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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轉型——以魏源海防思想的形成與傳播為線索

2016-03-16 17:55楊際開
關鍵詞:魏源日本

楊際開

(杭州師范大學 國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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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轉型
——以魏源海防思想的形成與傳播為線索

楊際開

(杭州師范大學 國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清朝世界秩序如何走向近代轉型?費正清學派與漢學京都學派分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此,我們通過對魏源海防思想的分析,試圖獲得一個理解此一問題的新視角。具體而言:通過對魏源“師夷”思想形成過程的分析,揭示魏源關于清朝世界秩序近代轉型的思考軌跡;通過對魏源“海防”思想的分析,提示他在面臨西方挑戰(zhàn)時展現(xiàn)的“戰(zhàn)術”思想。對魏源“海防”思想形成過程的分析,為我們今天解決東亞國際政治所遇到的難題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思考模式。

魏源;《海國圖志》;鴉片戰(zhàn)爭;晚清;東亞;中華世界秩序

一、問題的提出

西方研究中華帝國國際關系的開創(chuàng)者馬士首先提出了朝貢體系的概念。費正清繼承馬士的衣缽以及關于拉鐵摩爾的邊疆研究成果,描述了清帝國從朝貢體系向“中西共管”體系的轉變。于是“朝貢體系”就成為描述中華世界秩序外交功能的術語。

日本學者茂木敏夫在《清末近代中國的形成與日本》*收入《近代中國的國家形象與國家認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一文中提出,以清王朝為中心的中華世界秩序由西北弦月與東南弦月組成,將日本置于中華世界秩序的邊緣。但是,這個秩序結構的近代轉型是如何發(fā)生的?茂木氏并沒有展開中華世界秩序的近代轉型,主要是在俄國的壓力下展開這一視野。俄國在19世紀中葉已經(jīng)侵入遠東地區(qū),中國以及日本同時受到俄國的威脅。學界大多強調美國海軍佩里提督叩關江戶對明治維新的影響,卻對同時期俄國軍艦的造訪未予以太多關注。我們可以把明治維新與清末邊疆的建省置于中華世界回應俄國南下政策這一視野下予以重新把握。日本雖然后來走上了“脫亞入歐”之路,但與清朝回應俄國壓力,開始在邊疆建省,可以將它們看成是中華世界秩序在近代轉型過程中的兩個側面。也就是說,從中華世界秩序=朝貢體制向近代國家的轉型是東亞史發(fā)展的整體進程。*關于中國的世界秩序,參見費正清編《中國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對外關系》(杜繼東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筆者認為,這里的“中國”翻譯為“中華”更符合原意,意味東亞的文明版圖,相當于西嶋定生的“東亞世界”。規(guī)范這個世界秩序的法律概念是天下法(高明士)。費正清從“朝貢體系”的角度來解釋中華世界秩序的外交原理,但從這個秩序的內部來看,中國與周邊的關系可以說是一種文明同盟,通過一種文明外交的方式來共同維持文明安全,文明同盟內部在面對異文明挑戰(zhàn)時,會發(fā)生文明觸變(acculturation)。這個術語在漢語中被翻譯成“涵化”或“濡化”,筆者博士課程的指導老師平野健一郎先生將之翻譯成“文化觸變”。從在本文中所討論的西方與東亞文明的相遇這樣一個問題設定來看,筆者認為,還是翻譯成“文明觸變”比較貼切,中華世界秩序雖然在鴉片戰(zhàn)爭以后受到西方的挑戰(zhàn),但并未完全解體,而是完成了近代轉型。另參閱拙論《國際關系與文化觸變論》,載《浙江社會科學》,2000年2月號。

德川幕府后期的海防家佐藤信淵得知清朝在鴉片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并割地賠款的消息后,在《存華挫狄論》卷四中指出:“嘉慶帝不知英國人奸謀的企圖,只嗜好文學,不講武道,討厭大炮的轟隆之聲,禁止在近郊發(fā)放,這是清國兵力衰微的基本,遂陷入英國人的奸計,致使人民糜爛,國土分割?!盵1](PP.911-912)1855年赤川淡水在給吉田松陰的漢文信中寫道,“嗚呼,嘉永以來,夷蠻跋扈,官司不知馭之,遂革烈祖之大禁,以枉從其意,此正所謂嘉慶之禍也”。[2](第5卷,P.310)他將美國海軍提督佩里于嘉永六年(1853)來日本叩關視為肇始于嘉慶年間的鴉片戰(zhàn)爭的遺禍。增田涉指出,從《混同大論》(1823)到《存華挫狄論》(1849)的25年間,鴉片戰(zhàn)爭是讓信淵稱霸世界式的妄想發(fā)生大迴旋的契機。[3](P.89)溫睿臨的《南疆逸史》抄本,文化八年(1811)流入日本御文庫,[4](P.161)南明抗清與明朝滅亡的經(jīng)驗教訓或許引起了德川幕府的關注,佐藤信淵的反清意識或與嘉慶年間中國社會的動向有關。

魏源在《皇朝經(jīng)世文編》中首先提出的就是“學術”與“治體”的課題。他指出“時務莫切于當代,萬事莫備于六官,而朝廷為出治之原,君相乃群職之總,先之治體一門,用以綱維庶政”。[5](P.158)據(jù)此,翁瑞廷認為“魏源能確立政治和行政之區(qū)分實在難能可貴,以治體系朝廷君相,代表決策機關;六官分治,為其政策的執(zhí)行”。[6](P.115)但魏源認為“然則人君之所治者約矣,然后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之”,[7](第1冊,P.673)“君”的作用在于維持一種道德上的精神秩序。這一課題受到清朝體制的內在限制,無法展開,卻在“鴉片戰(zhàn)爭”后受到體制外而文明內部的日本的關注。吉田松陰于嘉永三年(1850)游學九州,在平戶讀了被節(jié)選的《圣武記附錄》四冊,還摘錄其中佳句“徒知侈張中華,未睹寰瀛之大”,又讀《經(jīng)世文編抄》,摘錄了關于“治體”等論述的篇目,[2](第7卷,PP.107-115)決心要在日本實行魏源提出的改革大業(yè)?!妒ノ溆洝匪鶈酒鸬奈C意識與《皇朝經(jīng)世文編》的變法主張對吉田松陰來說,正是一個“根本性問題”。

“治體”是一種社會訴求,要求對清朝的行政體制進行改造,揭開了晚清變法的序幕。這樣一種變法思潮,通過“治體”的要求出現(xiàn)在幕末日本,引發(fā)了西南諸藩人士關注,一種地方本位的全球化運動進入了幕末志士的思想空間。王文勝認為:“嘉慶的持續(xù)的帝國建設不僅依賴于中國中心化的因素與過程,還依存于被嵌入到更大的世界體系中的彼此依附的互動。”*原文參閱WenshengWang, White Lotus Rebels and South China Pirates: Crisis and Reform in the Qing Empire, Cambri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104,p.13。晚清的變法訴求旨在重建能夠回應西方挑戰(zhàn)的社會組織,而從東亞文明整體的近代走向來看,正是幕末志士積極回應了嘉慶年間出現(xiàn)的新的學術與社會動向,從而將東亞文明帶入了全球化時代,宣告了中國中心的朝貢體制從內部開始瓦解。這樣,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轉型與魏源的海防思想在幕末日本相遇,出現(xiàn)了轉機。

汪暉指出,魏源《海國圖志》的兩個主要貢獻:一是以朝廷和民間的雙重力量發(fā)展海軍,將軍事保護與商業(yè)聯(lián)系起來,為清末國家建設提供了重要的前提;二是通過恢復宋明時代的海洋聯(lián)絡路線,重新繪制了一幅以海洋網(wǎng)路為中心的新的世界圖景,將南洋在中國朝貢體系中的重要性突顯出來。[8](第1部,P.90)在他看來,“清代的帝國建設(empire building)過程中的權力集中趨勢與清末的國家建設(state building)存在著明顯的重疊過程和方面”,[8](第1部,P.93)日本清代政治思想史家大谷敏夫也認為像魏源、龔自珍那樣向陶澍、林則徐出謀劃策的經(jīng)世學家,與其說是地方學者,不如說是國家學者,[9](P.301)“對魏源來說,如何處理民族問題是先決條件”,[10](P.284)在建設民族國家的問題意識引導下,只截取西方式“國家建設”的一個方面來對魏源思想予以現(xiàn)代詮釋,或會遺漏另一個方面,即魏源再三強調的社會與人文精神的重建問題。

上述汪暉對《海國圖志》的兩點評價都來自他對簡·凱特·列昂娜德《魏源與中國對海洋世界的再發(fā)現(xiàn)》一書。本來,列昂娜德的問題意識是為了回應王家儉的《魏源對西方的認識及其海防思想》,[11](P.151)她尖銳地指出,“失序的關鍵問題,在魏源看來,是皇權和周邊主體共同構成的穩(wěn)定的政治關系的重新組合”,[11](P.169)這種“重新組合”就是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轉型,但她仍然無法避免西方中心論的立場,[11](P.174)盡管該書還是以中國放棄朝貢體制,接受西方式外交立言,[12](P.204)確實展開了一個理解魏源海防戰(zhàn)略思想的新視角,比十年前的論文有了很大的轉變。

汪暉對《海國圖志》貢獻的第一點評價,是從列昂娜德的魏源觀反手得來。雖然兩人立場不同,但自我中心的視野卻相同,與魏源的真實意圖尚有距離;第二點實際上是關于魏源“南洋”觀的詮釋問題。魏源將“東洋”改為“南洋”*“‘南洋’二字,《東西洋考》原作‘西洋’,魏源改為‘南洋’。就是說,他認為,從我國海南省到七洲列島一帶的海域以南,都應該稱‘南洋’?!币娢涸础逗鴪D志》上冊,陳華等點校,岳麓書社,1998年,第656頁。,是將日本視為“東洋”,印度視為西洋的傳統(tǒng)分界放在“南洋”的框架中重新予以把握。*馮承鈞指出,“今之所謂南洋,包括明代之東西洋而言,東西洋之稱,似首見《島夷志略》著錄,然至明代始盛行。大致以馬來半島與蘇門答臘以西,質言之,今之印度洋為西洋,以東為東洋”(氏著《中國南洋交通史》,香港太平書局,1963年,第1頁)。這樣的把握方式是將陳倫炯從中國沿海出發(fā)的《海國見聞錄》的“海國”觀放到了西力東漸的全球背景之下,“西洋”這個地理概念在全球化的時代,讓位給了西方列強。他在五十卷本《海國圖志》第十一卷中披露了把“東南洋”放在前面的理由:“明太監(jiān)鄭和亦僅遠至小西洋,無至大西洋者,故今志海國以東南洋冠諸首,而盡刪明史諸小島?!敝荚谕瓿舌嵑臀淳沟氖聵I(yè)。但魏源在回應西方挑戰(zhàn)的過程中,既不是要重建帝國,也不是要進入西方國家體系,而是要創(chuàng)造一種在全球化時代的新型主體性認同。

如同藤間生大所言:“亞洲人對亞洲的發(fā)現(xiàn)是隸屬于歐洲的亞洲?!盵13](P.75)在魏源看來,亞洲整體的獨立主要從各個區(qū)域開始,然后逐漸連成一個整體。他的“南洋”觀與反抗西方殖民主義是一物之兩面(“志南洋實所以志西洋也”)。在魏源眼里,“東南洋”是一個整體;但他又把東南洋分為“海岸國”與“島國”兩部分。[14](P.193)日本是“東南洋各島”中最鄰近中國而尚未被西方占領的大國。因此,他在《海國圖志》中將日本置于東南洋諸國之末。*六十卷本《海國圖志》卷十二為“日本列島附錄”,卷十三為“東南中三印度國”;百卷本《海國圖志》卷十七為“日本列島”,卷十八仍是東南洋海島之國,首先介紹了琉球。正是因為這樣一種要把問題落實到特定區(qū)域的眼光,才引起了幕末志士的警覺。這種將整體性問題通過特定區(qū)域進行社會動員來予以解決的思維方式,來自他參與的“鴉片戰(zhàn)爭”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

