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東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南國商學院英語語言文化學院/高級翻譯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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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翻譯文本連貫的真與偽
余 東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南國商學院英語語言文化學院/高級翻譯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文本連貫首先是語義的,語義需要語詞銜接激活,所以,沒有銜接便沒有連貫。連貫也是主觀的,標示著讀者對文本整體理解的程度,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由連貫特質所決定,譯文的連貫與原文的銜接和連貫無關,只能產生于譯文的銜接,無忠實可言,無真?zhèn)沃?。此外,連貫的主觀性決定了連貫是一種價值,而非事實,只有事實才有真?zhèn)沃帧S纱丝芍?,譯文只有遵循譯入語的銜接規(guī)范,才能獲得地道的文本連貫效果。只有基于地道的連貫效果,譯文才有可能獲得與原文在整體上更近似的詩學效果。
銜接;連貫;真?zhèn)?;翻譯
奧斯汀的名作《傲慢與偏見》開篇第一句十分經典:
(1)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Jane Austen:PrideandPrejudice)
句子結構簡潔幽默,前半句口吻莊嚴,聲稱有條真理要宣布,后半句點明的真理卻很世俗平庸,由此形成了先揚后抑的突降(anticlimax)效果。句子并不復雜,翻譯起來應不是難事,但有學者發(fā)現(xiàn),坊間眾多的中譯本都沒有表現(xiàn)出這個句子反常的信息結構,幾乎無一體現(xiàn)了句子原文的詩學價值,所有版本的譯文全都流暢、自然、連貫,體現(xiàn)的連貫模式與原文完全相反,全未在語序操縱上實現(xiàn)原文的詩學效果。譯者過于專注于自己預設的連貫模式,于是譯文出現(xiàn)了偽連貫,下例便是偽連貫:“凡有產業(yè)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王東風,2009:52)
王先生認為,偽連貫沒有體現(xiàn)原文的文體或詩學價值,在客觀上往往會造成對目標讀者的誤導。所以上述譯文宜改為:“有一個舉世公認的真理,那就是單身漢有了財產就必定要有個太太?!?王東風譯,2009:54)改譯忠實了原文先結論后事實的銜接模式,但違背了漢語的銜接習慣,故讀起來略帶異味。一部翻譯小說,皇皇20多萬言,夾雜些許異域風味的句子,本不為奇,亦無傷大雅。問題在于:譯文的連貫有真?zhèn)沃謫??譯文是否只能復制原文的銜接模式才能再現(xiàn)原文的詩學效果呢?流暢自然的譯文能不能再現(xiàn)原文的詩學效果?本文試就這些問題略陳己見。
連貫雖然“是語篇分析的核心概念,但誰都清楚,其定義很難確立”(Schiffrin,1987:21)。究其原因,首先是連貫自身的特質使然。連貫涉及對文本的理解,理解存乎一心,因人而變。此外,如何定義連貫和銜接也有一定的影響。Halliday和Hasan強調銜接是語義關系,是“一語義概念”(1976:4),一種non-structural resources for discourse(2000:309),是“將結構上互不相干,但闡釋時相互依賴的成分連接起來的手段?!?2000:27)。de Beaugrande和W. Dressler(1981:9-10)則認為,銜接是“文本中同一序列中詞語相互連接的方式”,連貫是“文本中各種概念和關系相互溝通以及相互關聯(lián)的方式”,這一定義雖然沒有明確使用語義關系這樣的字眼來界定銜接,此處的“連接”實為語義關系。連貫是語義的,銜接成分歸根到底是憑借語義連接的,但若僅僅著眼于語義,銜接與連貫的區(qū)別和特點就顯得模糊了。
