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悅
崛起國如何獲得國際支持*——以美國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為案例的研究
邢悅
【內(nèi)容提要】 中國的和平崛起需要得到國際支持,提升崛起的國際合法性是中國獲得國際支持的必要條件。學界普遍認為,國家獲得國際合法性應遵循四個原則,即與國際社會擁有共享價值、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chǎn)品、遵守國際法和國際規(guī)范、保持戰(zhàn)略克制,其中與國際社會擁有共享價值應被置于首要地位。本文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崛起國——美國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得到國際支持的案例研究表明,當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結構出現(xiàn)重大調(diào)整,原有國際社會的共享價值已經(jīng)不能維護國際秩序時,崛起國提出的國際倡議即便與國際社會的共享價值不符,只要它能起到緩解當時世界最緊迫的現(xiàn)實問題的作用,也能得到國際支持。這顯示在崛起國獲得國際支持應遵循的四個原則中,崛起國提供能維持世界和平與國際秩序的公共產(chǎn)品的重要性可能要大于其他三個原則。因此,中國與西方國家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和政治制度,未必是中國崛起獲得國際支持的必然障礙。與此同時,中國可以從美國的和平崛起中得到某些啟發(fā)。
和平崛起 國際合法性 共享價值 美國門戶開放政策
中國崛起是21世紀初對國際關系影響最為重大的事件之一。歷史上,大國崛起都伴隨著國際秩序和世界格局的動蕩和轉變。20世紀以來,崛起國通過加強軍事力量與體系中的大國爭奪權力,向國際秩序發(fā)起挑戰(zhàn),最終導致崛起失敗。當今世界,在經(jīng)濟全球化和大國擁有核武器的大背景下,如果有國家試圖通過戰(zhàn)爭方式實現(xiàn)崛起,不僅達不到自身的目的,而且還將會給世界和人類帶來災難。
中國堅定不移地走和平崛起之路,這意味著中國不向世界體系挑戰(zhàn),不向霸權國挑戰(zhàn);同時也意味著中國的崛起必須得到世界體系中的大國,尤其是霸權國的支持,至少不是直接反對才能順利實現(xiàn)。那么,崛起國如何才能獲得國際支持呢?作為一個擁有與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國不同的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制度的東方大國,中國的崛起能夠得到國際支持嗎?這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
由于國家的和平崛起不是國際關系中的普遍現(xiàn)象,學界還從未對一個試圖實現(xiàn)和平崛起的國家如何獲得國際支持進行過專門的研究,但學界關于大國,尤其是霸權國如何獲得國際合法性的相關研究,可以為我們思考這個問題提供借鑒。已有學者從國際合法性的角度來探討中國崛起,認為提升自身的國際合法性是崛起國的戰(zhàn)略安排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①孫學峰主編:《國際合法性與大國崛起》前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1頁。
“合法性”最初是政治學者在研究國內(nèi)政治時提出的一個核心概念,主要是指國家政權的合法性,即某個國家政權、政權的代表及其頒布的“命令”在某個或某些方面是合法的。合法性不是來自于正式的法律或法令,而是來自于有關規(guī)范或社會的認可。按照《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的解釋,“合法性”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統(tǒng)治、政府或政權能否以及怎樣——在某一社區(qū)或社會范圍內(nèi),以價值觀念或建立在價值觀念基礎上的規(guī)范所認可的方式——有效運行;第二是這種有效性的范圍、基礎和來源。①戴維·米勒、韋農(nóng)、波格丹諾:《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39頁。戴維·伊斯頓(David Easton)將合法性的來源概括為“意識形態(tài)、結構和個人品質(zhì)”三點②戴維·伊斯頓:《政治生活的系統(tǒng)分析》,王浦劬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349頁。,而讓-馬克·夸克(Jean-Marc Coicaud)將其總結為“被統(tǒng)治者的首肯、社會價值觀念的認同和法律及其作用”。③讓-馬克·夸克:《合法性與政治》,佟心平、王遠飛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2年,第18頁。
后來,國際關系學者借鑒“合法性”這個概念來研究霸權國如何獲得國際支持,并提出了“國際合法性”這個概念。如今,“國際合法性”這個概念不僅針對霸權國,也指世界體系中的大國,包括崛起國。學者們普遍認為,大國獲得國際合法性需遵循的原則包括三點,即與國際社會共同擁有的共享價值、提供公共產(chǎn)品、遵守國際法和國際規(guī)范。具體而言,就是指大國在國際社會倡導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要符合國際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大國能夠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chǎn)品,特別是提供能夠維護國際政治經(jīng)濟秩序以及國際安全的公共產(chǎn)品;大國獲取和使用權力要遵循既有的國際法、國際規(guī)范等。有學者將以上三條原則概括為“價值合法”、“功能合法”和“程序合法”。④參見簡軍波《現(xiàn)代國際合法性條件與美國的困境》,《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7年第3期,第56頁。
后來有學者在以上三條原則的基礎上又加上了“戰(zhàn)略克制”,意指大國在國際社會要控制利用自己的實力優(yōu)勢,不能為了追求自己的國家利益而侵奪其他國家的利益;大國在制定有關政策時也要注意適度,不能咄咄逼人。尤為重要的是,大國要同其他國家一樣遵守國際法,通過“機制性約束”(institutional binding)如條約、國際組織、共同準則等來維持與其他國家的關系。⑤David P.Rapkin and Dan Braaten,“Conceptualising Hegemonic Legitimac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35,No.1,Jan.2009,pp.123-126.G.John Ikenberry,“Institutons,Strategic Restraint,and the Persistence of American Postwar Orde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3,No.3,Winter 1998—1999,p.45.有學者進一步認為,戰(zhàn)略克制主要來源于國內(nèi)政治,以美國為例,其戰(zhàn)略克制主要來源于美國政治制度中的分權、選舉與公眾意見、聯(lián)邦制。①Jeffrey W.Meiser,Power and Restraint:The Rise of the United States, 1898—1941(Washington,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5),p.12.
不過也有學者認為,以上四條原則實際上可以概括為“實體合法”(substantive legitimacy)和“程序合法”(procedural legitimacy)兩個部分。其中,“實體合法”主要指國家是建立在國際公認的原則、規(guī)則、規(guī)范基礎之上的實體;“程序合法”是指國家的對外行為要在程序上合法,即國家要遵守國際法和保持戰(zhàn)略克制。②David P.Rapkin and Dan Braaten,“Conceptualising Hegemonic Legitimac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35,No.1,Jan.2009,pp.122-123.
值得注意的是,與研究政權合法性的學者的觀點一致,國際關系學者也都特別強調(diào)價值、意識形態(tài)對大國獲得國際合法性的重要性。有學者指出,合法性的實質(zhì)性來源主要是指價值,其在任何時候都應當被置于優(yōu)先地位。③Ian Clark,International Legitimacy and World Socie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3.還有學者指出,對大國行為的正確性或適當性的判斷,是建立在共享價值、目標、核心原則以及共同理解的基礎上的,任何新動議或者行動都需要借此而正當化。④David P.Rapkin and Dan Braaten,“Conceptualising Hegemonic Legitimacy,”pp.122-123.一項機制或者政治安排,其核心原則必須建立在共享目標與共享價值的基礎上才會具有正當性。⑤Andrew Hurrell,“Legitimacy and the Use of Force:Can the Circle Be Squared?”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31,Dec 2005,p.16.在分析美國的對外政策時,有學者提出,若想使美國的對外政策倡議有效或有意義,就必須使其合法化,也就是使其與國際法的基本原則、規(guī)范性標準,諸如道德價值等相一致。⑥Nayef H.Samhat and Rodger A.Payne,“American Foreign Policy Legitimacy and the Global Public Sphere,”Peace Review,Vol.18,Issue 2,2006,p.252.