魏源對日本的“發(fā)現(xiàn)”也當源于參與浙東抗戰(zhàn)的體驗,他通過陳倫炯的《海國聞見錄》得知舟山與長崎的直航距離是四十更,于是產生了將日本與中國大陸連為一體來思考海防問題的思維方式?!逗鴪D志》五十卷本出版于1844年,第十二卷收錄了《四洲志》中沒有的“日本島附錄”,并注明“凡前史無關海防者不錄”,引證了《明史》《武備志》、俞正燮《癸巳類稿》、陳倫炯《海國見聞錄》、南懷仁《坤輿圖說》《皇清通考·四裔門》《澳門紀略》《莼卿贅筆》中關于日本的論述。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出版的《海國圖志》六十卷本中又增加了《萬國地理全圖集》中的相關論述。譬如有江戶時代“惟準荷蘭與大清乍浦來之船只,在長甲(崎)貿易”的記載。[15](P.634)隨著鴉片戰(zhàn)爭以后新貿易體制的出現(xiàn),魏源已隱約知道由清朝與德川幕府維持的乍浦-長崎貿易體制已經(jīng)無以為繼,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1852年出版的百卷本《海國圖志》卷十七為“日本島國”,除六十卷本的引證文獻之外,又增加了《地理備考》《外國史略》、黃宗羲《行朝錄》《瀛環(huán)志略》、顧亭林《天下郡國利病書》的相關論述。魏源引證黃宗羲《行朝錄》中關于南明乞師日本的故事,旨在說明中日之間的政治關系,為日后近代中國的反滿民族主義埋下了伏筆。

陶晉生指出,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間時常維持著多元的外交關系,形成了一種‘隱型’的傳統(tǒng),而不如一元的‘顯型’朝貢傳統(tǒng)為人注意,但是多元外交關系的貫徹卻一直為后代有此需要時來模仿”。[16](P.4)這也說明,地方或周邊在維護文明大一統(tǒng)時的主體性作用。金代海陵王(完顏亮,1122-1161)在《題西湖圖》中有“萬里車書盡會同,江南豈有別疆封”一句,周邊力量也參與了東亞文明的大一統(tǒng)進程。葛兆光提出,應該重新在歷史中認識中國文化的復數(shù)性,[17]不光是構成“中華民族”的滿、蒙、回、藏、苗,漢族的地方性,對文明版圖的復數(shù)性也應該予以考量。魏源之所以對“船堅炮利”的西方列強在“戰(zhàn)術”上表示“藐視”,是因為他感到一種將東亞文明連成一體的“山川”民族主義的內在力量吧。在西方入侵的前沿陣地,人們以山川河谷為屏障進行抵抗,產生了一種“保家衛(wèi)國”的主體意識,這種“山川”民族主義,是在反抗英國入侵者的過程中“以大眾的規(guī)模,自然發(fā)生的形式”出現(xiàn),[18](P.24)已經(jīng)含有反滿民族主義的傾向。

在乾嘉年間,西方?jīng)_擊加劇,地方主體意識萌生,成為推動國家建設的動力。從中華世界秩序向西方中心的近代國家體系轉型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堪稱全球社會化的文明觸變現(xiàn)象,比如個人、部族或國家權利意識的覺醒以及隨之而來的認同轉變等。最近,中國的跨界民族研究,特別是新疆與中亞跨界民族研究受到重視,[19]類似的問題從中國西南邊疆與東南亞的關系,江浙、福建以及臺灣地區(qū)與日本的關系,還有澳門與葡國的關系中,也可以觀察到。湯開建在個案研究中也觸及了在“諸番”與“中央”的關系之間,“地方”的作用與立場這個問題。如他在《宋金時期安多吐蕃部落史研究》中所指出的沙州的曹氏政權與涼州的張氏政權:*參見湯開建《對五代宋初河西地區(qū)若干民族問題的探討》與《西元816-1015年涼州地方政權歷史考察》二文,收入《宋金時期安多吐蕃部落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這種邊疆漢人政權有時猶如一獨立的政權,有時又給中央王朝進貢,自處從屬地位。這不僅提出了邊疆地區(qū)在對外交往方面的作用與地位問題,還促使我們去思考中華世界秩序的構成原理這樣更具理論性的問題。

從這種中國史的歷史現(xiàn)象來看,是否可以認為在《春秋》中出現(xiàn)的“號從中國,名從主人”的文明統(tǒng)合原理仍然是貫穿中國史的原則?魏源在《圣武記》卷十二中指出,“惟《一統(tǒng)志》有最善之體例,而今人不知承用。如外藩各部山川,皆以漢語大書,而蒙古語分注其下”,對這種類似于日本假名的用法,他認為“是謂地從主人,名從中國”。[20](P.515)儒家漢化文明由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政治版圖與海上漢化王國兩部分組成;海上漢化王國雖然是獨立的政治外交主體,但也不能脫離儒家漢化文明這個大的載體而獨存。并且從中華世界的構成原理這個角度來看,在專制皇權的滲透比較薄弱的地方,這個原理還在生效。這樣,我們可以在以往的邊疆史的基礎上,重新審視所謂中華世界秩序的構成原理及其復合行政外交主體這個課題。*清代后期,地方認同受到文臣的鼓勵,如阮元撫浙時,于嘉慶七年編《浙江圖考》,寫道:“浙省讀經(jīng)之士,奚翹數(shù)萬人,問所居之省,莫不曰‘浙江’也,問以‘浙江’究為何水?鮮不誤舉也?!?阮元《揅經(jīng)堂集》上,中華書局,1993年,第266頁)對地方主體性的尊重表明了一種新的治理精神開始露出端倪。而筆者在這里使用的“復合行政·外交主體”主要是指中國與其周邊漢化王國越南、朝鮮、琉球以及日本的政治連帶關系。

也就是說,在中國政治版圖內部,雖然王朝壟斷了外交交涉權,但地方行政主體的意向也會對外交交涉的結果發(fā)生作用。而正是這種清朝體制中的地方主體性本身推動了省級的近代改革,根據(jù)自身的改革需要,從自身出發(fā)推動改革,為中國在西方?jīng)_擊下的復興注入了動力。

費正清的中國研究典范雖然遇到“中國中心論”的挑戰(zhàn),[21]但柯文提出的“中國中心論”仍然忽視了東亞文明的整體性,并未完全擺脫西方中心的窠臼。這就要求我們從東亞文明本位的立場,提出一個清朝世界中華秩序如何達成近代轉型的新研究典范。趙剛在《早期全球化背景下盛清多民族帝國的大一統(tǒng)話語重構——以〈皇朝文獻通考:輿地考·四夷考·象緯考〉的幾個問題為中心》一文中,從早期全球化的角度考察了清朝在周邊國際環(huán)境中的自我定位及其政治統(tǒng)合的形態(tài),將漢人的“大一統(tǒng)”觀放回到清代多民族國家的發(fā)展歷史中。他指出:“清朝統(tǒng)治者從眾多的管道了解外部世界(如日本)對沿海地區(qū)乃至整個國家的國計民生的重要性,在朝貢問題上態(tài)度就非常靈活,沒有把它放到對外交涉的絕對地位,而是因國而變”,[22](P.44)暗示所謂“朝貢體制”在實際運作過程中的靈活性。

針對“鴉片戰(zhàn)爭”后締結的《南京條約》的前三款——(1)索貨價,(2)索廣州、廈門、福州、定海、上海為市埠,(3)欲共敵體平行——時任天津巡道的陸建瀛認為,此“三事大”,如處理不當有失“中國之體”。[5](P.176)這里的“欲共敵體平行”實際上就是要將一個作為文明版圖的中國逐個納入到西方的國家體系之中,而清朝中國首當其沖。這事關“國體”,面對這一根本性問題(constitutional question)*關于“根本性問題”,孔飛力在《中國現(xiàn)代國家的起源》(三聯(lián)書店,2013)中指出,“思考政治體制應當是什么或應當如何予以組織的‘道德和哲學原則’”,“這樣的‘議程’,通過對于未來的理性思考,提出關于政治體制未來發(fā)展的新設想。從這一意義上來看,它是帶有‘根本性質’的,因為它所提出的,是關于政府和社會的合法性秩序的種種選擇和替代性選擇”,“在我們這個時代,‘現(xiàn)代國家’的特點似乎是符合于‘根本性議程’或‘建制議程’的產生取決于國內文化這一原則的”。(第5-6頁)孔氏仍是在西方國家體系的經(jīng)驗中論事,魏源以及魏源思想的日本接受者則是從東亞文明整體如何回應西方?jīng)_擊的角度來論事的,而如何重建鄉(xiāng)土社會才是問題的焦點。,魏源將清朝建制的政治之體放置在以佛教為“體”、儒教為“用”的東亞文明之中*楊文會在《重刊凈土四經(jīng)跋》中指出:“魏公經(jīng)世之學,人所共知,而不知其本源心地,凈業(yè)圓成,乃由體以起用也?!币姟稐钊噬饺罚芾^旨校點,黃山書社,2000年。,提出了將中國周邊海上王國納入文明防衛(wèi)體系的新的海防思想,從而突破了清朝的大一統(tǒng)體制,進而預告了清朝的滅亡。如同孔飛力所言,“到了十八世紀,國家的勃勃雄心和它的能力之間已經(jīng)明顯地存在著嚴重的差距,社會的發(fā)展也已經(jīng)把那個試圖統(tǒng)治它的政治體制遠遠地拋在后面”,[23](P.20)魏源的變法思想正是源自18世紀中期以后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但在他看來,“魏源在談到更為廣泛的政治參與時,一再地將之同加強國家權力、而非限制國家權力聯(lián)系起來”。其實,魏源在鴉片戰(zhàn)爭中感受最深的是清朝的集權政治與抗戰(zhàn)主體的區(qū)域社會之間缺乏一個有效的溝通體系,而這個問題決非僅靠加強國家權力所能解決。

野村浩一指出,魏源思想中并未出現(xiàn)誰是政治主體這個問題,[24](P.54)但藤間生大則認為,魏源思想中政治主體未必絕對缺如。[25](P.18)以西方式中產階級為準據(jù)來尋找“政治主體”,不免有張冠李戴之嫌。在西方?jīng)_擊面前,魏源發(fā)現(xiàn)了英國人在新加坡的殖民方式:

自英夷以兵奪據(jù),建洋樓,廣衢市,又多選國中良工技藝,徙實其中。有鑄炮之局,有造船之廠,并建英華書院,延華人為師,教漢文漢語,刊中國經(jīng)史子集圖經(jīng)地志,更無語言文字之隔。故洞悉中國情形虛實,而中國反無一人了彼情偽,無一事師彼長技。喟矣哉![26](P.449)

正是西方人在新加坡殖民過程中采用的這種雙方共同參與的方式,啟發(fā)了魏源關于“師彼長技”的戰(zhàn)術思想。顯然,這里的“師彼長技”并非只是學習西方的所謂堅船利炮,而是要將英國人在新加坡實行的一種堪稱文明觸變的過程吸收進來,才是魏源提出回應西方挑戰(zhàn)的“戰(zhàn)術”思想的關鍵所在。如野村浩一所言,“不受任何東西制約,排除一切偏見,以致力于知夷情一事——這才是制夷之道。在這里我們可以感知到在對夷情的即物的·客觀的認識這一主張里面,與所謂傳統(tǒng)的思考方式不同的某種新的東西的存在”。[24](P.42)魏源將英國人在新加坡進行的文化活動作為一個典范提出來,加以概念化,從而預設了一種通過東西方文明觸變而形成的全球性秩序愿景。