Baker從表里角度來定義銜接和連貫。她說:“銜接是表層關系網絡。將語篇中的詞語和表達方式與其他詞語和表達方式相連接,而連貫則是概念關系網絡,是構成表層語篇的基礎?!?王東風,2009:19)這就比單一從語義角度來觀察進了一步。G. Brown 和 G.Yule(1983:224-225)對二者的區(qū)別更具體一點:銜接是“各成分之間有形的語言連接”,連貫是“讀者試圖把握作者/說話人寫出所讀文字意圖的努力”。這種努力被G.Thompson(1996:147)定義為心理現(xiàn)象:“銜接是語言手段,說話人憑此可以標示出語篇中的經驗性質和人際性質的連貫,因此銜接是一種篇章現(xiàn)象:我們能找出其中具有銜接功能的特征。連貫存在于作者和讀者大腦:它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不能像銜接那樣識別或量化?!?Hoey(1991:12)則從主客觀的角度來觀察銜接和連貫:“銜接是文本的特質,連貫是讀者對文本的一種評判。換言之,銜接是客觀的,原則上不存在識別阻礙,連貫是主觀的,對連貫的判斷可以根據(jù)讀者的不同而不同。”
綜上所述,銜接和連貫雖然都可以歸屬于語義關系,卻各有自己的特征,這些特征包括:銜接指有形的詞語,具有客觀性;連貫指作者/讀者大腦認知把握到的各概念或意義的依存關系,是心理現(xiàn)象,具有主觀性。連貫是主觀的,這意味著連貫可以因人而異,對A流暢連貫的文本,對B很可能晦澀費解。因此,判斷文本/文本的連貫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客觀標準。對文本連貫的判斷只是一種觀點,屬于價值范疇,不屬于事實范疇。價值有程度、效果、優(yōu)劣的不同,無真?zhèn)沃郑聦嵅庞姓鎮(zhèn)位蛘`之分。
從認知加工角度來看,銜接與連貫是激活與被激活的關系。有銜接未必一定有連貫,連貫卻只能由銜接(包括隱性銜接)激活,無銜接必無連貫,銜接是連貫唯一“賴以構建的基石”(Hasan 1985:94)。銜接形諸語詞,語詞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和客觀性,由此構成特定的銜接模式,并激活相應的心理感受。每種心理感受都構成一種連貫模式,產生相應的連貫效果。違反某種銜接模式的同時就違反了與之相應的連貫模式、連貫效果,乃至審美效果。例如漢語遵循先因后果、由事實到結論的語序,違反該語序的語句讀起來會有異樣的感覺,因為其連貫效果受了影響。
文本的連貫融文本語義、主題、風格等諸多因素于一體,形成文本整體上的認知標準和效果。連貫效果不同于詩學效果,前者屬于理解層面,后者屬于詩學/審美層面。譬如律詩須句式整齊,詞須句式錯落,這是銜接模式層面的差異。若違背之,讀起來勢必拗口,所謂拗口便是在說連貫效果。但若說詩莊詞媚,詩更富氣勢之美,詞更宜于表現(xiàn)婉轉之美時,這便是在說詩學效果了。
文本連貫涵蓋文本各個維面的連接模式,包括語法連貫、語義連貫、文體連貫以及語用連貫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維面既標示了連貫的類型,也包含了認知的內容。認知內容與內容的連貫應該區(qū)別開來。例如文本的語法連貫與語法規(guī)則不是一回事,語法連貫只說明文本語句符合語法規(guī)則,因此獲得了語法連貫。同理,語義、文體、語用等維面的連貫,也不能等同于詞語的語義、文體或語用,而只是文本在這些維面獲得的連貫效果。將此理推及翻譯,如果譯文譯出了原語文本的語義、風格或詩學效果,并不等于說也譯出了文本的連貫。反過來說,連貫的譯文不等于其語義、文體、語用等維面也是合適的。
這說明,連貫只能是文本語言銜接的產物,只能通過文本自身的語言銜接來建構。受銜接與連貫的依存關系所限,原文的連貫只能是原文銜接的產物,譯文的連貫也只能是譯文銜接的產物。譯者無不追求譯文的流暢、自然和通順,道理很簡單,原文與譯文的銜接和連貫模式都存在著異質性的差異,譯文流暢、自然、通順,說明譯文地道,符合譯入語的規(guī)范。只有譯文地道規(guī)范,才能為讀者接受,才有可能以最佳效果傳遞原語文本的語義和詩學效果。
由此產生翻譯的難題:譯文既要改變原文的語言形式,采用地道的譯入語語言,同時又要再現(xiàn)原語文本的語義和詩學效果。
英漢語言分屬不同的語系,有著“文字詞類的不同,句法構造的不同,文法與習慣的不同,修辭格律的不同,俗語的不同,即反映民族思想方式的不同,感覺深淺的不同,觀點角度的不同,風俗傳統(tǒng)信仰的不同,社會背景的不同,表現(xiàn)方法的不同”(傅雷,2010:118)。 而這種種的不同蓋源于英漢語言編碼機制以及字與詞的不同。
