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偉
(復旦大學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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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語言文字改革運動中的“言文一致”論
倪偉
(復旦大學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受日本明治時期“言文一致”運動的影響,清末最后20年里掀起了一場語言文字改革運動。創(chuàng)制切音簡字,倡導白話文,都以實現(xiàn)言文一致為目標。在這場運動中誕生的各種改革方案,雖引起了相當廣泛而熱烈的討論,并在不同程度上被付諸實踐,卻尚未獲得充分的理論自覺。對語言的工具論理解割斷了書寫語言與民族文化傳統(tǒng)以及現(xiàn)代個人主體性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這使得清末的拼音文字和白話文未能成功建立起一種被普遍使用且深刻介入再造民族文化和建構現(xiàn)代個人主體性之事業(yè)的書寫語言,這一任務要等到五四的時代才告初步完成。
清末;言文一致;白話文;日本明治
1887年,黃遵憲在《日本國志》中依據(jù)東瀛及泰西諸國之經驗而指出:“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盵1](P.1420)這通常被認為是“言文一致”論在近代中國的首張其幟。*參見王風《晚清拼音化運動與白話文運動催發(fā)的國語思潮》,載《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中國近代文學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9頁。《日本國志》雖成書于1887年,正式刊行卻遲至甲午戰(zhàn)敗后的1895年。在此之前,在華傳教士高第丕(Tarleton P. Crawford)曾在《教務雜志》(Chinese Recorder)1888年19卷3期上發(fā)表文章稱:若有思想活動開展于中國,則必將“主要通過口頭交際來開始,并通過言文一致的文章獲得發(fā)展……只有各種方言才有生命力,未來的中國也將由此產生?!贝颂幩^“言文一致的文章”,原文為“phonetic literature”,即語音與書寫相統(tǒng)一的文學。參見[日]蒲豐彥《尋覓下層民眾的書面語言——清末至民國》,載[日]森時彥主編《二十世紀的中國社會》(上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頁。宋育仁在刊行于1896年的《泰西各國采風記》中基于出使英倫的觀察亦得出與黃遵憲相似的結論:“埃及、猶太時,文字與語言為二,知書者少;變而從音,語言與文字為一,令人易曉,故舉國知書?!彼m承認語言文字合一“簡易易知,……舉國聰明才智注于器數(shù),故日進于富強;無深至之文言,則性情不惑而日趨詐力”,但認為如此雖“為書便于直陳器數(shù)”,卻“難以曲達義理”,所以“以彼之文,譯中國經傳,決不能通其意。”見《郭嵩燾等使西記六種》,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373、374頁。本文引用,斷句略有調整。自此后,關于語言文字改革的歷次運動——從清末的切音字和簡字運動,到民初注音字母的制定和推廣,再到五四白話文運動以及此后的國語羅馬字運動——都把言文一致當作主要目標。1931年,黎錦熙在《三十五年來之國語運動》中總結道:“三十多年來,國語運動的口號不外兩句話:‘國語統(tǒng)一’‘言文一致’?!盵2](P.63)而在1934年的大眾語討論,以及從1928年一直延續(xù)到1955年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中,言文一致或語文統(tǒng)一也仍然被當作根本性的目標。*陳望道認為“將來大眾語文學的基本形式一定就是用語作文,而語又就是大眾的語。用語作文便是文和語不相分離,便是‘語文統(tǒng)一’?!标愅馈洞蟊娬Z論》,載《文藝大眾化問題討論資料》,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293頁。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根本目標是要取得語言和文字的統(tǒng)一,為此“而堅決主張中國文字的必須拼音化”,采用拉丁字母來拼寫各地方言。參見《拉丁化中國字運動新綱領草案》(1939年),倪海曙編《中國語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國字運動二十年論文集》,上海:時代出版社,1949年,第254頁。由此可見,在現(xiàn)代漢語書寫語言的建構過程中,言文一致是一個貫穿始終的目標。
言文一致旨在實現(xiàn)口頭語言和書寫語言的統(tǒng)一,實際上則是要求書寫語言統(tǒng)一于口頭語言。從理論上說,口頭語言和書寫語言不可能做到完全統(tǒng)一,因為口語表達的思維與通過書寫文字來表達的思維兩者有著很大的區(qū)別。若說口語是自然的,是從無意識中涌現(xiàn)出來的,那么書寫語言則絕非是自然而然的,將口頭語言轉換為書寫文字的過程要受到一系列人為制定的、清晰的規(guī)則的制約。[3](P.62)口語與書寫語言的區(qū)別不僅體現(xiàn)在外部形態(tài)上,如口語是冗余的、集合的、鮮活的,而書面語是精確的、分析的、抽象的,等等,更在于言說主體和書寫主體的內在精神心理動力有著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不只限于個體心理層面,同時也有著文化形態(tài)上的區(qū)別和對立。口頭語言與書寫語言的統(tǒng)一雖然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但從16世紀的歐洲到19世紀后期及20世紀初的東方,這一訴求卻始終未曾消歇,在中國更是引發(fā)了一波又一波激進的文化運動,其影響遠遠超出了語言文字的范圍。言文一致與其說是一個語言學命題,不如說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域,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大眾啟蒙、民族國家建設、個人主體性等現(xiàn)代性核心問題皆盤結于此。本文試圖通過考察和分析清末語言文字改革運動中的各種觀點、言論,揭示隱含在言文一致這一訴求背后的復雜的歷史-文化意涵,以及這一運動本身存在的局限性。
黃遵憲關于語言與文字離合之說,應該得自他在日本的見聞。在他出使日本的那幾年(1877-1882),正是日本知識界呼吁廢除漢字、鼓吹“言文一致”的運動日益高漲的時期。
