年的增幅在14%左右。其實對犯罪這種嚴重的誤判,來源于犯罪觀上的嚴重誤認。這種重刑主義也大大延誤和擠占了我國推動民主與法制的時機。干了這個,就不能同時干那個。2010年最高法院出臺的“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從邏輯上看是“什么也沒說”,但實質(zhì)上是對“嚴打”踩下了剎車。同時也隱含著中國要把“公安打擊”統(tǒng)領民主法制的理念,轉變到以“司法公正”統(tǒng)領司法改革的科學路徑上來。

對犯罪的認知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不論在對犯罪本身,還是對犯罪的處遇都是如此,紛爭不斷,激烈的沖突自然也表現(xiàn)在研究隊伍當中。在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在南寧召開的成立大會上,代表們就現(xiàn)階段犯罪的原因輪番上臺展開激辯。據(jù)夏吉先老師講,代表各執(zhí)一詞,甚至到了爭搶話筒的火爆程度,火藥味十足。主要爭論的是三個話題,其中之一,是“社會主義制度產(chǎn)生不產(chǎn)生犯罪”?,F(xiàn)在來看這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可是在當年剛剛開放改革、撥亂反正的年代里,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就在于維護制度的優(yōu)越性。第二個爭論是,既然社會主義制度本身不產(chǎn)生犯罪,那么犯罪一定來自別處,于是就有了犯罪是舊社會和“文革”留下來的“遺毒論”。中共中央1979年下發(fā)通知便持這種觀點:“由于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嚴重干擾,由于他們種種反動思想及謬論的影響,把我們的國民經(jīng)濟破壞了,也把我們良好的黨風、民風和社會風氣破壞了,使我們廣大青少年深受其害,深受其毒?!?983年中央發(fā)布的“嚴打”決定同樣也持這一觀點。把責任推給“四人幫”,同時也要推給西方勢力的影響,于是又有了窗戶打開后蒼蠅從西方飛進來的“舶來論”。比如,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副會長魏久明曾發(fā)文論述“外來消極影響和青少年犯罪”(見《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年鑒(1987·首卷)》,春秋出版社1988年版)。第三個爭論,就是犯罪是不是階級斗爭的爭論。中央關于“嚴打”的決定里(1983年8月25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決定》),便把“嚴打”斗爭稱之為“政治領域里一場嚴重的敵我斗爭”,“犯罪是階級社會的產(chǎn)物,是階級斗爭的表現(xiàn)”(張少俠,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副會長)。副會長、人大教授陰家寶甚至斷言:國內(nèi)外一切反動勢力,無不把在我國復辟的希望,寄托在我國青少年的變壞上。(均見《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年鑒(1987·首卷)》,春秋出版社1988年版)

對此有三種說法,其中有兩種承認與階級斗爭相關,前一種斬釘截鐵,后一種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因素。最后一種認為是社會發(fā)展的常態(tài),與階級斗爭無關??偟膩砜?,”初起—開蒙”階段中,把青少年犯罪當作一種政治現(xiàn)象的觀點十分普遍,于是才會總有人把“反自由化”和“反精神污染”活動的精神帶到犯罪研究的學術活動中來。

在那個撥亂反正的年代里,因為時代變遷而自發(fā)出現(xiàn)的刑事犯罪,被政府認定為帶有政治色彩的“反社會行為”,被看作一種政治學意義上的社會反常態(tài)(反社會行為在犯罪學里被認為是侵犯社會規(guī)范的行為,反常態(tài)現(xiàn)象被認為是與普世價值和公序良俗相違背的社會形態(tài),并沒有政治含義),必欲鋤之而后快。強力打擊犯罪,從兩個方面達到了安撫民心的作用:既能免除犯罪對社會秩序的侵擾,又能把十年浩劫過后的民怨轉移到罪犯的身上。

可以看出,有些學者的犯罪觀真的需要好好爭一爭才能明白。美國人直接繼承了歐洲民主革命的傳統(tǒng),所以他們不存在犯罪原因之爭。日本、韓國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犯罪觀直接拷貝了美國的,也不用討論罪因論。臺灣學者就明確表示,既然歐美犯罪學已經(jīng)成熟,我們也無法超越,干脆就虛心挪用吧。唯有中國大陸,犯罪從來沒成為社會問題,“中體西用”的觀念讓人自戀,所以,犯罪潮一俟出現(xiàn),罪因論就是個大難題,直到現(xiàn)在也未必就解決了。翻閱一下國內(nèi)許多犯罪學大咖的專著,不是依然認為犯罪是階級社會之后的產(chǎn)物嗎?不是依然反對犯罪永恒的觀點嗎?不是依然把龍勃羅梭看作唯心主義和種族滅絕的代表人物嗎?混亂并沒有平息,只不過各自把混亂和愚昧藏在心中,耿耿于懷罷了。

這里面存在著維護科學和維護道統(tǒng)的沖突撞擊,一些學者是想用科學方式來面對這個現(xiàn)象,而另一些學者支持政府采取“嚴打”的方式來對待。于是在1987年的平頂山會議上會出現(xiàn)時任司法部長鄒某批判學者武伯欣文章觀點的一幕。當時,武伯欣那篇文章確實讓我們眼前一亮,在會議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但是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里面就有人響應司法部長的指責,比如副秘書長赤光等人就是習慣用極左觀念指導犯罪研究的一群人。他們對武伯欣的批評沒有任何依據(jù),不值一提。會議上曾經(jīng)安排赤光上臺去作批判性反駁,結果他也沒敢去,他也沒有能力回擊。從赤光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極左立場,《赤光》是蘇聯(lián)當時的布爾什維克法制理論的一本書的書名。光憑左派的直覺來判斷學術觀點雖然荒唐,但在那個時代并不罕見。

問:平頂山會議上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武伯欣,另一作者是劉在平,他們兩個提出了新穎的觀點,就您個人理解,他的觀點的要害是什么?在哪些方面沖擊了當時與會的那些人?

皮:武伯欣等人的觀點,選用的理論工具是普列高津的熱力學第二定律,研究的是封閉系統(tǒng)內(nèi)的非平衡因素對系統(tǒng)的穩(wěn)定所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用物理學的觀點來解釋社會現(xiàn)象,在當時相當超前,屬于跨學科門類研究。自然系統(tǒng)中的不平衡與社會系統(tǒng)中的不平衡在發(fā)生的機制上十分相似。系統(tǒng)如果保持封閉,不與外界保持能量和信息的交換,就有可能喪失平衡而崩潰。當時,這樣的解釋和研究方法,我們覺得是一大亮點,是給我們犯罪學照亮了前景。因為,不管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科學,科學界里所有能夠解釋犯罪現(xiàn)象的理論工具都可以拿來使用。儲槐植老師用物理學“犯罪場”的概念解釋犯罪原因和機制,犯罪場同樣可以體會物理學原理,非常有創(chuàng)意。一個新穎的觀點,誰會料道會刺傷某些人的神經(jīng)呢?觸動這些所謂極左人士的就是武伯欣提出的非平衡因素,文中列舉了一系列的中國當時社會上的非平衡因素,批判了封閉系統(tǒng)所產(chǎn)生的弊端,揭露一系列社會負面因素,因此,刺痛了左派的神經(jīng),甚至被當作自由化來看待。

問:當時,會議的這場風波是如何平息的?

皮:當時,司法部長鄒某的意思就是這是自由化的一個苗頭,講完他就走了,把這個包袱拋給了大家,底下吵成一鍋粥。中國社科院赤光等人假鄒喻部長之威,找到尚方寶劍,企圖把事情認定成一個政治事故。好在我們的張黎群會長是有資歷的老革命,不是一般的大學教授,這場風波在關鍵時刻被張黎群會長給摁住了。張會長十分睿智地提出,他征求了會上其他在座的老同志的看法,都認為武伯欣的發(fā)言聽后很受啟發(fā)。張會長并不直接評論武的觀點,而是認為這是學術討論,應該允許百花齊放,有不同的觀點才會有創(chuàng)新。這應該是理性對待學術觀點的態(tài)度。武伯欣后來也沒有因此受到影響,被張會長完全保護起來了。但是,后來在成都等地的會議上類似事件依然持續(xù)發(fā)生。

問:這與中國的一些學者媚上有很大的關系。開一個學術研討會,一定要請到多高級別的官員,這個會才有價值,領導才重視。

皮:傳統(tǒng)的中國書生讀書離不開對仕途的眷戀和對權勢的敬畏,“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比如,中國犯罪學學會的某次年會上,一位副會長剛剛升任最高檢副檢察長,于是他被特別安排在主席臺正中就座。他的兩邊是名譽會長康樹華和時任會長王牧,不說學會領導有座位次序,只說康、王二位都是這位副會長的導師輩的人物,卻不得不忝列末座。當時就座的和陪坐的似乎對此均無異議,但我在臺下目睹這一場景甚為厭惡。尊師為父,長幼有序(僅從傳統(tǒng)意義上來講),在官銜面前都統(tǒng)統(tǒng)退而為次。

官本位對學術活動的影響無所不在,盡管張黎群會長是希望保持學術獨立的,可是每次要開會沒錢了,就得找一些地方黨委政府化緣。只要找到他們,官員們就要上主席臺,跟副部級的張會長坐個并排。他們說話就會代表官方,不管是1987年的平頂山會議還是后來的南昌會議,黨委政府的參與是不可少的。這是第一條,離不開政府的財力支持,也就離不開政府的參與。第二條,開會的宗旨或者主題經(jīng)常要圍繞著所謂政府新的一些政策,或者新的舉措,動不動就是入世、就是WTO、就是市場經(jīng)濟,所有的會議都是圍繞著政府的重點工作研究犯罪問題。有些東西是可以和應該跟進的,比如說“嚴打”,比如新的刑事政策和社會政策;但有些時候完全跟風,有媚上之嫌。如費正清所言: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學者就是一個政治動物。在中國,學者站在官場圈外面會被認為是失職。

可以試想一下,一位政府部長在學術會議上居然對學者的科學研究的結論下達禁令,也說明中國的學術沒有放棄把政治當作學術標準的傳統(tǒng)。還有一個插曲,召開平頂山會議,還是這位鄒部長在會前突然推遲抵達,迫使包括五位大姐(謝覺哉同志夫人王定國、陶鑄同志夫人曾志、曾山同志夫人鄧六金、羅瑞卿同志夫人郝治平和社會活動家費路路)和河南省委成員在內(nèi)的百名代表上演了一出先觀摩、后開幕的鬧劇。鄒部長在開幕式上的講話中并沒有為打亂會議議程而道歉,他會認為在場所有人對他的到場始終是翹首以盼的。這讓我想起1995年我在美國波士頓參加美國犯罪學大會,來自60多個國家的代表齊聚一堂,儼然就是一個世界級的年會。會前美國司法部提議為大會提供開幕式后的招待晚宴,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但是我沒想到這一提議居然被美國犯罪學會斷然拒絕了,根本不需要“研究研究”。因為獨立的學術遠離政府干預是這里的傳統(tǒng)。

問:說到探索和借鑒,您認為可否以平頂山會議作為一個分界點?國外的犯罪學思想什么時候進入到中國來?影響到中國對犯罪學的研究?

皮:平頂山會議不是引進國外犯罪學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上世紀80年代初最早引進國外犯罪學的學者,從我們學校來說是魏平雄和藍潔兩位老師,藍潔是一位女老師。他們是研究刑法學的,編譯了一本小冊子,那個字體的顏色就是咱們《河南警察學院學報》封面那樣,是藍色的,很薄,大概有40到50個頁碼,翻譯了西方犯罪學的經(jīng)典內(nèi)容。我當時就覺得如獲至寶,那本書可以說是受益者最廣的犯罪學啟蒙之作。此外還有1989年馮樹梁和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曹妙慧等人翻譯的波蘭學者霍維斯特的《犯罪學的基本問題》;曹妙慧在上世紀90年代翻譯的德國施耐德的《犯罪學》(有六七十萬字);郭翔主編的《外國青少年犯罪概述》和康樹華翻譯的日本少年犯罪研究系列資料。還有華東政法大學當時有一個被打成右派的老師叫陸倫章,他在上世紀80年代編寫了一本犯罪學。前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雷潔瓊的愛人嚴景耀先生當年曾經(jīng)從美國回到北平做博士論文,他在北平監(jiān)獄里面作為一個匿名的犯人寫出了《中國社會變遷與犯罪》一書。他真正過上囚徒的生活,體驗囚犯心理,這符合馬克斯·韋伯所說的移情式的理解。他用這種實證的方法來寫他的論文,對我們啟發(fā)是非常大的。實際上,在平頂山會議上一些學者的發(fā)言,就已經(jīng)能看到國外犯罪學對中國學者進行犯罪學研究影響的影子。已經(jīng)引進了臺灣地區(qū)的犯罪學,比如臺灣蔡墩銘等學者的審判心理學和犯罪心理學。羅大華、武伯欣他們搞犯罪心理學一定是有國外的這種資料支持的。

平頂山會議之前,是國家允許我們搞青少年犯罪學研究的時候,才開始引進和介紹西方的犯罪學進入中國。也就是說,中國犯罪學界接觸西方犯罪學,是國家允許搞青少年犯罪研究的時候才開始的,這是第一個節(jié)點。

問:還有一個問題,您認為平頂山會議之后青少年犯罪研究,是向前發(fā)展的還是暫時偃旗息鼓了?