結合當前國際關系的現(xiàn)實,以上觀點似乎在中國崛起中得到了印證。中國近年來在遵守國際規(guī)范、提供公共產(chǎn)品和保持戰(zhàn)略克制方面有很多地方可圈可點。例如,自2001年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以來,中國接受其規(guī)則,不斷完善和加強符合市場經(jīng)濟要求的法制法規(guī),同時不斷深化國內(nèi)經(jīng)濟體制改革,在有關貿(mào)易爭端中遵守國際社會的相關程序,同時還借助國際機制來維護自身利益;在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chǎn)品方面,近年來中國對外援助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通過成套項目建設、物資援助、技術合作和人力資源開發(fā)合作等方式對亞洲和非洲等地區(qū)的國家進行援助,受到世界的關注;近年來中國的軍事實力迅速提升,中國海軍在南海等海域越來越活躍,為了避免與美國發(fā)生誤解、誤判,中美之間協(xié)商制定了海上活動規(guī)則,中國在很多問題上都保持了戰(zhàn)略克制,以至于有西方媒體建議西方要學習中國。①馬凱碩:《西方應該向中國取經(jīng)》,2014年3月25日,來源:FT中文網(wǎng),http:// 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5427。
但顯而易見的是,國際社會并沒有打消對中國崛起的疑慮,關于“中國威脅”的聲音并未消除。中國外交部前發(fā)言人秦剛曾指出:“由于在社會制度、發(fā)展道路、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國與國之間還存在著不同,國際上對中國的偏見、誤解和不了解還廣泛存在。一些人還是抱著冷戰(zhàn)的思維,對中國的發(fā)展感到不適應,心里不舒服,所以要千方百計地散布各種關于中國的論調(diào)?!雹谥袊侣劸W(wǎng):《秦剛:國際上對中國的偏見、誤解還廣泛存在》,2013年2月22日,http://www.chinanews.com/gn/2013/02-22/4588411.shtml。
鑒于以上事實,有學者認為,中國與國際社會在價值認同上存在著巨大的差距,而且?guī)缀鯚o法彌合。中國在國內(nèi)堅持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和共產(chǎn)黨的領導地位,在外交上仍然堅持主權至上和不干涉內(nèi)政原則,這些都與當前西方人權高于主權的價值觀不符。中國在崛起的過程中很難與其他大國共享價值,也很難獲得國際社會在價值觀上的認同。③由此在中國學界產(chǎn)生了兩派,一派是自由主義學者,他們強調(diào)中國要融入世界,與西方在價值上接軌;另一派是新左派,他們強調(diào)世界上不存在普世價值,中國要時刻警惕西方。參見馬力誠《最近四十年中國社會思潮》,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年。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只要一國的政治制度和外交理念與國際社會不符,就一定得不到國際社會的支持呢?
從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美國在崛起的過程中,非但沒有與當時的世界霸主英國發(fā)生對抗,反而與其維持著良好的關系,甚至與英國結盟共同對抗其他挑戰(zhàn)國。那么,美國在崛起的過程中是如何得到英國等其他大國的支持呢?美國是否與當時以歐洲為主導的世界大國具有共享價值呢?本文擬以美國崛起過程中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為例,來考察“共享價值”是否是崛起國得到國際體系中的大國支持,或者說獲得國際合法性的必要條件。①英國學者巴里·布贊、邁克爾·考克斯曾撰文專門比較中美兩國的“和平崛起”,其中很多見解對本文深有啟發(fā)。參見巴里·布贊、邁克爾·考克斯《中美兩國“和平崛起”之比較》,《國際政治科學》2014年第3期,第114—141頁。
美國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即要求在華的英國、德國、意大利、日本等外國勢力對其他國家實施“門戶開放”,使其他國家能夠享有機會均等),一直是美國外交史和中美關系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學者們一般從美國外交史的角度,探討美國“門戶開放”政策的思想來源及其被提出的歷史背景,或者從中美關系史的角度,探究美國是如何通過“門戶開放”政策來維護美國在華利益的。本文所研究的問題是——崛起國如何獲得國際支持,從這個視角來看,美國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是一個崛起國成功獲得國際支持的典型案例。
首先,在這個案例中,美國是崛起國。雖然目前學界關于何為崛起國并無統(tǒng)一的看法②Andrew F.Hart and Bruce D.Jones,“How Do Rising Powers Rise?”Survival, Vol.52,No.6,2010,p.65.,也沒有關于衡量崛起國的一致指標,但就美國而言,學界普遍認為,美西戰(zhàn)爭后的美國是世界體系中的一個崛起國。③關于學界認為美國在19世紀末與20世紀初已經(jīng)成為崛起國的有關論述,可參見Paul Kennedy,“The Rise of the United States to Great Power Status,”in Thomas G. Paterson and Stephen G.Rabe,eds.,Imperial Surge:The United States Abroad,The 1890s-Early 1900s(Lexington,MA:D.C.Heath and Company,1992),p.5;Lewis L. Gould,“President Mc Kinley’s Strong Leadership and the Road to War,”in Thomas G. Paterson and Stephen G.Rabe,eds.,Imperial Surge,p.41;Jeffery W.Meiser,Power and Restraint:The Rise of the United States 1898—1941(Washington,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5),p.xxiii.其次,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得到了當時在華的其他大國的支持,后來這一政策成為在華其他大國的對華一致政策,美國的在華地位也由此得到顯著提升。
(一)美國的“門戶開放”倡議得到了其他大國的響應
對華“門戶開放”政策是美國以外交照會的形式向其他國家提出的,總共有兩次。1899年9月6日,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Milton Hay)將照會分別送交美國駐英、法、德、俄、日、意等6國的大使,要他們轉交給所在國政府。這是美國向各國發(fā)出的第一次“門戶開放”政策的照會,其中的具體內(nèi)容為:
(1)各國對于其在中國任何所謂“勢力范圍”,或租借地內(nèi)任何條約口岸,或任何既得利益,不得干涉;
(2)中國現(xiàn)行的約定關稅率,對于運往在前述“勢力范圍”內(nèi)的一切口岸,除非是“自由港”之所有貨物,無論屬于何國,均應適用,其稅款概歸中國政府征收;
(3)各國在其“范圍”內(nèi)之任何口岸,對其他船舶,不得課以高于該國船舶之港口稅,并在其“范圍”內(nèi)所建筑、控制或經(jīng)營的鐵路上運輸屬于他國公民或臣民的貨物通過此種“范圍”時,所收運費不得較高于本國國民運輸同樣貨物所收之運費。①文本見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資料選編》上冊,第1分冊,武漢大學出版社, 1983年,第256頁。另見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1840—1949》上卷,第2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22—124頁。
毫無疑問,任何國家的對外政策都是服務于本國利益的。美國對華“門戶開放”的倡議也是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的。美國試圖通過“門戶開放”政策,分享其他國家的在華權益,達到“利益均沾”,但這并沒有妨礙這一政策得到相關國家的支持。
海約翰的照會發(fā)出后不久,在華的相關大國均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反應。首先響應美國倡議的是英國。英國在收到照會一個星期后(11月30日)就通知美國,表示接受其“門戶開放”政策。不過,英國除要求將其在華的租借地排除在該政策之外,同時還申明,英國的同意要“以其他各有關大國發(fā)表同樣的聲明為條件”。法國第二個做出回復,它于12月16日回應稱,法國原則上接受對華“門戶開放”政策,希望該項政策能夠在中國全境實施。但它和英國相反,僅允許在自己的租借地對各國實行“平等待遇”原則,而未提及其在華勢力范圍。其后做出回復的是日本。日本對對華“門戶開放”政策表現(xiàn)出積極的態(tài)度,12月26日復照美國,表示同意海約翰的立場。與日本持相同立場還有意大利,該國也于1900年1月7日復照美國,表示“欣然贊成”其建議。德國的回復與英國有些類似。德國先于12月4日告知美國駐德大使,完全贊同在中國實行“開放”,爾后又于翌年2月19日正式復照美國,表示如別的國家同意這一政策,德國也無異議。俄國也較及時地做出了回應。俄國于1899年12月30日復照美國,表示俄國已經(jīng)將大連辟為自由港,這足可證明俄國在中國的租借地內(nèi)已經(jīng)實施了“門戶開放”原則。而且,俄國也未提及它在中國東北的勢力范圍。