吳澤、黃麗鏞在《魏源“海國圖志”研究——魏源史學研究之二》中討論“師夷”思想及其影響時指出:“魏源不僅在思想上宣導‘以夷制夷’,而且為了富國強兵,他努力地去摸索和探求如何具體‘師夷長技’、‘盡得西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的途徑,以便付諸實踐?!盵27](P.131)如藤間所說,“用敵人的武器打倒敵人的這一方法才是以夷制夷的做法”,[18](P.15)這固然是魏源“師夷”思想的一個方面,但正如魏氏在《籌海篇·議戰(zhàn)》中所說,“人且知船炮為西夷之長技,而不知西夷之長不徒船炮也”。正是馮桂芬、王韜、橫井小楠、吉田松陰、陳虯、宋恕等從魏源思想中看到了“師夷”的另一個方面,“師夷”才具有了更為深遠的感召力。

王家儉的《魏源對西方的認識及其海防思想》將討論的重心放在了魏源的海防“戰(zhàn)略”上,而忽略了他的“戰(zhàn)術”思想。筆者試圖在這樣的先行研究的視野上,通過魏源的海防三書(《圣武記》《道光夷艘征撫記》《海國圖志》),對他在《海國圖志原敘》中提出的“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7](第4冊,P.2)這一回應西方挑戰(zhàn)的“戰(zhàn)術”思想的內涵重新予以澄明。魏源提出的“戰(zhàn)略”思想是一個所謂“連橫合縱”的國際戰(zhàn)略構想;他提出的“戰(zhàn)術”思想是文化層面的問題,與他的“戰(zhàn)略”思想相輔相成,但卻是兩個層面的不同問題。筆者認為,魏源的思想真價并不是他認為應當利用西方主權原則來回應西方,而在于他提出了使東亞儒家漢化文明得以自存自立,以一種文明觸變的方式來回應西方挑戰(zhàn)的所謂“戰(zhàn)術”思想體系。

二、《圣武記》的寫作目的

李瑚指出:“‘后圣師前圣,后王師前王,師前圣前王,莫近于我烈祖神宗矣?!@就是魏源寫《圣武記》的目的?!盵28](P.53)這句話出自魏源的《圣武記敘》。在這里,“圣”與“王”合一的清代“烈祖神宗”的帝王形象源于清初建構起來的政治化的道統(tǒng)觀。[29](PP.76-105)李漢武認為,這是魏源“把領導全國的兵民抗戰(zhàn)的希望寄托在道光帝身上”;[30](P.88)夏劍欽也認為,“關鍵在‘廟堂’上的帝君和官僚”。[31](P.143)晚清“后圣師前圣,后王師前王”的主張肇始于清代中后期出現(xiàn)的“以史經(jīng)世”的學風。*參見翁瑞廷《魏源的政治思想》,第二章“魏源與十六、十七世紀政治思想家的關系”、第三章“經(jīng)世思想”(臺北:聯(lián)亞出版社,1983)以及野村浩一《近代中國的政治與思想》(筑摩書房,1964年)。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論實是對政教合一的清朝體制的反命題,反映了清代中期以后世風趨于政教分離的走向。*章嵚(1879-1931)在《中華通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滿洲入主民國胚胎時期”中論述了民國與清朝在文化上的繼承關系。魏源在《詩古微·詩外傳演》中寫道:“三代而下,有愛天子者乎?吾不得而見之矣。汲黯之誠,情未浹也;魏征之媚,機未忘也?!盵7](第1冊,P.693)他是以儒者心目中三代的天子形象來預設清帝的功能。對王者功能的這般預設本身就是對以清帝為中心的行政體系的一種抗議。鴉片戰(zhàn)爭使晚清體制的弊端暴露無遺,魏源已經(jīng)開始另尋蹊徑,把目光轉向了社會。

魏源的《圣武記》實際上是從當時的“經(jīng)世學風”出發(fā),展開了他對清代世界秩序重建的設想。我們不能簡單地將之理解為期待“圣君”的來臨,而是在重新界定“圣君”的內涵。藤間生大則認為,收入《圣武記》初版的《道光洋艘征撫記》與《武事余記·軍政篇》是魏源對鴉片戰(zhàn)爭的研究和反思。而《海國圖志》就是在此基礎上產生的。[13](P.79)筆者認為,魏源寫《圣武記》的真正目的,如同他在修訂本序文中所言“因以溯洄于民力物力之盛衰,人材風俗進退消息之本末”,[28](P.163)也就是對清朝的統(tǒng)治得失進行總結。內藤湖南在《支那史學史》中認為,“魏源特別善于總結式的史論,如同《圣武記·余記》,鮮明地描寫了清朝盛衰的變遷”。[32](P.409)汪暉認為,“我們可以從重構帝國歷史的努力來觀察魏源關心的大陸與海洋的關系問題”。[8](第2部,P.649)其實,魏源在“重構帝國歷史”的過程中所引出的社會與人文精神的重建的課題引發(fā)了明治維新,更新了社會道德,進而預示了清王朝的覆轍。

《圣武記》初刊于道光廿二年(1842)七月,正當《南京條約》簽訂之時。估計他從寧波戰(zhàn)場回到揚州以后就開始執(zhí)筆,他在《圣武記敘》中寫下了著此書的背景,“晚僑江淮,海警還至,愾然觸其中之所積,乃盡發(fā)其櫝藏,排比經(jīng)緯,馳騁往復,先出其專涉兵事及嘗所論議若干篇,為十有四卷”,“盡發(fā)其櫝藏”表明,該書的題材已經(jīng)在魏源胸中醞釀多年,在“鴉片戰(zhàn)爭”的觸發(fā)下,才決定起草。藤間生大認為:“并非因鴉片戰(zhàn)爭而準備軍事史的寫作。因此,《圣武記》受到著作準備過程的制約,關于鴉片戰(zhàn)爭一事不得不停留在補充式涉及的程度上,此事出現(xiàn)在相當于本書結論部分的《武事余記》中。這并不妨礙關于鴉片戰(zhàn)爭的魏源研究之大成的萌芽已經(jīng)存在其中?!盵13](P.84)《圣武記》傳入日本,最早被翻刻的就是作為《圣武記》附錄的卷十一到十四的《武事余記》。在“鴉片戰(zhàn)爭”中,魏源感觸最深的是“今夫財用不足,國非貧,人才不競之謂貧;令不行于海外,國非羸;令不行于境內之謂羸”。[33](P.1)從“貧”和“羸”的并列關系來看,魏源暗示,一個壓制人才發(fā)展的政治體制才是無法有效組織抗戰(zhàn)的元兇。關于這部書,如吳相湘所說,魏源“再三提到人材與國運,更可見確是觸到問題核心之作”。[34](P.94)

戴震在18世紀后期提出的“以理殺人”的命題,到“鴉片戰(zhàn)爭”之后,才以一個如何重建法治社會的課題出現(xiàn)。在《圣武記》附錄卷十二中,魏源提出“山川為主,州郡為賓”的主張也來源于戴震的《水地記》。[33](P.500)如段玉裁所言:“蓋從來以郡縣為主而求其山川,先生則以山川為主而求其郡縣?!盵35](P.3420)對“山川”的研究意味著政治認同的重心開始從“郡”向“縣”悄然轉換*戴震認為“夫郡之于縣,所謂臂之使指也。因革、形勢、體要、既未能示諸掌,將朝廷訊風土、征典籍、而當事者問民間疾苦,責其官守職司,徒據(jù)去今百六十余年疏于事情者以應,其不可甚明”?!洞髡鹑?六),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156頁。,郡縣制到清代中期開始出現(xiàn)了近似于近代國家的新因素。戴震的《水地記》認為“中國山川,維首起于西,尾終于東”,[36](P.44)而魏源又將“東”伸延到了東亞的海域。

《圣武記》雖因中國受到“鴉片戰(zhàn)爭”的沖擊而作,但近代民族主義還沒有傳入。魏源認為“中國”在地理上是一個首尾一貫的政治體,[34](P.1)清朝政權的合法性建立在中國政治版圖的統(tǒng)一之上,但在這種一統(tǒng)觀背后關心的是鴉片戰(zhàn)爭以后海疆受到威脅的現(xiàn)實。與魏源同時代的龔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議》中展示了一種具有建設近代國家意味的西域設置行省的構想:“高宗皇帝又應天運而生,應天運而用武,則遂能以承祖宗之兵力,兼用東南北之眾,開拓西邊,遠者距京師一萬七千里,西藩屬國尚不預,則是天遂將通西海乎?”[37](P.105)龔、魏二人為摯友,對時代問題,享有共同的問題意識。魏源寫道:

大清之興也,肇有金、遼部落,繼兼有元裔之蒙古,繼兼有朝鮮,又繼有明之關外。金、遼語言相同之國也,蒙古語言居處不同而衣冠騎射同之國也,至朝鮮及明,則語言、衣冠皆不同,故我太祖、太宗用兵次第因之為先后。[34](P.1)

清朝的崛起首先依托語言相同的同類部族,其次與“衣冠騎射”相同的蒙古結為同盟,最后征服“語言、衣冠皆不同”的朝鮮、中國。而入關前對朝鮮的征服也為清朝的崛起做了準備。

與滿洲的統(tǒng)合相比,在努爾哈赤看來,萬歷年間的中國政治已經(jīng)從內部爛掉:“你們漢人的皇帝(萬歷)的統(tǒng)治也不公允。他聽任宦官斂財,還保護奸狡者的財產不被奪取,卻使誠實的正人君子的財產遭受掠奪。這不是對于內政的賢明治理。而且,當他對他國事務濫加干預,混淆是非,為叛亂之故怪罪上天,天將遼河以東皇帝的疆土賜于我。”[38](P.39)本來,滿洲在崛起之初,是作為明朝世界秩序的挑戰(zhàn)者出現(xiàn),在入住中原以前,還是中華世界秩序中的一個位于東北邊疆的政治主體而已,但努爾哈赤已經(jīng)洞察到了明朝體制的腐敗,欲取而代之。

在東北亞的國際秩序中,魏源還提及了庫頁島:

又有庫頁部海島,袤廣埒臺灣,近混同江???,其島雜有赫哲、費雅哈、鄂倫春之人。而庫頁島為大,殆即國初刳舟濟師往取者,今與貢貂之赫哲諸部皆不編佐領,不列滿洲八旗。[33](PP.6-7)

魏源將東北亞的庫頁島與臺灣并列,透露了他的亞洲秩序整體觀。即在他的安全意識里,中華秩序周邊的地方正開始成為爭奪的焦點。顯然,他已經(jīng)認識到,清朝世界秩序正在受到來自“西方”的整體性威脅。在描述了清朝入關前對東北部族的統(tǒng)一過程后,魏源議論道:

夫草昧之初,以一城一旅敵中原,必先樹羽翼于同部。故得朝鮮人十,不若得蒙古人一;得蒙古人十,不若得滿洲部落人一。族類同則語言同,水土同,衣冠居處同,城郭土著射獵習俗同。故命文臣依國語制國書,不用蒙古、漢字;而蒙古、漢軍各編旗籍,不入滿洲八旗。所以齊風俗,一心志,固基業(yè),規(guī)模巨集窈矣。[33](P.9)

在這里,魏源已經(jīng)按照民族國家構成原則的領土、民族、語言的框架來論述滿洲的崛起。原來魏源對清朝軍事史的回顧旨在剔決出一個類似于近代國家的統(tǒng)合原理,以回應西方挑戰(zhàn)。此書先于《海國圖志》在德川幕府末期傳到日本,引起回響,成為東亞近代民族主義的濫觴。*參見徐興慶《近代中日思想交流史的研究》第一部第二章,京都朋友書店,2004年,第83-123頁。接下來,魏源又論述道:

國家大征伐,輒出虎符選壯軍鋒。然干隆爭金川時,將軍阿貴、溫福等皆力言東三省道遠供億鉅,征索倫兵一,不如調近省兵三。嘉慶征教匪時,上諭亦言調黑龍江兵一,其費可募鄉(xiāng)勇數(shù)十。則又不專恃留都常勝之兵,而各視其天時、其地利。[33](P.10)

在魏源的論述中,某種地方性原則開始抬頭,通過對諸如八旗、省兵、鄉(xiāng)勇這樣一個軍事力量來源的轉變的回顧,我們可以看到,作為南明抗清之政治主體的漢人雖然接受了清朝的統(tǒng)治,但并沒有放棄一種有別于滿人的漢人主體意識。這反映了“鴉片戰(zhàn)爭”以后,需要通過國民動員來抵抗外來入侵,清朝體制開始向近代中國的轉變過程。藤間生大強調,魏源在“鴉片戰(zhàn)爭”前就關注“鄉(xiāng)兵”的作用,這“揭示了得以應對鴉片戰(zhàn)爭及其后新事態(tài)的魏源的潛在能力的程度”。[13](P.101)在魏源的眼里,清朝政治版圖內并無滿漢的對立:“八旗非盡滿洲人,各因其種落為俗。漢人則十三省皆有之,亦各自為俗。”[33](P.10)此時,清朝中國尚未有近代民族國家的概念。在他看來,滿漢等族被統(tǒng)合到一政治體之下,滿洲只是發(fā)揮了主道權而已,各省也“各自為俗”,與“因其種落為俗”的八旗在社會形態(tài)上并無本質上的區(qū)別,并未形成統(tǒng)一的國民意識。

這種重新解釋清朝軍事史的眼光,說明作為“鄉(xiāng)勇”的漢族地方勢力抬頭*包世臣讀了《圣武記》后,在給魏源的復信中有“當時教匪,殺擄、焚而不淫,兵則殺擄、淫而不焚,鄉(xiāng)勇則焚、殺、淫、擄兼?zhèn)洹币痪?陳耀南《魏源研究》,第179頁),可見“鄉(xiāng)勇”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同時也趨向于發(fā)自漢族士人而超越滿漢畛域的國民統(tǒng)合方向。但是,這種建立在“各自為俗”的“部民”意識上的“國民”意識恰恰轉換了帝國權力的集權化運作方式。東亞史的近代走向并非如汪暉所說“帝國內部的多元權力中心和自治因素是在帝國向主權國家轉化的過程中逐漸弱化和消失的”,[8](第1部,PP.93-94)而是發(fā)自東亞文明內部的近代化過程吸納并轉換了以近代主權原則為后盾的西方?jīng)_擊,提出了與西方近代文明不同的秩序愿景。

滿洲在東北崛起的時候,滿人并無吞并中國的野心。促使?jié)M人入主中原的原因乃在于蒙古舊部的歸屬問題,明朝與新崛起的滿洲意見對立:

初,天啟間,王象乾、王在晉主款蒙古,定月餉新舊額賞及馬市,約百萬。馬市者,順義王俺答歲進馬五萬二千五百,易銀三十二萬。及崇禎初,順義王為插漢部所逐……天聰六年(崇禎五年),宗滅插汗,屯歸化城……遂與明大同巡撫沈棨等刑白馬烏牛盟,大市于張家口,斬我部蒙古兵之掠明境者以徇。明帝聞之,逮棨治罪。于是益無人敢議款者。[33](P.27)

時任大同巡撫沈棨與清太宗結盟是為了邊疆的安寧,而明帝卻認為礙于體制不承認邊臣與太宗之間締結的這個盟約。明朝在與清的對峙中,沒有認識到清朝是一個新崛起的力量,代表整個西北邊疆的勢力,一味主張“主權”,不承認邊臣的自主權,結果帶來自身的覆亡。魏源對清朝起家以及入主中原的回顧,目的是為如何應對“鴉片戰(zhàn)爭”的時局提供歷史經(jīng)驗。在他看來,明末中國與清對峙中的“守”、“戰(zhàn)”、“和”的戰(zhàn)略選擇關系,可以作為“鴉片戰(zhàn)爭”的借鑒。很明顯,魏源認為晚清中國所面臨的內外問題與明末大致相同,問題在于權力運作體制的內在限制。*魏源認為晚清中國的社會問題是:“有位與有德,泮然二途;治經(jīng)之儒與明道之儒、政事之儒,又泮然三途?!?《魏源集》上冊,第23頁)也就是說,中國社會的內在限制在于道德與知識對現(xiàn)實生活不能發(fā)揮作用。因此他處處以變法改制為念;而且,晚清所面臨的西方挑戰(zhàn)非晚明所面臨滿洲的挑戰(zhàn)可比,這促使魏源去思考新的解決辦法。

當康熙勘定前后三藩之后,采用了一種新的制度。對此,魏源評論道:

我朝自平定四藩以后,不復以兵權、土地世予臣下,凡元功親王,畢留京師。宗室自親王以下至奉恩將軍凡九等,有俸有莊田;功臣自一等以下至恩騎尉二十六等,世襲有差。次則關內侯之封建矣,內、外蒙古各汗王,各君其部,子其民,世世保塞為臣仆,則古戎索君長之封建也。內地則雖云、貴、川、廣世襲土司,至雍正皆鏟削無遺焉。雖各省提鎮(zhèn)、駐防將軍,掌兵柄而不擅財賦,與文臣互牽制焉。于封建有其名而無其實,于藩鎮(zhèn)收其利去其害,損益百王二千年之法,至是而大定。[33](PP.80-81)

清朝在平定中原以后,采取了新的社會控制的方法。這種鉗制地方勢力的方式,與德川幕府的“參勤交代”相似*是日本江戶時代一種制度,各藩的大名需要前往江戶替幕府將軍執(zhí)行政務一段時間,然后返回自己領土執(zhí)行政務。豐臣秀吉掌權后,在大阪城、伏見城、聚樂弟等城堡,賜予大名屋敷,由大名的妻子居住,大名則一年需要前往一次。這成為了參勤交代的原形。,即在實施統(tǒng)治的過程中,將西北邊疆逐漸納入中國的“封建”體制中來,擴大了邊疆;在內地,則鏟除了世襲土司的權力,推進政治統(tǒng)合,實行政治權力與經(jīng)濟權力的分離。用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與其說清朝是在重建帝國,不如說是在推動亞洲大陸的政治統(tǒng)合,重建了一個以清王朝為中心的復合外交主體的中華世界秩序=儒家漢化文明版圖。與一體中多元的專制體制相比,毋寧更接近于三代多元中的一體建構。王權只是平衡多元主體的平衡器,清帝與達賴、班禪的關系也類似于日本天皇與將軍的關系。魏源身處“鴉片戰(zhàn)爭”以后的政局,對多元中的一體這一清朝的建制精神——“殘缺的‘法治’”*吳吉遠認為“清代是人治社會,專制權力制定完備的法制,又以殘缺的‘法治’為專制統(tǒng)治服務”。參見氏著《清代地方政府司法職能研究》,故宮出版社,2014年,第10頁。予以重新發(fā)現(xiàn),自有其深意。而滿洲消滅插漢是清朝崛起與明朝興衰的分水嶺。魏源寫道:

太宗文皇帝天聰九年,得傳國璽于元小王子裔插漢部,于是蒙古四十九貝勒,及土默特兩旗合上尊號,改元崇德,是為我大清受命之始。[33](P.95)

吳吉遠指出過清入關前后推行的“民族立法”。[39](PP.35-42)而在魏源看來,清朝與蒙古等西北部落的關系其實接近于文明同盟關系,享有某種社會自主,中心與周邊可以互換,是一種建立在社會自主上的政治秩序,也就是多元中的一體,對周邊區(qū)域政治自主性的強調也預設了周邊拱衛(wèi)文明整體的連帶責任。正是這種文明連帶的思維方式促使他在鴉片戰(zhàn)爭以后,提出了聯(lián)合東南亞華人的主張,并催生了他與東亞海域的命運連帶意識。

關于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君主平定準格爾部,魏源寫道:“睹一支,念全體,觀一隅,廑中國,益三嘆于始事之固難,與終事之不易焉?!盵33](P.159)他的清朝世界秩序觀是一個區(qū)域與文明整體的關系,并沒有中央與周邊的意識。

關于清朝撫綏西藏,魏源則分析了清朝與藏傳佛教之間的關系:

南北朝時,西域數(shù)十國迎佛法,求舍利,動至兵爭,為部落安危所系。蓋邊方好殺,而佛戒殺,且神異能降服其心,此非堯、舜、周、孔之教所能馴也。高宗神圣,百族稟命,詔達賴、班禪兩汗僧當世世永生西土,維持教化。故衛(wèi)藏安,而西北之邊境安;黃教服,而準、蒙之番民皆服。[33](P.219)

清朝的最高政治權力通過認可藏傳佛教而獲得了政治合法性,因此被達賴稱為曼珠師利大皇帝。[33](P.219)清初歷代帝王在漢人生活的內地將道統(tǒng)政治化,而對西藏以及西北邊疆則認可黃教的宗教權威。這說明,清朝主導的中華世界秩序已經(jīng)具有了政教分離的趨勢,為辛亥革命以后中華民國的誕生做出了貢獻。

三、魏源的“師夷”思想

道光二十年(1840)九月,當魏源聽到林則徐被革職,改派琦善為欽差大臣,赴粵“議撫”,寫下《環(huán)海》詩十一首,對中國歷史上的涉外關系進行了總結,首次提出了“欲師夷技收夷用”的設想。[7](第14冊,P.205)這個想法也是從清朝征服并統(tǒng)治西北邊疆的經(jīng)驗中推導出來的。面對西方傳教士利用漢文進行傳教的方式,魏源開始萌發(fā)出文明觸變的觀念。他的這個想法并非突發(fā)奇想,1840年魏源的好友姚瑩在《復鄧制府言夷務書》中主張“制巨艦,并借鑒夷船,易篾帆為多節(jié)布帆”,[40](P.177)1848年林則徐在《密陳禁煙不能歇手并請戴罪赴浙隨營效力片》中提出“若前此以關稅十分之一制炮造船,則制夷已可裕如”。[41](第3冊,P.478)由此可知,魏源“欲師夷技收夷用”的想法,是對當時前線指揮官對鴉片戰(zhàn)爭觀感的策略提升。有學者根據(jù)魏源在《道光洋艘征撫記》中對林則徐抗英舉措的描述,認為“林則徐還是‘師敵長技以制敵’的第一個提出者、發(fā)明者和實踐者”。[42](P.79)其實,魏源心目中“夷”未必就是“敵”,他比林則徐高一籌的地方是看到了“鴉片戰(zhàn)爭”背后的文明沖突與融合的問題。

道光二十一年(1841)六月,魏源與林則徐在京口相會。在《江口晤林少穆制府》中,有“方術三年艾,河山兩戒圖”一句。[7](第14冊,P.186)此時,魏源心中已經(jīng)有了東亞陸海一體觀。這種東亞海陸一體觀并非是“視中國為大陸帝國和海洋帝國的復合體”,[8](第2部,P.647)而是將中國臺灣、琉球以及日本列島納入東亞的文明版圖,指出東亞海域與東亞大陸一樣,具有文明防衛(wèi)的責任。筆者以為,魏源的“欲師夷技收夷用”與東亞陸海一體觀可謂是回應西方挑戰(zhàn)的兩種方式,如一物之兩面,有內在的聯(lián)系。

首先,我們來看魏源提出“師外洋之長技”的脈絡:

當粵氛未靖,澳門西洋夷備兵舶二,英吉利夷備兵舶四,愿助剿海賊。廣東大吏以中朝無借助外洋之理,卻之。夫不借外洋之戰(zhàn)艦,可也;不師外洋之長技,使兵威遠見輕島夷,近見輕屬國,不可也。[33](P.361)