早在明治維新前的1866年,前島密就曾上書末代幕府將軍德川慶喜,認為普及教育是國家富強之本,而漢字“艱深多謬”,不利于日本的文明化和國民教育的普及,因此日本必須廢除漢字,采用絲毫不亞于西洋諸國、同樣是表音文字的假名。前島密的《漢字御廢止之議》拉開了“言文一致”運動的序幕。此后,西周于1874年在《明六雜志》發(fā)表《以洋字寫國語論》,亦認為漢字阻礙了日本文化的發(fā)展,主張以羅馬字為國字,以謀求國語的獨立和發(fā)達。前島密、西周等人廢止?jié)h字的提議代表了當時日本知識界的激進立場,即完全以西方為榜樣建立現(xiàn)代國民國家的框架體系。*參見孫歌《日本漢學的臨界點》,載《主體彌散的空間》,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29頁。廢除漢字是為了實現(xiàn)“言文一致”,而“言文一致”是出于普及教育的需要,根本目標是培養(yǎng)理想的現(xiàn)代國民,奠定國家富強之基礎。
“言文一致”之所以在日本成為一個迫切的要求,與其語言文字的特殊性有一定關系。日本在古代雖有自己的聲音文化,卻沒有文字,故而采用漢字作為書寫語言,其后又在漢字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了表音的假名。日語中的漢字都有“音”“訓”兩種讀音,前者是對漢語語音的模擬,后者是日語本有的讀音。無論是音讀還是訓讀,實際上都有幾種發(fā)音,誦讀文字因而變得極為復雜。[4](P.276)這使得日語口語與書寫文字之間的分離較之于其他語言,顯得尤為嚴重。長期以來,日本的武士和知識階層所使用的書面語言,乃至官方用語,都是漢文或是漢文訓讀文*漢文訓讀文在書寫形式上不改變中文的方式,但會在旁邊注以閱讀標記(訓點),提示部分讀音,或是提示閱讀時須改變語法順序。訓讀文實際上是漢文的直譯體。,與普通民眾的口頭語言的確相隔甚遠。到了18世紀,隨著日本民族意識的萌芽,開始出現(xiàn)了對“巨大國語母體”的追尋。本居宣長通過對日本史書《古事記》的梳理和闡釋,試圖在漢字文化之外構造古已有之、口頭傳承的“大和語”。對“大和語”的幻想實際上假定了在文字出現(xiàn)之前,先有聲音即所謂“皇國正音”的存在,這種未被漢字污染的“皇國正音”體現(xiàn)了日本民族精神及語言的絕對優(yōu)越性。子安宣邦銳利地指出:“到了近代在如此‘大和語’學說出現(xiàn)的同時,一個新的神話也出現(xiàn)了。因為這種學說表明:由于《古事記》的產生,國語才得以成立,一種被稱之為‘日本人’的民族意識才得以被敘述,一個叫做‘日本’的內部才得以成立?!盵5]櫻井則指出,作為近代國家民族同一性之象征的“大和語”,其產生與18世紀后半葉的產業(yè)資本主義以及由此產生的西歐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運動以亞洲為對象有關聯(lián)。本居宣長對日本絕對性的主張,實際上“是作為對西歐近代資本主義的一種抗爭在發(fā)出吶喊”。[6]
明治時期以倡議“廢除漢字”為開端的“言文一致”運動,其思想即溯源于本居宣長,其核心前提即相信聲音先于文字而存在,而且聲音絕對貼近存在,絕對貼近存在的意義以及意義的理想性。此即德里達所謂的聲音中心主義。[7](P.15)但正如柄谷行人所言,我們不能把聲音中心主義當作一個僅限于西方的問題來考慮,按照語音來書寫文字,這種情況并非日本所特有,“在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世界各地無一例外地出現(xiàn)了同樣的問題,即使這兩者并不總是同時發(fā)生的”。在16世紀的西歐,聲音中心主義“表現(xiàn)為試圖用與拉丁文相對的方言來寫作”,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一種書寫語言,這一過程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可以說是相互協(xié)調并行不悖的”。[8](PP.94-95)而在近代的日本,聲音中心主義首先表現(xiàn)為廢止?jié)h字、用固有的日語(口頭語)來書寫,以創(chuàng)造作為“國語”的民族書寫語言。
小森陽一在《日本近代國語批判》中清晰地描述了作為“國語”的日本語在近代的建構過程,從對“皇國正音”的發(fā)現(xiàn),到對“國字”的改良,對演說文、速記體及“言文一致體”小說等新的書寫文體的實踐,到作為標準語的“國語”的最終確立,這一過程與天皇制國家的確立、軍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形成以及日本在東亞的殖民擴張幾乎是同步進行的。[9]“國語”被提到與忠君愛國的大和魂同等重要的地步,上田萬年即強調:“日語乃日本人之精神血液也。日本之國體主要因此精神血液而維持,日本人之人種亦因此最為優(yōu)良,可保存最為悠久之鎖鏈而不至于散亂也。故,一旦大難來臨,只消此聲響起,四千萬之同胞可隨時傾耳聽之,可隨處赴之,永久助之死而后已也。然則,一朝慶報傳至之時,于彼千島之涯,沖繩之角,萬眾齊頌君之八千代也?!盵10](PP.146-147)“國語”不僅能夠把全體日本人凝聚為一體,成為日本國體之標志,它“同時也是一個教育者,是所謂情深無比的母親”[11](P.284)。“國語”成為教育、培養(yǎng)國民主體的最有力的手段,可見“國語”、國民、國家已然是三位一體。
柄谷行人對明治時期“言文一致”運動的思考則別開蹊徑,他認為在“言文一致”于明治二十年代末牢固地確立起來之后,才出現(xiàn)了對日本人之內在性的典型呈現(xiàn)。以國木田獨步為例,在其作品中,與書寫的疏遠感似乎已經消失,他把新的書寫作為自然而然的東西接受下來?!皩τ谒~語不再被識別為口語或書面語,因為它們都已經沉潛到內在性之中了。更確切地說,只有當語言被以這種方式來感知的時候,那種內在性才會作為某種自足的、直接顯現(xiàn)的東西而變得清晰可見?!盵12](P.67)此時作者的主體性和語言之間不再是彼此外在的關系,語言就是本真的自我。書寫被視為衍生物,聲音則被賦予了優(yōu)先權——它被認為最貼近自我而且構成了自我意識,只有在這個時候,那種存在著一個“真實的自我”的幻覺才能被建立起來。柄谷認為,“言文一致”作為一種書寫制度的建立,其結果是日本現(xiàn)代文學第一次獲得了書寫的自在性,與這種自在性相關聯(lián)的是那樣一種感覺,即以為內在性和自我表現(xiàn)都是不證自明的?!耙驗楦杏X到自己所傾聽的自我聲音的顯現(xiàn),內在性才得以存在?!弊鳛橐环N制度,內在性實際上并非內在于我們,相反是我們被它所吸納了。[12](PP.69-70)就此而言,內在性與其說是被發(fā)現(xiàn)的,不如說是被發(fā)明的,它同樣也是柄谷所謂的“裝置”之一。
小森陽一和柄谷行人的研究表明,明治時期的“言文一致”作為一場文化運動,其巨大而深遠的意義主要不是體現(xiàn)在它直接推動了現(xiàn)代日本民族書寫語言的建立,而在于它深刻地塑造了現(xiàn)代日本人的主體性。無論是忠君愛國的國民主體還是被發(fā)現(xiàn)的內在性,都包含著對現(xiàn)代主體性的想象性建構。建構一個有著內在深度的政治的、倫理的、美學的主體,才是“言文一致”所訴求的真正目標。
1892年,盧戇章在廈門出版《一目了然初階》,這是清末出現(xiàn)的第一種切音字方案。在此書《自序》中,他指出切音字能使國家富強:
竊謂國之富強,基于格致;格致之興,基于男婦老幼皆好學識理。其所以能好學識理者,基于切音為字,則字母與切法習完,凡字無師能自讀;基于字話一律,則讀于口遂即達于心;又基于字畫簡易,則易于習認,亦即易于捉筆,省卻十余載之光陰,將此光陰專攻于算學、格致、化學,以及種種之實學,何患國不富強也哉![13](P.2)