在收到各國政府的回復之后,美國于1900年3月20日宣布:“各國政府已經(jīng)接受美國所做的關于對華貿(mào)易的聲明”,美國政府認為這種接受是“最后的和確定的”。①關于各國復照美國的文本內(nèi)容,見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1840—1949)》上卷,第2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24—127頁。關于各國對美國門戶開放政策的接受過程的史實,參見楊生茂主編《美國外交政策史:1775—1989》,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3—225頁。
1900年中國爆發(fā)了義和團運動,各大國以保護使館人員以及僑民之名出兵中國,慈禧太后倉皇逃離北京,中國北方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美國于同年7月23日向各國發(fā)出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照會宣稱:“值此中國情勢危急之際,美國宜在目前環(huán)境許可之范圍內(nèi)闡明態(tài)度?!绹膽B(tài)度乃是尋求一種解決辦法,使中國獲得永久安全與和平,保全中國的領土和行政完整,維護各友邦受條約與國際法所保障的一切權利,并保護全世界在中華帝國境內(nèi)平等公正貿(mào)易的原則?!雹谖谋疽姀偷┐髮W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1840—1949)》上卷,第2分冊,第136—137頁。
與第一次照會相比,第二次照會更加肯定地表達了美國的態(tài)度,同時,美國將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由之前的經(jīng)濟領域擴大到政治領域,不僅提出要繼續(xù)維護各國在華的平等貿(mào)易機會,而且明確表明要維護中國領土和行政完整,反對任何國家擴張勢力范圍。對此有學者認為,美國已從“有限的門戶開放政策進展到維護整個龐大的中華帝國的主權與行政權的統(tǒng)一的政策”。①S.F.比米斯:《美國外交史》(第三分冊),葉篤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3頁。這在根本上也是與在華各大國欲將其勢力不斷擴張的利益不相符的。
這次美國并沒有要求上述各大國做出答復,但它們實際上都不約而同地接受了美國的照會。在從中國政府得到一大筆賠款之后,各國紛紛撤軍。②1901年9月7日清政府與侵華各國簽署《辛丑條約》,條約規(guī)定清政府“償款海關銀四百五十兆兩”,同時規(guī)定各國軍隊(除防守使館兵外)于1901年9月17日之前撤離北京。
此后,“門戶開放”政策成為英、法、德、意、日、美等國在華的一致政策。這些國家后來在簽署一些條約或者發(fā)表聲明時,都對“門戶開放”原則進行強調(diào)。事實上,“門戶開放”已經(jīng)成為支配各國在華關系的重要原則。1900年,英國和德國簽訂了關于中國問題的《英德協(xié)定》。該協(xié)定規(guī)定:“中國之江河及沿海各口岸應無歧視地對所有國家的貿(mào)易及其他正當方式的經(jīng)濟活動繼續(xù)自由開放,這是各國共同的長遠利益,兩國政府同意,在其勢力范圍內(nèi),對一切中國領土都擁護這一原則。”③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1840—1949)》上卷,第2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42頁。1902年英國和日本簽訂同盟條約,“希望在遠東維持現(xiàn)狀及全局之和平”,該條約規(guī)定:“尤以關于維持中國與朝鮮之獨立及領土完整,并保證在該兩國中各國商工業(yè)之機會均等?!雹芡蠒?第193—194頁。日俄1905年簽署的《樸茨茅斯條約》⑤同上書,第197—199頁。、1907年簽署的《日俄協(xié)約》⑥同上書,第265—266頁。,一直到1917年美日簽訂的《藍辛—石井協(xié)定》⑦又稱《關于中國問題的議定書》,文本見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資料選編》上冊,第1分冊,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379—381頁。,都明確提出各國在華商業(yè)機會均等以及保全中國領土完整。雖然各國為了保護自己的特殊利益,遵循該政策的程度并不一致,但這并未影響“門戶開放”政策在美國的推動下進一步發(fā)展成為協(xié)調(diào)各國在華關系的一般性國際規(guī)范。
(二)美國與其他國家沒有共同價值和政策理念
不過,與上述有關崛起國如何獲得國際支持研究有所不同的是,這個案例中的崛起國——美國在提出“門戶開放”倡議時,并不是一個與其他大國有“共享價值”的國家,其對華“門戶開放”政策更是對當時大國普遍認可并實行的全球殖民擴張政策的一種明確否定。
眾所周知,美國自立國之日起,就與傳統(tǒng)的歐洲大國在政治制度、外交理念上存在巨大的差別。美國自詡為“上帝的選民”,擔負著拯救世界的“天定命運”,在人類歷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開國總統(tǒng)喬治·華盛頓在他1789年的就職演講中說:“人們已將維護神圣的自由的火炬和維護共和政體命運的希望,理所當然地、意義深遠地、也許是最后一次地,寄托于美國民眾所進行的這一試驗上?!雹賳讨巍とA盛頓:《華盛頓選集》,聶崇信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57頁。他在離職時再次預言:“在不久的將來,這個國家將稱得上是一個自由的、進步的、偉大的國家。它為人類樹立了一個始終由正義與仁慈所指引的民族的高尚而且新穎的榜樣?!雹谕蠒?第322頁。
由于美國是世界上第一個成功建立憲政民主制的國家,這是美國人最引以自豪的事情,也是美國自詡為“上帝選民”的依據(jù)。美國認為其拯救世界的使命就是把美國式的民主推廣到全世界,最終實現(xiàn)民主體制的一統(tǒng)天下。美國學者曾形象地指出:“美國的民主制——把世界從專制的壓迫中解放出來——正是基督教賦予美國的把世界從撒旦的統(tǒng)治下拯救出來的使命的世俗表達?!雹跼alph H.Cabriel,The Course of American Democratic Thought(New York, 1940),p.37.而當時在歐洲國家的眼中,美國是個危險的國家,它們對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心懷恐懼,特別是當歐洲各國發(fā)生革命的時候,美國人所推崇的自由、民主、平等思想成為歐洲各國政府眼中的洪水猛獸。
由于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在對外關系上美國也奉行與歐洲國家不同的價值觀和外交理念。美國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的宇宙萬物應該是和諧的,如果人類遵從自然法則和道德律,就可以消除人類社會的一切戰(zhàn)亂和沖突;如果用國際法、國際規(guī)范來協(xié)調(diào)國家利益和國際關系,就可以避免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和戰(zhàn)爭。這與歐洲國家普遍奉行的現(xiàn)實政治、強權政治形成鮮明的對照。美國對歐洲的權力政治、秘密外交、爾虞我詐等行為極其反感和排斥,為了與落后的、腐朽、罪惡深重的歐洲舊大陸劃清界限,美國奉行孤立主義外交。華盛頓在《告別詞》中諄諄告誡國人:“我們對待外國應遵循的最高行為準則是:在擴大我們的貿(mào)易關系時,應盡可能避免政治上的聯(lián)系。”他提醒美國人,不要與任何外國建立永久的聯(lián)盟;要時刻警惕外國勢力的陰謀詭計,歐洲的利益爭端與美國并無關聯(lián),美國應該盡量避免卷入歐洲國家的爭端中去。①喬治·華盛頓:《華盛頓選集》,聶崇信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324頁。1823年美國的《門羅宣言》更是宣稱,新大陸與舊大陸勢不兩立,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美國唯恐歐洲在北美的擴張“玷污了新大陸的純潔”。
正如美國學者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在其《危險的國家:美國從起源到20世紀初世界的地位》一書中所描述的,自立國到20世紀初,美國一直是一個單槍匹馬挑戰(zhàn)舊秩序的英雄形象。②全書的主題為:美國自立國之初就擁有一套關于世界和人性的獨特的理想和理念,正是這套理想和理念讓美國變成一個危險的國家。見羅伯特·卡根《危險的國家:美國從起源到20世紀初世界的地位》,袁勝育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美國不僅與當時的歐洲各國有不同的政治制度和外交理念,而且二者幾乎是完全對立,格格不入。
美國倡導的門戶開放政策與當時歐洲大國的殖民擴張理念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15世紀末,西歐國家通過開辟新航路開始對外推行殖民擴張,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全球形成了一個囊括了亞非拉大陸的世界殖民體系。殖民體系具有以下特征:
1.資本主義強國通過武力征服以及吞并等方式,將世界其他地區(qū)的國家或者部落土地變?yōu)樽约旱闹趁竦?、租借地或者勢力范圍。?914年為止,世界上大片土地都已經(jīng)變成歐洲的殖民地。英、俄、法、德四個國家,到1914年殖民地領土面積達6440萬平方公里,控制人口達49450萬③數(shù)據(jù)來源:吳于厪、齊世榮主編《世界史·現(xiàn)代史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1年,第1頁。,整個世界基本被瓜分殆盡。