在這里,“借助外洋”來剿海賊,事關“主權”不可行,但“師外洋”的“長技”作為一種自主行為,是可行的。問題是,在魏源看來,要“師外洋之長技”的壓力,遠的來自“島國”,近的來自屬國。這里的“島國”主要當指敵國英國,“師外洋之長技”可以理解為學習敵國的長處,而“屬國”則指中國周邊的小國。在魏源看來,鴉片戰(zhàn)爭帶給中國的最大教訓是改變中國與周邊小國的關系,以回應共同的敵人,而中國周邊國家回應西方?jīng)_擊的方式已經(jīng)開始對中國中心的天下觀念產生了壓力。在《海國圖志》卷八十一《夷情備采》中有這樣一段話:

中國官府,全不知外國之政事,又不詢問考求,故至今中國仍不知西洋,猶如我等至今未知利未亞洲內地之事。東方各國,如日本、安南、緬甸、暹羅則不然。日本國每年有一抄報,考求天下各國諸事,皆甚留神。安南亦有記載,凡海上游過之峽路皆載之。暹羅國中亦有人奮力講求,由何路可到天下各處地方,于政事大得利益。緬甸有頭目曰彌加那者,造天地球、地里圖,遇外國人即加詢訪,故今緬甸國王亦甚知外國情事。中國人果要求切實見聞亦甚易,凡老洋商之歷練者及通事引水人,皆可探問。無如驕傲自足,輕慢各種蠻夷,不加考究。[7](第7冊,PP.1957-1958)

魏源曾在《海國圖志原敘》中自詡該書的特色為“彼皆以中土人譚西洋,此則以西洋人譚西洋也”。[7](第4冊,P.2)上述引文就是魏源借鑒的一種西方視角,這促使魏源轉變了中國中心的思維方式,從“聯(lián)合屬國”的抗戰(zhàn)需要出發(fā),對外關系的敵性預設開始發(fā)生了變化。與其說,《海國圖志》是一部兵書,不如說是一部論述東亞文明整體如何應對西方挑戰(zhàn)的指南。

寫作時間稍后于《圣武記》的《夷艘寇海記》(后改為《道光夷艘征撫記》)*參見夏劍欽、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湖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84-91頁。陳其泰等認為該書成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春以后,道光丙午年(1846)夏以前(見氏著《魏源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32頁)。,在魏源生前只有單行本流傳。筆者認為,魏源沒有將《道光夷艘征撫記》與《圣武記》一起刊行,主要是為了維護林則徐的聲譽。他認為,直接引發(fā)“鴉片戰(zhàn)爭”的原因是林則徐要求來華外商開示具結書,而對林則徐下達“閉市”命令的則是道光帝本人。因此魏源在《夷艘寇海記》中寫道:

論曰:《春秋》之義,治內詳,安外略。外洋流毒,歷載養(yǎng)癰。林公處橫流潰決之余,奮然欲除中國之積患,而卒激沿海之大患,其耳食者爭咎于勒敵繳煙;其深悉詳情者,則知不由繳煙而由于閉市。其閉市之故,一由不肯具結,二由不繳夷犯。(中略)而猶必以化內之法一切繩之,其求外夷也過詳矣。[7](第3冊,PP.609-6107)

李瑚根據(jù)這段引文指出,“林則徐奏中有‘夷船遵守者保護之,桀驁者懲拒之語,批諭云:同是一國之人辦理兩歧,未免自相矛盾。此因禁煙而并斷絕英夷貿易之本末也’。可見文中已經(jīng)說明,強令閉市,卒激沿海之患的是道光帝而不是林公”。[28](P.657)筆者尚未看到李瑚在這里引述的林則徐上奏原文,但林氏在道光二十年八月二十九日的《自請從重治罪折》中確實引證了朱批“外而斷絕通商并未斷絕,內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凈,無非空言搪塞,不但終無實濟,返生出許多波瀾”一句,[41](第3冊,P.476)可知道光帝確實下達了閉市的命令。但從上引文可知,道光帝下達閉市是因為林則徐提出要英商開不攜帶鴉片的具結書不見效果以后。*參見林則徐道光十九年三月初六日《會諭義律等暨各國商人遵式具結》,收入《林則徐全集》第五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56-157頁;道光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仍須令英人出結片》,收入《林則徐全集》,第三冊,第204頁。

林則徐主持編譯的《澳門新聞紙》,是了解敵人對鴉片戰(zhàn)爭看法的恰切材料。魏源也通過這樣的材料,了解英國人的想法。譬如,1840年2月15日的澳門新聞紙寫道:

然初次既錯,即不可再錯,當銷毀鴉片之后,我等以為他不過用心設法以禁止鴉片而已。以后他立意系要敗壞正經(jīng)貿易,我等即十分驚異。林定非如此老實,肯信一張結即可阻止后來不合法之貿易。蓋不過先試行此法,若眾人一經(jīng)具結,即又生出別樣法子,以待所有之人盡皆具結,俱在官府權下之時,他又要具心中情愿之結,必致外國商人雖有一百樣法子欲避律例,亦已不能。他所出之結式,實是令人奇異,凡肯具結者,即是好人,不肯具結者,即是走私之人,此算是從來最奇怪分別良歹之法子。[41](第10冊,PP.247-248)

這篇評論當出自澳門的英國人之手,反映了一般西方人對林則徐禁煙的看法。他們可以容忍林氏銷毀鴉片,但不能容忍林在具結書中提出“如查有夾帶鴉片,即將全船貨物盡行入官,其人聽天朝處死”的條款。[7](第5冊,P.157)在他們看來,中國官員名為禁煙,實為壟斷貿易,因此不能接受。魏源從這樣的說辭,理解了英國要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的原因,所以在上述引文中提出“必以化內之法一切繩之,其求外夷也過詳矣”的看法,認為用國內法來要求外商是不合情理的。一方面要保衛(wèi)國家安全,一方面又要允許自由貿易,可以選擇的辦法就是學習西方的辦法管理國家。這就是魏源提出“師夷”主張的背景,其具體方案:

誠能暫寬市舶之操切,以整水師之武備,盡除海關之侵索,以羈遠人之威懷,奏仿欽天監(jiān)用西洋歷官之例,行取彌利堅、佛蘭西、葡萄牙三國各遣夷目一二人,赴粵省造船局、火器局,而擇內地巧匠精兵以傳習之,如習天文之例,其有夷船、夷炮、火箭、火藥,愿售者聽,不惟以貨易貨,而且以貨易船,易火器,準以艘械、火藥抵茶葉、湖絲之稅,不過取諸商捐數(shù)百萬,而不旋踵間,西洋之長技,盡成中國之長技。兼以其暇,增修粵省之外城、內河之炮臺,裁并水師之員缺,而汰除其冗濫,分配各艦,練習駕駛攻戰(zhàn)。再奏請遍閱沿海各省之水師,由粵海而廈門,而寧波,而上海,城池炮臺不得地勢者移建之,水師冗缺者裁并之,一如粵省之例,而后合新修之火輪、戰(zhàn)艦,與新練水犀之士,集于天津,奏請大閱,以創(chuàng)中國千年水師未有之盛,雖有狡夷其敢逞?雖有鴉片其敢至?雖有讒慝之口其敢施?夫是之謂以治內為治外,奚必亟亟操切外夷從事哉?[7](第3冊,P.610)

這段將外來沖擊轉換成內部大改革的議論完全符合文明觸變的邏輯,“整水師之武備”這樣一個國防要求將改變傳統(tǒng)中國的整個自我封閉的文化系統(tǒng),這是魏源在“鴉片戰(zhàn)爭”后提出來的戰(zhàn)略思想。這個構想后來在收入《海國圖志》卷二《籌海篇三·議戰(zhàn)》中變成了具體的提案:“請于廣東虎門外之沙角、大角二處置造船廠一,火器局一,行取弗蘭西、彌利堅二國各來夷目一二人”等,[7](第4冊,P.36)國家提供一個中外合作的模范工廠,“鼓勵與輔助民間自行發(fā)展”,[43](P.79)“沙角大角既有船廠火器局,許其建洋樓,置炮臺如澳門之例。英夷不得以香港驕他夷,生觖望。而我得收虎門之外障。與澳門鼎峙,英夷不敢倔強,廣東從此高枕”。[7](第4冊,PP.36-37)這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大陸的開發(fā)區(qū)設想。魏源知道,這是一個新的建制,需要重新學習。因此,他提出:

近則西洋英吉利亦能以漢字通于中國。夫制馭外夷者,必先洞悉夷情。今粵東番舶購求中國書籍,轉譯夷字,故能盡識中華之情勢。若內地亦設館于粵東,專譯夷書夷史,則殊俗敵情,虛實強弱,恩怨攻取,了悉曲折,于以中其所忌,投其所慕,于駕馭其小補哉![33](P.499)

魏源的“師夷”主張是對敵國英國“亦能以漢字通于中國”的回應,這種學習與了解對方文化的方式就是一種文明觸變的關系,最后會化解敵對關系,使彼此站在同一起點,這個起點就是全球一體化。王家儉后來指出,魏源“使用‘海國’一詞,則尤有更深的含義,用心非常深遠,表示我國已于鴉片戰(zhàn)爭之時,面臨一個新的海洋時代”,[44](P.229)而魏源提出的上述類似于文明觸變的手法正適應這個新時代的生存方式。上述引言后來引起吉田松陰的關注,成為近代日本走向世界,形成新文明中心(內藤湖南)的標志。*吉田松陰于1850年9、10月間閱讀了《圣武記》,并在其《西游日記》中抄錄了上述引文(參見徐興慶《近代中日思想交流史的研究》,第11-112頁),松陰的亞洲思想也是在回應鴉片戰(zhàn)爭與太平天國的沖擊,旨在回應魏源的海防思想,詳見第二章。而對魏源來說,“師夷之長技”絕非只是“船堅炮利”*陳其泰等認為“由于魏源在鴉片戰(zhàn)爭前已經(jīng)尖銳地批判封建專制、主張開明政治和運用商業(yè)經(jīng)濟手段改革漕運、鹽政的弊端,這些都是在傳統(tǒng)社會內部生長出來的符合近代化方向的觀點和措施,因而在直接接觸西方文化后即提出了客觀上有利于發(fā)展資本主義的措施,付諸實行,即能逐步削弱乃至動搖封建秩序。這些是我們應該十分重視的”(氏等著《魏源評傳》,第474-475頁)。,而是整個文化,如他在《海國圖志·大西洋歐羅巴洲各國總敘》中寫道:

故今志于英夷特詳,志西洋正所以志英吉利也。塞其害,師其長,彼且為我富強。舍其長,甘其害,我烏制彼勝敗。奮之!奮之!利兮害所隨,禍兮福所基。吾聞由余之告秦穆矣:善師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師外夷者,外夷制之。[7](第6冊,P.1124)

魏源以秦穆公經(jīng)營西北的歷史經(jīng)驗來為他主張的向西方學習尋找根據(jù)本身,也說明魏源的“師夷”思想是劃時代的。他在《圣武記》卷十四中指出,“以彼長技御彼長技,此自古以夷攻夷之上策”;[33](P.545)王家儉認為“盡管‘以夷攻夷’是中國古老的傳統(tǒng)觀念。但一般士大夫卻往往將‘借用外夷’引以為戒”。[43](P.73)魏源在這個“以彼長技御彼長技”的舊瓶里裝入了新酒,多少帶有了西方國際關系論中勢力均衡的概念。

對魏源來說,“師其長”就是要克服“己之短”,他把“鴉片戰(zhàn)爭”的沖擊還原成對自己國家的反省。接著上述《夷艘寇海記》的引文,魏源提出了藏在他內心的問題:

曰:《春秋》之宜,不獨治內詳于治外,亦責賢備于責庸。良以外夷不足詳,庸眾不足責也。吾曰勿驟停貿易,世俗亦言不當停貿易。世俗之不停貿易也,以養(yǎng)癰。曰英夷所志不過通商,通商必不生釁,至于鴉片竭中國之脂,何以禁其不來,則不計也。[7](第3冊,P.611)