在他看來,歐美各國之所以男女皆能讀書,原因就在“其以切音為字,字話一律,字畫簡易”。他還特別提到日本,“日本向亦用中國字,近有特識之士,以47個簡易之畫為切音字之字母,故其文教大興”[13](P.2)。反觀中國,“中國字或者是當今普天之下文字之至難者”,《康熙字典》收字四萬余,平常詩賦文章所用者雖不過五千余字,然“欲識此數(shù)千字,至聰明者非十余載之苦工不可”。[13](PP.1-2)言下之意,欲謀中國之富強,則必須采用切音字。
甲午戰(zhàn)敗后,國人震驚于日本之迅速強大,推尋其源,認為“言文合一”是其富強之本。創(chuàng)制官話合聲字母的王照認為:“今歐美各國,教育大盛,政藝日興,以及日本號令之一,改變之速,固各有由,而初等教育言文為一,容易普及,實其至要之原?!盵14](P.20)在清末最后十年里,這種觀點幾乎成了共識,而言文一致則被提到了關乎民族危亡的高度。在南方力推合聲簡字的勞乃宣就聲稱:“言文一致為教育普及之大原,此寰宇之通理也?!盵15](P.51)“普及教育以開民智,為今日救亡第一要義也。然他國之教育普及易,中國之教育普及難,何也?以他國之字易識、中國之字難識也。然則別設易識之字,又為今日普及教育第一要義,亦即救亡第一要義,彰彰明矣!”[16](P.111)抱著救亡的目的,清末士人殫精竭慮,陸續(xù)創(chuàng)制了許多各具特色的拼音方案。據(jù)日本學者市川勘和小松嵐統(tǒng)計,從1892年到1910年這近二十年里,提出的拼音方案大致有28種,“其中有漢字筆畫式的,有拉丁字母式的,有日本假名式的,有速記符號或數(shù)碼符號式的,還有類似蝌蚪文或豆芽菜式的……”[17](P.2)總之是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從提倡拼音文字的各家言論看,他們對言文一致的理解基本上都局限在普及教育的層面,認為中國文字過于繁難,且言與文相乖,不易識讀,故識字者少,民智不開,國家由以暗弱。他們相信只要推行拼音文字,如歐美各國那樣言文合一,就能迅速普及教育。全國皆讀書明理,則國家何至于貧弱?他們救亡心切,對拼音文字的效用也過于樂觀,總是聲稱自己的拼音方案可以立馬學成,迅速奏效。如沈學即稱自己創(chuàng)制的《盛世元音》18筆字母“以八下鐘可以盡學”,“一載,通國皆能誦讀有用之書;三年,遍地盡屬有用之人。得文字之捷徑,為自強之源頭,同文之盛,殆將見之矣!”[18](P.11)盧戇章更是夸張地說,若是他的切音字能通行全國,“不數(shù)月通國家家戶戶,男女老少,無不識字,成為自古以來一大文明之國矣”。[13](PP.2-3)雖然對自己所創(chuàng)的拼音方案很自信,但他們內心又并不覺得拼音文字本身有多大的文化價值。王照就認為中國文字雖不易通曉,但“闡精泄秘,似遠勝于各國”[19](P.21),而自己所創(chuàng)的官話字母“但為吾北方不識字之人,便于俗用,非敢用之于讀書臨文”[19](P.23),只是充當輔助工具,在漢字旁“注以字母,使聰穎者帶識漢字,積久無師自通漢文矣”[20](P.33)。采用拉丁字母創(chuàng)制江蘇新字母的朱文熊同樣認為新字母只是“供國民之用,非欲盡棄國文也。使不能讀國文者,讀此文字,則亦可寫信記賬,而漲知識”。[21](P.61)拼音文字“僅為下等人急就之法”[22](P.44),這在當時是相當普遍的看法。拼音文字若是只能起到掃盲的作用,讓“下等人”也能記賬寫信、讀一點淺俗的讀物,卻不能成為知識精英也樂于采用的書寫語言,那它就不可能成為民族共同語,也就無法發(fā)揮其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設中所能起到的作用。
拼音文字論者也有聲音中心主義的傾向,大多認為“先有語言后有文字,文字者所以為記語言之表識也”[23](P.77),“文字之于語言,猶影響之于形聲,可麗而不可離”[24](P.87)。換言之,語言才是意義的本源,而文字只是輔助性的工具。這顯然是低估了書寫文字的作用。正如沃爾特·翁所說:“書寫文字不只是言語的附庸,因為它把言語從口耳的世界推進到一個嶄新的感知世界,即視覺的世界,同時也改變了言語和思維?!盵25](P.83)拼音文字論者把簡字視為“國語之留聲機器”[26](P.131),而對作為聲音的語言在認識上也沒什么推進,基本都認為“夫人有音,本乎天性也,有音即有言語”[26](P.12)。楊瓊引莊子之說,認為“天壤間噫氣流水戛石皆能作籟,彼其動而乘乎萬有不同之竅,故吹萬不同也。唯人之聲亦然。人聲出乎喉中而乘乎牙舌唇齒相擊不同之竅,故亦有萬形萬聲焉?!盵28](P.46)這就把語言等同于自然界的聲音了。雖然也有人認為語言是“人之心聲”[29](P.132),但“心聲”在這里只是指人的自然情感而已*鄭東湖在《〈切音字〉之說明書》里說:“生人之初,有知覺,斯有嗜欲;有種族,斯有交游;有嗜欲、交游,即有意思情感。意思情感之隔閡,靡克自宣也,而言語起焉?!边@也是一個佐證。見《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135頁。本文引用,斷句略有調整。,還不具有魯迅在《破惡聲論》里所賦予“心聲”的那種主體精神的意味。正如日本的經驗所表明的那樣,表面上看言文一致是普及教育的需要,但更深層的目標則是塑造擁有內在性的現(xiàn)代主體。而在這方面,清末拼音文字論者尚缺乏相應的思考,這可能也是這場運動未能實現(xiàn)預期目標的原因之一吧。
對聲音的倚重也帶來了一些困擾。中國地域廣闊,方言雜多,差異之大往往達到不能相通的地步。清末的切音字方案均以某地方言為基礎來創(chuàng)制字母,如盧戇章的切音新字即基于閩音,以之切北音,輒有兀臬,故遭學部斥為“謬誤”。*學部在咨外務部文中指斥盧戇章不通古今音變,“泥今忘古,狃近昧遠,遂生種種之缺點”。其疏謬主要有三:聲母不完全,韻母無入聲,寫法乖謬。故而“難用為定本,通行各省”。見《學部咨外務部文》,載《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68-71頁。王照的簡字字母基于北方官話,但以之切南音,亦有不足。勞乃宣在南京推行合聲簡字時,即在王照方案的基礎上根據(jù)江浙皖的方音又增添了若干字母,此舉遭到《中外日報》的抨擊,稱“中國方言不能畫一,識者久以為慮。今改用拼音簡字,乃隨地增撰字母,是深慮語文之不分裂而極力制造之,俾愈遠同文之治也?!盵30](P.59)《中外日報》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指出,在16世紀歐洲各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方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當一種方言從口語語言變成為印刷語言,并借助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和傳播科技經由市場擴散開來,就會為民族意識奠定基礎。[31](PP.42-43)中國各地方言本來差異就很大,若是任由它們發(fā)展出各自不同的書寫文字,并且借助書報的印刷出版而日益擴大影響,那么這種語言上的分裂勢必會造成民族共同體的內在撕裂*從1840年代起,在華基督教會就開始用羅馬字拼切方言,并出版羅馬字《圣經》譯本。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全國至少有17種方言用羅馬字拼音,并各有一本羅馬字《圣經》。而廈門是教會羅馬字最早的流行地。