2.宗主國建立殖民地后,實行直接統(tǒng)治,直接控制了殖民地的軍事、政治、外交以及財政等權力。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英國在印度的統(tǒng)治。1857年英國頒布“君主法令”對印度進行直接統(tǒng)治?!敖y(tǒng)治印度的是一個巨大的統(tǒng)治集團,其基礎在印度,其定點即英國國務大臣在倫敦?!?910年,在印度的英國文職官員共有4000人,印度軍隊由6.9萬名英國人和13萬名印度人構成。“這一少數(shù)的英國士兵和官員統(tǒng)治了人口眾多的幅員遼闊的次大陸?!雹偎顾蚶锇⒅Z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吳象嬰等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第444頁。
3.經(jīng)濟上,宗主國在殖民地實行壟斷貿(mào)易,對殖民地與宗主國以外的其他國家或地區(qū)的貿(mào)易進行限制,甚至完全禁止殖民地與其他國家之間的一切往來,因此,這種殖民統(tǒng)治帶有極大的封閉性和排他性。
門戶開放政策的核心內(nèi)容包括兩點:經(jīng)濟方面,各國機會均等、利益均沾;政治方面,保全中國領土和行政的完整。美國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的關鍵是建立開放的自由貿(mào)易,在發(fā)展本國貿(mào)易機會的同時并不排斥與其他國家的貿(mào)易,這與殖民體系的封閉、壟斷和地域性分割的性質(zhì)形成了鮮明對比。美國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提出要維護中國的領土和主權完整,這與殖民帝國不惜通過武力手段占領殖民地,建立在殖民地的直接統(tǒng)治更是有根本性區(qū)別。②對門戶開放政策與舊殖民體系的對比分析,參見王瑋、戴超武《美國外交思想史:1775—2005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9—184頁。
(三)美國在華地位得到提升
盡管與歐洲大國的外交理念和行為規(guī)范有如此大的差距,美國提出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不僅得到其他在華大國的支持,而且這個事件之后美國的在華地位也得到了顯著提升。此前,美國在對華事務中基本處于配角位置,此后,美國在華的發(fā)言權和影響力不斷擴大,甚至成為對華政策乃至東亞地區(qū)的主導性力量之一。
美西戰(zhàn)爭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美國對華主要推行與其他大國“合伙”的政策,尤其是追隨英國的政策。1862年3月6日,美國西沃德(William Henry Seward)國務卿在給駐華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的訓令中就說:“英國和法國在中國出現(xiàn)的不僅是它們的外交代表,而且還有支持這些外交代表的陸海軍力量。不幸的是,你并沒有這些。就我的理解所及,我國在華利益和上述兩國一致。無疑,英國、法國公使們已按促進所有西方國家利益的態(tài)度行事。所以,茲訓令你與他們協(xié)商和合作,除非有充足的理由,個別情況下可以和他們分道揚鑣?!雹貸ules Davids ed.,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ies 2(Wilmington:Scholarly Resources Inc.,1979),p.22.另見楊生茂主編《美國外交政策史:1775—1989》,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16頁。在以歐洲大國為主導的國際體系中,美國的國際地位并不高。直到1892年以后,歐洲各大國才將它們駐華盛頓外交代表的級別從公使提升為大使,也就是說,直到此時,美國才逐漸獲得歐洲國家的重視。
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的提出,意味著美國正式放棄了長期同英法等國的“合伙”政策,開始實行獨立的對華政策。美國以調(diào)解員和仲裁者的身份積極介入中國事務,逐漸成為亞太地區(qū)大國競技場上的主角。例如,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戰(zhàn)爭中,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積極開展促使日俄談判的斡旋工作,最終促使日俄兩國在美國海軍基地樸茨茅斯簽訂《樸茨茅斯條約》,美國由此在國際社會贏得了聲譽,羅斯福總統(tǒng)還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②西奧多·羅斯??偨y(tǒng)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美國人。日俄戰(zhàn)爭后,針對日本意欲單獨控制中國東北地區(qū)與朝鮮半島的企圖,美國深感擔憂,因為日本在華勢力的擴張將打破各國在華的利益均勢。經(jīng)過外交努力, 1908年美國與日本簽訂《羅脫—高平協(xié)定》,使日本承認美國提出的門戶開放、利益均沾,以及維持中國獨立和領土完整的政策。③協(xié)定文本見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資料選編》上冊,第1分冊,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299—300頁。美國已然成為在亞太地區(qū)的主要勢力。
正如上文所言,美國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從根本上講是與殖民體系原則相背離的。在殖民體系原則盛行了400多年后,美國提出的門戶開放政策能夠被各大國接受,這件事確實令人詫異,并且顯示出其獨特的歷史意義。
為何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能得到其他大國的支持,至少是不反對呢?雖然歷史學家已對此有過比較多的研究,但似乎很少從上述視角來研究,在研究中即使涉及到這個問題時,也是淺談則止,著墨不多。結合美國提出門戶開放政策時的大國在華關系以及當時中國局勢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門戶開放政策的實施,維持了各國在華的實力均勢,有效地緩解了當時各國在華的利益矛盾,避免了有可能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在很大程度上能夠保全大國的既得利益。
(一)緩和各大國在華利益沖突
經(jīng)過長期的經(jīng)營,老牌殖民主義國家英國、法國、俄國以及意大利等已經(jīng)將世界大部分地區(qū)瓜分殆盡。19世紀末期美國、日本以及德國迅速崛起,甚至后來居上。新興崛起國國內(nèi)經(jīng)濟的發(fā)展,要求它們進一步開拓原料產(chǎn)地和國際市場,但由于舊殖民體系的封閉性,它們很難打進老牌殖民國家的殖民地。在這種情況下,崛起國和老牌殖民帝國之間存在著嚴重的利益沖突,且矛盾日益尖銳。
中國由于國土廣袤,人口眾多,成為各大國爭奪的對象;與此同時,中國也成為崛起國與老牌殖民帝國之間各種矛盾和利益沖突的交匯處。當時各大國在中國互相爭奪,彼此之間矛盾重重。1895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后,俄國會同德、法兩國向日本發(fā)出照會,要求日本將遼東半島歸還中國。日本雖然在壓力下被迫以中國出金贖買的方式將遼東半島返還了中國,但對此耿耿于懷。1896年,中俄簽訂《御敵互相援助條約》,條約規(guī)定俄國可以借道中國東北修建通往海參崴的鐵路,事實上將中國東北變?yōu)槎韲膭萘Ψ秶?。①又名《中俄密約》,1896年6月3日在莫斯科簽訂,條約文本見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上卷,第2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7年,第80—82頁。英國和日本對此十分不滿。與此同時,英國與德國、美國與俄國等國家之間也存在種種矛盾。當時很多人都擔心,這些大國在中國的爭奪可能會引發(fā)進一步的沖突。例如,美國國務卿海約翰在給英國的門戶開放照會中憂心忡忡地寫到:“在現(xiàn)時情況下,與中國締約各國間實有發(fā)生糾紛的可能,而這種糾紛勢必危害中美間條約所保障的美國權利?!雹偻趵K祖主編:《國際關系史資料選編》上冊,第1分冊,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255頁。
不同國家之間利益相互沖突,而任何一國又都無法對其他國家具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列強在中國維持實力均衡的需求,為美國門戶開放政策提供了重要的國際條件②楊生茂主編:《美國外交政策史:1775—1989》,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18頁。,而這一政策維護了有可能被打破的均勢,使各國之間的緊張關系暫時得以緩解。因為門戶開放政策除了可保護美國的在華利益之外,還“旨在為世界商業(yè)保留一個公開市場,消滅產(chǎn)生國際摩擦的危險根源”。美國政府相信,在中國要求“勢力范圍”的各大國,“如能就在其范圍內(nèi)對于外國貿(mào)易之待遇宣布其意向,則將大有助于上述結果之達成”。③引自美國國務卿海約翰給英國的門戶開放照會。文本見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資料選編》上冊,第1分冊,第255頁。
在美國看來,門戶開放是“唯一能改善現(xiàn)狀,使各國能夠維持在華市場中的地位,并能擴大將來活動的政策”。④同上。因為一方面,門戶開放政策提出,“各國對于其在中國任何所謂‘勢力范圍’,或租借地內(nèi)任何條約口岸,或任何既得利益,不得干涉”。也就是說,門戶開放政策要求各國承認其他國家之前已經(jīng)獲得的勢力范圍,對此其他國家不能加以干涉,從而維護了各國在華的既得利益;另一方面,該政策又提出了“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原則,這使各國在保障既得利益的同時,還需要把自己的勢力范圍向其他國家開放,以保障其他國家同樣擁有發(fā)展貿(mào)易的機會。從理論上講,一旦所有國家都開放了自己的勢力范圍,所有國家便都能從彼此的市場中獲利。