獲取語義的連貫,首先須經過語言符號的組合和分析。英語最小的結構單位是詞,由音素構成音節(jié),詞內音素和音節(jié)數(shù)量不定,由此決定了英語的聽覺單位是音節(jié),書寫單位是字母,結構單位是詞,音形義三者分開,詞與義無直接聯(lián)系。而漢語的最小結構單位是字,一字一音節(jié),一字一義,字既是最小的書寫單位,也是最小的聽覺單位和結構單位,音形義三位一體,直接以形表意,形的位置因此而至為重要。
于是,英語的功能詞體系形式繁多,按形式邏輯分工明確、用法嚴謹、主從有序。這種銜接我們稱之為主次型銜接。漢語以字為銜接單位,字的形態(tài)獨立自在,互不依附,語序體現(xiàn)意序,無須倚重功能詞,意循事理邏輯,環(huán)環(huán)相扣,我們稱之為環(huán)扣型銜接。試比較:
(2)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
“But I can show you thomeone you won’t dare to find fault with. I shall certainly think you a wonder if you do.”(David Hawkes譯)
漢語原句包括三個音句,按事理邏輯排序。用英語的標準來衡量,這是意合,用漢語的標準來衡量,其實也是形合,只不過此處之形就是音句的自身,不是專職連接詞,合事理邏輯者便是連貫的。譯文的you won’t dare to充當定語從句,置于先行詞thomeone (= someone)之后。此外,按漢語邏輯,if you do應置于I shall certainly think之前,但在譯文是后置。
所謂事理邏輯指事物在發(fā)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然規(guī)律、方式和規(guī)則,如潘文國討論過話題-說明律、時序先后律,空間大小律,心理重輕律,事理因果律等事理邏輯。例(2)就是遵循的時序先后律和事理因果律,這類邏輯,用啟功先生的話來說,“不是誰給硬定的,而是若干人、若干代相沿相襲而成的習慣。這種已成的習慣,只有慣不慣,沒有該不該”(啟功,1997:49)。
事理邏輯于漢語好比天然水渠,約定俗成,各銜接成分之意沿渠而流,需要環(huán)環(huán)相扣方能暢通無阻,其理與中國傳統(tǒng)寫意畫的點染法一脈相通。劉熙載在用點染法分析詞時說:“詞有點,有染。(《詞概》)柳耆卿《雨霖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上兩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兩句乃就上兩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相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薄包c”在此是點戳之意,點出主題,“染”指將色彩拖染開來,以烘托意境。點染的關鍵在于,二者之間不容阻隔,須意義環(huán)扣。書法、繪畫、詩詞莫不如此,散文亦然?!墩撜Z》有一名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其中“任重而道遠”是點,點明道理,后面緊隨四個小句對“任”和“道”作進一步闡釋、烘托和渲染。這句名言雋永深刻,其獨特的銜接模式及其連貫效果無疑起了重要作用。
英語銜接注重主次分明,也不忽視意的流暢。流暢即連貫,連貫是英漢文本都必須具備的基本要素,只是英漢文本衡量連貫的標準迥然各異。如果說漢語的事理邏輯好比水渠,約束著意的流淌,英語的形式邏輯就好比街道,由路標和交通燈制約著意的行進。渠道不能壅塞,交通標示則不得有缺失或紕繆,否則會影響到意的連貫。試比較下例兩個版本的譯文:
(3)①Everyone agreed that my father, my Baba, had built the most beautiful house in the Wazir Akbar Khan district, ②a new and affluent neighborhood in the northern part of Kabul. ③Some thought it was the prettiest house in all of Kabul.