皮:那些學術沖突沒有對大家產(chǎn)生太多影響,因為那個時候是“文革”剛剛結束,大家都知道“左”的那種東西,對于“左”的東西并不是說它一“左”把我們嚇壞了,我們都是那時候過來的人,不會因為這個事情,搞什么犯罪學自由化,也不會被嚇倒而出現(xiàn)一種所謂的瓶頸。有學者認為,南寧會議和平頂山會議實際上開創(chuàng)了犯罪學領域的學術爭鳴。我認為,這是學術爭鳴的肇始,兩次都打開了一個窗口,但沒有系統(tǒng)的爭辯。這展示了我們中國學術研究中間本土化的一個特點。并不是純粹的學術之爭,而是有濃烈的政治之爭的色彩,這幾次會議都體現(xiàn)出這一點。當然,后來也就堅定了在進行犯罪學科學探討的時候,大家越來越鄙視那種極“左”,極“左”的勢力也就逐漸地退縮,用所謂的原則扣帽子、插標簽,這種做法的市場越來越小了。終歸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這兩個會議上,犯罪學學者職業(yè)道德都體現(xiàn)了出來。在學術研究過程中,道德觀念在里面起不起作用,不能戴有色眼鏡看問題,要講究用科學的語言來表述。但是如果面對真理的時候,應該是指向真理的方向行動,而不會滑向其他所謂的政治或思潮,這是一個職業(yè)道德上的體現(xiàn)。犯罪學研究中,做到價值無涉是難上加難的。

再一個就是人文,就是從個人來說仗義執(zhí)言,只要他對自己的成果有自信,就應該是認真深入、系統(tǒng)論證,不能說了兩句立刻就收回去了,也就是說不能輕易放棄自信。當時,確實是很真誠的,那天很多人都提出來對武伯欣進行保護,這是肯定的。

問:平頂山會議基本上談完了,咱們接著往下聊。接下來就是1988年南昌會議了,是第四屆學術會議。請您談談其中的情況。

皮:南昌會議我是組織者之一,為了籌備工作,我和那時的學會秘書長肖約之去了兩趟。南昌會議是對平頂山會議的一種延續(xù),主題是全國家庭教育以及青少年犯罪預防。為什么要選擇家庭教育主題?時任江西省委書記萬紹芬是女性,她重視家庭對青少年的教育和影響。比起以前的會議,南昌會議好像波瀾不驚,沒有掀起什么風波,也就省略不談了。

問:南昌會議以后,您和咱們采訪過的老一輩犯罪學家都多次提到美國犯罪學家沃爾夫?qū)?,以及他在我國參與的犯罪學實證研究和對我國犯罪學研究的影響,請您進一步詳細地介紹一下相關情況。

皮:南昌會議之后,中國學者開始有更多人注意到實證研究。說白了,學者們這才開始知道用客觀真實的數(shù)字說話才是科學的基礎。長于思辨是中國學問人所自豪的,在中國實證研究不是自發(fā)的,而是受到西方研究方法直接的影響。馬汶·沃爾夫崗是我1995年到1996年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的導師,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成立了塞林犯罪學與刑事司法研究中心,并擔任克林頓政府時期的總統(tǒng)犯罪委員會的顧問。在上世紀90年代他曾被評為英語世界中最有影響力的犯罪學家。請注意,在西方社會里,國家的犯罪控制和預防的高層機構聘請的是犯罪學家而不是刑法學家擔任顧問,犯罪學在整個社會控制中的地位是十分關鍵的。

沃爾夫?qū)钣杏绊懙膶W術成果是他曾接受導師索斯滕·塞林的建議,在美國費城主持作了一個同齡群青少年犯罪跟蹤調(diào)查,跟蹤調(diào)查了9945名于1945年出生在費城的未成年男孩,一直跟蹤到成年,看他們在此期間跟警察打交道的次數(shù)。這是美國第一個大型同齡群跟蹤調(diào)查。沃爾夫?qū)壬徒o我一本他的著作叫作FROM BOY TO MAN,F(xiàn)ROM DELINQUENCY TO CRIME(《從孩子到成人,從違法到犯罪》),講的就是這個調(diào)查。在這部著作中他推出了犯罪學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富有震撼力的結論。全部同齡群中,占46%的3475人在18歲之前被警察拘捕過一次。另有54%的人被認定為二至四次的屢犯(Recidivist),他們未來可能成為非慣犯(Nonchronic)和慣犯(Chronic)。占同齡群12.4%的1235名非慣犯犯有35.6%犯罪,627名被捕五次以上的慣犯占違法少年18%,這些占同齡群6%的慣犯共犯有5305起罪行,占同齡群全部犯罪的51.9%。這是此次同齡跟蹤調(diào)查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

這是非常穩(wěn)定、非常精確的跟蹤調(diào)查,最后得出的結論告訴我們,隨著年齡的成長,孩子跟警察打交道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過了青春期以后大都安靜了下來,也就不再越軌了。這在青春期理論中叫作“自然治愈”。而只有極少部分的孩子將成為未來犯罪的“生力軍”?;締⑹揪褪钦f,控制犯罪就是控制青少年犯罪,控制青少年犯罪就是控制好不要讓他們成為慣犯,要把慣犯控制起來,犯罪率就有可能大幅度降低。在美國犯罪學的年會上,大家經(jīng)常提到這個著名的“黃金比例”6%,這就是實證調(diào)查當時給我的一種震撼。從這種跟蹤調(diào)查中可以看到,外國學者對于科學的一種態(tài)度,完成一個項目居然就耗盡自己十幾年的時間。上世紀90年代末回國后,我見到沃爾夫崗的學生Freda Adler女士,她曾經(jīng)擔任過美國犯罪學會會長。她一頭銀發(fā),退休后主持的跟蹤調(diào)查項目還沒有完結。這些學者們就跟這些被跟蹤的孩子們一塊老去,但是,他們把生命灌注到自己的事業(yè)之中,使得調(diào)查結果變得那么富有內(nèi)涵和生命力,那么具有學術的張力,那么堅實而難以置疑。此時,對照一下我們自己對待申辦社科項目的態(tài)度,其中藏有多少短見、多少功利、多少機巧、多少委瑣,兩相比較,能不讓人汗顏無語?!

1989年之前,中國大陸在兩個方面的實證取得長足進展,第一個在犯罪心理學方面,犯罪心理學里面引進了美國的測謊儀,請美國的老師來講授心理測量。第二個就是重視從國外犯罪學的實證調(diào)查方面汲取營養(yǎng)。

在1988年南昌會議以后,1989年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就是沃爾夫?qū)淌诤蛯W會以及國內(nèi)相關部門座談在中國的武漢開展同齡群青少年犯罪跟蹤調(diào)查,武漢那邊的許前程是學會的副會長,是湖北省公安廳的處長。在當?shù)貛讉€街道作了一個調(diào)查。1989年8月的時候開始搞這個調(diào)查,這是一個有影響的犯罪學研究活動。那時候沃爾夫?qū)呀?jīng)來中國十幾次了。他的初步調(diào)查結果認為,中國人犯罪的沖動要低于美國。他得出了一個結論,中國成為慣犯的比例要比美國低得多。這已經(jīng)顯示出沃爾夫?qū)鶎χ袊缸飳W的影響,一個是他把這種實證跟蹤調(diào)查的技術引入中國,另外他所創(chuàng)立的暴力亞文化的理論也同時介紹到中國來了。武漢調(diào)查材料現(xiàn)在仍在許前程的同事許德琦老師家里。肖劍鳴老師和我曾到武漢采訪過于真老師,希望能找回這些材料,也算是為這一引進項目的發(fā)揚光大作些貢獻。

問:要按這個說法的話,上世紀80年代沃爾夫?qū)膶嵶C研究已經(jīng)介紹到中國來了,可中國犯罪學到目前為止實證研究也基本是一個空白,即便有的也是很少出現(xiàn)。為什么實證研究不能在中國大地有效地展開呢?

皮:說到實證,也不能說是空白。天津社科院的周路是繞不過去的實證派人物。他早在1983年(也就是“嚴打”那年)就發(fā)表過文章要求加強定量分析,真是先知先覺。從此之后他就一直在實證定量的這條路上頑強地堅持下去,他在天津建立的犯罪數(shù)據(jù)庫是國內(nèi)其他任何機構難以比擬的。只不過像戴宜生、周路、王曙光這樣能看到實證研究的真實價值并有能力從事實證研究的人太少了。另一方面,在中國大陸搞實證所面臨的挑戰(zhàn)遠大于一般性調(diào)研的難度。

這是因為,實證調(diào)查需要的資源是公開的、透明的。保證這種公開透明在中國社會體制下是相當困難的,如果放到犯罪這種亞文化和陰暗面的研究中更是難上加難。“抑惡揚善”在我國往往變成了“隱瞞黑暗,揭示光明”。一個公民沒有權利知道本地區(qū)過去或是現(xiàn)在的暴力犯罪發(fā)生率和發(fā)生地點,這本身就是對知情權的剝奪。實證的客觀性之外還有她的批判性。當有人試圖用謊言來粉飾太平、鼓吹功績的時候,只有數(shù)據(jù)才能成為鐵的證據(jù)。所以,數(shù)字出干部,干部出數(shù)據(jù)。如果當政者缺乏誠信,數(shù)據(jù)就會像法律一樣成為真實的謊言,成為殺人不見血的刀。針對這一國情,本人說過一句話:在我國當一名實證犯罪學家,其處境就像當中國足球隊的球迷一樣悲催。

上面說到沃爾夫崗作的跟蹤調(diào)查,其前提就是政府機構和相關組織的檔案的全方位開放。那個調(diào)查的資料文獻和信息有兩個主要來源,即費城地區(qū)教育系統(tǒng)中公立、私立和教會以及費城警察局內(nèi)部的青少年援助機構的系統(tǒng)檔案。這些檔案的全面開放是實證調(diào)查所必需的基本原料,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檔案中1945年以來的各項統(tǒng)計指標的結構、數(shù)量的設立基本上是恒定不變的,這才有可能進行縱向比較。如果像國內(nèi)犯罪統(tǒng)計指標從結構的規(guī)模上就不斷變換,那么你可以設想一下,根據(jù)這些指標所填寫的數(shù)據(jù)里該含有多大的水分?即使你拿到一個官方數(shù)據(jù),你真的敢作縱向比較嗎?要真是現(xiàn)在哪個公安局說“我敞開了,歡迎研究”,哪怕自己出錢印制問卷自己發(fā)放,我都肯定會干。

問:您可否談談在“初起—開蒙”階段研究活動的基本特點?

皮:“初起—開蒙”階段的研究活動,大致有這樣幾個特點:

首先,動員式和公益性是早期犯罪研究的主要特征。從動員式來看,1979年的中央通知使得研究活動得以啟動,這本身就是從上至下的動員式的促進推動。學會尚未成立,便在1980年召開了青少年法保護法座談會。也就是說,在研究活動起步伊始就把研究目標確定在動員全社會參與到青少年保護活動之中。

其次,”初起—開蒙”階段的研究目標很大程度是公益性的,同情、挽救失足青少年,追求社會安定這些公益目標廣泛體現(xiàn)在歷次年會、專題會的主題中,為中央獻計獻策,積極組織幫教活動。由于理論性和科學性不強,實踐活動就更表現(xiàn)為公益活動,而不是應用研究。張黎群會長原本是中紀委一個老干部,他跟胡耀邦及家人的私人關系非常好,他后半生的任務就是要成立一個學會,投入到關心青少年健康成長里面。他不是一個研究具體犯罪問題的專家,而是這一事業(yè)的倡導者的組織者。所以他的領導和工作策劃是對于青少年現(xiàn)狀和發(fā)展的一種關注,而不是一個純粹理論的探討。在張老的感召下,許多與他有著同樣理念,又各自持有不同治學觀點的學者,都愿意聚集在他的大旗之下,同樣把這一事業(yè)當作一項公益來做,學會對此是來者不拒。從組織形式上講,除了學者,公檢法司等政法機關、社會團體的積極分子也會參加,張黎群會長歡迎所有愿意參與青少年保護方面的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動機,包括“兩勞”釋放改變好的積極分子都可以參加。張會長有句話:為了挽救青少年這一事業(yè),黑社會的錢我都敢花。從學科建設上講,犯罪治理,特別是重視感化教育而非科學矯治的失足青少年挽救活動,在全部活動中占有壓倒優(yōu)勢,形式大過內(nèi)容,犯罪學的基礎研究尚未提上日程?!胺ü賸寢尅鄙行阍婆恐阅艹蔀樯倌晁痉I域里長青不老的標桿,她所主張的感化挽救無疑是最主要的理由。這是一個從情感向理智遷移的過程:一方面學術以公益為目標,另一方面公益也借助學術向應用研究轉化。這個過程是繞不過去的。在該研究會第一次常務理事會上有關理事的遴選標準是四條,分別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熱心從事青少年犯罪研究;較豐富工作經(jīng)驗和研究成果;有一定組織能力”(見《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年鑒(1987·首卷)》,春秋出版社1988年版)。公益性大于學術性,在學術隊伍的培養(yǎng)標準上可見一斑。