當時在華的國家中,英、法兩國來華最早,在華利益也最大,門戶開放政策不僅保證了它們的既得利益,而且還有助于它們打開其他國家占有的市場,擴大其在華利益,它們當然表示歡迎。意大利和德國是后來者,它們期待著在中國大展身手,門戶開放可以使它們擠入英國、法國、俄國的勢力范圍,對它們當然有利。
日俄兩國正在中國東北進行著激烈的爭奪,它們希望效法英、法在世界的做法,不僅在中國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而且還試圖獨占中國東北并實行殖民統(tǒng)治,門戶開放顯然是對它們在華野心的打擊,不符合其利益,但日本樂于看到俄國新近在中國東北獲得的特權受到美、英等國的挑戰(zhàn),也希望在日本與俄國的爭奪中得到美、英的支持。俄國明知門戶開放政策主要針對的就是自己,心中自然不快,但當時俄國在國際上已經(jīng)很孤立了,它不打算再得罪美國,以防止在遠東出現(xiàn)一個反俄國的同盟,使自己陷入更加孤立的境地,門戶開放等于給了它一個與其他國家暫時緩和關系的機會。所以,對日俄這對冤家對頭來說,它們都看到了門戶開放政策對自己有利的一面,認為對其接受是利大于弊,因而表示接受。而且在它們公開表態(tài)之后,不管是真心接受還是虛偽地敷衍,出于對違反承諾有可能引發(fā)國際輿論譴責的顧忌,它們也不敢即刻就出爾反爾,自食其言,這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日俄在華擴張的野心。①即便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戰(zhàn)爭之后,日俄兩國在美國的調(diào)解下也承諾要維護在華機會均等以及保全中國領土完整。參見《樸茨茅斯條約》,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編《中國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上卷,第2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97—199頁。
(二)維護各國既得利益
既然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是一項針對中國的政策,清政府是否接受也關系到這項政策能否在中國順利實施。盡管門戶開放政策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維護清政府的利益,但毫無疑問,清政府是門戶開放政策的最大獲利者。美國的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提出,各國要按照清政府規(guī)定的稅率向清政府納稅,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更是提議“保全中國的領土和行政完整”,這對清政府來講真是可望不可及的美事。清政府不僅表達了對門戶開放政策的支持,而且此后視美國為自身利益的保護者,積極支持美國在對華和亞太政策中發(fā)揮主導作用。
其實,美國維護清政府的利益并未損害在華其他大國的利益,也并非是出于對清政府的好感。②美國向其他各國遞交門戶開放照會時,并沒有征得照中國的同意,也沒有與清政府有過任何磋商。清政府是事后從新聞報道中得知此事的。由此可見,美國根本沒有把清政府放在眼里,對清政府極其傲慢。參閱David Anderson,Imperialism and Idealism:American Diplomats in China,1861—1898(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5),p.179。在華各大國中,美國較早地意識到,一個有統(tǒng)治能力的、能維持社會秩序的中國政府,是美國從中國獲取商業(yè)利益、保住美國在華既得利益的前提條件。如果清政府沒有了關稅來源,也就失去了維護其統(tǒng)治地位的財政基礎。因為“一個沒有錢的政府既無法避免被外國瓜分的危險,也無法有效控制具有割據(jù)傾向的地方各省”。①王瑋、戴超武:《美國外交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6頁。
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后,在華各國被中國民眾強烈的民族主義和反抗情緒所震驚,它們意識到,如果對中國進行直接統(tǒng)治的話,其代價過于高昂。德國外交大臣在給駐華公使穆默(Mumm)的“訓令”中寫道:“從中國的民族特點看,過于干涉中國內(nèi)政有極大的危險,因為這樣做就會使我們在中國愈陷愈深,以至于最后把我們的兵力都束縛在中國”,“瓜分中國或劃分利益范圍或勢力范圍,就目前來說都是于我們不利的?!雹趶偷┐髮W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編:《中國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上卷,第2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39頁。美國駐華公使康格(Edwin Conger)向國務卿提議:“最好還是繼續(xù)我們已經(jīng)宣告的政策,試著保持門戶開放,以便以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我們的權勢與貿(mào)易?!雹跰arilyn Blatt Young,The Rhetoric of Empire(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8),p.154.轉引自李慶《爭取大國地位——門戶開放照會新論》,《南京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第144頁。
在中國面臨如此險峻局面,有可能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之時,與占領中國、肢解中國、殖民統(tǒng)治中國相比,保住在華既得利益可能是在華各國最現(xiàn)實可行、也更經(jīng)濟實惠的選擇。因而海約翰第二次照會提出的保全中國的原則得到了其他國家的認同。
(三)美國獨特的身份地位
除了能夠緩解矛盾、避免戰(zhàn)爭、穩(wěn)定局勢、保住既得利益之外,門戶開放政策之所以能夠被在華各國不同程度地接受,還與美國當時在華的身份和地位有關。
首先,在對華政策上,相對而言,美國是個局外人。盡管當時美國的對華貿(mào)易出口不斷擴大,其對華出口從1896年的700萬美元上升到1897年的1200萬美元,再升至1899年的1400萬美元。但是,對華貿(mào)易只占美國對外貿(mào)易總額1%。①美國在華投資也很薄弱,僅占在中國的外國資本的9%,占美國全部對外投資的3%。②由于在華利益相對微小,美國與其他國家的利益沖突較小,一定程度上可以超脫于各國在華的利益爭奪,更好地充當各方利益的平衡者。
其次,在華大國中,美國的軍事力量較弱。內(nèi)戰(zhàn)后,美國陸軍基本保持在5萬人左右,真正的機動部隊則在2萬人左右。③美國海軍的力量雖然在19世紀末有所提升,但也主要是維護美國在美洲的利益。從內(nèi)戰(zhàn)結束后到一戰(zhàn)前,美國的軍費開支維持在很低的水平,不足其GDP的1%。那時的美國既不打算也無能力與主要大國進行戰(zhàn)爭。④這一點使其他國家對美國沒有猜忌和戒備之心,愿意接受美國來調(diào)停各國之間的關系。
最后,美國的外交傳統(tǒng)也讓它在調(diào)停各國爭端時具有一定的道德優(yōu)勢。如前所述,美國奉行孤立主義外交,長期以來獨處美洲大陸,不參與歐洲大國的政治紛爭,與歐洲大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對歐洲傳統(tǒng)外交方式也并不贊同。直到19世紀末,美國在完成對美洲大陸的擴張后,才開始將海外擴張的觸角伸到了亞洲。而歐洲各國之間并不互相信任,美國的孤立主義外交傳統(tǒng)容易使其獲得他國信任。
1921年11月12日至次年2月6日,由美國倡導的華盛頓會議召開,會議涉及遠東和太平洋問題。其中,門戶開放原則是華盛頓會議的主要議題之一。經(jīng)過與會各國之間的外交折沖,會議通過了會議主席、美國國務卿許士(Charles Evans Hughes)提出的《在華門戶開放案》。《開放案》提出要在中國實行門戶開放、各國工商業(yè)機會均等,中國需要遵守門戶開放原則。各國同意以后不再在中國建立新的勢力范圍。1922年2月6日,與會各國簽署并通過了《九國公約》,關于門戶開放的內(nèi)容被收錄在內(nèi),門戶開放政策有了法律效力。①關于《九國公約》的文本,見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資料選編》上冊,第2分冊,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504—507頁。
從此,門戶開放政策作為一項國際規(guī)范被確定下來。“過去這一政策只適用于與中國有條約關系的國家,現(xiàn)在卻擴大到了世界各國,包括《九國公約》的簽字國和未簽字國。”②梁碧瑩:《龍與鷹:中美關系的歷史考察》,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82頁。隨著美國國際影響力的不斷提升,以及美國政府堅持不懈的推動,門戶開放的國際規(guī)范后來擴展為全球自由貿(mào)易思想,二戰(zhàn)后美國倡導建立的世界多邊貿(mào)易體系就是在此基礎上建立的。
本文第一部分提到,崛起國如果要獲得國際支持,其行為必須具有國際合法性。若想獲得國際合法性,則必須遵循四條原則,即與國際社會有共享價值、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chǎn)品、遵守國際規(guī)則和程序,以及實行戰(zhàn)略克制。那么,在這四條原則中,共享價值是否是最重要的?如果崛起國與其他主導國家沒有共享價值,但卻提供公共產(chǎn)品,是否也可以獲得國際支持呢?