到1926年為止,廈門話羅馬字《圣經》銷量達到四萬多部,1921年閩南教區(qū)所出版的14萬多部出版物中,有5萬部采用方言羅馬字印刷。可見閩南話羅馬字至少在小范圍內已經是一種頗為流行的印刷語言。參見倪海曙《中國拼音文字運動史(簡編)》,上海時代書報社,1948年,第10-11頁。在華基督教會推廣方言羅馬字,頭腦中聯(lián)想到的是16世紀的歐洲。1850年前就在寧波傳教的婁理華(Walter Macon Lowrie)在一封信中就寫道:“他們現(xiàn)在的學問及其撰寫體裁,使我強烈聯(lián)想起宗教改革前的歐洲。那里也有學者,還有迥異于日常生活的、普通人難以理解的、通過學習才能獲得的語言……宗教改革后,思考、表達和書寫采用新方式,舊方式消失了。個人看來,中國也將發(fā)生同樣的變革?!眳⒁奫日]蒲豐彥《尋覓下層民眾的書面語言——清末至民國》,[日]森時彥(主編)《二十世紀的中國社會》(上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2頁。,這就與提倡切音字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對于《中外日報》的批評,勞乃宣一方面承認語言統(tǒng)一和文字簡易“皆為今日中國當務之急”,同時又強調“欲文字簡易,不能遽求語言之統(tǒng)一;欲語言統(tǒng)一,則必先求文字之簡易”。他認為只有把全國各地的方言之音都囊括進簡字譜,才能有統(tǒng)一的基礎,“增益愈多,包括愈廣,統(tǒng)一愈全”。[32](P.58)但這種看法顯然是錯誤的?;舨妓拱罨趯ΜF(xiàn)代歐洲民族語言形成歷史的考察指出:民族語言幾乎都是半人為建構的,“它們通常試圖從實際使用的各種口頭用語中設計出一套標準用語,而那些口頭用語之后就被降格為方言。在民族語言建構中碰到的主要問題通常是選擇哪種方言作為標準化的共同語的基礎”。[33](P.54)
事實上,清末切音字運動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語言統(tǒng)一的問題。盧戇章在1892年就提出切音字“當以一腔為主腦”,他提議以南京官話“為通行之正字,為各省之正音”。[13](P.3)1902年5月,吳汝綸赴日本視察學制,日本人伊澤修二曾提示統(tǒng)一語言對于今日之中國“尤其亟亟”,因統(tǒng)一之國語“足以助團體之凝結,增長愛國心”。[34](P.27)吳回國后在給管學大臣張百熙的信中轉述了伊澤的觀點,“謂一國之民,不可使語言參差不通,此為國民團體最要之義”,并推薦了王照的簡字方案,稱其“可使天下語音一律”。[35](P.29)1903年后,“統(tǒng)一語言以結團體”成為拼音文字論者的共識。盧戇章即稱:“統(tǒng)一語言,以結團體,乃保全國粹之要件,由切音字書以統(tǒng)一語言,易如反掌?!盵36](P.72)他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了。從歐洲民族語言的形成史看,一種方言上升為民族共同語,需要一系列的條件。首先,它要能創(chuàng)造一個用此種語言彼此溝通的精英共同體,說這種語言的人即使只是少數(shù)也沒有關系,只要這個群體擁有足夠的政治力量。其次,在它變成印刷語言時要獲得一種新的定型,使其顯得仿佛是永恒不變的,這就需要一些偉大的人物來校正文字,樹立標準。在每一種文化—語言的文學史上都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偉大人物,其中最為人熟知的就是但丁。最后,統(tǒng)治者和精英所使用的官方的或文化的語言要成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實際用語,還需要借助公共教育及其他行政措施的力量。[33](PP.59-62)切音字顯然還缺乏成為民族書寫語言的諸多條件,雖然有官員和知識精英在積極倡導,但切音字并沒有成為政治和知識精英所使用的語言,它們只是為下層民眾而設計的一種粗淺的語言工具。切音字和簡字雖然也有印刷品流通,但它們還沒有成為普遍使用的印刷語言,更沒能借助國家力量強制性地成為公共教育用語和行政用語。而且切音字都基于各地方言,方案不一,在統(tǒng)一語音上困難重重。以何種方言為基礎來制定國語標準音,這牽涉到政治上、文化上各方力量之間的角逐。雖然多數(shù)人主張以官話為正音,但在選擇北京官話還是南京官話上,卻還存在分歧。而像章太炎這樣的音韻大家和文化保守主義者,則嘲笑切音字的作者們“于韻學芒無所了,又復自守鄉(xiāng)土,不遍方音,其所創(chuàng)造,……聲之闕者方多,曾何足以龔用歟?”[37](P.362)他認為若是審定語音,則南北皆有偏至,唯江漢處其中流,當“以江漢間為正音,復取四方曲則之聲,用相和會”,方能無謬,合乎古音和故訓。[37](PP.355-356)民國肇始,教育部籌組讀音統(tǒng)一會以審定國音,各方紛爭,不歡而散。*關于讀音統(tǒng)一會,參見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21-130頁。可見統(tǒng)一語言絕非如盧戇章所想的那般易如反掌。
日本“言文一致”運動的根本性質在于改革書寫系統(tǒng)、廢除漢字,因為漢字被認為不具有表音文字的經濟、準確和平等的性質。[11](PP.46-47)但清末切音字的提倡者卻不敢遽議廢除漢字。盡管他們反復說漢字繁難、有礙普及教育,卻也時時不忘聲明提倡切音簡字絕不是要取代漢字,漢字仍然被視為“我國國粹之源泉,一切文物之根本”[38](P.68)。勞乃宣強調:“我國文字肇自圣神,有形、有聲、有義,傳心載道,萬古常新,斷無磨滅之理。簡字有聲無義,僅足以代口語,義理之精微,經史之淵雅,仍非漢字不可,簡字萬不足以奪之?!盵39](PP.106-107)既然“簡字僅足為粗淺之用”[40](P.81),旨在為不識字的下等人提供方便,那它就不應也絕無可能取代漢字。其正確定位應是一種幫助識字的拼音工具,嚴復因此認為“簡字當改名音標”,以示“與六書形字之殊”,其作用是“范正漢文讀音”,“拼合國語”。[41](P.134)
清末最后三四年間,隨著革命風潮迭起,知識界、思想界的言論也為之一新,開始出現(xiàn)了徹底廢除漢字的呼聲,其中最激進的是以在巴黎出版的《新世紀》報為陣地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主張徹底廢除漢字,直接采用“萬國新語”*萬國新語即今之所謂世界語(Esperanto),是波蘭猶太裔醫(yī)生柴門霍夫(L. L. Zamenhof,1859-1917)于1887年創(chuàng)立的一門人造語言。它共有28個字母,采用拉丁字母書寫,每個字母只發(fā)一個音,也沒有不發(fā)音的字母,因此語音和書寫完全一致。,由此引發(fā)了一場激烈的論爭。
1907年11月,李石曾在《新世紀》發(fā)表《進化與革命》,提出了文字革命的口號。他認為世界文字分三個進化階段,即象形、表意、合聲,分別以埃及古文字、漢字和西文為代表。而“文字所尚者,惟在便利而已,故當以其便利與否,定其程度之高下。象形與表意之字,須逐字記之,無綱領可攜,故較之合聲之字畫括于數(shù)十字母之中者為不便。由此可斷曰:象形表意之字,不若合聲之字為良。于進化淘汰之理言之,惟良者存。由此可斷言曰:象形表意之字,必代之以合聲之字。此之謂文字革命”[42](P.1043)。前行隨后亦認為“中國現(xiàn)有文字之不適于用,遲早必廢;稍有翻譯閱歷者,無不能言之矣”[43](P.183),而采用羅馬字母拼切中國語音“仍無禆于畫一聲音之一大煩難”,不如“徑用萬國新語,挾左右世界之力,而并此畫一聲音之一大煩難,亦包括其中也”[44]。既然認定從象形文字到字母文字是必然的進化過程,那么與其采用簡字、切音字等“茍簡之術”[45](P.210),“支節(jié)補苴”[44],不如徑棄漢文,采用西方的字母文字,而“萬國新語陶汰歐洲文字之未盡善者而去之,則為尤較良”[44],故改習萬國新語乃為上策[46](P.467),亦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言文一致的問題。