(Khaled Hosseini:TheKiteRunner)
譯文1
①人人都說我父親的房子是瓦茲爾-阿克巴-汗區(qū)最華麗的房宇,③甚至有人認為它是全喀布爾最美觀的建筑。②它坐落于喀布爾北部繁華的新興城區(qū)。
(李繼宏譯)
譯文2
②瓦吉-阿卡巴汗區(qū)是新興繁榮的地帶,位于喀布爾北區(qū)。①每個人都說我父親,我的爸爸,蓋了這個地區(qū)最美麗的一幢房子。③有人甚至認為這幢房子是全喀布爾最美的房子。
(李靜宜譯)
譯文1先說“父親的房子是瓦茲爾最華麗的房子”再說“甚至是喀布爾最美的建筑”,行文至此,語勢幾罄,不料末尾卻冒出一個②來,從語義來看,②屬鋪墊性質,置于句首似乎更合適,因為漢語遵循先鋪墊,先事實后結論的事理邏輯?,F(xiàn)將其置于句末,與前面兩個小句的連續(xù)性(continuity)就顯得比較弱,給人收不住語勢的感覺。譯文2將②置于句首,這無異于為后續(xù)①和③做了鋪墊,讀起來顯然更為流暢舒適。此例說明,語句銜接成分的順序對連貫很重要,正如Brooks、Warren所言:“各成分互相間的聯(lián)結,各成分間的順序(order)即連續(xù)性(continuity)是連貫的關鍵含義?!?熊沐清,劉霞敏,1999)每種語言都有約定俗成的銜接模式以及相應認知慣性和審美心理,不宜輕易違反。
翻譯不能不講忠實,而翻譯的忠實是多元的,有層次之分,依文本類型、語境或讀者對象的不同而不同。風格的翻譯與語義的翻譯就無法獲得與原文同等的忠實度?!疤O果”與apple互譯的忠實度很高,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二者之間有對應指涉關系,有客觀度較高的共享的所指。相比之下,抽象概念“仁”的英譯忠實度就低很多。
文本風格是由作者氣質稟賦、審美趣味等因素綜合而成的一種創(chuàng)作個性和習慣。風格由語言組織體現(xiàn),但不等于語言組織,而是語言組織的運用方式,原文風格與譯文風格共享的所指客觀度較低,譯者對風格的把握和再現(xiàn)都帶有濃重的主觀色彩,所以風格翻譯的忠實,往往只能心向往之,也有很多人認為風格不可譯。語義則有能指和所指之分,涉及語言材料,語言材料多少有一定的客觀性,這在一定程度上能保證譯文的忠實度。語義和風格的翻譯雖有難度,畢竟有譯可言。至于文本的節(jié)奏,可以說基本無譯可言。節(jié)奏是文本語言組織激活的一種音韻效果,也不等同于語言組織本身。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說:“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逼洹袄砗稀敝袄怼?,指語言之理,“匪由思至”則強調語言規(guī)律對節(jié)奏的制約性。英漢文本遵循各自的語言之理,互為獨立,不存在二者共享的節(jié)奏所指。換言之,節(jié)奏不具可譯性。漢語講平仄,英語講輕重,各有各的節(jié)奏,譯文可以追求與原文近似的節(jié)奏效果,但譯文與原文的節(jié)奏不存在互譯關系。
語義、風格和節(jié)奏分別代表了文本的3個層面,即:語義代表客觀性較強的可譯層面,風格代表主觀性較強的難譯層面,節(jié)奏則代表封閉性的無譯可言層面。以此為參照系,連貫當與節(jié)奏相提并論,也是不可譯的。例如培根的OfStudies一文,王佐良的文言版和何新的白話文版都受到普遍歡迎,哪個譯本忠實了原文的連貫?都沒有忠實,因為譯文的連貫只能伴隨譯文的語言而生,不是譯來的。
譯文和原文分屬不同的語言文化體系,各守各的規(guī)則。原文的銜接只能激活原文的連貫,譯文的銜接只能激活譯文的連貫,漢語的銜接模式產生不了英語的連貫效果。英語的銜接模式也產生不了漢語的連貫效果。譯文的連貫只能是譯入語文本銜接的產物,隨譯文語言自出。無論原文銜接和連貫采取什么模式,譯文原則上都只能采取符合譯入語規(guī)范的銜接模式,追求與之相應的連貫效果。譯文若為忠實原文而采用原文的銜接模式,漢譯文未必能取得英語原文的連貫效果,因為語言材料是漢語的,同時也可能無法獲得漢語文本的連貫效果,因為銜接方式是英語的。其道理就如同將一首中國七律古詩配上英文詞,卻絕無可能激活七律原文的連貫效果一樣。不遵循譯入語的譯文,佶屈聱牙,生硬晦澀,連貫效果必然差,連貫效果差無疑要影響到譯文對原文神韻的再現(xiàn)。傅雷在《巴爾扎克〈高老頭〉重譯本序》中提到他一位友人曾將中國詩人李、杜等小傳譯成俄文。譯稿中因頗多中式俄文,受到了蘇聯(lián)朋友的批評,而譯者卻辯解認為,這是為了保持中國情調:“蘇友謂此等文句既非俄文,尚何原作情調可言?”同理,譯文既非地道的譯入語語言,尚何作詩學效果可言?