魏源也不愿意“閉市”。但如何使英商不再進行毒害中國人民的鴉片貿易,這才是關鍵的問題。魏源認為,這個問題出自中國內部,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向敵國學習他們不使鴉片危害自己國家的體制,這才是魏源主張“師夷”的原因吧。在“志西洋正所以志英吉利也”的過程中,魏源已經(jīng)認識到中國所面對的外來壓力已經(jīng)從亞洲內陸轉向了東南海域。他在《海國圖志》卷五《敘東南洋》中寫道:

天地之氣,其至明而一變乎?滄海之運,隨地圜體,其自西而東乎?前代無論大一統(tǒng)之世,即東晉、南唐、南宋、齊、梁,偏隅割據(jù),而航琛獻贐之島,服卉衣皮之貢,史不絕書,今無一登于王會。何為也?紅夷東馳之舶遇岸爭岸,遇洲據(jù)洲,立城埠,設兵防,凡南洋之要津,已盡為西洋之都會。地氣天時變,則史例亦隨時而變,志南洋實所以志西洋也。[7](第4冊,P.404)

對魏源來說,“師夷”實際上意味著告別秦制*魏源指出:“秦以盡壞古制敗,莽以動襲古制敗,何其異軌而同歸耶?秦之暴,不封建亡,即封建亦亡,兩晉八王之事可見已;莽之悖,復井田亡,不復井田亦亡,隋煬、朱梁之轍是矣?!?《魏源集》上冊,第47頁)問題不在是郡縣還是封建,而在秦制中的暴力法則。,參與全球化的進程,因此,他要回溯到“春秋以前,夷狄與中國為一”的時代重新出發(fā)。[25](P.42)引文中的“志南洋實所以志西洋”也可轉釋成“志英吉利實所以志中國”——這里的“中國”不只是指清朝的政治版圖,也包含了整個東亞的文明版圖,問題又回到中國自身。也就是說,中國要在西力東侵的全球化時代生存下去,必須從西方文明中汲取自身轉變所需要的東西。魏源對美國民主制度的贊美,不只是如同王家儉所言,“多少暗示他之所謂‘師夷長技’者并不限于西方的船炮而已”,[43](P.46)而是在他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構想里面,“制夷”的內涵實際上是指通過中國的內部改革重建一個與西方共生的世界秩序?!兑乃铱芎S洝?下)是這樣收尾的:

以守為款,則我詟于彼,彼有求于我,力持鴉片之禁,關其口,奪其氣,聽各國不得貿易之夷居間調停,皆將曲彼而直我,怒彼而昵我,則豈特煙價可不給,而鴉片亦可永禁其不來,且可省出犒夷數(shù)千百萬金,為購洋炮洋艘、練水戰(zhàn)火戰(zhàn)之用,盡收外夷之羽翼為中國之羽翼,盡轉外夷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富國強民,不在此一舉乎?[7](第3冊,P.628)

“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逐漸進入西方主導的條約體制。面對這一國際政治的現(xiàn)實,魏源提出“以守為攻”的戰(zhàn)略構想,說明他在這里再次提出的“盡轉外夷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的主張是一長時段的文化戰(zhàn)略構想,并非只是在器物層面向西方學習自衛(wèi)的手段而已。后來魏源在《海國圖志》卷一的《籌海篇一:議守》中提出:“不能守何以戰(zhàn)?不能守何以款?以守為戰(zhàn)而后外夷服我調度,是謂以夷攻夷。以守為款而后外夷范我馳驅,是謂以夷款夷。”[7](第4冊,P.9)這都可以從文明觸變的角度予以理解——通過容受對方文化的方式來守衛(wèi)自己。

四、魏源的“海防”思想

王家儉指出,魏源為了抗擊英國對亞洲的入侵,構想了兩個驚人的計劃:一是將流寓南洋的華僑組織起來對抗西方入侵者的南洋經(jīng)營計劃;二是提出了一個由俄羅斯、法國、美國、尼泊爾、泰國、緬甸、越南和中國共八國組成的東亞聯(lián)盟計劃。[43](PP.35-69)但對魏源關于東亞的論述語焉不詳,筆者在此打算通過對魏源東亞觀的描述,重新建構魏源的海防思想。

魏源對日本的重新認識,是通過“鴉片戰(zhàn)爭”獲得的。為何中國無法禁煙而越南、日本有效抵抗了西方入侵?他在《海國圖志原序》中首先從近邊的國家展開論述:“夷教夷煙,毋能入界,嗟我屬藩,尚堪敵愾。志‘東南洋海岸各國’第三。呂宋、爪哇,嶼埒日本,或噬或駾,前車不遠。志‘東南洋各島’第四。”[7](第4冊,P.3)這里透露了兩條資訊:第一,在魏源的安全觀里,“夷教夷煙”是同一層面的東西,也就是說,中國及其“藩屬”在西方?jīng)_擊面前,首先需要在文化層面進行防衛(wèi),這樣才能抵御西方的侵蝕;第二,在他眼里,菲律賓、印尼、日本是抵御西方入侵的前沿。當時,在西方人看來,中國與日本所奉行的對外政策是一致的:

中國人若欲學外國人之船樣裝造師船,定必尋外國人指點如何駕馳。凡有外國人肯為中國所用,教中國人駕外國船只之法者,我甚可憐此等之人。初時中國人定必應許他有許多工價及各樣之恩典,迨后必被中國驕傲官府騙其工價,并且凌辱。荷蘭在日本國之貿易,將已皆歸于烏有。荷蘭國之人欲得日本國人之好處,所有之事物與西洋人相反,甘愿遵從日本國各樣法律,凡日本國人所欲之事,無不行之,又具許多結,然荷蘭人行如此多事,遵從日本之人,而他們有何所得?[41](第10冊,P.235)

魏源在《南京條約》簽訂后寫的《寰海后》中有“蛙紫莫言平秀吉,戈船誰御鄭成功”(“蛙紫”原作“封豕”)一句。[41](第14冊,P.209)平秀吉即明末入侵朝鮮的豐臣秀吉,在朝鮮、中國名聲不佳,但魏源卻認為他有效抵御了西方入侵,可以與鄭成功相提并論?!傍f片戰(zhàn)爭”是魏源對近世日本進行重新評價的契機,他看到了日本回應西方?jīng)_擊的方式與中國不同。

魏源在《圣武記》卷六《國初征撫朝鮮記》中認為,“朝鮮雖外藩也,實同內服”;[33](P.260)在他心目中,朝鮮或可與哈薩克、布魯特在西北邊疆的地位媲美。關于朝鮮在東亞的地位,魏源寫道:

其山脈自長白山之陽,東南走四千里,而至釜山際海,與日本對馬島相峙,一帆半日可達?!瓡r日本觀釁而動,卒懾我朝天威,不敢犯朝鮮。[33](P.261)

魏源發(fā)現(xiàn)朝鮮是東亞穩(wěn)定的一個平衡器,因此贊道:“有國家者,禮儀以為防,城郭甲兵以為固,自羲、黃以來,不能偏廢。”[33](P.261)在魏源看來,朝鮮采取“親附”中朝的政策達到了文化防衛(wèi)的功效,而日本隱約為東亞變動的源頭。*事實上,佐藤信淵在寫于1823年的《混同密策》中提出要對崇信清主的邪魔左道者,以得罪皇天為名,加以天罰,立明室子孫朱室為上公,昌明產靈之教法,以解除萬民之疾苦(《佐藤信淵家學全集》中卷,東京:巖波書店,1927年,第204-205頁)。這看上去像是一個入侵中國的構想,其實反映了德川時代的文化成就在東亞文明內部形成了與清王朝對峙的意識形態(tài)。1907年,章太炎在東京主編《民報》,出《天討》專號。在他所起草的《討滿洲檄》以及后來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數(shù)說滿清王朝禍害中國十四樁罪并直斥“堂子妖教”,與上述《混同密策》的志趣遙相呼應。他在朝鮮看到文化防衛(wèi)的重要性,而在日本則預測到了東亞新秩序的胎動。

魏源在《乾隆征服安南記》中記錄了一則嘉慶十三年越南人抵御英軍入侵的往事:

初,安南惡西洋之鴉片煙、天主教,久絕其廣南市舶。及是英吉利駐印度兵酋聞阮邦新造,釁可乘,乃以兵艦十余駛入富良江口。安南人盡斂舟藏內港,數(shù)百里無一人。直抵東都。夜,忽小舟百十出下游內港,乘風潮火攻之。英夷無走路,先入七艘燼焉,其海口余艘駭遁,無顏返國,乃順抵廣東圖澳門,不果而去。[33](PP.280-281)

對越南的抗英行動,魏源深感共鳴:“必欲洋炮、洋艘始足制西洋,其不為安南所笑者幾希;如欲調劄船以馳逐外洋,或必守??诙辉S闖入,其又為安南所笑者幾希?!盵33](P.281)同時,與越南并列,日本也成為魏源心目中的一個榜樣:

若每省汰去冗兵之餉額,并為精兵之餉額,姑以每省汰并六千為斷,別募沿海驍銳,水陸各半,分布澳、廈、寧波、吳淞番舶云集之區(qū),晝夜訓練,水戰(zhàn)則火器、火艇,風濤出沒;陸戰(zhàn)則技擊節(jié)制,營壘森嚴。使西夷覯之,如安南、日本守御之可畏,則必以閉關罷市為虞,而不敢生心矣。[33](P.543)

這已經(jīng)是一個建立中國現(xiàn)代海陸軍的構想,而魏源對越南、日本,特別是日本刮目相看,也來自英國人的觀察:

若中國一日有人吸食鴉片,即一日有人接濟,設欲停止正經(jīng)貿易,不與外國人通商,如日本國近來二百年不與外國往來之事一樣,此事更是不能。蓋日本國斷絕貿易以后,人皆俱已全忘記日本之貿易,兼以識日本人之性品,恐怕危險多過利益,所以人皆不十分著緊日本之貿易。然中國即與日本大不相同,我等知道中國之人,盡愛做貿易,雖有違禁,盡心設法以避法律之嚴,若有人肯冒險帶貨物到來出賣,中國人即肯接受。中國國家毫無情分待外國之人,即百姓有違背法律與外國人相交,各官府必定查辦,恐后來定會生出意外之事。[41](第10冊,P.249)

魏源從對上述資訊的感知中,自然會產生關注日本對待西方?jīng)_擊的回應方式,進而產生一種中國與日本等周邊國家進行比較的思維方式。他已經(jīng)認識到東亞世界秩序面臨著共同的挑戰(zhàn),中國與東亞周邊王國朝鮮、日本、越南在同樣的挑戰(zhàn)面前,變成了一種文明同盟的關系。溝口雄三在《近代中國形象的再檢視》與《近代中國形象是否已經(jīng)扭曲?》*收入其著《作為方法的中國》,東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之中提出的容受西方文明—改革—自我保存這一文明論式的觀點接近魏源的海防思路,[9](PP.181-182)卻將中國與包括日本的東亞文明置于一個近代國家的框架之中予以把握,尚未完全擺脫西方中心論的桎梏?!逗鴪D志》卷八十二《澳門月報》中有一段與上述引文近似的話:

設欲停止正經(jīng)貿易,不許外國通商,如日本近來二百年不與外國往來之事,此必不能。彼時日本人之機智,與歐羅巴各國相等,即國中之強勇亦與歐羅巴各國相同,況彼時歐羅巴人已得中國之利益,故視日本之貿易不甚要緊。[7](第7冊,P.1978)