《新世紀》論漢字之弊,不再過多強調漢字識讀和書寫之繁難,而是從科技發(fā)展和知識生產的角度指出其阻礙了文明的發(fā)展。他們認為漢字存在著三大缺陷。首先,漢字不便于印刷,是一種不太合格的印刷文字。吳稚暉多次在文章中談到“漢字之不適于排印”,這一認識來自于他辦報的切身體會?!皾h字檢字,至為勞苦,無論分門別類,記取甚艱。加以字數(shù)太多,則陳盤數(shù)十,占地盈丈,每檢一稿,便如驢旋蟻轉。不出戶庭,日行千里,以視西文之數(shù)百字類,總括于一盤,高坐而掇拾,其勢勞逸相差甚遠。”[43](P.187)人力上的浪費還只是一端,更要命的是機器愈趨改良,中文在便利性上的劣勢便愈益明顯。西文能用打字機,中文則不能;“林拏太愛潑”*Linotype的音譯,即自動整行鑄排機。的發(fā)明,使得西文的排印變得非常方便,可以“對稿掣機”,“偶有舛誤,隨便可改,不必重鑄”,而中文卻做不到。吳稚暉因而感嘆中西文“向日止在書寫上分優(yōu)拙耳,于印刷上無大關涉”[43](P.187),而新機器一出,則判若云泥了。李石曾因此斷言:“機器愈良,支那文愈不能用。從進化淘汰之理,則劣器當廢,欲廢劣器,必先廢劣字,此支那文字必須革命間接之原因也。”[42](P.1043)其次,漢字因無字母,不便于編纂字典和檢索。在西方,編纂字典和百科全書非常方便,“皆依字母編纂,故搜羅既廣,查檢尤易。中國既無字母,則除分門別類,外無他法。然百科全書中,往往有不能分類者,故亦非善策也?!盵47]再次,中國文字不夠規(guī)范,相比之下,西方文字則“有一定之規(guī)則,故終較無規(guī)則之中國文字為便利”[47]。后兩點其實也與印刷術有緊密關聯(lián)。字母表被認為是西方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促進了西方抽象、邏輯、系統(tǒng)的思維”。[48](P.5)盡管按字母表順序編制書目和詞典的方法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甚至更早,但只有在“印刷機到來之后,按字母表排序才成為組織書面材料的標準方法”[48](P.143)。編制詳盡、系統(tǒng)的書目和索引,極大地促進了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字母表在近代科學的誕生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其抽象性、規(guī)整性和一致性的特征曾催生了古希臘抽象科學,而印刷體格式則使這些特征進一步提升,“字母表作為分析和分類的功能因印刷術而得到強化”[47](P.151)。印刷術也同樣強化了對于語言標準化和規(guī)范化的要求??陬^表達和手工抄寫尚能允許表達上的零亂和不準確,但作為印刷語言,則要求表達規(guī)范、嚴謹而準確。伊麗莎白·愛森斯坦即認為:“印刷術抑制了語言的偏離,豐富了通俗語并使之標準化,為歐洲主要語言的進一步純潔化和典范化鋪平了道路?!盵49](P.69)
可見《新世紀》是在印刷文化興起的背景下來重新認識中國文字的。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漢字與西方字母表文字相比所暴露出來的重大缺陷,使他們喪失了信心,認定漢字乃是“非科學世界之文字,欲代表科學世界之思想與事物,皆牽強附會,湊長截短,甚不敷于應用”[46](P.476),甚至還“為文明發(fā)達之阻力”[47],因此必須廢除。若“能廢棄較野蠻之漢文,采用較文明之別種文,則于支那人進化之助力,定能銳增”。[50]
《新世紀》認漢字為“野蠻”*《新世紀》同人對“野蠻”的理解大體接近于福澤諭吉。福澤在《文明論概略》里將人類社會分為“野蠻”、“半開化”及“文明”三個階梯式的進化階段,他所謂的非文明的野蠻社會,乃是沒有進步之志的停滯的社會。中國雖被劃入“半開化”社會,但就其發(fā)展停滯不前而言,亦可謂“野蠻”。參見[日]子安宣邦《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精讀》,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1-24頁。,這激起了國粹派的憤怒。清末國粹派受日本明治二十年代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強調對民族文化的認同,冀望以此抵御日益泛濫的歐化思潮。日本國粹主義者陸羯南強調,國民主義“深深根蒂于各國國民獨特的文化,故若欲統(tǒng)一國民,必先統(tǒng)一文化。然所謂文化,實乃構成國民特有性格之語言、風俗、血統(tǒng)、習慣以及其他適合于國民身體的制度、法律之總和”。[51](P.325)此說亦可許為清末國粹派之總綱。鄧實所謂“一國有一國之語言文字,其語文亡者,則其國亡,其語文存者,則其國存。語言文字者,國界、種界之鴻溝而保國保種之金城湯池也”,亦是強調民族文化之獨特性,強調語言文字乃是民族精神之根蒂。基于這種保守的文化態(tài)度,鄧實拒絕對既有的語言文字作任何人為的變革?!拔难哉?,吾國所以立國之精神而當寶之以為國粹者也。滅其國粹,是不啻自滅其國?!彼丛g“吾國不學之士、無良之民浸淫于蟹行之書,病祖國言文之深邃,反欲盡舉祖宗相傳以來美麗風華、光明正大之語言文字廢之不用,而一惟東西之言文是依,以謂夷其言語文字即足以智民而強國,而庸詎知其自國之粹先已蹂躪而國將無與立歟?”[52](PP.173-174)章太炎的語言文字觀與此大體相同。他指出:“文字者語言之符,語言者心思之幟”,每一種語言都“各含國性以成名”,“民族區(qū)分,舍語言則無以自見”。中國舊有之語言文字乃“所以旃表國民之性情節(jié)族者”,其亡則“性情節(jié)族滅,九服崩離,長為臧獲”。[53]
清末國粹派的語言文字觀近承日本的國粹主義,遠則可追溯至18世紀德國思想家赫爾德。赫爾德認為人的思想本質上是依賴并受制于語言的,這意味著人只能通過他所使用的語言來進行思考,而意義和概念就存在于對詞語的使用中。他還認為人類在思維模式、概念和語言方面都展現(xiàn)了深刻的差異,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文化中,這種差異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關于赫爾德的語言哲學,參見Michael Forster. After Herder: Philosophy of Language in the German Tra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55-74。在赫爾德的基礎上,洪堡特更明確地闡述了語言和民族精神之間的關系:“語言的所有最為纖細的根莖生長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54](P.17),“語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過了人們的任何想象”[54](P.52)。在德國思想傳統(tǒng)中形成的這種語言觀反對將語言僅僅視為交流的工具,而《新世紀》同人所執(zhí)持的恰恰是工具論的語言觀。吳稚暉便反復說,語言文字只是“相互之具”,供人與人進行交流之用;[45](P.209)文字不過是“器物之一”,“文字所以達意,與弓矢、快槍、帆檣、汽舟之代力非同物歟?”[46](P.474)換言之,文字之優(yōu)劣取決于其是否適用。不適用則棄之,在他們看來這是進化之公理,無須多辯。觀念上的根本分歧,使國粹派和《新世紀》之間難以進行有效的對話。