二是開拓與探索。中國犯罪學面臨著諸多匱乏,首先是科學理念的匱乏。公文式的、政論式的、描述式的文章占有壓倒優(yōu)勢,而科學的、實證的、范式研究和高質(zhì)量的思辨式的文章并不多見。學者浩云曾有一句名言:如果你什么文章都寫不出來的話,就來寫青少年犯罪吧。從方法論上來看,與犯罪學最為鄰近的社會學也被砸爛,可以借鑒的國外資料高度匱乏?!俺跗稹_蒙”階段可以繼承可資借鑒的成果從縱向比較來看,初起時期的成果中缺乏可以信服并可以依據(jù)的數(shù)據(jù),總體來看你可資后來者參考借鑒的、可以證偽的成果并不多見?!俺跗稹_蒙”階段的學術成果不是本土化的成果,以原因論為主體的犯罪學并沒有真正展開。

《青少年犯罪研究綜述》(姚建龍主編)對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的評價中提出五大缺失:第一是先天發(fā)育的缺陷——學科獨立性的缺失?!肚嗌倌攴缸镅芯烤C述》引用2001年本人曾在拙著《犯罪學研究論要》中說過的話:青少年犯罪研究在某種程度上,與其說是科學研究,不如說是為決策作注解……在研究中搞群眾戰(zhàn)爭,政府官員應邀介入,講求場面和轟動效應,試圖引起政府和公眾的參與,已經(jīng)成為一種持續(xù)至今的學術模式。第二是研究對象界定的悖論,主體界定身份模糊。特別是在犯罪原因上經(jīng)常分不清少年與成人。第三是實證研究方法的缺失。第四是專業(yè)槽的缺失。第五是與青少年犯罪學相關的各個學科之間的隔閡與分裂。

以上缺失,意味著大陸的青少年犯罪研究水平尚處于稚嫩階段,最起碼與同時期一同起步的犯罪心理學相較更是如此,其中最重要的原因還在于方法論的差距。與犯罪心理學相比,后者有不可須臾脫離的解釋工具,因此雖然同時起步,但專業(yè)槽砌得較高,專業(yè)程度也要高出許多,不像青少年犯罪研究,誰伸進頭來都可以吃上一口。

必須要加以強調(diào)的是,這一階段不論有多么稚嫩,所取得的三項重要的開拓性成果是不可抹殺的:第一大功績是開蒙,拉起了中國犯罪研究的閘門,即犯罪觀的爭論、闡釋和傳播,對極左觀點的批判和抵制,這些對于科學犯罪觀的建立起到了啟蒙作用。努力打破傳統(tǒng)的保守思維的慣性,創(chuàng)建越來越寬松的學術環(huán)境。第二大功績是翻譯介紹了大量國外未成年人犯罪和少年司法,當然也包括大量的犯罪學資料。自己沒有金剛鉆,不妨借他山之石。當然,犯罪學啟蒙主要來源于國外的先行者。第三大功績是推廣了少年司法的理念、推動少年司法的實務、促進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制定。1980年全國發(fā)表的少年司法文章僅兩篇,而到”初起—開蒙”階段結束的1989年便達到了43篇。在副會長徐建教授的推動下,1984年在上海長寧區(qū)法院建立我國第一所少年法庭,這一貢獻具有里程碑的意義。這一時期對于我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制定也做好了基礎性的鋪墊。

以上這些特征決定了“初起—開蒙”階段犯罪研究的基本特色。這些特色標志著大陸犯罪學理論探索,你能看到探索者那一串串印在歷史道路上的足跡,他們?yōu)樘剿骱头缸镏卫磉~出了歷史之初步,邁出了從無到有的關鍵一步,對犯罪問題的關注被提到日程上來,為犯罪學未來的發(fā)展打開了大門。

我們說,“初起—開蒙”階段就是一個探索階段。我們不能因為今天的成熟,而藐視初起時的幼稚。不能因為吃了五個包子才飽,就否認第一個包子的作用。你不要以為現(xiàn)在可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任意點擊檢索,就去嘲笑紙質(zhì)媒體時代思想受到高度束縛、用鉛筆剪刀收集資料的人。

問:您認為當時學者的治學心態(tài)與現(xiàn)在相比有什么不同嗎?

皮:與現(xiàn)在的學者心態(tài)相比,那個時候?qū)W者的心態(tài)是比較純凈,比較踏實,沒有那么多功利主義。1986年我剛進政法學院,我們的辦公室是在球場上搭建的臨時工棚里,地上鋪的是紅磚,尚不知空調(diào)是何物。今天看來條件艱苦異常。但在當時卻渾然不察。做個秀才,一管筆、幾卷書就心滿意足矣。

1987年、1988年在青島和深圳召開的犯罪心理學研討會都是趁警校放假時召開的,代表們?nèi)克诰=淌遗R時搭放的行軍床上。還曾記得一則笑話。眾人在教室里就寢不久,忽聞有人鼾聲如雷,我于是抱著被子逃到另一間教室。還沒睡著,雄壯的鼾聲又起。原來,那個打鼾者被人轟出,跟到我剛睡下的教室里來了。大家不知其苦而樂在其中。

直到初起階段過后的1991年,在廈門大學召開的犯罪學C·C系列討座,學員中有研究員、教授和主編,但是在10天的授課時間里,大家不分尊卑老少,都住在學生宿舍里,沒人逃課,也沒人為待遇問題而抱怨。這種動機清純、充滿活力的氛圍讓我聯(lián)想到建國初期大陸民眾對新中國所懷抱的熱忱期待和忘我投入的場面。

“初起—開蒙”階段最令人神往的不是那時的學術成就,而是那時學者們普遍的清貧治學的恬靜心態(tài)和專注執(zhí)著??梢赃@樣斷定,一個學者在精神上對物質(zhì)享受的透悟狀態(tài)有多么堅忍,他們的學養(yǎng)風骨就會有多么超脫。但是依然要客觀地講,那時的學術風氣的清純素樸,是在學者們還沒有深切品嘗到物質(zhì)和(學術)權力誘惑的巨大引力的時候發(fā)生的。有道是,待到奢靡艷俗后,守住清貧能幾人?

您會發(fā)現(xiàn)有一大群人不說話,就是說他堅持不爭論原則,包括我們所謂的這些學會里面的比較高層的一些人。做沉默的大多數(shù)這確實是我們文化的一個特點。我有看法不一定要說,一個是我不說不見得是沒看法,一個是我有看法未必就要說,這恰恰是中國人認為的所謂內(nèi)斂即成熟。最近楊絳去世后有關知識分子的使命的討論涉及了這一點。馬丁·路德·金說過,大意是:“我們這一代終將悔恨,不僅僅因為壞人的可憎言行,更因為好人的可怕沉默?!睂嶋H上,一吐為快,不吐不快,達則兼濟天下嘛。在學術爭鳴上面,我覺得還是應該堅持展示一下自己的觀點。不在于改變世界,至少驗證下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一種荒謬。

我以為,“初起—開蒙”階段從1979年到1988年就結束了。因為1989年發(fā)生的事件畢竟多少改變了整個社會舊有的秩序,同時也嚴重干擾了學者們純凈的心態(tài),他們的思緒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復雜。在那之后,更多的人選擇了窮則獨善其身,不再懷有以前那樣鐵肩擔道義的愿景,也就難得妙手著文章了。學問還是要做下去的,但有人是當飯碗,繼續(xù)沉醉在“活動”之中;有人是當使命,繼續(xù)揭示著世界的真實。

第二階段:“中興—正源”:1989~1995年

繽紛罪因論 百家爭鳴C·C吹響集結號

分家不分人 雙雄并立 犯罪學科重排序

問:犯罪學研究您剛才講了第一個“初起—開蒙”階段,現(xiàn)在咱們聊第二個“中興—正源”階段,哪些活動應當算是“中興—正源”的標志呢?

皮:“初起—開蒙”階段講得多了,那是因為那是個撥亂反正的階段,是那樣的非同一般。不同于過往,也不同于如今。到了“中興—正源”階段,應當從1989年到1995年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基礎理論專業(yè)委員會成立之前的七年里。如果在“初起—開蒙”階段意欲實現(xiàn)的任務是學術組織的建立和犯罪學基礎知識的啟蒙,那么,在”中興—正源”階段就是超越“初起—開蒙”階段的幼稚和不完善,從學術感性走向?qū)W術理性。

正源階段也是中興階段,中興是以完成這三大任務來實現(xiàn)的,分別是:第一,對犯罪觀進行全面的梳理。也就是對中國大陸開展犯罪研究以來涌現(xiàn)出來的有關犯罪原因的爭論和質(zhì)疑作出一個回應。那時的爭論還沒有結論。有關犯罪原因的大討論,具體來講指的是從上世紀80年代末到1995年以前中國本土犯罪學原因的研討。第二,犯罪學理論隊伍的組建和理論結構的構筑,指的是1991年在廈門大學召開的C·C系列講座和《犯罪學引論》的出版。第三,對犯罪學學科序列的重新糾正,即1992年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成立。這些都屬于“正源”的工作。

問:咱們先聊第一個任務,也是“中興—正源”階段的第一個標志,請您先談一談罪因論大討論的情況吧。

皮:“中興—正源”階段的第一個任務是從上世紀90年代末有關罪因論的討論開始的,也就是說中國的犯罪學在這時候開始了基礎理論的建設?!爸信d—正源”階段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就是原因論的研究。首先,我們都知道,西方犯罪學里面的每一個流派其實就是對原因的一種特定維度和特定方法的解釋,它不是對現(xiàn)象的解釋,它是透過現(xiàn)象對原因作出解釋。由于對原因的解釋不同,使用的解釋方法不同,就形成了各自的學派。從某個角度、用某種方法去看待犯罪的都可以被列入到某個學派里面。例如,人類學派從人的體質(zhì)構造中尋找犯罪原因,芝加哥學派從城市結構和生態(tài)里面找出犯罪的原因。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杜爾凱姆(émile Durkheim)是從結構功能角度,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C·莫頓(Robert Carhart Merton)從社會適應的角度,他們在這里面就出現(xiàn)各種不同原因解釋,形成了不同犯罪學學術流派。但在中國來說,可能還沒有形成所謂的學派,只是有一個都認識到了,任何一種犯罪學研究首先應該從現(xiàn)象落到原因上,通過現(xiàn)象尋找原因,這肯定是一個必然的路徑,于是,就有了上世紀90年代前后大批中國的犯罪學原因論的出現(xiàn)。

其次,關注罪因論,其實是關注犯罪觀。每一種犯罪觀都會包含著一個或幾個相通的犯罪原因理論。要從初起階段對犯罪的常識性認識,向科學性認識邁進。中國傳統(tǒng)中的性善論對于科學的犯罪觀有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是負向的干擾,還是正向的促進呢?例如,“社會主義制度下不產(chǎn)生犯罪”就與儒學的“人之初,性本善”相通;儒學的“君子—小人”二分法,與敵我矛盾兩分法是相通的;儒學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與對犯罪人的社會歧視、心理排斥產(chǎn)生直接影響(上世紀80年代中央提出“犯人也是人”)。

中國大陸的罪因論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大都是在這個時期取得的。如馮樹梁的“罪因系統(tǒng)論”、儲槐植的“多層次犯罪原因論”和“犯罪場論”、肖劍鳴的“同步論”和“代價論”、邵道生的“低層次青少年犯罪論”、羅大華的“犯罪心理結構論”、武伯欣的“非平衡因素論”、周路的“遠正近負效應論”、于真的“犯罪機制論”、皮藝軍的“青春期危機論”和“本能異化論”、周良沱的“張力場論”,李錫海的“文化本性說”等等,呈現(xiàn)出一種空前的百花齊放的局面。令人想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子百家的興旺場面。個中緣由耐人尋味,其原因有三:

其一,犯罪學的首要問題是犯罪觀問題,從世界各個學派來看,每一學派都是以某種個性化的原因論和獨特方法論為標志,與其他學派相區(qū)別。因此,基礎理論研究必然要以原因論開路。其二,在犯罪學“初起—開蒙”階段出現(xiàn)的有關社會制度是否產(chǎn)生犯罪的爭論,就是犯罪原因的爭論。因此,對犯罪原因的研究本身不僅僅是個觀點的表述,而且是一種新的學術立場的表達,是對極左思潮的一種系統(tǒng)的、理性的、理論化的回擊。其三,犯罪原因研究的成果,是中國犯罪學啟蒙活動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在大量介紹西方、日本、港臺地區(qū)的犯罪原因理論的同時,本土化的罪因論自然也要被提上議程。從本土化的進程中才能更為真切地理解那些普世性的罪因論。何況對于“初起—開蒙”階段出現(xiàn)的各種愚昧的論點,并沒有進行過全面的清理。

至于為什么到了21世紀就很少有罪因論的文章問世,中國大陸學者為什么會“突然”對罪因研究失去興趣了呢?其原因也有二:其一,早期年長學者所具備的思辨方法被年輕一代的實證研究所取代。思辨型的罪因論研究占主流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更多學者開始用一般的原因理論作假設,對微觀犯罪的實證研究逐漸占了上風。其二,研究選題更加功利化,缺乏了對基礎理論研究的興趣。社科項目中很少有關于原因論研究的,大部分研究都是急功近利的實用研究,最好是拿來就能用,甚至那些對應用研究有實際指導意義的理論研究也被擯棄。