一般而言,翻譯都將忠實視為第一要則。其實,嚴格說來,還有一條原則應該凌駕于忠實之上,那就是譯文要用純粹的譯入語語言。譯文語言不地道,充滿翻譯腔,譯文已不成其為譯文,遑論對忠實和風格和詩學的追求。翻譯過程中的所有要素,語義、語用、風格和詩學的,譯者的所有取舍,都應基于這條原則,以此為標準。例如培根《論讀書》中的一句:“Reading makes a full man; conference a ready man; and writing an exact man.” 句中makes出現(xiàn)一次后,接下來都省略了。但是按漢語的習慣,此處動詞不能省,王佐良先生的譯文“使人”重復了3遍:“讀書使人充實,討論使人機智,筆記使人準確。”其他版本的譯文,包括水天同、廖運范、何新等,概無例外,全都沒有將其省略。原文的省略體現(xiàn)了培根簡潔洗練的風格,很重要,但譯文為了保證語言的地道,只能舍棄原文的簡潔。
這條原則也適合本文的例(1)。該例原文由兩個對比項形成突降法,句子的語法和修辭手法均很正常,是一句地道的英語句子,英語母語讀者讀起來沒有出格的感受。那么,漢語譯文也沒有理由為其染上翻譯腔,給讀者出格的感受,而應該采取正常的,符合漢語語言規(guī)范的語言。所以,面臨本例的選擇,是保留原文的先揚后抑還是舍棄原文的句式,采用符合漢語習慣的先抑后揚,我們選擇后者。
譯文若保留原文句式有好處嗎?唯一的好處就是獲得與原文的形似。但是,這種形似違反譯入語的銜接規(guī)范,給譯文帶來翻譯腔,翻譯腔給連貫效果和詩學效果帶來異味,而原文的連貫效果和詩學效果是沒有異味的。那么這種形似只是貌合,沒有神似。
此外,本句原文的突降法是由兩個義項先揚后抑對比構成。先揚后抑與先抑后揚在修辭手法上反差并不大,譯文舍棄這一形似,改為先抑后揚,其損失其實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仍能產生類似的修辭效果。若違反譯入語規(guī)范勉強求得形似,所受的損失反而更大,得不償失。
本例有原譯和改譯兩個版本,原譯采用漢語的總說分句后置句式,改譯改掉了漢語這一習慣句式,從而影響到句子的連貫效果和審美效果。如果說由于英語原文的干擾,改譯后這一負面影響似乎不太明顯,我們不妨另舉一例以作比較。毛澤東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開篇第一句是:“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這是一句純正的漢語,其句式與例(1)的原譯相似,也是總說分句后置。假設將其改寫為:“有一個革命的首要問題:這就是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边B貫效果如何呢?原句的氣勢蕩然無存。由此反思一下例(1),改譯是否也有類似的不合適呢?
錢鐘書先生認為,文學翻譯的最高標準是化境。譯文要不因語言之間的習慣差異而露出生強的痕跡,同時還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風味。譯文要名副其實的化,化去翻譯腔的痕跡,就得對原文有取有舍。取舍意味著比較、甄別和選擇,運用之妙,全在譯者。在我們看來,關鍵在于譯者的知性思維和詩性思維。
知性思維注重形式,強調精確,長于分析,在翻譯的理解階段尤為重要。但如果知性思維過強,容易拘泥形似,譯文易留下生硬牽強的翻譯痕跡。詩性思維超越分析,注重想象,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化解各種語言文化障礙。于翻譯,這兩種思維形態(tài)都不可或缺,根據(jù)實際翻譯中的不同需要,各有功用。譯者既要以知性思維的嚴謹把握各種客觀因素,又要以詩性思維的靈活變通克服各種障礙。好的譯文是兩種思維的成功溝通,進而協(xié)調各種主客觀因素取舍平衡后的產物。如下例夏濟安先生的譯文:
(4) It has been urged by some, as an obstacle to the growth of elegant literature among us, that our language is a transplanted one, framed for a country and for institutions different from ours, and, therefore, not likely to be wielded by us with such force, effect, and grace, as it would have been if it had grown up with our nation, and received its forms and its accessions from the exigencies of our experience.