西方人的目的是要打開中國的市場。在他們眼里,日本已經(jīng)不完全屬于東方式的國家。近代日本后來走上“脫亞入歐”之路,也跟西方人將中國與日本進行“分而治之”的東亞政策有關。這對魏源日本觀的形成必定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他提醒日本要對東亞文明的存亡負責,同時也把防衛(wèi)圈擴大到了整個文明版圖。他在西方式“nation”(民族)概念尚未被東亞接受以前,已經(jīng)認識到了防衛(wèi)文明版圖的意義。然而中國要把被鴉片貿易打開的大門重新關上已不可能。西方人認為,中國人用清初遷海的方式已經(jīng)無法解決當下的危機。[41](第10冊,P.261)魏源所面對的“鴉片戰(zhàn)爭”后的局勢經(jīng)過明治日本的轉換,激發(fā)出反滿民族主義。他在《圣武記》卷八的《國初東南靖海記》中發(fā)表了如下的議論:

惟明則太監(jiān)鄭和騁兵舶于西洋,鄭成功奪紅夷之島國,彼二鄭者,固中國之一奇也。方其請漳、泉,請海澄,何異于西夷之索港口?犯溫、臺,犯金陵,何異于西夷之闖內地?而剃發(fā)之令,何異于今日之煙禁?國初所以制之,不過遷沿海棄舟山,以斷煽濟,而杜牽制,卒駾喙喘息而不敢復獗。誠能以剃發(fā)之制禁煙,以清野之法斷接濟,以堅壁之法御火攻,煙可不遏自絕,寇可不戰(zhàn)自困。是之謂以守為戰(zhàn),以守為款,以內修為外攘,故著國朝防海家法可考者于篇。[33](P.335)

雖然上述引文對當初的防海家法進行了回顧,但魏源并不認為應該如法炮制,而是從“內修”的角度來思考戰(zhàn)和問題:問題還是在人的精神世界中,而精神狀態(tài)同時又是一個體制問題。在收入同卷的《康熙勘定臺灣記》中,魏源記錄了貝子賴塔提出解決臺灣問題的辦法:

若能保境息兵,則從此不必登岸,不必剃發(fā),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不稱臣,不入貢,亦可也。以臺灣為箕子之朝鮮,為徐巿之日本,于世無患,與人無爭,而沿海生靈永息荼炭。[33](P.339)

雖然日后收復了臺灣,但這段話表明,清朝對東亞秩序的重建基本采取了“名從主人”的政策,這與中華世界秩序的構成原理是一致的。在此章的末尾,魏源寫道:

中國山川兩干,北盡朝鮮、日本,南盡臺灣、琉球。過此則為落漈尾閭,亦名萬水朝東,舟楫所不至。故琉球、日本以東之國無聞焉。臺灣地倍于琉球,其山脈發(fā)于福州之鼓山,自閩安越大洋為澎湖三十六島,又東渡洋百里至臺灣,為中國之右臂,可富可強,可戰(zhàn)可守。[33](PP.341-342)

關于“兩干”說,起源于唐僧一行的“河山兩戒”說,康熙曾說過:“長白山二干:一干東至鴨綠江而結高麗,一干北折至盛京,復西行而南至金州旅順口之鐵山,穿海而結泰山。”[45](P.43)清朝崛起于長白山一帶,因此在定都北京后,它將長白山納入了中國的安全體系之內。魏源又將中國的安全邊界向北擴大了。他在《圣武記》附錄卷十二《掌故考證》中寫道:

天山以阿爾泰山為正干,而其東趨巴里坤、哈密者,特其分干。分干短而正干長,故北干興安大嶺而盡于東海,視哈密分干多行七千里,其孰正孰輔,判然徑庭矣。[33](P.505)

在魏源的秩序整體觀中,中國臺灣、朝鮮、日本都是連在一起的,而臺灣尤為重要。晚明人張燮在《東西洋考》中有“倭地北跨朝鮮,南盡閩、浙”的記載,[46](P.119)魏源的東亞觀延續(xù)了明人的東亞地理觀,同時也越過了清朝的政治邊界,具有一種堪稱文明安全的視野。因此,他在《夷艘寇海記》中,對日本以及鄭成功回應西方?jīng)_擊的方式給予了積極的評價:

設有平秀吉(豐臣秀吉)、鄭成功梟雄出其間,藐我沿海弛備,所志不在通商,又將何以待之?則亦不計也。與我不停貿易以自修自強者,天壤胡越。[7](第3冊,P.611)

與林則徐為禁煙而禁絕貿易的做法相對照,魏源認為日本開辟長崎允許通商的做法更為高明。從英國對清朝的挑戰(zhàn),魏源想到了豐臣秀吉與鄭成功對明朝與清朝的合法性所作的挑戰(zhàn),而如何進行“內治”也是一個關乎政治合法性的問題。此時,在魏源心目中,清朝的合法性光環(huán)已經(jīng)漸漸褪去,日本始終具有一個特殊的位置:

紅夷之水戰(zhàn)與火攻強于倭,鴉片之害勝于倭。日本之深惡紅夷不與通市者,防其鴉煙與邪教也。紅夷之畏日本者,畏其岸上陸戰(zhàn)也。日本三十六島,港汊紛岐,其??诟嘤谥袊?,其水戰(zhàn)火攻尚不如中國。止以陸戰(zhàn)之悍,守岸之嚴,遂足詟英夷,絕市舶,而不敢過問;又止以刑罰之斷,號令之專,遂足禁邪教、斷鴉片,而莫敢輕犯。[33](P.547)

王家儉認為,“《海國圖志》與《圣武記》為姊妹篇,同為先生受鴉片戰(zhàn)爭失敗刺激后發(fā)憤之作”,[47](P.82)而《海國圖志》對日本的近世史及其與中國的關系進行了概述,為近代中國人研究日本之濫觴;其中有來自《萬國地理全圖集》對日本的介紹:“日本人與漢人不同,其面貌話音亦異。雖然借中國之字,學唐人之禮,但其意見迥異?!盵7](第5冊,P.669)魏源借助西方人的記載,認識到一個“意見”與中國“迥異”的日本,為他消除對日本的敵性預設或許起了重要作用。

魏源晚年完成《元史新編》九十五卷,對元代統(tǒng)治中國的得失進行了總結。陳耀南指出:“《元史新編》可說是《海國圖志》的副產品。”[14](P.181)而吳澤則認為,魏源著《元史新編》的目的是對清朝的諷諫。[48]他在《擬進呈元史新編表》中寫道:

且元恃其取天下之易,既定大理,遂欲包有六合,日本、爪哇,皆復海師于數(shù)萬里之外。又不思中原形勢,外置嶺北、嶺西、阿姆河諸行省,動輒疆域數(shù)千里,馬行八、九十日方至;內置江浙、湖廣各行省,舉唐、宋分道分路之制盡蕩覆之。旁通廣辟,務為侈闊,鞭長駕遠,控馭不及。[49](P.148)

魏源認為,“鴉片戰(zhàn)爭”暴露出來的清朝體制問題的根源在于元代以“省”為單位的大一統(tǒng)體制。魏源對忽必烈設置日本省,試圖征服日本的做法進行了否定,與他提倡“山川為主”的精神是一致的。將這樣的問題設定思路反過來運用,則有助于建立一個以區(qū)域認同為基礎的聯(lián)邦體制。藤間生大寫道:“東亞的一國,無疑由產生了同樣的民族危機的清國的魏源寫成的《海國圖志》般的著作才包含了當時日本人最為需要的知識?!盵50](P.387)魏源不是從“民族”,而是從東亞文明版圖整體的危機立言,才使幕末志士感受到了必須崛起的連帶責任,幕末志士與魏源對文化生命的體驗與責任感也是一致的。如同藤間所觀察,“‘中華’意識或可對中國的團結起到部分的作用,但魏源并不寄希望于此”。[13](P.108)魏源在喚起文明危機感的同時,也埋下了近代東亞文化民族主義的種子。傅佛果指出,內藤湖南的文化民族主義也由此而來。*參見傅佛果《內藤湖南——政治與支那學之間 》(井上裕正譯,平凡社,1978年)第二章“文化民族主義與中國”一節(jié)。他指出:“對掌握了漢學的教養(yǎng),對中國文化抱有深切愛意的內藤湖南來說,在被視為日本固有文化的里面,作為當然的前提包含著與中國共有的文化?!?第69頁)

日本后來在西方壓力下開放了國門?!凹孜鐟?zhàn)爭”以后,魏源的東亞一體觀得到了延續(xù)。例如鄒代鈞說:“自千島至于臺灣,其東均臨太平洋,大小島與南北斷續(xù),視若聯(lián)屬,實于大陸之東成一屏障所以分太平洋、東海為二也?!盵51](P.335)內藤湖南于1902年底重訪中國,與新任京師大學堂編譯局教習的鄒代鈞“筆談數(shù)刻”,[52]此時,兩人當對魏源的東亞整體觀達成了共識。

“戊戌變法”以后,日本成為近代中國革命的策源地,革命黨人仍然沿襲了魏源的東亞文明整體觀。譬如秋瑾在《吊吳烈士樾》中有“忽地西來送警鐘,漢人聚哭昆侖東”的句子,[53](P.80)這里的“昆侖東”指日本。面對西方?jīng)_擊,革命黨人將亞洲視為一個命運與共的整體。被譽為“青年之神”的鄒容在《革命軍》中認為,“自古司東亞文化之木鐸者,實惟我皇漢民族焉。朝鮮、日本亦我漢族所蕃殖”,[54](P.240)因此將朝鮮人、暹羅人、日本人、西藏人以及其他亞洲東部人都劃入中國人之列。這種思維方式當是從魏源的東亞整體觀敷衍而來。在鄒容心目中,明治日本所推行的文化革命將魏源的文明觸變思想付諸實踐,這正是其《革命軍》不言自明的思想源頭,[55](PP.446-473)革命黨人要將在日本感受到的新道德與新禮秩來取代清朝的舊道德與舊禮秩。有日本學者甚至主張,包括《海國圖志》的漢譯文獻是日本憲政思想的源頭。*1925年日本學者尾佐竹猛在《維新前后的立憲思想》中指出了西方著作的漢譯對憲政思想的發(fā)生所做的貢獻;據(jù)此,井上清也在1951年出版的《日本現(xiàn)代史·明治維新》中祖述了這一觀點(參見藤間生大《近代東亞世界的形成》,第77頁)。可以說,魏源的海防思想催生了亞洲的連帶思想。

五、結論

魏源1840年在《寰?!吩娭袑懙溃?/p>

千舶東南提舉使,久邊茶馬馭戎韜。

但須重典懲群飲,那必奇淫杜旅獒。

周禮刑書周誥法,大宛苜蓿大秦艘。

欲師夷技收夷用,上策惟當選節(jié)旄。

我們可以將魏源《海國圖志》之《籌海篇》看作是對這首詩所反映的海防思想的注釋。

王家儉針對魏源海防思想中關于守議的問題指出:“從鴉戰(zhàn)時種種條件來看,當時我國之采取以守為攻的策略,實有萬不得已的苦衷。分析起來,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我國中古式的落后武力,決不是配備與訓練俱優(yōu)的近代化英軍的對手?!盵43](P.104)這當然也是英國看中中國的地方,但魏源的“議守”出于一種更為基本的立場:“不能守,何以戰(zhàn)?不能守,何以款?以守為戰(zhàn),而后外夷服我調度,是為以夷攻夷;以守為款,而后外夷范我馳驅,是為以夷款夷?!盵7](第4冊,P.9)對魏源來說,“守”似乎是一個最為基本的“內治”立場;如果連這個最基本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就根本無法談“戰(zhàn)”與“款”了。如同上引詩云“但須重典懲群飲,那必奇淫杜旅獒”(只需用嚴厲的法律懲辦那群飲的酒徒,何必以奇技淫巧為名拒絕旅國的猛犬),關鍵是整治內部秩序。這樣外來文化才可以為我所用,然后才可以談戰(zhàn)、談款。