應當指出的是,在“中興—正源”階段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多次學術觀點的正式交鋒。在一個更高的層次持續(xù)著南寧會議、平頂山會議、成都會議上的學術爭論,引發(fā)學界在上世紀90年代對爭論焦點的進一步思考。例如,王作富和陳興良在1990年的文章中試圖澄清初創(chuàng)階段有關社會制度與犯罪的爭論,他們作了一個看似中允的結論:社會主義制度的缺陷產(chǎn)生犯罪與社會主義制度產(chǎn)生犯罪不可相提并論。作為社會主義制度來說,它并不產(chǎn)生犯罪。這個結論看上去很公正,實質(zhì)仍經(jīng)不住追問。沒有哪個制度制定出來就是為了生產(chǎn)犯罪的。如果主政者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有意要保留制度的“缺陷”呢?社會主義制度下產(chǎn)生的政治腐敗和經(jīng)濟腐敗不僅是必然的也是被現(xiàn)實一再證明的。到了上世紀90年代好像沒有人再把腐敗犯罪的原因歸結為海外“舶來品”了吧。

再如,山東公安學報刊登李曉明的文章,其中引用本人的“本能異化論”觀點,招來高佃正教授的商榷文章,質(zhì)疑了“終極原因論”;本人在《青少年犯罪研究》雜志上主持的《罪因論筆會》上開展過武伯欣、邵道生針對羅大華提出的《犯罪心理結構論》的商榷;邵道生提出的“低層次青少年犯罪論”引起的爭論、肖劍鳴提出的“同步論”引起的爭論??梢钥闯鲈凇爸信d—正源”階段,學者的治學心態(tài)依然是投入的、嚴謹?shù)?。這一現(xiàn)象與進入21世紀以來罕有學術爭論的局面相比,似乎又回到“春秋之后無爭鳴”的時代。

姚建龍主編的《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綜述》一書認為:審視20世紀90年代的研究成果,盡管從數(shù)量上看較80年代有較大幅度的增加,但是在研究視域、研究深度、基本觀點等方面,卻沒有明顯的發(fā)展。

問:您在“中興—正源”階段的研究成果可以介紹一下嗎?這些成果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什么關系呢?

皮:在開始走上正式的科研旅途之后,本人關注的是基礎理論,特別是犯罪原因。1989年我發(fā)表了自己認為很重要的兩個成果。先是在《青少年犯罪研究》上發(fā)表了我進中國政法大學后的第一篇文章《罪責感與動機沖突》,這是從微觀層面探尋人類犯罪原因的文章。良知在這里被看作一種罪責感,于是就與犯罪學搭上了關系。罪責感是人在越軌時常有的情感,如果沒有,就被看作寡廉鮮恥。看過托爾斯泰的《復活》,您就能體會到罪責感對于克制越軌沖動和恢復良知有多么重大的作用。

《本能異化論——犯罪本源的新思考》被認為是本人的一個標志性的成果。當時各種犯罪原因的討論十分火爆,我就想到,如果能夠追尋到超越時空的犯罪本源,可不可以對社會制度和階級這些具體情境下是否產(chǎn)生犯罪的爭論作出一個回應呢?想說明本源,就要找到恰當?shù)脑拍?,我找到本能這個原概念。本能在社會環(huán)境里發(fā)生的異化產(chǎn)生了規(guī)范這個異化物,規(guī)范也是個原概念。人的生物性與社會性都是最原始的范疇。于是本人就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只要有人類存在,不論是處于什么樣的時代、什么制度,只要是當社會規(guī)范出現(xiàn)疏漏的時候,本能行為都將展現(xiàn)出破壞性并被標定為越軌行為。我已經(jīng)把犯罪當作非規(guī)范行為,定義為與人類原始社會相伴隨的行為,那么爭論制度是否產(chǎn)生犯罪還有意義嗎?發(fā)表有關犯罪本源的這篇文章,其用意還在于解決犯罪觀的問題,從本源上超越時空和特定社會環(huán)境,把犯罪還原為越軌或是非規(guī)范行為,找到了本源也可以對制度條件下的犯罪原因作出解釋。其實,制度產(chǎn)生不產(chǎn)生犯罪是個完全沒有意義的偽命題。但是,那個時候在全國層面的犯罪學研討會上,居然把這個作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而且是關系到對國家政策的一種認知的問題,對制度的認知問題,這是一種沖撞。儲槐植、夏吉先、肖劍鳴、周良沱、謝勇、李錫海等老師都是通過這篇文章認識我的。

您(翟英范教授)曾說,我后來的成果沒有哪部能超過“本能異化論”,這句話我不以為然。比如在這以后我提出的“青春期危機論”“犯罪學的價值無涉原則”“犯罪市場論”“犯罪學VS刑法學”“社會敵意”“越軌學”以及正在研究的“私德問題”,好像都在說明本人的思維還沒有隨著年齡的老去而淪為呆滯,還在努力堅守學術青春。

既然研究青少年犯罪,就要搞清楚孩子們的犯罪原因。有關這個問題,壓倒性的解釋是“近朱者赤”的環(huán)境決定論,于是,凈化環(huán)境便成了眾口一詞。同樣是1989年,我出過一本小書《青春期危機》,副標題就是“為什么青少年比成年人更容易越軌”。這里隱含了一個假設:為什么同樣或是相似環(huán)境下成人們循規(guī)蹈矩,而孩子卻非要惡作劇。為什么相同環(huán)境下有的孩子進了少管所,有人上了大學。這其實是對環(huán)境決定論的質(zhì)疑。我注意到了決定人的行為選擇的最基礎因素,是人的生物學因素。我提出的一個判斷被經(jīng)常引用,“青春期的孩子就像一輛汽車,一輛馬力強勁的汽車,因為他的體能已經(jīng)接近成年或者超過成年,但是,心理控制力和他們的社會經(jīng)驗、社會化程度又比成年人相對較低,馬力強勁、方向盤和剎車不靈的汽車上路肯定要更容易出事”。書中的觀點也是對上面所述的沃爾夫崗先生的同齡群調(diào)查的結論作出一個印證。

上世紀80年代末本人發(fā)表的這三篇文章,實際上是從宏觀上(本能異化論)、中觀上(青春期危機)和微觀上(罪責感與動機沖突)對犯罪原因作了一個梳理,也可以看作我個人在原因論上建構出的一個體系。在此之后的犯罪防控研究、刑事政策研究、少年司法研究等諸多領域里,我都能從這個體系中找到一以貫之的理論脈絡。從中我真切體會到犯罪原因是分層的,不能只在一個層面討論罪因,也不能在不同層次爭論罪因。再則,犯罪原因是一體化的,即宏微相通。我提出罪責感觀點與本能異化論就是希望打通微觀和宏觀這兩極。如果研究路徑做不到兩極相通,就證明研究思路是有分歧的、思維是分裂的,沒有整合,也就沒法做到涵蓋周全、邏輯周延和自圓其說。

問:C·C系列講座,犯罪學精英大集結,這是您講的“中興—正源”階段完成的第二個任務,也是第二大標志性事件。下面咱們就重點開始說說您和肖劍鳴老師辛苦籌辦、而且您差點付出生命代價的C·C系列講座吧。

皮:“中興—正源”階段應當以犯罪學C·C系列講座為一個高潮,這個高潮所掀起的波濤以及蕩漾起的漣漪直至今日依然沒有平息。此次活動是肖劍鳴教授首倡的,名稱也是肖老師精心琢磨出來的。C·C代表了CRIMINALITY &CRIMINOLOGY(犯罪行為與犯罪學)。受肖老師之邀,我與他成了這次活動的搭檔。從此之后,肖老師與我緊密的搭檔關系一直持續(xù)著,多個重大活動都伴有我倆的身影,以至形成犯罪學界眾人熟知的固有印象。

1991年夏,C·C系列講座的成功舉辦是中國犯罪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這一講座的歷史功能可以概括為:

一是在“初起—開蒙”階段開路、探索和徘徊之后,在1989年之后的兩年沉寂之后,隨著中國改革重新掀起新一輪浪潮之際,在廈門大學召開的C·C系列講座將中國犯罪學從注重公益、強化動員和熱衷活動的初級研究水平,拉升到注重學科建設、匯集專業(yè)隊伍、強化理論探索的新高度。

二是這一講座從結構上搭建了犯罪學的理論系統(tǒng)。這主要是通過主講教授的知識結構和專業(yè)方向上來體現(xiàn),多數(shù)犯罪學的分支學科都涉及了,包括理論犯罪學、實證犯罪學、犯罪心理學、犯罪矯正學等。海內(nèi)外犯罪研究的領軍人物擔綱主講人,大陸的犯罪學大佬基本到齊了。與其說他們闡釋的是個人的觀點,不如說他們是全部理論體系構成部分的代表:刑法學與犯罪學的一體化(儲槐植)、實證方法(戴宜生)、社會學方法(谷迎春)、青少年犯罪(郭翔與康樹華)、犯罪心理學(羅大華與何為民)、犯罪防控(馮樹梁)、矯正學(簡能,香港懲教署長)、刑偵學(鄒明理)。原本主講人還包括肖劍鳴和我,但因為安排不開,又有臨時安排上臺的,所以我倆并沒有參與正式開講。雖然這次講座在遴選主講人方面未能完全擺脫傳統(tǒng)資輩的牽制,有些主講的內(nèi)容重復或是未能代表當時國內(nèi)的最高學術水準,但從所搭建的理論框架上來看,這一講座圓滿實現(xiàn)了預期目標。

三是大陸犯罪學學術隊伍在此次講座之后陣營愈發(fā)明確、專業(yè)性日益突出。報名參加聽講的學員中不乏精英,許多學員與主講教師在學術上不分伯仲,如周路(中國實證研究的先行者)、趙可(中國犯罪學研究會副會長)、武伯欣(國內(nèi)心理測試權威之一)、周良沱(犯罪文化研究之翹楚)、張朝鮮(《貴州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主編)、夏吉先(犯罪源流論的倡導者)、王曙光(理論犯罪學的青年才?。?、李錫海(文化本性說的倡導者)、陳箭(社區(qū)控制研究的發(fā)起人之一)、楊若何(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副會長)等人(他們中的一些人也被臨時安排擔任了主講),個個功夫了得。例如,在谷迎春的社會學講座上江西警院周良沱的犀利發(fā)問,讓主講人一時語塞,再不敢稍有怠慢。周路和王曙光也被臨時安排,從學員變身主講,分別介紹犯罪實證技術和社會學方法。學員中的陳利、李曉明、程憲等人后來均成為犯罪學的中堅力量。

C·C系列講座在廈大舉辦期間,來自全國的130多名學員中,不乏局處級和公安學校的校長主編。大家齊聚一堂,住在學生宿舍里,條件之簡陋可想而知。但人人熱情投入,無人跳課溜號去觀海景。在課后結下深厚情誼,多年之后在學術活動中一旦遇到C·C系列講座的學員,仍撫今追昔,不勝感慨。在C·C系列講座上相互熟識的學界精英日后便成為犯罪學基礎理論專業(yè)委員會、犯罪學高層論壇的組織者與座上賓,成為代表大陸犯罪學最高學術水平的一批學者。當時盛傳這樣一則傳言,稱肖劍鳴的雄心就在于想用這個活動來囊括整個中國犯罪學研究的中堅骨干。肖老師稱C·C系列講座稱為中國犯罪學的黃埔軍校,本人稍作修正,不若將其看成是為中國犯罪學研究隊伍吹響了集結號,對犯罪學的學科結構作出科學的展示,同時也為1992年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成立奠定了輿論上、理論上、組織上的基礎,從而使得新學會呼之欲出、一蹴而就。

C·C系列講座結束之后,事情并沒有完結,我和肖劍鳴立即投入到《犯罪學引論》一書的編輯之中。所謂“引論”就是把講座主講人的講演稿編輯成冊,希冀這一成果能夠成為引發(fā)中國犯罪學躍上層樓的一個動力。該書于1992年由警官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張黎群會長不僅親自到廈門旁聽講座,還在為《犯罪學引論》寫的序中談道:“這本《引論》為中國犯罪學的創(chuàng)立開創(chuàng)了一個良好的起點?!兑摗返某霭娌皇强沙隹刹怀?,而是非出不可?!敝袊嗌倌攴缸镅芯康慕y(tǒng)帥來為犯罪學的大戲拉開序幕,真是極具戲劇性和象征性的一幕。中國犯罪研究的這兩大團體誕生順序的顛倒,后來被學界戲稱為“兒子生了個老子”。

您剛才說我差點付出生命的代價,這里又有一插曲。講座結束,本人回京后立即投入《犯罪學引論》編輯出版(肖劍鳴先生稱我為“拼命三郞”),日程安排過緊,每日神思恍惚。某一日突遇車禍被撞飛,當時馬路對面若有車駛過,吾命休矣!休克蘇醒后頭發(fā)已被剃光準備開顱,摘取腦內(nèi)血塊。后決定保守療法,放棄手術,沒讓刀子剪子進到腦袋里攪和,小死一回,又幸免智障,使我爬格子的生涯得以延續(xù)。

問:您剛才說,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成立也是“中興—正源”階段的三大標志之一,為什么這樣說呢?