(一)維持秩序比共享價值更重要
從19世紀末與20世紀之交的崛起國——美國提出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得到了國際支持的案例來看,崛起國提出一項與主流國際價值觀相悖的倡議未必會遭到國際社會的反對,關鍵在于這項倡議是否有用、有效,即能否解決當時國際社會的主要矛盾,達到維護體系穩(wěn)定的效果。英國學者布爾((Hedley Bull)認為,國際社會的秩序是大國實現(xiàn)其他目標和價值的條件,如果沒有秩序,國家追求的其他目標和價值就無從談起。由此,布爾斷言:“秩序在世界政治中不僅是值得被追求的目標,而且也有理由優(yōu)于其他目標(比如正義)?!雹酆盏吕げ紶枺骸稛o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張小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年,第76頁。當然,布爾也承認,秩序的重要性并非在任何時候都是第一位的。
美國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的案例表明,崛起國能夠維持國際秩序可能比與國際社會具有共享價值更容易得到國際支持。或者也可以說,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下,崛起國國際行為的有效性比正當性更重要。19世紀末,大國在中國激烈爭奪勢力范圍與商貿(mào)利益,后期甚至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也因此后期才會發(fā)生日俄戰(zhàn)爭。美國正是預料到各國若在中國境內(nèi)發(fā)生武裝沖突,中國有可能面臨解體的危險,如此一來,各國不僅不能爭取到更大的在華利益,甚至連既得利益也有可能不保,而美國自身也將會失去巨大的市場機會,所以美國才提出門戶開放政策。該政策倡導的利益均沾、機會平等等原則,在一定程度上暫時緩和了各國之間的矛盾,使原有可能被打破的均勢狀態(tài)得到了恢復。對于當時的各國來講,解決潛在的沖突顯然比遵循各種已有的原則更有其現(xiàn)實的迫切性。因而選擇何種原則來協(xié)調(diào)關系、解決爭端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種原則是否能夠有效地解決現(xiàn)實問題。門戶開放維持了各國在華競爭形成的均勢秩序。秩序帶來穩(wěn)定,而穩(wěn)定的局勢使各國能夠以一種相對和緩與代價較小的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
事實上,也可以把美國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看做是美國為國際社會提供的公共產(chǎn)品。金德爾伯格(Charles P.Kindleberger)認為,國際公共產(chǎn)品包括和平以及開放的貿(mào)易體系等要素。在無政府的國際體系中,只有大國才有能力提供國際公共產(chǎn)品,在此過程中大國起到了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者(stabilizer)的作用。①這是國際公共產(chǎn)品理論的提出者查爾斯·金德爾伯格在其代表性著作《1929—1933年世界經(jīng)濟蕭條》一書中闡述的主要觀點。參閱查爾斯·金德爾伯格《1929—1933年世界經(jīng)濟蕭條》,宋承先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在美國門戶開放得到國際支持的案例中我們看到,公共產(chǎn)品可以是一項能夠維護國際秩序的國際倡議,如果因其有效性和合理性而能夠為一些國家所接受,那么這項倡議就有可能成為這些國家共同行動的目標或者行為準則,假以年日,如果接受的國家越來越多,最后這項國際倡議就可以變成國際制度或國際規(guī)范。美國提出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最后變成了一項國際規(guī)范,遵循的就是這種模式。由此可知,當崛起國提供的公共產(chǎn)品是一項國際倡議時,即使它不符合國際主流價值觀,但只要能有效地解決當時最迫切的實際問題,也會得到國際支持。
(二)共享價值不是一成不變的
那么,為何學者們強調(diào)共享價值在國家獲得國際合法性中的重要性呢?大多數(shù)研究國際合法性的學者都將共享價值置于國家獲取國際合法性的首位。其中的道理也不難理解。因為共享價值是國家出于對獲得最起碼的安全、免遭任意暴力攻擊以及承諾、條約得以遵守等生存和發(fā)展需求而形成的最基本共識。共享價值是國際社會得以生成和存在的基礎。國家間如果沒有共同的價值觀念,就不可能形成國際社會和國際秩序,國家也就不可能獲得安全。崛起國只有擁有國際社會的共享價值,才會自覺地接受國際規(guī)范和國際法的約束,協(xié)同參與維護世界和平和國際秩序的國際機制的建立,并由此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同和接受。因此,相對于遵守國際規(guī)范、提供公共產(chǎn)品和實行戰(zhàn)略克制而言,崛起國與國際社會有共享價值應該是首要的。
但問題是,國際社會和國際秩序并不是建立在一種共享價值的基礎上的。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變化,當原來的共享價值不再能滿足國家,尤其是體系大國的生存和發(fā)展之需時,就需要對它進行調(diào)整和發(fā)展,以適應新的國際形勢,否則,這種價值就起不到維護國際秩序的作用。而當原有的共享價值已經(jīng)不能維護國際秩序時,倡導符合時代需求的新價值的國家——只要這種價值能起到維護國際秩序的作用——就能得到國際支持。
自近代以來,國際關系經(jīng)歷了16—17世紀的基督教國際社會、18—19世紀的歐洲國際社會和20世紀以來的全球國際社會。與之相對應,每一種國際社會都建立在不同的共享價值基礎之上。①時殷弘曾撰文闡述三種國際社會的價值理念及其演變過程,并強調(diào)國際共有價值對人們看清世界政治基本歷史潮流的重要性。參閱時殷弘《現(xiàn)代國際社會共同價值觀念——從基督教國際社會到當代全球國際社會》,《國際論壇》2002年第1期,第4—9頁。
美國提出對華門戶開放政策之時,正值歐洲國際社會的共享價值遇到嚴重挑戰(zhàn),已難以滿足大國需求和維持國際秩序之時。歐洲國家的社會是建立在充滿種族和文化優(yōu)越感的一套法理和文化標準,即所謂的“文明標準”之上的,其內(nèi)容為:西方國家是文明的,文明國家之間遵循主權平等原則,互不侵犯;文明國家可以向非西方世界擴張,將非西方國家變?yōu)樽约旱闹趁竦?并迫使它們聽從西方人支配和訓導,以走向“文明”,與此同時,文明國家在世界擴張的過程中,其生命、財產(chǎn)和自由必須得到保護。當時,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和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哲學支配了國際關系思想:國際政治與道德無關,國家有權利去做它想做的一切,除非它侵犯了其他國家的同等權利。①時殷弘:《現(xiàn)代國際社會共同價值觀念——從基督教國際社會到當代全球國際社會》,《國際論壇》2002年第1期,第5頁。世界殖民體系就是建立在這種西方共享價值的基礎上的,并且維持和發(fā)展了數(shù)百年。
但到19世紀后期,世界政治經(jīng)濟結構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資本主義世界市場逐漸形成,商品、資本、勞動力和技術的流動越來越具有世界性,殖民體系的封閉性、壟斷性、排他性已經(jīng)無法適應新的國際形勢,難以滿足大國利益的需要,甚至有可能導致大國因為殖民地的利益沖突而發(fā)生戰(zhàn)爭,從而造成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的崩潰。