章太炎對《新世紀》的批駁,撇開那些誅心之論,大體可歸結為以下幾點。首先,國人識字率低,民智不開,不能歸罪于文字,根本原因在于缺乏強迫教育。“重以強迫教育,何患漢字之難知乎?”[37](P.354)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清末文字改革派普遍認定的前提:民眾識字率低是因為漢字太繁難。其次,日本提倡“言文一致”有特殊的原因,“日本語言固與漢語有別,強用其文以為表識”[37](P.354),造成語言和文字的分離。中國的情況則不同,“語言文字,出于一本”,雖語音迭代變遷,且地域差異甚大,但“其根柢固大同”,為“便俗致用”計,用官話統(tǒng)一讀音,亦非難事。因此,步武日本,“憂其同病”,正“所謂比儗失倫”。[37](PP.354-355)這實際上是否定了“言文一致”這一口號在中國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第三,中國語言文字猶勝于西文?!把哉Z文字者,所以為別,聲繁則易別而為優(yōu),聲簡則難別而為劣?!睗h文紐韻俱繁,相比之下,“歐洲音,直鷇語耳!”[37](P.358)章太炎又以親屬稱謂為例,指歐洲語不能分別名號,難稱完具,其“所完者在術語,至于恒言,則闕”。且歐洲語“字句冗長,立談數(shù)語,使人曠日廢功”;“句繁語重”,印刷成冊則字形縮小,“使人勞目失精”。[53]第四,拼音文字在中國不可行。漢文“名言符號,皆以一音成立,故音同義殊者眾。若用合音之字,將芒昧不足以為別。況以地域廣袤,而令方土異音,合音為文,逾千里則弗能相喻。故非獨他方字母不可用于域中,雖自取其紐韻之文,省減點畫,以相絣切,其道猶困而難施?!盵37](P.360)這里牽涉到一個重要問題,即中國的語言文字何以會變得高度形式化且歷經數(shù)千年而鮮有變動。加拿大傳播學家哈羅德·伊尼斯認為“中國的文字給行政管理提供了基礎,它強調的是按照空間來組織帝國”。[55](P.88)“在中國,眾多的方言阻礙了口頭傳統(tǒng)的發(fā)展,但是一種能夠通行全國的相對簡單的書寫文字卻提供了便利,從而彌合了巨大的鴻溝?!盵56](P.124)偏重于空間和視覺的漢字為統(tǒng)治龐大的帝國提供了基礎,但也使人數(shù)有限的統(tǒng)治階級與廣大人民之間形成了鴻溝,而且對空間的強調也使之不能滿足時間的要求,中國因而暴露出王朝更迭的問題。[55](PP.87-88)章太炎所看重的正是漢字的這種跨越不同地域空間的能力,它構成了中國作為一個有著共同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國家的堅實基礎,而拼音文字的多變性則決定了它不具有這種統(tǒng)合的作用。
對于《新世紀》著重提出的漢字在印刷上的缺陷,章太炎的反駁則顯得有些乏力。其觀點撮要言之有二:一是漢字檢排較之歐文更易,因“漢文以一字成名,檢之雖難得而只一次,歐文以數(shù)母成音、數(shù)音成字,檢之雖易得而當有五六次,故檢字之難,歐且倍漢?!盵53]漢字的這點便利處,吳稚暉其實早已指出*吳稚暉認為漢字在檢排時有兩點“省便之處:一則凡檢一字,取出即已完成;二則每字正方,字字相銜,行行相次,排列至便。若西文則掇拾數(shù)次、十余次,僅得一字;字母寬狹不倫,字體長短不一,排列之際,頗費躊躇。故同排一稿,中西字數(shù)相等,往往中捷于西?!币娗靶小毒幵熘袊抡Z凡例》,1908年3月28日《新世紀》第40號。,但這也僅限于人工檢排,而吳稚暉強調的則是在機器排印方面漢字所暴露的劣勢,整行鑄排機的出現(xiàn)尤其放大了這種劣勢。二是漢字排印速度已足以敷其用。“字粒簡易則排印速而成書多,字粒重難則排印遲而成書寡”,然日本人用和漢雜文,字粒略與中國等,每年印書亦在20萬種以上,可見漢字“重難”不是問題。章太炎還以中國宋明以來的印書史為例,指出“排印過速必不能多得良書,徒令欲速者得易以成編,裨販者得因以牟利,空廢穀楮而災桑竹,為淺者開其炫鬻之涂,卒于社會無補。”[53]章太炎顯然是低估了機器印刷對于社會文化乃至人的精神心理所產生的巨大而深刻的影響,而他對于知識生產所抱的態(tài)度也未免過于保守了。
《新世紀》一派的無政府主義者執(zhí)進化留良之言,盲信科學,崇拜機器,以至于將統(tǒng)治自然科學的自然法則等同于用以描述人類社會的自然法[57](P.10),從工具論的角度來認識和評價包括語言文字在內的人類精神文化,得出的結論因而往往是簡單、粗暴甚至是荒謬的。*章太炎曾指出:“創(chuàng)造文字復與科學異撰……雖天然言語,亦非宇宙間素有。此物發(fā)端尚在人為,故大體以人事為準,人事有不齊,故言語文字亦不可齊?!薄缎率兰o》以科學之名強求語言文字的齊一,是為不智。見《規(guī)新世紀》。在對中西語言文字的看法上,他們懾于西方的威勢,認西方文字為優(yōu)良,斥中國文字為野蠻,并把中國落后的原因歸結為文字之野蠻,不自覺地滑向了民族文化的虛無主義。但置身于巴黎以及操辦媒體的經驗也使他們深切地感受到現(xiàn)代印刷術對于社會的全方位輻射,感受到它推動思想和知識生產的巨大力量,他們對于本國語言文字的認識與這一背景分不開。麥克盧漢曾精辟地指出:“印刷術作為一種熱媒介使人們第一次能看到他們的本土語言,并且根據(jù)本土語言的邊界來視覺化地呈現(xiàn)民族的統(tǒng)一體及權力?!盵58](P.138)《新世紀》派正是通過印刷術這種熱媒介看到了中國語言文字所存在的缺陷,這種缺陷主要不在于漢字本身的難以識讀和書寫,而根本在于漢語喪失了生產知識特別是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能力,變成了一種雖然精致但又陳腐不堪的文學語言。*瓦爾特·米尼奧羅指出:西班牙帝國在現(xiàn)代/殖民時期的衰落,以及卡斯蒂利亞語相對于代表歐洲現(xiàn)代性的語言(法語、英語和德語)淪落為二等語言,主要是因為卡斯蒂利亞語失去了作為一種知識生產語言的能力。它成為一種更適于文學和文化表達的語言,而在當時知識的表述則在強調理性在哲學觀念和科學論述中的首要性,同時壓抑了傳達感覺和情緒的次要性。參見[阿根廷-美國]瓦爾特·米尼奧羅《文藝復興的陰暗面》(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頁。米尼奧羅對卡斯蒂利亞語的這一描述也適用于中華帝國晚期以古文為代表的漢語。吳稚暉們顯然是看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因而才有變革語言文字的強烈沖動。在這點上,他們確實要比思想保守的章太炎更敏銳。*對民族文化的盲目自信使章太炎在面對急劇變化的現(xiàn)實時顯得有些遲鈍,在有些問題上他的看法不免有點迂腐可笑。如認為作為書寫工具,毛筆優(yōu)于鉛筆和鋼筆,可見在筆的進化上漢土勝于西方;又如他只認唐韻為正音,強調確定國語讀音須以“審正”的武昌方言為基礎,雜采其他方言,以返歸于唐韻正音。