皮:中國青少年犯罪的隊伍出現(xiàn)分化(指開放與保守的兩種力量由隱蔽轉為公開)是從1990年成都會議開始的,即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第六屆學術研討會暨10年優(yōu)秀成果表彰會。成都會議我參加了籌備,但是沒參加評獎。中國社科院赤光負責評獎委員會工作,由于獎項分配不均,引起各地代表的爭執(zhí),甚至差點上演了全武行。這是評選青少年犯罪研究1979年以來10年優(yōu)秀成果學術獎,也是10年學術成果的一次大檢閱,各地都很重視??墒窃u獎結果主要集中在幾個人手里,當然容易引起爭議。這個不涉及學術內(nèi)容也不是左傾的問題,是學術風氣問題,屬于職業(yè)道德問題了。

成都會議為什么要評獎?為什么評獎中會出現(xiàn)爭執(zhí)?為什么為了獎項不惜斯文掃地?本人以為,這些都是征兆。這些征兆預示著,青少年犯罪研究早期那種動機單純、情感純樸、作風清貧的風氣已經(jīng)消退,原有的知識體系已經(jīng)使得研究者的研究能力捉襟見肘,難以為繼。加之功利主義侵入,學會變成官場和市場,學術為功名的潛在動機在此時張揚出來。成都會議上演的這一鬧?。ㄗ屓寺?lián)想到峨眉山下?lián)屘易拥牡涔剩苍S預示著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開始走下坡路,或是預示著青少年犯罪研究的模式已經(jīng)釋放出絕大部分能量與潛力,基本完成了為犯罪學發(fā)展的前期鋪墊。成都會議中的丑聞不值一提,其中最大的意義,是促使與會代表們反思學界的學風之墮落。更進一步講,這一事件勾起了許多人埋藏心中很久的一個愿望:那就是犯罪研究要有新路徑、新氣象,要重新顛倒犯罪研究兩大學科的關系。成都會議的重要意義之一是醞釀成立中國犯罪學的學術組織,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家已有預感。

“中興—正源”階段的標志之一是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籌備與成立。之所以將其當作正源的標志之一,就是因為學科序列一直存在著邏輯上和理論上的誤差,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成立在先,10年后中國犯罪學研究會方始籌備。造成這種“兒子生了個老子”的局面之原因有三:其一,犯罪學的概念對中國人來說過于陌生,一開始就沒有設想過學科系列的構建問題,基礎理論建設沒有提上日程;其二,當初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的啟動其實為“恩準欽定”,不是自然產(chǎn)生;其三,當政者一開始就沒有從建立整體犯罪防控體系的高度來設計,而只是希望成立一個學術組織,能夠為徹底控制青少年犯罪高潮這一功利目的出謀劃策。到了1991年所有這些緣由都得到了破解。

除了后來任中國犯罪學學會會長的康樹華老師,當時還有許多學者在思考學會的轉型,當然有人想的是策劃成立一個新的犯罪學研究社團。另一部分人可能想得更遠,那就是如何在新的組織形式之下讓犯罪研究走上科學化的道路。我和肖劍鳴教授也是主張要成立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經(jīng)過1979年以來的10年的努力,大量的犯罪學研究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青少年犯罪研究所限定的范圍,這個學會已經(jīng)不能包容犯罪學的全部內(nèi)容。所以應當升級。升級的另一個目的,就是通過擺正學科序列,將以往犯罪研究中的動員式、群眾式和非正式的研究作風調(diào)整為科學的、有體系有方法的、完整的犯罪學研究,重新整理中國犯罪研究的成果、建構理論框架,整合原有的青少年犯罪研究的資源進入到全新的犯罪學系統(tǒng)當中。

這是我跟肖劍鳴的想法,里面沒有那么多功利的東西。至于康樹華老師和其他籌備者是不是在成立新的學會當中有什么個人功利目的,在此不便妄議。但是在學風和治學目標上來看,肖老師和我與康老師存在著較大分歧,這一點在學會成立后不久立即便顯現(xiàn)了出來。

對此,青少年犯罪研究會是什么反應呢?在這個學會里很多人是做青年工作出身的,包括張黎群會長、常務副會長魏久明、副會長謝昌逹、秘書長赤光等都是搞青年工作的,郭翔和徐建都是各自學校青少年教研室的創(chuàng)始人,都愿意繼續(xù)維持青少年犯罪研究會這個現(xiàn)狀,不同意將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改為犯罪研究會。學會里也有人堅定地認為,搞犯罪學的純理論在中國沒出路,只有靠青少年這塊牌子才會有社會需求。這一方不愿改變名稱,愿意維持現(xiàn)狀。那一方就想另起爐灶,更不想改名之后合并到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的舊班底里來。

張黎群會長最終支持成立中國犯罪學研究會,因為他也看到了這是學科發(fā)展的需要。但他不主張變更名稱,可以二水分流,青少年犯罪研究會依然照常運轉。張會長站到了更高處,他看到他所領導的學會孕育出一個全新的胚胎,她的出生已不可阻擋。

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成立新學會,在民政部進行社團登記時遇到阻力。民政部答復:有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在冊,搞犯罪研究的一家足矣,怎么兩家不合并而又弄出一家呢?于是康樹華、趙可想到了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雷潔瓊,她老公嚴景耀就是美國犯罪學博士。找到了雷潔瓊,拿到了她支持成立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手令以后,民政部馬上就放了綠燈。這又是中國國情,又是借助官員意志開啟了學術建構的大門,歷史的輪回總是這么相似??禈淙A教授為犯罪學的發(fā)展所取得的功績不可抹殺,但終歸學會的成立已經(jīng)是勢在必行,是眾望所歸的事業(yè),只是一個誰當會長的問題。實際的功勞更應當算在那些心系犯罪學、為犯罪學默默耕耘而不計頭銜功名的學者頭上。儲槐植教授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沒有哪個學者的成功是因為他在學術組織的任職和活動。這句話讓我銘記于心,每當我為學術組織的遭遇鳴不平的時候,想到儲老這句話,便頓感釋然。

成立新學會需要支援,康樹華就邀請我去協(xié)助。我當時是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秘書長,學會同意由我去參加籌備新學會,還應康樹華的請求,從學會里撥了3000塊錢托我?guī)Ыo康樹華。一個窮學會為另一個新學會掏腰包,對于雙方來說均屬不易。

中國犯罪學研究會在人民大會堂開了成立大會,掛靠在北京大學。犯罪學會宣布的組織成員從名譽會長、會長、秘書長到理事,絕大部分是不走樣的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的原班人馬。我想彼時彼刻,被聘請為名譽會長的張黎群先生在成立大會上一定是感慨萬端:不知是為10年來催生出犯罪學研究會而高興呢,還是為老學會的前景和人才離散而隱憂忡忡呢。

問:中國犯罪學研究會成立以后,主要的學術活動有哪些?請您談一談吧。

皮:新的學術組織在形式上的變化不能說一定是質(zhì)的飛躍,在這之后的學術活動表明,中國犯罪學研究會成立之初,并沒有出現(xiàn)實質(zhì)上的升華,而更像是形式上的翻新。

康樹華會長提出兩個重大的學術項目。一個是在學會籌備期間邀請幾十位學者共同編撰《犯罪學通論》;另外一個項目比這個還大,就是編撰《犯罪學大辭書》。我是新學會的副秘書長,當時我在會長會議上就明確表示:學會剛剛成立,我們憑什么寫這兩本大書?成立犯罪學會是為更加學術化、更加理論化打好基礎,為了厚積薄發(fā)。新學會成立伊始,立足未穩(wěn),并沒有調(diào)整研究路徑,也沒有開過一次犯罪學基礎理論和方法論的研討會,最起碼應當就犯罪學該如何研究開個會吧?想做菜又沒有菜譜,端上來的這道菜就是將前10年所有與犯罪有關的成果攪在一起來一個亂燉。這是典型的好大喜功的面子工程。說起犯罪學辭書,早在1989年,郭翔教授就已經(jīng)主編過一本精裝本《犯罪學辭典》,是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我雖然后來還是參加了犯罪學大辭書的編寫,但是我公開表明并保留我的意見。采訪肖劍鳴老師時,他也提到這個事情,表示非常反感,認為這件事做得很不嚴謹。經(jīng)過三年的編撰,這本書1995年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應該說,《犯罪學大辭書》這本大部頭的出版意義,形式遠高于內(nèi)容??禈淙A后來也曾籌資,有意請人重新修訂這本辭書,也說明他本人已經(jīng)承認這部書內(nèi)容上的陳舊。

中國犯罪學研究會成立之后,對青少年犯罪研究客觀上是一個很大的沖擊,從此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輝煌不再,開始走下坡路了,直至被團中央接管。

這就是“中興—正源”階段的三步曲:關注原因論 →C·C系列講座 → 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成立。當然,正源,只是一種企圖,在現(xiàn)實中遠遠沒有實現(xiàn)。就像一個學術組織成立之后,真正的路還在后面。

第三階段:“分化—整合”:1995年至今

治學出歧路 方合又分 命途多舛“基委會”

學術民轉官 論壇峰起 精銳各自覓新途

問:您談完了前兩個階段,接下來,該談第三個階段“分化—整合”階段了吧?

皮: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胺只稀彪A段應當是從1995年“基委會”成立到今天,一直都在持續(xù)。這種分化與整合是重合的,也就是說,形式上是分化的,但實質(zhì)上卻在整合。

上面談到由于新學會(中國犯罪學研究會)的成立,學者們把研究路徑從青少年犯罪轉到犯罪學中來,不是分裂而是理順了學科關系,更為科學、更為合理地開展犯罪研究。而真正的分化卻是從犯罪學會成立之后開始的。這真是很詭異的一件事情:本來成立新學會是件眾望所歸的大好事,為什么反而導致真正意義上的分化呢?

事情當然要從申請犯罪學基礎理論專業(yè)委員會(即常說的“基委會”)的成立開始。簡單地說,就是新學會之后,肖劍鳴、皮藝軍、武伯欣、周良沱等人合計在新學會下面成立一個專門從事基礎理論的委員會,力邀儲槐植老師擔任主任委員。肖老師為此還專門登門拜訪了康樹華老師,相談甚歡,肖老師心滿意足地回到家,就開始以“基委會”的名義籌備第二屆C·C系列講座,準備放到山東濟南開講。沒想到這一舉措?yún)s惹怒了新學會的首領們,認為這是非組織活動。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幾人第一次非組織活動了。記得那年犯罪學會在浙江溫州雁蕩山舉辦年會,本人認為機會難得,就與肖老師合謀來了一個“大會套小會”。趁中午午休的時間請有興趣的代表自愿到我的房間里搞個自由沙龍。沒想到房間里坐得滿滿的,來晚的干脆坐到了門外。這次沙龍的錄音被整理出來放到了《青少年犯罪研究》上,命名為“雁蕩山筆會”。其實會后總會領導就已經(jīng)對此次“非組織活動”定了性。豈非咄咄怪事?在民間團體的活動中居然對代表們的業(yè)余學術活動也要嚴加管束。

應當說明,這里所說的分化,不是學術組織的分化,而是價值取向上的分化,是學術觀點、學術流派或是研究方法上的分化,這些分化通過化整為零的組織形式,開始出現(xiàn)小而精和寧缺毋濫的學術活動的意向。

正因為所謂的“非組織活動”,“基委會”的申請居然沒有得到犯罪學研究會批準。我作為副秘書長在會長會議上只說了一句:組成“基委會”的人都是犯罪學里的中堅,氣可鼓,不可泄!但最終“基委會”還是被新學會拋棄了(肯定不是學會全部領導的意見)。這是我一直久思不得其解的難題:為什么掌權者在拋棄知識精英的時候總是那么義無反顧呢?