作為最大的殖民帝國,英國早在19世紀中期就意識到殖民體系的諸多弊端。英國首相迪斯累利(Benjamin Disraeli)就曾感慨,殖民地是套在英國脖子上的枷鎖。英國政府對于印度帶給英國的財政和行政上的沉重負擔深感憂慮。有研究表明,英國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大門時,對中國最感興趣的是對華貿(mào)易,英國從來沒有把中國變成另一個印度的企圖。②參閱歐內(nèi)斯特·梅、小詹姆斯·湯姆遜編《美中關系史論》,齊文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69頁。與此同時,各國之間為爭奪殖民地利益而引發(fā)沖突和戰(zhàn)爭的危險更令英國感到擔憂。英國最早打開中國封閉的大門,因而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能夠在與中國的貿(mào)易中占據(jù)壟斷地位,英國控制了中國對外貿(mào)易70%的份額。但是隨著其他國家的加入,英國已經(jīng)覺察到自己在中國的經(jīng)濟和政治優(yōu)勢在慢慢消失。一旦各國強化自己在華勢力范圍,同時采取舊殖民體系重商主義的方式,在勢力范圍內(nèi)關閉對外貿(mào)易的大門,那么以貿(mào)易立國的英國將損失慘重。不僅如此,一旦各國因利益沖突而發(fā)生戰(zhàn)爭,英國連在華的既得利益也將難保。
除此而外,19世紀中期以來非西方世界的民族主義和對西方的“造反”,是導致殖民體系代價高昂、難以為繼的另一個重要因素?!皻W洲的全球霸權看似是牢固的、永恒的,但只要人們較清醒地回顧一下便可以輕易發(fā)覺,殖民地世界潛伏著的復仇者正在慢慢覺醒,正在對西方統(tǒng)治權發(fā)起最早的攻擊?!雹偎顾蚶锇⒅Z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吳象嬰等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第567頁。1857—1858年的印度兵變和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是兩個最典型的例子。
(三)新國家成為新價值的倡導者
舊的殖民體系已經(jīng)不能維持國際秩序,而國際秩序的破壞將使體系中的國家全都在劫難逃。但由于體系內(nèi)各大國帶有深刻的舊殖民體系的烙印,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因而無法擺脫舊體系的桎梏。英國早就意識到,如果想最大化地促進和維護自己在中國的政治與經(jīng)濟利益,就必須實施門戶開放政策。但英國本身是參與瓜分中國程度最深的國家,同時也是在世界上擁有最多殖民地的國家,它擔心由自己提出對華門戶開放政策會遭到其他國家的反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其他國家確實對英國持強烈的懷疑態(tài)度,在它們看來,中國不是個案,如果英國提出對華門戶開放,那么各國不僅在華實行貿(mào)易自由,而應該在全世界都實行貿(mào)易自由,如此一來,它們就會要求英國將自己所有的殖民地全部開放,否則英國就會被指責為只為謀求一己之私。
在舊的價值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受到挑戰(zhàn),需要以新的價值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取而代之的歷史時期,處于國際體系非核心地位的崛起國或許有更大的機會成為新的價值規(guī)范的倡導者。美國由于未直接介入歐洲各國瓜分中國的行動,而且在各國對華利益爭奪中保持著相對超脫的地位,所以比英國具備提出門戶開放政策的有利條件。其實,美國在提出門戶開放政策之前,曾與英國有過多次溝通,聽取英國的意見,知道英國早有對華實行門戶開放政策的想法。由此看來,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看似與當時國際社會的共享價值和國際規(guī)范背道而馳,其實它不過是順應歷史潮流的產(chǎn)物。
由此可見,當世界體系處在重大的變革和調(diào)整之中,原有的價值觀和行為規(guī)范已經(jīng)難以維系世界秩序時,崛起國若能提供能維持國際秩序的公共產(chǎn)品,盡管它未必符合已有的共享價值和國際規(guī)范,甚至是對原有共享價值和規(guī)范的挑戰(zhàn),只要它能起到緩和矛盾、穩(wěn)定局勢的作用,仍會得到國際支持。
通過對美國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獲得國際支持的案例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崛起國獲得國際支持需要遵循的四個原則中,提供能維持世界和平和國際秩序的公共產(chǎn)品可能要優(yōu)先于其他三個原則。當世界政治經(jīng)濟結構出現(xiàn)重大調(diào)整需要建立新的國際秩序之時,崛起國的行為即便與國際社會的共享價值不符,只要它能起到解決當時世界最緊迫的現(xiàn)實問題的作用,也會得到國際支持。
從以上研究我們似乎可以得到以下一些啟示。
首先,國際社會共享的價值以及建立在價值基礎上的國際規(guī)范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變化,原有的價值觀和國際規(guī)范需要不斷調(diào)整和發(fā)展,以適應新的國際形勢,崛起國可以抓住歷史機遇,成為新的價值觀和國際規(guī)范的塑造者。
冷戰(zhàn)后,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全球化的加速發(fā)展,全球性問題日益凸顯和緊迫,人類面臨的威脅不僅僅是傳統(tǒng)的軍事威脅,更多的是恐怖主義、環(huán)境污染、氣候變化、跨國犯罪、流行性傳染病等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這些問題跨越國家邊界,超越了領土主權安全的范疇,是對二戰(zhàn)之后形成的主權國家體系的嚴峻挑戰(zhàn),解決這些問題有賴于國際合作和全人類的共同努力,全球治理模式就是在這種國際大背景下應運而生的。人們普遍認為,二戰(zhàn)后建立在以主權國家為行為主體基礎之上的國際秩序?qū)⒖赡馨l(fā)生大的轉變,由此將改變?nèi)藗儗H政治的一些傳統(tǒng)觀念。在這樣一個世界秩序大變革的時代,中國在文明、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上與主流國際社會的差異有可能成為中國在世界舞臺上發(fā)揮作用的優(yōu)勢,正如特立獨行的美國在20世紀初國際秩序的轉換過程中成為新的價值觀和國際規(guī)范的倡導者一樣。已經(jīng)有西方學者注意到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觀對21世紀國際政治的重大意義。①比如,金融投資家博格魯恩與政治評論家加德爾斯合著的名為《智慧治理:21世紀東西方之間的中庸之道》一書中,提出西方民主體制也應該借鑒東方的政治智慧。Nicolas Berggruen and Nathan Gardels,Intelligent Governance for the 21st Century:A Middle Way between West and East(London:Polity,2012).再如,英國學者馬丁·雅克在其著作《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一書中認為,中國的歷史文化積淀決定了中國不會變得越來越西方,中國未來給世界帶來的影響將可與20世紀的美國媲美,甚至有可能超越美國。馬丁·雅克:《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張莉、劉曲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年。而近年來中國提出“和諧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以及“一帶一路”的倡議,都是中國從國際規(guī)范的接受者向國際規(guī)范的倡導者轉變的嘗試。
其次,崛起過若想實現(xiàn)和平崛起,在提升自己地位和影響力方面,未必一定要增強軍事實力,軍事力量的提升反倒會引起體系大國的警覺,導致其他國家的制衡,從而陷入崛起困境。巧妙地運用軟實力、避免與體系大國發(fā)生直接利益沖突,或許是崛起國避免陷入崛起困境的良方。