同樣是把言文一致作為目標,拼音文字論者企圖從根本上改造文字以畢其功于一役,而白話的提倡者態(tài)度則要和緩些,他們不視漢字為阻礙民智開通的罪魁禍首,而只是強調在大眾傳播的層面上書寫語言應返本歸元,貼近民眾的口頭語言。裘廷梁在《論白話為維新之本》中認為“文字之始,白話而已矣”,五帝三王時,著書文告皆白話,只因后來語變而文字不變,文與言才判然為二。后之人不明此理,獨尊文字,一味摹古,致使文言流毒兩千余年。他因而呼吁要“崇白話而廢文言”,“白話行而后實學興”。[59](PP.38-42)既然文字只是“天下人公用之留聲器”,那么書寫語言就不應脫離口頭語言,裘廷梁還以西周時學校之制為例說明文與言合所能達到的理想狀態(tài)。
盡管從理論上說書面語言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口頭語言,而且正如魯迅所說,即使在中國上古時代,文與言也未必一致,更有可能是“一向就并不一致的”[60](PP.92-93),但裘廷梁倡導白話文其用意卻很明確,即要建立一種有效實用的書寫語言。他認為文言之弊在于它已淪落為一種看似華美實則淺陋的文學語言,除了助長文人的“憍氣”和“陋習”,幾乎全無實用。而白話之益除了“省日力”、“便幼學”之外,更重要的是實用,無論是闡發(fā)圣教義理,還是傳播農工商各業(yè)的技藝知識,其效果都遠勝文言。而更重要的是白話能激發(fā)人的才性,錘煉心力,去除文人的“憍氣”,使之“進求實學”。正是因為白話能促進實學知識的傳播并有效地改造國民的精神心性,裘廷梁才認為“白話乃維新之本”。
從1897年《演義白話報》在上海創(chuàng)刊起,清末十余年間全國創(chuàng)辦白話報刊總數(shù)在280種以上。[61](P.25)“各省有省會的白話報,各府也有一府的白話報,甚至那開通點的縣城里、市鎮(zhèn)里,亦統(tǒng)有白話報?!盵62](P.5)加之《大公報》《中國日報》等“文話大報”亦辟有白話專欄或隨報附送白話???,白話報刊可謂盛況空前。清末白話報所使用的均是淺近的官話,為求通行,極少羼入方言語匯。這表明清末白話文盡管以言文一致為目標,其實并不追求與實際所使用的口頭語言相一致,而是試圖創(chuàng)建一種更開放也更易于傳播的通行書面語。白話報的興盛說明白話已經初步擁有了印刷語言的資格,但就其接受狀況看,則并未達到預期的目標。白話報以下層民眾為擬想讀者,但如鐵漢所言,這些人多半不識字,連白話二字都不認得,報紙拿在手里,“正面反面,直看橫看,也不曉得”,哪里能看得懂呢?他因此提議要多開半日學堂、夜塾徒弟學堂和演說會等,把報紙上的事講給他們聽,同時也教他們識幾個字。[62](PP.6-7)有鑒于此,清末部分地方政府和民間都曾設立閱報處和宣講所,派人定期宣講各種報紙。*關于講報的具體開展狀況,參見李孝悌《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1901-1911》一書第四章第一節(jié)“宣講與講報”,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這種狀況恰恰暴露了清末白話報刊的一個內在悖論。報刊白話文力圖做到行文口語化,因此無論是論說文還是演古講今的其他文字,率多模擬說話的風格。這種文風假定了聲音的優(yōu)先性,仿佛文字只是對聲音的忠實記錄,因而最終能通過宣講無損耗地還原為聲音。然而白話又是作為一種印刷語言來使用的,印刷術作為一種傳播媒介有其偏向性,即偏向于視覺而非聽覺,而在像漢字這樣的非拼音文字中,耳朵與眼睛或者說聲音和文字之間的斷裂幾乎是無法彌合的,對于不識字的人來說,聲音是被永久地閉鎖在文字中了。作為印刷語言的報刊白話文把模擬說話作為追求目標,大概也可以說是基于聲音中心主義的一種幻覺吧。
在清末白話報上,演說文最多見,“演說”成為眾多白話報的常設欄目。這些演說文并非是公開演講的底稿或文字記錄稿,而是模擬演說的口吻來發(fā)表議論,其題材和內容都極其廣泛,可說是一種報刊新文體。演說文的興盛與清末民眾啟蒙運動中對于演說的高度重視分不開。人們普遍認為,在開發(fā)民智上演說比書報更具優(yōu)勢。1902年,《大公報》上一篇題為《說演說》的論說文便指出:“須知古今天下國民,從未純由書冊報篇能使一律曉然于所當之危險,所短之知能,所可乘之事機與其所應享之權利者。今欲作其上下之氣,皋其通國之魂,則死文字斷不及生語言感通之為最捷。此后起愛國之賢不可不講演說之術,且必有一律通行語言以為演說之器用也。”[63]演說的優(yōu)勢就在于它使用的是活語言,故“人人能聽解。無論商販、農夫、梓人、匠石、白叟、黃婦、女子,下逮輿臺走卒之倫,皆莫不心領而神會,聞言而感發(fā)”[64]。人們仿佛相信聲音天然就擁有感化人的力量,演說文的流行自然是基于對聲音的這種迷信,它把演說的聲音移到了紙面,因而最接近于口頭說話。
清末演說和演說文的流行同樣是受到日本的直接影響。福澤諭吉和明治時期的啟蒙團體明六社的同人們非常重視演說,認為演說對于學者治學和傳播知識都極為重要,他們不僅熱心舉辦公開演說,而且常常在《明六雜志》上發(fā)表演說文。如小森陽一所言,這種演說文“是一種冒充的口語。它一邊在預設著‘可以按其原樣講述’的前提,一邊在書寫文字稿。因此它是一種力圖從結構的角度進行創(chuàng)新的新型書寫文體?!盵9](P.32)它模仿口語的腔調,但又并非實存的口語,而是一種佯裝“口語體”的新型書寫語,摻雜了許多新概念和新語匯。借助于報刊,這種新的書寫語得以流傳,逐漸形成一種“口語體”的書寫語。清末演說文的發(fā)生和演變與日本基本相同,它們都假定聲音擁有直接感化人的力量,而演說文則能借助文字來保存并傳達這種力量。以說理議論為特征的清末白話演說文的大量生產和流傳,對于后來的“隨感錄”、“雜文”等現(xiàn)代論說文體的形成有直接的影響。[61](P.133)
從文章體式的角度看,清末的白話演說文基本上都含有一個言說的結構,作者以說話人自居,他面對的則是一個沉默的傾聽者?!栋不瞻自拡蟆飞咸靸J生的一篇演說開篇即這么寫道:
喂,諸位諸位!兄弟是個安徽人,今日又是《安徽白話報》出板的第一日,所以兄弟很想把我們安徽,歷史的、形勢的風俗以及安徽的特色、安徽的弱點,詳細演說一番。把一篇極大的文章,演成一篇極淺的白話,好叫我們同鄉(xiāng)父老們、子弟們、姊妹們,大家曉得安徽同中國的關系。同心合意,把個黑暗的安徽,變做光明的安徽;把個極閉塞的安徽,變做極開通的安徽;把中國做個全球的第一國,把安徽又做中國的第一省。倘若真有這一天,兄弟真正是喜之不盡了。諸位請坐,聽兄弟從頭至尾的講一遍。[65]
這明顯是模仿了說書人常用的“開場白”,但說話人和聽者的關系卻發(fā)生了變化。說話人不再是娛樂聽眾的藝人,而是在宣講道理、傳播知識的啟蒙者;聽者則被設定為胸無點墨的下層人,因而需要把“極大的文章”演成“極淺的白話”,才能使他們聽得懂也聽得進。在這種“說-聽”的結構中,說話人和聽者在知識和話語上當然是不平等的,而更值得關注的是說話人和聽者在此言語結構中的主體建構方式。說話人始終是在擺知識、講道理,幾乎不談及自己,而那些知識和道理則被認為是普遍的公理,因此在說話人那里看不到新知所引發(fā)的個體思想上的緊張和困惑。換言之,這個說話人主體是在特定的知識和話語體系內部建構起來的扁平主體,沒有個體性和內在性,仿佛是一個傳聲筒。而聽者則被設想成一個無知的主體,宛如一個空洞的容器,可以毫無阻礙地注入新知識、新道理。林懈就曾這么自信地說:“你們若肯聽我的說話,天天看這白話報,自然會慢慢的伶俐起來,慢慢的在行起來,大家也慢慢的和好起來了?!盵66](P.608)這個沉默的、無知的聽者主體顯然也是沒有內在性的。兩個沒有內在性的主體之間怎么能形成真正的互動呢?他們既不可能產生真正的沖突,更不可能有彼此間的協(xié)商和妥協(xié),也就是說不可能形成對話的關系。就此而言,在白話演說文的言說結構中實際上不存在真正的主體,無論是說話人還是聽者,都只是新知識、新話語的載體或容器而已,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僅在于各自處于傳播鏈條中前后不同的位置而已。