咬定青山不放松,我不甘心,就找到青少年犯罪學會的張黎群會長,沒想到張老仍然像以往一樣,只要是愿做同道,來者不拒,真正顯示出一位長者的豁達大度、若谷虛懷。歷史的輪回又給我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原本是“兒子生了一個老子”,沒想到“老子”不如“兒子”更有胸懷氣度,“基委會”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掛靠在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的旗下。

“基委會”的成立大會是1995年在南昌大學召開的。當時我在千里之外的美國費城留學。得到消息,不禁浮想聯(lián)翩,心緒難平,終歸是千辛萬苦孕育出來的一個胚胎要問世了。于是發(fā)了一封充滿激情的賀信,記得其中有幾句:“‘基委會’的問世,雖生逢其時,卻命途多舛。個中挫跌甘苦,只有為她獻身的人才能體味。在這追名逐利的世風之下,聚集到她周圍的是一群遠離功名、甘尋寂寞的書生,他們在成就著一項沒有多少人愿意投身其中的清苦事業(yè),同時也在成就自己的個人夢想。親愛的同事們,每一天我都在大洋彼岸惦念著你們?!?/p>

“基委會”是一個只有一二十個核心成員,每年都有新人輪流加入的團體。她成立之后形成了幾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設主席臺、不搞開幕閉幕儀式、不照合影,不公費旅游、不送禮物。記得那年(1996年)在黃山開年會,儲槐植、戴宜生、崔敏、于真等老先生悉數(shù)參會,江西公安廳的一位尹姓副廳長是公安界著名的儒將,也是作為普通代表參會。他們和年輕人一樣出席每晚自愿參與的學術沙龍。這一場面讓黃山上的飯店老板唏噓不已,他說:接待過各種會議,閱人無數(shù),從來沒有看到你們這樣的,一天三單元,晚上還有這么多人自愿參加研討。

我懷念“基委會”的日子,在那個親密的團體里,會欣然體味到濃郁而又純真的書香,在那亦師亦友、亦莊亦諧的話語交流之中,會感到作為一個學術人才能體察到的幸福感和欣快感。那真是一段清貧而又富有的難忘歲月。

我沒有獲得過本科學歷和學位,雖然我在高校工作,拿到更高學歷易如反掌,但我對于為學歷而攻讀頗為不屑。雖然我曾參加北大社會學研究生班的進修,但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導師,我也曾請求報考儲槐植老師的博士生,但他不收我,說我沒必要弄個學歷。我一直對學歷很淡漠,只想借此接近儲老師,他是我最尊敬和最景仰的先生,沒有“之一”。他提出的刑事一體化,集全部刑事學科于一統(tǒng),使我們有機會從整體論的視角去觀察。不是刑事法學的一體化,而是刑事學科的一體化,質(zhì)而言之,在這個一體化中,犯罪學作為“前犯罪學”學科獲得了居先和基礎性的作用和地位。本人認為,儲槐植先生的刑事一體化是犯罪學整合階段、以至于在中國犯罪學的全部發(fā)展階段中都可以稱得上是最為輝煌奪目的一個重大貢獻。儲老師是刑法學大家,他很少參加刑法學大會,但是“基委會”的年會,他卻一次不落,場場出席,讓后學不敢有絲毫懈怠。儲老師每次在基委會的發(fā)言總是能做到領異標新,聽后回味雋永。人文社科界大腕云集,學問大家居多,比如我們身邊的刑法大咖們,但大都只做學問、不出思想,對于專業(yè)槽外的世界就難以發(fā)聲。儲老師不僅是刑法學犯罪學的兩棲學者,而且他有能力跳出專業(yè)領域之外去對這個世界發(fā)出詰問和應答。

分化依然在繼續(xù)。“基委會”在持續(xù)八年之后,終于又到了盛宴必散的時刻。這是不可抗拒的外因。2004年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的“婆婆”由中國社科院換成了團中央這個政治團體,于是這個拼搏了整整22年的學會、這個凝結了幾代中國學者心血的學術園地、這個上演了一場場青少年犯罪研究精彩大戲的舞臺、這個孕育中國犯罪學的產(chǎn)床,卻因為一個荒唐的理由而被武斷扼殺,異化成為了以團中央的業(yè)務為主的組織,大部分學者被迫離去,學會的常務理事大都改由各省的團省委書記擔任。

我們生活在中國,在國情中收獲,也為國情付出代價。但是,我們要為此發(fā)聲:為什么會是這樣荒謬?!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要求我們絕不能對環(huán)境中的不合理視若無睹,要求他們面對現(xiàn)實永不停歇地發(fā)出質(zhì)問、發(fā)出吶喊,而不是只想做個適者生存的變色龍(校對此稿時聯(lián)想到莫言獲得諾獎,他機智地把殘忍的真實和反叛掩藏在魔幻和荒誕的文字之中。雖然犯罪學無法這樣做,但我們依然看到,真實——到哪里都是普世價值的基石)。

學術人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獨立的作家,他不需要從體制內(nèi)討得蔭庇才能茍活,也無須受他人的驅(qū)策才能前行,他以自己特立獨行的觀察和思考,在創(chuàng)制一件作品的同時實現(xiàn)自己個人的夙愿或是救世的抱負?;瘯袼鍪罆r一樣又陷入危機之中,有學者發(fā)出綠林好漢式的戲謔: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其實,只要這群人還在,只要他們既不心死也無旁騖,這臺戲就還是要唱下去的。我們確實一刻也沒有停歇。在“基委會”的公章被主管學會收回而無法運作的第二年即2007年,“基委會”易幟更名為“中國犯罪學高層論壇”,還是原班人馬還是原來的運作方式。只不過以本人擔任主任的“中國政法大學青少年犯罪與少年司法研究中心”那枚公章發(fā)放會議通知,隊伍便又開始進發(fā)了。由肖劍鳴和本人召集,由京鼎律師事務所鼎力相助,在北京郵電大學順利召開第一屆高峰論壇。除了犯罪學中的領軍人物儲槐植、馮樹梁、崔敏、戴宜生、王牧、謝勇、宋浩波、白建軍、李玫瑾、干朝端之外,過去參加“基委會”活動較少的陳興良、黃京平、劉仁文等刑法學大咖也悉數(shù)到會講演。被邀請率先做主旨發(fā)言的是王牧教授。從王牧先生以往對我們發(fā)起的雁蕩山筆會、“基委會”年會以及高層論壇的積極態(tài)度,可以看出他是關注基礎理論研究的,前些年他曾出過一本以此為書名的專著。此次論壇結束后我指導的研究生將全部演講的精彩部分整理出來發(fā)表在陳興良主編的2007年12月出版的《刑事法評論》上面。大家不妨找來讀讀,相信會興味有加。

第一次論壇沿襲了“基委會”的低調(diào)傳統(tǒng),他并沒有講出這個論壇的由來,讓人看不出高層論壇與“基委會”是什么樣的承繼關系。無論如何,犯罪學基礎理論這列火車,從“基委會”更名為“高峰論壇”,依然沉穩(wěn)而執(zhí)著地轟鳴向前。

第二屆論壇不再叫高峰論壇,更名為高層論壇,是2009年召開的,主題是社會敵意事件及調(diào)控。關于社會敵意的探討一開始就很激烈,社會敵意事件這樣的提法被一些學者反對。中國社科院農(nóng)村所的于建嶸、青少年所的單光鼐、上海政法學院嚴勵,他們?nèi)齻€人堅決反對。于建嶸說這種提法會產(chǎn)生災難性的后果。我以為敵意是個社會心理學概念,不是階級斗爭,是一個純學術問題,你可以堅決反對,但無權禁止他人去討論一個新的概念。大多數(shù)學者對此并無異議,都從不同視角作出解讀?;仡^細想,才察覺到三個激烈反對社會敵意提法的都是體制內(nèi)人,都通曉“體制內(nèi)外通吃”那一套生存策略,這倒是很有趣的現(xiàn)象。時至今日,大到暴恐事件、國內(nèi)外自殺式報復,小到路怒族和街頭PK,視線里看到人與人之間的敵意是司空見慣的。難道我們正在從事的事業(yè)不是為了消弭敵意的嗎?

高層論壇就一直這樣開下去,持續(xù)到現(xiàn)在,今年(2016年)是第九屆,準備討論中國犯罪學的困境與出路,在邱格屏教授的舉薦下,江西社科聯(lián)欣然承接這次論壇,準備放到南昌開。這屆論壇被社科系統(tǒng)管理部門看重,又一次讓我們看到犯罪學的希望。

回到2010年,中國犯罪學體系和隊伍的分化依然還在繼續(xù)。在廣州舉行的中國犯罪學學會第十一屆學術討論會上得知,繼青少年犯罪研究會之后,中國犯罪學會也由北京大學主管改由最高檢察院主管,新任會長居然可以沒有犯罪學的專長。我在2012年《青少年犯罪問題》的“犯罪學茶樓”專欄上發(fā)表了一篇雜文,表達了我當時的心情。

鏈接:皮藝軍教授的《學術團體民轉官》

在中國,農(nóng)村人上了城市戶口,就好像一介書生考上公務員一樣令人向往。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民間學術團體居然也會有農(nóng)民進城的強烈沖動。近日,聽到中國犯罪學會換屆和下屆會長候選人的官方背景,念及這個學會未來可以想見的結局,立即令人聯(lián)想到前些年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一夜間轉為官辦學會,心中有一股由內(nèi)向外滲透的悲涼。殊不知中國的犯罪研究發(fā)軔于斯(指新中國的學者們1979年始獲準研究犯罪問題,并于1982年成立第一家犯罪研究學術團體),當今中國諸多犯罪學大腕亦流連于斯,這是一片有可能全面展示中國犯罪學成果的學術平臺。誰曾想到中國當代兩個最重要的犯罪學學術社團,無獨有偶,在幾年間這么快就即將走完了她們作為民間學術團體的生命歷程。

上世紀80年代中葉,鄙人曾在這兩個學會里擔任過職務,經(jīng)年風雨,自然有一股斬不斷的情緣。因為操不起別的營生糊口,更是因為自己癡迷于人性之奧秘,未曾想過在拮據(jù)之際,蹣跚到周遭的顯學之中討一杯殘羹。其實,在我心中只存留著一個微薄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親眼看到中國犯罪學能夠像她的相鄰學科一般,有如秀木臨風,毫無愧色地屹立于中國社會科學之林,為所有與她相伴的人文學科注入充滿生命力的滋養(yǎng),最終粉碎“犯罪學是居于刑法學之下三級學科”的荒謬。

回望上世紀80年代中國犯罪學界那一派生機盎然的學術求索,已經(jīng)被應時應景的犯罪預防實務研究所取代,基礎理論研究將不再是被當做全部學科發(fā)展的基石。急功近利的現(xiàn)實打破了心中的哲思與幻象,悵惘之余,不禁捫心自問,為什么犯罪學這樣一個能夠鞭辟入里探索人學、洋溢人文主義色彩的學科至今沒有受到更多人鐘愛?為什么一個用經(jīng)驗實證奠定全部刑事學科基座的學科不能得到主政者的認可呢?為什么內(nèi)在的批判性竟然成為這一學科夭折的致命絞索呢?可以斷言,在今天的情勢下,盡可發(fā)問,但絕對無解。

本人厭惡去打探這一變故背后的交易和操縱,但可以認定,促成今天犯罪學民間團體行政化和官僚化主要不是個人的責任。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理當歸因于當前社會的特定情勢——民間學術團體從結構定位上本不應當隸屬于體制之內(nèi),而應當與體制保持合理的距離,既然敢于違背學術發(fā)展之內(nèi)在規(guī)定性,那肯定有學術以外不可抗逆的強力使然。

在我國,社會資源的三大分配制度,即“身份制”“單位制”和“行政制”,同樣也支配著學術團體的運作:根據(jù)“身份制”,學術人的身份不是獨立的,而是劃歸于公務員系列,被當作官吏加以管理;根據(jù)“單位制”,任何學術團體并不獨立,要有上級部門監(jiān)管。活脫脫地像個小媳婦到處尋覓,想找一個愿意收留她的婆婆,哭著喊著要受人管束;根據(jù)“行政制”,學術團體像官場的科層制一樣被劃分出不同的級別,一級學會統(tǒng)轄二級學會,依此類推。學會里的職務都像官職一樣任命(據(jù)悉,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已經(jīng)成功完成了這種分配,諸如團省委副書記即可成為常務理事等等),官場中的權力分配和潛規(guī)則在學術團體中得以重演。于是,“身份制”給學者插上官員的標簽,“單位制”迫使學者對上負責,“行政制”則為學界官場化和學術行政化創(chuàng)造了必備的空間。那些想走紅線走錯了門的學術人在學術團體中圓了自己的青云夢。學術團體民轉官,學術再無中立性可言,獨立的學術組織蛻變?yōu)椴块T所有制,所有這些不啻當今中國學界的怪現(xiàn)狀。

依我對學界的了解,可以斷言,對于這一變故,犯罪學界諸位學者的反應無異于以下諸種:有人得利,有人奉迎,有人默許,有人索性愛誰誰,但肯定還會有些“為求知而求知”(陳獨秀語)的另類——我在這里一定要向那些義無反顧、情愿清貧孤寂、繼續(xù)為中國犯罪學和青少年犯罪學獻身的同仁們致以最誠摯的敬禮。述及至此,猛然記起儲槐植先生說過的一句話(大意):“很少有學者是因為加入學會才取得學術成就的?!边@句話讓我徹底釋然,不再糾結于學術組織的正統(tǒng)。轉念思之,設想某天幾位學界同仁酒至半酣,興致所在,草擬了個議題,指定誰做東道,擇日揭竿而起,搞個沙龍抑或論壇,豈不愜意快哉!那其中洋溢的清純、自主、自由、平等、開放和真誠投入,乃是真正的學術享受,更是官辦年會難以比擬的。

面對當前中國結構性失范的迅猛頹勢,學人在時局變故中為五斗米折腰,大都是違心的。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現(xiàn)實的擠迫與無奈。我曾經(jīng)對學生們說:要守住自己最后的良知。如果哪天你真的扛不住了,那也要墮落得慢一點。

流水落花,人各有志。城頭變幻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臺,且把學堂做官場。雖然局內(nèi)人已然各得其所,但這并不妨礙局外學人對此種弊端品頭論足,直抒胸臆,至少表達一下對現(xiàn)狀的不認同和對未來的期許。以上這番言論權且當作本人對那兩個我曾付出大段生命的學術組織所做的訣別。這樣說有點狠,還是委婉些,當作臨別感言吧。(鏈接完)

分化表現(xiàn)為組織上的分化,也表現(xiàn)在學術熱情上的轉移??赡鼙憩F(xiàn)為越來越多的代表對于一年一度的年會的厭倦。如果某次犯罪學年會的閉幕式,臺上坐的領導和臺下坐的稀稀拉拉的人數(shù)幾乎相等,這一現(xiàn)象與其說是學者們對學術活動效果的失望,不如說是對學術官場化的現(xiàn)狀表達出無聲的抵制。最好的應對就是,放棄對學術組織形式的期待,不要把學術組織的規(guī)模等同于犯罪學的興旺。