(William Cullen BryantOnPoetryinitsRelationtoOurAgeandCountry)
還有一些人認為:美國所以不能產生高雅的文學,其最大的困難乃在文字:美國人用英文,而英文本為英國的文字,專為適合英國的風土人情文物制度而用者,它究竟不是我們的本國文字,并沒有隨我國民族一起生長,它的形式和它的演變都不是從我們自己經驗的需要里產出來的;運用起來,究竟不能像本國文字那樣的有優(yōu)雅和動人的效果。
(選自夏濟安譯《詩歌與我們的時代·名家散文選讀》)
原文的連貫由主次邏輯主導,以It has been urged by some that為主干結構,以our language is a transplanted one為二級結構,進而衍生framed和wielded兩大附屬成分,二者由therefore連接組合。原文的全句結構交錯盤結,但主次分明,層級清晰,如同行云流水般連貫順暢。
譯文與原文一般地行云流水,連貫順暢,唯連貫的模式換成了以因果關系為主導,即:美國無高雅文學,因為文字障礙,英語是英國的語言,不適合美國,不是源于美國經驗,所以產生不了同樣效果。
將譯文與原文對比可知,譯文雖然改變了原文的連貫模式,同時也忠實于原文的語義和風格。夏譯妙手剪裁,妙在舍形求神。按本句之錯綜,譯文根本無法形神兼?zhèn)洌缛舯A粼牡你暯幽J街?,將with such force, effect, and grace, as it would have been if it had grown up with our nation這一部分強譯為“無法按-如果是本民族產生的語言-本來應有的力量、效果和優(yōu)雅來使用”,這種譯文哪有譯文連貫可言呢?更不見原文神韻的蹤跡。翻譯舍棄原文之形,為的是傳遞原文之神,傳神才是翻譯的核心任務。而原文之神終究必須依托于一定之形,這個形只能是譯文,地道的譯入語之形。即便譯文借助了原文的某種銜接方式,語言仍只能是譯入語,借助的原文語言銜接方式仍要遵循譯入語規(guī)范,不地道的譯入語只會有損其再現(xiàn)的原文之神。
連貫是衡量文本之文本性程度的一種認知標準,依附于文本自身的結構和內容要素。所以連貫不具可譯性,譯文再現(xiàn)原文詩學效果和詩學價值的不二法門還在遵循譯入語的銜接和連貫模式。
譯文文本的連貫也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原文與譯文各自文本形成的連貫心理互為獨立和封閉,缺乏一個共享的連貫所指,所以無法以真?zhèn)闻兄?。只有地道的譯入語文本銜接和連貫模式才有可能產生符合目標讀者審美心理的詩學效果,讀者才樂于接受,也只有讀者樂于接受的文本,才有可能更好地再現(xiàn)原文的詩學效果和詩學價值。
從原語文本的銜接和連貫模式轉換至譯入語文本的銜接和連貫模式,譯文應該追求流暢自然的連貫效果,同時又須盡可能忠實再現(xiàn)原文詩學效果和詩學價值。在這一過程中,譯者需要化解多種矛盾,如形意、虛實、隱顯、動靜、情理之間的矛盾等等。其中的關鍵在于擺脫形式的拘囿,在整體效果上來再現(xiàn)原文的詩學效果,這就是翻譯的藝術追求所在。為此,譯者的思維方式很重要。由于翻譯的本質是追求忠實,而忠實極容易將譯者思維禁錮于知性思維,人們因此往往容易忽略文本詩學效果和詩學價值的詩性特質,詩學效果和詩學價值是需要以詩性思維來理解和感悟的。在創(chuàng)造譯文的過程中,譯者因此很有必要偶爾也擺脫一下知性思維,不拘原形,敢于舍棄,追求想象的自由和空間,“心以涵而始靈”,以獲取譯文在整體效果上接近原文的詩學效果和詩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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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肖 誼
On Cohesion and Coherence in Translation
YUDong
This paper discusses text cohesion, coherence and some related concepts and their rela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nglish-Chinese translation. Based on the discussion, the paper goes on to analyze why the true-false standard is not applicable to coherence in the translated text, and how the translator could better reproduce the poetic effects of the original text in translation.
cohesion; coherence; truth or falsehood; translation
H315.9
A
1674-6414(2016)06-0122-06
2016-08-09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對外宣傳的英譯語言研究”(14BYY022),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校級項目(15-001A)和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校級項目(6002010203)的部分成果
余東,男,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英語語言文化學院/廣東外語外貿大學高級翻譯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翻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