毋庸置疑,國家崛起意味著國家實力的增強,崛起國一定要增強自己的實力,以縮小與霸權國實力的差距。但國家實力的構成要素是多樣的,不僅包括物質(zhì)實力,還包括非物質(zhì)實力。即便是物質(zhì)實力,也可以包括軍事實力和經(jīng)濟實力兩大類型。選擇以發(fā)展哪種實力為先或為主,是決定國家能否順利崛起的重要因素。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美國在提出門戶開放政策的時候,其軍事實力十分弱小。在大國競相發(fā)展軍事力量,競爭軍事實力的體系中,美國卻走了一條首先成為經(jīng)濟大國和工業(yè)強國的崛起之路。1840年美國的工業(yè)產(chǎn)值居世界第五位,1860年為世界第四位,到1890年時美國的工業(yè)產(chǎn)值第一次超過農(nóng)業(yè)產(chǎn)值,1894年其工業(yè)生產(chǎn)總值比1860年猛增了四倍,取代英國而躍居為世界首位。到19世紀末,美國已經(jīng)是一個工農(nóng)業(yè)高度發(fā)達的帝國主義國家了。1900年美國工業(yè)生產(chǎn)占整個世界工業(yè)生產(chǎn)的38%,比英(占14%)、德(占16%)、法(占6%)、日(占1%)四國工業(yè)生產(chǎn)量的總和還多。②數(shù)據(jù)來源:吳于厪、齊世榮主編:《世界史·現(xiàn)代史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1年,第3頁。商業(yè)立國和經(jīng)濟優(yōu)先的發(fā)展戰(zhàn)略不僅為美國日后崛起為世界霸權國奠定了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也使美國避開了與其他國家的利益爭奪和沖突。從美國對華門戶開放的案例中可以看到,美國就是通過提升經(jīng)濟實力而躋身于世界大國之列,運用提出國際倡議、調(diào)解國家之間的矛盾、設定國際議程和確立國際規(guī)范等軟實力來提升國際地位和獲得國際影響力的。
當今的國際社會,軍事力量的使用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其作為實現(xiàn)國家利益手段的功效也大打折扣,與此同時,以現(xiàn)代高科技為核心的大國軍備競賽代價極其高昂,國家將大量的資源投入到軍事領域?qū)魅鯂业恼w實力。在此背景下,發(fā)展綜合國力,尤其是提升國家的軟實力,才是崛起國參與國際競爭、獲得國際影響力的正確選擇。
第三,崛起國如果想成功崛起,決不能走已經(jīng)崛起的大國的歷史老路,必須在崛起方式上實現(xiàn)創(chuàng)新。在當前世界體系下,崛起國只有運用新的競爭方式開辟新的競爭領域,才有可能以和平的方式實現(xiàn)崛起。
近代以來,大國之間的權勢競爭成為國際政治的主題。不過,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和科學技術的進步,大國之間競爭的內(nèi)容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由最開始的對有形資源(土地、礦產(chǎn)、資源、原材料)的占有為主,演變?yōu)楫斍皩o形資源(貿(mào)易權、話語權、主導權、太空權、網(wǎng)絡權等)的控制為主。自20世紀以來,崛起國如德國、日本、俄國都紛紛效仿老牌殖民帝國英國、法國的做法,試圖通過武力手段拓展空間領土,在世界建立自己的殖民體系,但其結果是與老牌殖民帝國迎頭相撞,尖銳的利益沖突導致激烈的戰(zhàn)爭,最后以失敗而告終。唯有美國自19世紀末走上世界舞臺以來,不以爭奪和占有領土資源為主要目標,倡導自由貿(mào)易、機會平等,將謀求商貿(mào)利益置于國家對外政策的首位,最終卻成功實現(xiàn)了由英國霸權向美國霸權的轉換,成了歷史的最大贏家。究其原因,在于美國實現(xiàn)了國家權力擴張模式的根本轉變:由傳統(tǒng)的、地域性的大陸擴張轉向旨在獲取商業(yè)利益的海外擴張,由領土兼并、建立直接統(tǒng)治的殖民帝國模式轉向以占有海外市場為主的新型商業(yè)帝國模式。
21世紀中國的和平崛起,一定不能回到傳統(tǒng)的競爭領域,與其他大國甚至周邊小國爭權奪利,而應該把握世界科技、經(jīng)濟發(fā)展大勢,站在時代的前沿,積極開辟新的競爭領域,在新領域中捷足先登,占領先機。因為新的競爭領域就如一張白紙,國際社會對此還沒有制定競爭規(guī)則,當然也就不會有違背國際規(guī)范、國際法之說,崛起國在這些領域會有較大的自由發(fā)展空間;同時,新領域的進入門檻較高,有能力進入新領域進行競爭的一定是少數(shù)國家,崛起國也不會面對很多激烈競爭的對手,如此一來,崛起國不僅可以避開與眾多國家的利益爭奪,而且可以在制定國際規(guī)則中掌握主動權,制定符合自己價值理念和利益需求的國際規(guī)則。已有學者預言,網(wǎng)絡可能是未來大國競爭的新領域,誰控制了網(wǎng)絡,誰就有可能主導未來。①約瑟夫·奈在《論權力》一書中,提出“網(wǎng)絡中心性將成為21世紀權力的一個關鍵層面”。參見約瑟夫·奈《論權力》,王吉美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第5章“全球權力的新態(tài)勢:網(wǎng)絡權力”。閻學通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提出,誰控制了網(wǎng)絡,誰對網(wǎng)絡擁有主導權,誰就可能主導未來世界。見《閻學通“中俄“結伴”應對美國戰(zhàn)略壓力》,《中國新聞周刊》總第762期,2016年6月30日。而中國在網(wǎng)絡領域有很大的競爭優(yōu)勢,中國應把握機會,積極進取。
和平崛起意味著崛起國要更多地運用外交手段而不是武力方式來達到目的,而外交是一門妥協(xié)的藝術,外交不是看誰比誰更強硬,而是看誰能以最小的代價實現(xiàn)最大的利益。為了實現(xiàn)國家利益,國家必須懂得在恰當?shù)臅r候做出對自己損失最小的讓步。耐心等待時機和做出必要的妥協(xié)恰恰是國家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的表現(xiàn)。
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從19世紀末期開始醞釀,到1899年海約翰首次向在華各國發(fā)出照會,到其間各國在簽訂涉及中國的相關條約時將該政策作為基礎,再到該政策1922年被寫入《九國公約》,以國際法的形式確認下來,中間經(jīng)歷了20多年。在這漫長的歷程中,中國經(jīng)歷了晚清政府、民國初立、軍閥統(tǒng)治等不同的政權統(tǒng)治時期,而門戶開放政策始終是美國對華的主要政策,一以貫之。美國在貫徹這一政策的過程中不僅保持了極大的耐心,同時也適時做出了必要的讓步。在華盛頓會議上,美國在將門戶開放政策列入《九國公約》的過程也經(jīng)歷了一番周折和妥協(xié)?!对谌A門戶開放案》中關于“在中國任何指定區(qū)域”的提法含有反對外國建立勢力范圍的意思;關于審議局的提法有追溯既往的意思。其他國家對此二條提出了質(zhì)疑。最后,美國與各國達成妥協(xié),各國同意不再在中國建立勢力范圍,美國不再要求追溯既往。②關于各國在華盛頓會議上關于門戶開放政策的博弈,參見梁碧瑩《龍與鷹:中美交往的歷史考察》,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6—385頁。
作為一個向世界宣稱要和平崛起的國家,中國的外交行為——哪怕是微小的舉動都備受世界關注。如果中國在對外關系上不能保持審慎、克制和有足夠的耐心,就會被質(zhì)疑沒有恪守和平崛起的承諾,就會讓人覺得中國的和平崛起只是權宜之計。事實證明,中國在說服其他國家相信中國和平崛起的真實性方面仍有許多工作要做,而事實勝于雄辯,中國的行動比言語更有說服力。
總之,國家的和平崛起絕非易事,崛起國若想得到國際支持更非易事。中國的和平崛起處于與美國不同的歷史背景和發(fā)展階段,如果說20世紀美國和平崛起是個特例,那么,21世紀中國的和平崛起則是歷史的必由之路。處于當今時代,中國與西方國家在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異不是中國獲得國際支持的必然障礙。中國若能成功實現(xiàn)和平崛起,將會為全球化時代國際秩序的重建提供新的經(jīng)驗,為世界和平及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做出中國特有的貢獻。
邢悅,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副教授,中國對外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電子信箱:xingyue@tsinghua.edu.cn
* 本研究得到清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2014年青年項目”資助。感謝2016年5月7日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主辦的“大國崛起與國際支持”研討會與會者對本文提出的意見和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