學術熱情的轉移還可以表現(xiàn)為“化整為零”,論壇蜂起,尋找同道者進行更小范圍的親密交流。除了犯罪學高層論壇之外,許多地方性的論壇也參加到這場化整為零的活動之中。在《青少年犯罪研究》被武斷更名為《預防青少年犯罪》之后,各地警院的學報主編更迭,也陸續(xù)喪失了犯罪學陣地的功能。河南警察學院翟英范主編的學報是在大陸犯罪學進入重整階段、整體低迷、其他公安學報青黃不接的狀況下異軍突起,成為當前犯罪學的重要學術陣地,功不可沒。翟英范主編以《河南警察學院學報》為依托,有選擇地召集全國犯罪學同仁,為他們在河南永城、禹州、靈寶、信陽等地的調(diào)研提供平臺,并以此為契機組建了“犯罪學中原論壇”,召開了全國少見的犯罪生物學座談會,籌備社區(qū)矯正研究中心等凸出理論聯(lián)系實踐的前沿學術活動,出版了《大融合——河南永城犯罪防控調(diào)研》《永遠的城》等專著和多篇有關警務改革的系列文章,促成河南省犯罪學研究會的成立。上海政法學院的嚴勵和岳平教授也不甘人后,連續(xù)在上海舉辦了三屆犯罪學論壇。每次論壇皆有厚厚的論文集面世,今年論壇上提交的論文居然高達160多篇。北師大張遠煌教授主持的“中國企業(yè)家刑事風險防控中心”,別開生面,匯聚全國的犯罪學者和律師,與企業(yè)家結合,連續(xù)舉辦多次論壇,相繼在青島、北京、鄭州、上海等地籌辦成立新的分中心,將犯罪學理論與實務的結合推上了一個新的臺階。當學術研究日趨個性化、個別化的時候,那種跟風、追時尚和形式主義的年會便自然發(fā)生急劇的價值萎縮。

學術熱情的轉移還有另一種表現(xiàn),那就是一些學者放棄了犯罪學,投身到刑法學等其他顯學之中、或是去過過官癮、或是索性去當了律師。因為中國犯罪學的隊伍中刑法學出身本來就占居多數(shù),所以把重心移到刑法學上去是輕而易舉的事。改行去做官的人,當初做犯罪學就是進錯了門,投錯了胎,因為他的骨子里也無法消除青云夢的情結。去當律師的多半是為了生計。學問與生計肯定不是一回事,我們的前校長徐顯明有一句名言:知識分子要保持適度的貧困。他上任伊始就把中國政法大學的對外創(chuàng)收通通砍掉,看樣子真的想讓教授們陷入絕對清貧。其實,知識分子應當是精神上遠離功利,而不是在物質(zhì)上連個有尊嚴的生活都混不上。我有一次在重慶機場候機時碰到徐,專門向這位前校長表達了我的上述態(tài)度。

每憶及犯罪學的人才流失,我總是要提到現(xiàn)在北師大改攻刑訴法學的某教授,也曾為他離開犯罪學而惋惜,畢竟他與只為稻粱謀的學者不同,他是著有《犯罪現(xiàn)象學》并提出過“犯罪當量”命題的學者,我原以為他不該投奔顯學而應留在犯罪學成為學術中堅,在犯罪學里才能發(fā)揮他最大的學術生命潛能。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這種心理不過是一種狹隘的學術自戀,過于看重自己專業(yè)的價值,就像每個街頭小販那樣精心地呵護著自己攤上的針頭線腦或是蘿卜白菜那樣。到頭來,那位教授的改弦更張,不僅使得他實現(xiàn)了學術成就,而且過上了一種體面的生活。這種選擇對于他本人和社會來說都實現(xiàn)了價值最大化。然而,價值取向常常是對人不對己,即使倒退30年,我有機會重新選擇,我也不會選擇一門像“刑法、刑訴法、破產(chǎn)法”或是“公司法”那樣更討巧、更利于生計、離錢更近的顯學。那些親近制度和規(guī)范注釋而疏遠生命的學科,永遠也不會喚起我的探究興趣。我知道自己愿意做什么,更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人才的流失是時代使然,誰也救不了犯罪學,只能救自己。要救犯罪學,就要先救自己,誰也不能剝奪他人想過好日子的權利。我不知某教授改行后是否真的喜愛上了新選擇的專業(yè),我只知道我干不了別的,仍然只喜歡犯罪學。我有堅守自己選擇的權利,我不愿為了外在的誘惑而褻瀆我心中的神圣。人只有一輩子,干不了自己喜歡的事業(yè),不管怎么說也是一生最大的缺憾。

名義上講,中國犯罪學的重新整合應當從中國犯罪學會被檢察官學院收編、犯罪學隊伍開始出現(xiàn)分化的時候開始。實際上,真正在學術上走心的學者早已看透,犯罪學的分化之中就包含著整合,隊伍和研究模式都在分化中尋求整合。

整合是一種反思。這種反思本身是帶有情緒性的:憑什么帶有人文社科雙重色彩的犯罪學要屈居于不屬于科學學科體系的規(guī)范刑法之下?憑什么預防預測犯罪的犯罪學要排在事后懲罰犯罪的刑法學之后?憑什么用實證數(shù)據(jù)揭示犯罪現(xiàn)象、闡釋犯罪原因的犯罪學至今仍然被邊緣化?

儲槐植先生不僅對犯罪學和刑法學的學科序列作出了“前犯罪”與“犯罪后”學科的排序,而且還提出犯罪學界的貢獻有不同的等級之分,犯罪學的三等貢獻是對一定時空、一定類型的犯罪現(xiàn)象的變動機制作出科學的說明,進而提出可行的控制方案;犯罪學的二等貢獻是遵循科學規(guī)律,影響國家的刑事政策;犯罪學的一等貢獻是對犯罪學的基本范疇提出創(chuàng)造性理論或是對犯罪學的理論結構提出有利于犯罪學發(fā)展的方案;犯罪學的特等貢獻也即歷史貢獻,是形成廣泛的犯罪學觀。

幾年前,參與過“基委會”的活動、一直關注和反思犯罪學發(fā)展現(xiàn)狀的湖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所長王燕飛教授有一篇文章《中國犯罪學高層論壇感悟》,描述了犯罪學發(fā)展史中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也道出了一些關于“分化—整合”的思考,值得分享。

鏈接:《中國犯罪學高層論壇感悟》之“中國犯罪學的成立歷程”(王燕飛教授2014年作)

中國犯罪學研究會成立是中國犯罪學研究者揚眉吐氣之日,然而這一學會形成之初,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官僚達士均紛紛加入其中,可謂專群結合規(guī)模不小,這種復雜人士的群體難以眾口一致,更難免有派系之爭。更為重要的是,千百年間上級領導下級,下級服從上級的官場等級習俗,延伸至學界,亦如同二級學科的刑法學領導三級學科的犯罪學,二級學會的犯罪學領導下設分支專業(yè)委員會一樣,嚴重壓制改革開放后的一批有著個性、有著熱血反叛的新式青年才情激昂。于是一批癡迷犯罪學的人士,本著自己的悟性與共同的理論興趣聚義山莊揭竿而起于1995年,形成了一個對犯罪學基礎理論進行研究的學術共同體。為了適應當時形勢需要,有一個學會組織機構名義的保障,于是掛靠在創(chuàng)始于1982年已是資歷深老的“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名下,冠全名為“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犯罪學基礎理論專業(yè)委員會”,簡稱為“基委會”,自我定性為“自治型學術組織”。其成員骨干基本上是來自全國的從事犯罪學研究的精華。既有年逾半百從“文革”屈辱中走出來的健康“老人”;也有年富力強,擔任行政職務的領導;還有奮發(fā)圖強勤奮好學的青年學人。共同的興趣,一樣的熱情構筑起一個姹紫嫣紅、百花斗艷的學術花園。

“基委會”從外在看是一個學會支流,但其自身肩負的舉足輕重的擔子讓其從誕生之日起就大旗昭昭,在全國掀起了一陣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的學術浪潮。其氛圍與氣勢絕不不亞于兩個犯罪學組織的學術年會。尤其是在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所舉辦的盛會中,有關南寧會議階級斗爭的激烈爭論、平頂山會議上大膽學術叫真、雁蕩山上會中之會相互交流的風氣與精神在基委會中流傳盛行甚至發(fā)揚光大。這固然因為這個平臺上舉旗舵手大部分就是來自這一個學會之中的佼佼者,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后建筑起的平民式的花園更加不會受到各種拘束與羈絆,可以更為自由地來來往往地放聲歌唱?;蛟S基于因緣,我在初涉犯罪學領域時,有機會參加了兩次學術活動,至今歷歷在目。

一次是1998年在長沙召開的。當時我是犯罪學方向的碩士生,是作為接待工作人員參會的。那時的中部湖南人對于犯罪學了解甚少,還不知道犯罪學是什么“玩意”,人們用樸煞煞的眼光看待這一群人集會,有好事者竟然調(diào)侃成這是獄后犯罪分子的相聚。更有在記憶深處、沒有消失抹去的情景時時閃現(xiàn):“北大”翩翩而至的名師大家所作“刑事政策的概念、結構和功能”的學術報告讓人醍醐灌頂滿滿地記載于聽眾的筆記扉頁,“法大”而來的中年學人以“刑事司法學建構”一文技壓群芳獲得了滿堂喝彩,令實務部門官員頻頻端杯輪流致敬,還有閩南紅色老區(qū)轉道而來、任職于公專的“黑衣”教授,大放厥詞,批評主席題詞的重點大學學風甚差:“幾個主題發(fā)言之后竟然鴉雀無聲,默默垂頭提不出幾個問題來!”

另一次是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初執(zhí)教鞭應邀參加的2002年宜昌會議。這次我孤軍深入,“無親無故”,到會后儼然是一個新生,怯怯不敢吱聲。然而開幕詞一做,我的心里就感受到了溫暖。大會致辭之中的一段話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至今仍鐫刻在我的腦海之中:“犯罪學是社會科學學科中最具有人文精神和人文關懷的學科之一,最具有廣博方法論的學科之一,與他的相鄰學科法學相比更是如此。我們必須認清這一點。這是使我們不再自卑、不再猶豫的動力所在、希望所在。中國犯罪學已經(jīng)接近了最狹窄的瓶頸,走到了十字路口,一方面在法學的擠占下,生存艱難,另一方面與社會學脫節(jié)方位不明。這是最為艱難的時期,也是最接近光明和希望的時期。再前進一步,我們就面臨無限光明。我們堅信,有在座的諸位和未能到會的全國犯罪學界同仁的同德同心,一定會最終迎來中國犯罪學的春天。我想對今天到會的年輕一代說句話,我們今天研究的人性惡,是為了人性善。人性善是人類的明天,雖然這個追求永遠不會終結,但你們不應有一絲氣餒,只要我們想到我們?nèi)細w屬于人類?!贝藶槠に囓娊淌谥v話精彩致辭,增添了會議主題研討的熱烈。這次會議上我領略到武大社會學教授炮轟北大刑法學、犯罪學教授的場景,感受到??茖W校的教授攻擊名牌大學的名師大家的風采,更為精彩的是一群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年學生“揭竿而起”,踴躍發(fā)言,毫無畏懼之心?;蛟S“經(jīng)濟全球化與犯罪發(fā)展”的議題更為適合他們的視野,讓他們擁有了體驗更深的發(fā)言話資。正是這種氛圍下我也鼓起勇氣,挑戰(zhàn)權威,一串連珠炮下來,也忘記了自我身份,無所畏懼,但是當發(fā)言完后有些后悔了,不知怎么沒有一人吱聲,沒有批評沒有噓唏,默默無聲休會一段時光。面對這種情況,年輕沒有經(jīng)驗的我,有些膽怯,趁會議沒有結束就偷偷溜走了。令我欣喜的是會后我收到了一份重禮:一份學界很有影響的學報從那時起開始源源不斷地贈送給我,一直持續(xù)到今天……