以演說文為代表的清末報刊白話文追求言文一致,確立了聲音相對于書寫文字的優(yōu)先性,并試圖在摹寫口頭語言的基礎上建立一種更通俗也更易傳播的書寫語言,即白話文。白話文被視為一種更透明的媒介工具,知識、話語、觀念可以在其中直接呈現(xiàn),并在不同的人群中自由無礙地傳遞。這種極端理想的狀態(tài)接近于黑格爾所稱許的字母文字,“可見的語言對于發(fā)聲的語言只是作為符號;理智直接地和無條件地通過說話來表達自己”[67](P.251)。然而,對聲音的賦權卻沒有導致柄谷行人所說的“內在性的發(fā)現(xiàn)”,這聲音是理智或觀念的自我呈現(xiàn),是它們在波及不同對象時所產生的回音,而不是魯迅所期盼的“心聲”。“心聲”之出,“以其充實而不可自已故也,以光曜之發(fā)于心故也”,它源于豐盈的內在性,煥發(fā)著內在精神的光芒,故能“其聲出而天下昭蘇,力或偉于天物,震人世間,使之瞿然”。[68](P.26)在此意義上說,清末白話文大概也可說是“天下皆唱”,是“不揆諸心”的“林籟”和“鳥聲”罷了。
清末的語言文字改革運動是受日本明治維新時期“言文一致”運動的直接影響而發(fā)起的。中國的落后被歸因于民智不開,而民智不開又被認為根本上是由中國語言文字之繁難所造成。創(chuàng)制切音簡字、采用萬國新語以及倡導白話文都旨在改良語言文字,借此推動面向下層民眾的啟蒙運動,進而實現(xiàn)強國的目標。民族主義的訴求構成了這場運動的內在動力。
雖然從日本搬來了“言文一致”的口號,但清末的語文改革卻并未獲得充分的理論自覺,對語言文字的工具論理解阻礙了人們去正確認識語言文字與民族文化傳統(tǒng)以及個人內在心理和思維之間的連帶關系。從切音字母到合聲簡字再到國語概念的提出,雖然呈現(xiàn)了認識上的遞進,但“簡易文字”和“統(tǒng)一語言”的要求都沒能最終落實到主體精神的層面。“言文一致”所包含的聲音中心主義又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對于書寫語言的工具論理解,書寫語言被認為是對聲音的記錄,而聲音作為符號是對理智、精神或觀念的更直接的呈現(xiàn),但對聲音的賦權卻沒有導致“內在性的發(fā)現(xiàn)”。作為書寫語言的白話文仍然被看作是外在的表達工具,而沒有滲透到作者的內在性之中,幻化為個人主體的內在聲音,即魯迅所說的“心聲”。正是與個人主體性的疏離使清末白話文始終限制在狹隘的使用范圍之內,未能發(fā)展為一種不僅被普遍使用并且還全面而深刻地介入現(xiàn)代個人主體性創(chuàng)造的書寫語言。要等到下一個階段,即五四新文學的時代,白話文才算初步完成了它所承擔的這一歷史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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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松華)
Discourse on “Unity of Speech and Writing” in the Campaign for Linguistic Reform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NI W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Influenced by the “Genbun Itchi” Movement in Meiji period, a campaign for linguistic reform was launched during the last 20 years of Qing Dynasty. The intellectuals and even some officials had been engaged in creating phonetic and simplified characters, advocating the vernacular language, aiming at the unification of spoken and written language. Sorts of reform projects had been put forward and brought about widespread discussions. Although the projects had been carried out to some extents, the whole campaign failed to achieve the self-consciousness in theory. The instrumental interpretation on language cut apart the inner relation between the written language and the national cultural tradition as well as the modern individual subjectivity, which resulted in the failure of creating a new kind of written language that could be widely used and could contribute to the regeneration of national cultur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individual subjectivity. The initial success of this agenda could not be achieved until the outbreak of May Fourth Movement and the literary revolution.
Late Qing Dynasty; unity of speech and writing; vernacular Chinese; Meiji period in Japan
2016-08-09
倪偉(1968-),男,江蘇江陰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及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
主題研討二白話文運動一百周年紀念專輯
I209
A
1674-2338(2016)05-0041-13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5.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