當然,基委會所召開的會議,精彩的絕不止我與會的這兩次。事實上在每年的學術研討之中,其不辱使命,不負眾望,均有犯罪學基礎理論成果面世,大大推進了我國犯罪學的縱深發(fā)展。最為感懷的是,集這種研討之大成在世紀之交奉獻給我國犯罪學界的一份新年大禮:《罪之鑒世紀之交中國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這部由我國青少年犯罪研究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張黎群題詞——“調(diào)研犯罪二十春,滌瑕玄鑒心自清”,時任犯罪學基礎理論專業(yè)委員會主任的北京大學法律系儲槐植教授“代序”——“任重道遠: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的集體之結晶隆重面世。在前言之中編者特別在結語處作了如下一點說明:“之所以將世紀之交我國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成果(不含專著與譯作)有選擇性地匯編成這本百余萬字書稿并定名為《罪之鑒》,其意蘊在于,‘鑒’者,含有鑒察、鑒戒、鑒識、鑒賞等多重義理與內(nèi)涵,旨在對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前后,直至21世紀到來前夕這一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特殊歷史時期,我國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領域有一定代表性的學術觀點、學說流派、研究方法作一統(tǒng)攝性總覽,為我國犯罪學科研、教學工作者、政法部門的實務工作者、政府決策部門的管理人員乃至對犯罪學有興趣的廣大讀者提供一部相對完整的犯罪學文獻資料以供人們詳察、辨識、品賞,并從其成敗得失中見仁見智地汲取足資引以為戒的鏡鑒或為我所用的科學養(yǎng)料?!爆F(xiàn)在捧著這部上、下兩冊厚厚的文集,讀者無不為“基委會”所作的這項基礎性、具有承前啟后的里程碑意義的工作所折服。更為重要的,當我們深入其中,閱讀到“犯罪學學科本體”“犯罪學的體系架構”“方法論與方法”“罪因系統(tǒng)機制論”“犯罪本源觀”“犯罪與經(jīng)濟因素”等欄目中一篇篇上乘大作時,不禁感慨學術思想之深刻,開創(chuàng)精神之可嘉。一想到當下我國犯罪學界為五斗米而火爆進行的一些低層次、重復性的垃圾制造時,不禁為之臉紅?;蛟S當下市場經(jīng)濟思潮主導下高校急功近利的壓力體制極大地誘使青年人在激烈競爭中走了邪道,學會了如何粗加工生產(chǎn)更多的精神次品來換取功名利祿甚至是養(yǎng)家糊口的柴米油鹽,不能不為之感到一份良心的沉重。

古人云:“學而優(yōu)則仕?!敝袊嗌倌攴缸镅芯繒谧哌^一段烽火歲月后開始晉升為官辦組織,漸次發(fā)生“學術團體民轉官”蛻變。本來掛靠其下的基委會在為犯罪學學界基礎理論研究作出突出貢獻后也可以順勢而變,但是命運多舛,卻在這種轉型中宣告退出歷史的舞臺,可謂少年夭折。然而旗手們并沒有心灰意冷,反而重整軍馬很快扛出了“中國犯罪學高峰(高層)論壇”的大纛,在人才如潮的京城開始了她的新生。自2006年始時至今日,已有七載矣。雖然新的形態(tài)替代了舊的形態(tài),但是本色沒有變化,可以說是一脈相承。正是這樣,當開啟“論壇”這一扇大門時,不得不在“基委會”前身上尋根溯祖焚香禱告以求開壇大吉,澤被后世。(鏈接完)

王燕飛教授是有機會親歷分化階段的中年教師,比他更年輕的后生學者們會怎樣看中國大陸這近40年的犯罪學歷程呢?“80后”清一色的留學背景、清一色的實證方法、清一色的范式研究訓練,他們可能會依然尊重前輩,表達對先行者的景仰,但是我們這一輩實際上能夠給他們的東西有什么呢?我們能夠與他們在理論層面進行通暢的、雙方都能理解的對話嗎?這好像并不是代與代之間的代溝,因為歲月比鄰的兩代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東西是可以理解相通的。而“基委會”的那一代人與現(xiàn)在的“80后”學者們在學術研究方法和路徑上的差距不止兩代。因為他們是兩套截然不同的模具里鑄造出來的,這種情形的存在又與國情相關。在一個曾長期閉關鎖國、奉行“私我主義”(本人在研究私德中創(chuàng)制的一個概念:我為我好,我不侵犯別人,但別人好不好與我無關)的農(nóng)業(yè)化(思維方式上的小農(nóng)意識)的國度里,雖然表面上我們在談論著犯罪,但我們的描述和反應都未必是可以被證實和證偽的。

問:這個階段的分化講完了,下面可以講講“整合”的內(nèi)容。

皮:我認為,中國犯罪學未來的發(fā)展應該在三個方面加以整合,形成健康可持續(xù)的研究機制和研究習慣。

第一,強化實證方法論的推廣。方法上的整合要從實證開始,這是中國犯罪學弱項中的弱項。因為實證弱,中國學者在國際交流中很難與世界對話。強調(diào)實證,不僅因為它是社科必備的方法,關鍵在于要借助它轉變中國人的觀念誤區(qū),實現(xiàn)觀念的啟蒙。只靠說理是軟辦法,不用數(shù)據(jù)作為鐵證來說話,就很難真正糾偏,展示真理。

遵從戴宜生先生提出的“犯罪研究,首重實證”的倡議,不僅把實證當成檢驗科研成果的基本標準,也要注重方法論的培訓。如果您是位中年教師,你要做到:我不做實證,但是我要學會使用或是看懂他人的數(shù)據(jù);我不懂實證方法,但我可督促后生們作實證,為他們學習實證提供機會。像華東政法大學的邱格屏教授現(xiàn)在正在上海做的那樣,借助海外知名學者為我國的后起之秀們強化實證知識。這是一件具有遠見卓識的選擇,如果全國有10個以上的院校這樣做,大陸的犯罪學應在五年之內(nèi)出現(xiàn)全新氣象。在上述回顧中,研究狀況之所以出現(xiàn)分化、低迷、停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研究方法的后滯。在新開辟的中國犯罪學高層論壇的微信群里,我欣喜地看到諸多海內(nèi)外年輕才俊心系犯罪實證,頓感前程有望。

第二,思辨方法也要科學,反實證方法也是科學的方法論。思辨是樹立科學理念的前提。方法的整合就是思辨與實證的整合。國人長于思辨,如周良沱教授所言,不是思辨太多,而是上乘的思辨太少。人類文明得以發(fā)展的前提不是實證,而是思辨。是思辨的翅膀把人類帶入到科學的世界里來的。耶魯大學的校長認為,如果耶魯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畢業(yè)后成為了專家,那是耶魯教育的失敗。這個世界需要的是通識型的人才,需要思辨型的人才。我們永遠不能忽視思辨研究,因為大陸犯罪學遠遠沒有解決犯罪觀的問題。“接不接地氣”,不是衡量犯罪學價值的必要條件。沒有哲學思維的犯罪學,“接地氣”就是一個偽命題。

思辨研究表現(xiàn)為范式研究,而實證研究是對某種范式的證明或是證偽。研究方法的更新不止是數(shù)據(jù)收集整理,還有一個更為基礎的工作就是進行范式研究,失范、亞文化群、羞恥感重整理論都是不同的范式。北大白建軍曾專門撰文討論范式研究。您回顧一下過往的研究成果,缺乏實證數(shù)據(jù)是顯而易見的,另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沒有范式的支持,許多文章可以在不使用任何范式的前提下,洋洋灑灑地一路談開去。可以說,沒有范式的研究,不是理論研究。

可在兩個方面運用思辨方法:一是為實證的項目提出科學的假設,依據(jù)某種范式,為實證的結論提出原因論和對策論的解釋。范式就是學者的個性展示——你用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獨特視角來看待同一個問題。我們過去作的一些實證,方法一流,但假設滯后。假設并不超前,而以常識當假設。這種實證最終的結果是叫好不叫座。二是運用思辨方法進行本土化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表面上看,中國人現(xiàn)在缺少的是硬件,但實質(zhì)上講中國人歷來真正缺少的是軟件,是可以預期的、可以驗證的、符合人性的、符合人類發(fā)展潮流的觀念。犯罪研究,觀念先行。不論是有關制度是否產(chǎn)生犯罪的問題,不論是犯罪永恒論的問題,不論少年司法獨立性的問題,也不論是對“嚴打”和重刑主義的批判,都需要有新觀念。所謂的創(chuàng)新就在于你選用了一個新的工具,從而使得你找到一個新的角度,用實證驗證了你的假設。

第三,張揚犯罪學的批判精神。犯罪學在中國不能上升為顯學的問題,就是一個不能從根本上觸動中國文化和制度改革的大問題。犯罪學今天被體制邊緣化的學科定位是由犯罪學自身性質(zhì)決定的:像犯罪學的批判性,一批二批政府的功績看不到了。犯罪學喜歡挖犯罪原因,一挖二挖挖到了死穴。犯罪學愛用數(shù)據(jù)說話,而政府卻最怕他人在數(shù)據(jù)上較真。犯罪主張糾正法律制度和體制方面的缺陷,當然不會得到刑法學那種寵臣的地位。犯罪學不可能學會刑法學那么馴服、那么乖巧、那么守成的品格。可是不遵循自己就不是犯罪學,不能堅守自己而依附體制的學者只能算是半個犯罪學家。犯罪學是一門在體制與科學之間作出艱難抉擇的學科??梢灶A見,犯罪學走上正道之后,犯罪控制的最高決策部門能夠更多地看重犯罪學家的研究成果,更多地用實證結論而不是長官意志或是規(guī)范條款去思考,才能真正走上科學發(fā)展的道路。

中國犯罪學是生長在中國這塊古老土地上的一棵樹苗,由于思維環(huán)境上的自我封閉,雖然學科名稱相同,卻在屬性上與別國大相徑庭。在國際交流中,至今也沒有幾位可以在國際間流暢交流并在學術價值上得到普遍肯定的學者。即使有中國學者在國外獲獎,也大都是對這些學者在國內(nèi)經(jīng)營犯罪學功績的獎掖,與學術造詣似乎并無太大關系。為什么澳洲人布瑞斯懷特可以敏銳發(fā)現(xiàn)恥感文化對于犯罪控制的作用,而我們自己卻身居富礦之源卻茫然不知、無動于衷呢?由此看來,為中國本土化研究打開全球視野才應當是一個方向。

第四,學風學養(yǎng)。當下在中國找到幾個以治學為己任、絕不為世俗折腰的學者真的是太難了。參加學術活動就像是明星走穴。老朋友是否悉數(shù)到場、自己是否被安排主題發(fā)言、會議地點是否有趣,這些都遠比意欲探討的會議主題更為緊要。為會議準備的論文往往不是飽含心血的研究所得,怎么看也像是個進食堂開飯的就餐券。每個人都在拿那些微不足道的成績來騙自己,上世紀那種清純簡樸的學術風氣似乎真的恍若隔世,一去不復返了。我想不出來,在這個世風焦躁的時代里,除了學者個人自恃操守,還有哪些辦法能夠掃清這種學風上的頹勢呢。如果為學術服務的環(huán)境全方位地開啟,對知識分子的尊重遠高于對官吏的尊重,學術造詣要比徒有職稱更受到世人的青睞,有了這些轉變,大陸的學者也許才會拋卻不再有為五斗米折腰的窘迫,只向真理低頭(中國政法大學前校長江平先生語),才會活得更像個有尊嚴的智者。

問:咱們聊了歷史,聆聽了您的親歷親為的心路歷程。接下來請您為中國犯罪學未來作個展望吧。

皮:最后想說的是,中國犯罪學鳳凰涅槃似地重生,最為關鍵的因素不是理論和方法更新,而是有待于研究隊伍知識結構和犯罪觀的徹底更新,說白了就是換代換人。由于在中國歷史上重要的話語權總是被年長的、觀念陳舊的人所把控,年齡等同于學術水平,年輕一輩永遠忝列末座。上世紀60年代以前出生的學者或是僅有刑法學知識背景的學者,雖然在初創(chuàng)犯罪學中功不可沒,但是,囿于方法論的局限,他們窮其半生所取得的成果,到底有多少科學含量,有多少可以成為中國犯罪學永久的基石,到底有多少能被后輩公認為的?就當下而言,上一代人已經(jīng)很難在進化的階梯上獲得新的生存技能,對學科的發(fā)展很難再有實質(zhì)性的貢獻,堅持繼續(xù)表演在很大程度上是儀式性的回光返照。如果他們還不愿提早退出舞臺,那就退到后臺把自己多年的積淀清理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可資后生把玩品鑒的老物件。把更多的舞臺讓給后生,謙遜地觀賞他們的表演,與他們平等對話,為他們喝彩。其實,沒有人看不到,未來中國的犯罪學舞臺將會變成完全不同于老一輩所習慣的那個舞臺。如果能用平和的心態(tài)迎接一個全新的、開放的而又本土化的、能夠接受科學檢驗的犯罪學在更高的平臺上降臨,也算這些早期學者所作的最后貢獻。

口述史既是集體記憶,也是個人記憶。到底是往事不堪回首,還是往事并不如煙,取決于個人的體驗?;仡欁约哼@30年的學術歷程,就好像是一個遠足者在自己向往的山水之間尋覓游蕩,走到興致所至之處,像古時的騷客一樣寫篇文章,鐫刻下“到此一游”的心愿。不知道有幾位游客曾留意過我的足跡,體悟出其中的含義。雖然內(nèi)心中這種無意義感和荒廢感始終揮之不去,但是在受人抬愛的時候,還是想貢獻出一些他人以為受用的東西。

人在中國社會里的地位,就像中國古代畫卷,只見山水、不見人跡,人從來不是畫圖的中心,而只是風景的陪襯。犯罪學不應如此,她不是打造規(guī)則的學問,而是一門人學。熱愛生命的人才會熱愛犯罪學,理解人文科學的人才能讀懂犯罪學。在國策和政策制定上忽略人道、忽略人文、忽略個體訴求的現(xiàn)狀,必須得到修正,這是中國犯罪學持久不變的航標,也是本人的畢生夙愿。就說到這兒吧!

問:謝謝皮老師!辛苦您了!請您注意休息,保養(yǎng)好身體!

(責任編輯:張 超)

D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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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2433(2016)05-0005-25

2016-08-10

主持人簡介:翟英范(1955—),男,河南滎陽人,河南警察學院學報主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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