關于魏源的議戰(zhàn)思想,筆者以為,著重點并非是“創(chuàng)造海外奇烈”的以夷攻夷之策,或建立海軍的主張,[43](PP.113-122)而在于他提出的“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欲悉夷情者,必先立譯館翻譯夷書始;欲造就邊才者,必先用留心邊事之督始”的文明觸變論思想。[7](第4冊,P.35)他主張在廣東沙角、大角建船廠、火器局等近代設施也是頗有遠見的。如果能夠擺脫西方中心論的分析典范,起源于日本長崎的近代化進程可以說是全面按照他提出的文明觸變的思想展開的。

從“戰(zhàn)”的角度來理解西方的文明觸變是魏源的過人之處。在“海夷的堅船利炮,非我所能拒;文物聲華,亦似乎非我所能盡貶”的西方?jīng)_擊面前,[56](P.14)魏源已經(jīng)明確認識到,東亞文明所面臨的是文化轉型這個問題:“因其所長而用之,即因其所長而制之。風氣日開,智慧日出,方見東海之民,猶西海之民,云集而騖赴,又何暫用旋輟之有?”[7](第4冊,P.39)在這里,魏源從“用”的角度對“制”進行了詮釋,時代精神終于從戴震所批判的“以理殺人”的困境中走出,向變法的方向邁進?!耙岳須⑷恕狈从沉饲宄男姓w系本身的腐敗,走出這一清朝體制的政治困境,需要通過“因其所長而用之”的文明觸變去重建公共利益的內在準則。

王家儉認為“魏源對林(則徐)的批評,特別置重于外交手腕方面”。[43](P.130)確實如此,他立足于“欲師夷技收夷用”(想要學習西方技術和利用好西方器物)這樣一個文明觸變論的立場,自然會強調和平外交的作用:“上策惟當選節(jié)旄”(最好的辦法是選好辦外交的能手)。

關于議款,魏源提出:“我患夷之強,夷貪我之利,兩相牽制,幸可無事,非今日主款者之密略乎?”[7](第4冊,P.44)這是魏源對“鴉片戰(zhàn)爭”結果的一種現(xiàn)實態(tài)度。但他認為“欲制夷患,必籌夷情”,也就是要了解外國的情況,并與之溝通,還提出外禁與內禁這兩種禁絕鴉片的方法。[7](第4冊,PP.44-52)這對魏源來說,也是一個逐漸改變國民心理的文明觸變問題。魏源在西方列強以標榜“國家平等互利”的“民族”為杠桿,席卷全球之際,再三警示東亞周邊諸國聯(lián)合起來,共同面對西方挑戰(zhàn)。

雖然近代日本后來追隨西方后塵,成為欺凌亞洲的殖民帝國,但如果我們從文明觸變的角度來看,將“海防”轉換為“師夷”,由一東亞島國樹立了魏源所期望的“以夷制夷”的樣本。魏源在《海國圖志后敘》中稱,百卷版《海國圖志》,“則用廣東香港冊頁之圖,每圖一國”,“于是從古不通中國之地,披其山川,如閱《一統(tǒng)志》之圖;覽其風土,如讀中國十七省之志。豈天地運轉,自西北而東南,將中外一家歟”。[26](P.8)魏源對東亞乃至亞洲的整體安全意識已經(jīng)超越了《大清一統(tǒng)志》的政治版圖,晚清變法志士對“明治維新”的贊揚背后暗藏著對清朝體制的批判。清王朝就是在近代日本以魏源提出的方式回應西方挑戰(zhàn)的過程中失去了合法性光環(huán),退出了歷史舞臺。

本來,在魏源的海防戰(zhàn)略意識里,澳門是“通洋之患”的源頭。他在《海國圖志》卷五十二《英吉利國廣述中》認為“諸夷之浸淫狎熟于粵東,則由澳門為之權輿也”;在《英吉利廣述下》他進而指出“在廣州,夷商尤大為不便,故其艷慕澳門,窺得寧波之隱意,迄未已也”。[7](第6冊,PP.1464,1473)雖然魏源1847年游歷了澳門,對西方文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他并沒有改變對澳門這個葡萄牙殖民地的敵性預設。魏源在《海國圖志》卷十七《日本島國》中引述了《萬國地理全圖集》中一段關于日本與葡萄牙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的記載:“緣天主教肇釁失和,與葡萄牙爭戰(zhàn),而賴荷蘭獲勝。是以滅教門,驅除外人,無所不至?!盵7](第6冊,P.669)這段記錄或許改變了魏源心目中自明代以來中國人對日本的敵性預設。也就是說,葡萄牙的敵人日本應該可以成為抗擊西方入侵的朋友。

有清一代,日本與中國之間呈現(xiàn)為“互市”關系而非朝貢關系。日本學者濱下武志曾從東亞海洋的視角,對朝貢體制作出過解釋:

處于每個海洋區(qū)域的邊沿的國家、區(qū)域和城市……既接近得足以互為影響,但也有相當?shù)木嚯x,以致不可能進一步融合為一個整體。在這個意義上,自主權構成一個重要的條件,建立起一種松散的政治整合形式,即朝貢制度。[21](P.255)

這個定義對馬士、費正清的定義進行了修正,提供了理解“朝貢體制”的內在視野。其實,中亞內陸的哈薩克或泰國等與清朝中國的關系,可以說是一種文明同盟的關系。而魏源在“鴉片戰(zhàn)爭”后,最先關注的是中國周邊海上漢化王國與中國本土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形成的文化上的存亡與共的關系。在中國以“禮”為媒介結合起來的皇帝與人民的關系,通過冊封周邊漢化王國,形成了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歷史世界。周邊海上漢化王國出于生存與安全的需要,接受了來自中國的文化,成為以自己的方式捍衛(wèi)文明安全的一員。但隨著近代世界的形成,東亞世界被解體,以“鴉片戰(zhàn)爭”為標志,清王朝統(tǒng)治的完整性發(fā)生了變化。[57](PP.661,677)魏源此時試圖喚醒日本的危機意識,重新詮釋“地從主人,名從中國”的文明統(tǒng)合原理。對文明同盟關系的強調又引發(fā)出他對地方認同的強調。魏源提出:

且今代詔令奏疏,亦稱福建為閩省,安徽為皖省,不稱為“福省”、“安省”,云、貴、兩廣,則稱滇省、黔省、粵省,不稱“云省”、“貴省”、“廣省”,豈非山川為主,州郡為賓,不可強更者乎?[20](P.519)

在“鴉片戰(zhàn)爭”的沖擊下,魏源在重申文明同盟的同時,又悄然對清朝大一統(tǒng)建構予以解構,暗示了一種地方分治構想的文明一統(tǒng)秩序。他將“守”的任務從皇權下放給了沿海各地與海上王國,強調文明防衛(wèi)要建立在對生于此長于此的“山川”的認同感上,而不是郡縣制的政治體制。對他來說,尊重當?shù)厝思s定成俗的地名,就是尊重“地從主人”的文明統(tǒng)合原理,其目的是要重建一個以“山川為主”的東亞秩序,以抵抗西方勢力的入侵。魏源所說的“至墨利加北洲之以部落代君長,其章程可垂奕而無弊”(《海國圖志》百卷本后敘),不光是在贊美美國的民主制度,重點應是“以部落代君長”。魏源提出的“山川為主,洲郡為賓”的主張,也可以將之看作是對“以部落代君長”之民主化進程的回應。大谷敏夫認為,橫井小楠讀了《海國圖志》,才提出了取代幕府獨裁封建制的合議民主制形態(tài)。[10](P.665)我們從這里可以見出與小楠思想志趣相近的勝海舟的東亞連帶論的出發(fā)點與“明治維新”以后走上軍國主義的近代日本的出發(fā)點之不同。[58](PP.195-196)

從“州郡”到“山川”的認同轉換,實際上是呼喚文明版圖中的人起來保衛(wèi)自己的家鄉(xiāng)。魏源經(jīng)世思想的過人之處在于“展開了作為推動現(xiàn)實社會的動力源的主體性——經(jīng)世論式的學問”。[59](P.39)吉田松陰在1851年22歲寫的《東北游日記抄》中有“須臾勿忘川與山”的句子,[60](P.211)這正是在回應魏源的海防思想,從自己所在的長州藩入手重建文明版圖的精神秩序。魏源“山川為主”的思想后來成為宋恕變法構想的根干。[61]據(jù)此,章太炎在《定版籍》中對馮桂芬提出的減免蘇南糧稅的要求進行了批判,表達了“辛亥革命”對土地問題的看法,進而推動社會革命,最后完成東亞聯(lián)邦的建構。魏源在構想他的抵抗戰(zhàn)略與戰(zhàn)術的時候,政治主體本身已經(jīng)從清廷轉變?yōu)槊耖g,而由民間展開的抵抗運動又推動了社會革命的進程。來自近代日本的思想資源,將清王朝以西部為中心的防衛(wèi)體系轉換成了以東部沿海與海上王國為中心的全球化進程。

從吉田松陰等幕末志士回應魏源所提出的文明觸變論的角度來看,東亞的近代化過程雖有程度之差,但都遵照了同一“戰(zhàn)術”原則。如同陳耀南所言,“他(魏源)后來補充:海夷之長技,利炮船堅之外,練兵養(yǎng)兵之法,以致聯(lián)邦總統(tǒng)之制,都大有優(yōu)勝;而且,他們的聲華文物,也實在應以域外友人視之,而不再是傳統(tǒng)的夷狄了——華夷之別,在種族不如在文化,這也是今文公羊學的一種精義”。[14](P.213)魏源認識到戰(zhàn)斗力的泉源在于文化,而文化可通過文明觸變得到提升。

對內藤湖南來說,這一“戰(zhàn)術”上的領先是從南宋以后的國民運動發(fā)展而來的,與近世中國的走向步調一致。不同的只是南宋以后的中國走上了理學之路,而日本則容受了遭到理學貶抑的以碧嚴錄為教典的禪宗臨濟宗,走上了佛教平民化之路,到德川時代又出現(xiàn)了像中井履軒那樣的新理學思想,發(fā)展了中國文化。因此在他看來,中國文化是使日本文化得以成形的“鹽鹵”。按照這樣的邏輯,從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可以認為,起源于殷周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公分母,地域文化由此而成形,具有各自的地域特性,共同維護著文明版圖。由魏源的海防思想可以推導出一個不同于西方近代國家的秩序愿景。

全球化價值趨同與在地化是一體化的兩個方面,其中在地化是指以本土的方式容受來自西方的所謂普世價值。如果從一個在回應西方?jīng)_擊時亞洲內部不同區(qū)域互動的角度來看,“在地化”也是一個文明觸變的過程。譬如近代漢語詞匯在日本的近代化中得到了運用,同時又回到了中國成為近代中國重新統(tǒng)一的文化基礎。這表明了東亞在文化上的整體性;這種整體性是在回應西方挑戰(zhàn)時呈現(xiàn)出來的,具有高于國家利益的文明價值,可謂是一種推動全球化時代國際關系的新價值紐帶,也應成為亞洲外交的著眼點。

魏源在《夷艘寇海記》中描寫了乍浦失陷時,“駐防旗兵,平日凌辱漢人,至是又動斥為漢奸,由是福建水勇積憤,縱火內應,賊遂踰南城入,盡焚滿營”。*轉引自姚薇元《鴉片戰(zhàn)爭史實考》,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2頁;另參見魏源《圣武記》(附夷艘寇海記),第621頁。乍浦是清代中國與長崎貿易的集散港口,“鴉片戰(zhàn)爭”以后出現(xiàn)的條約體制意味清朝主導的乍浦-長崎貿易體制的終結。這里有刻意強調滿漢矛盾之嫌,但滿洲旗營無法應對西方的挑戰(zhàn)已是不爭的事實。姚薇元指出:“蓋英軍在天尊廟受大損失,中校陣亡,為鴉片戰(zhàn)爭以來所未有,故入城乃屠殺以洩憤也。城中居民多畏辱自盡,而婦女尤甚?!盵62](P.133)揭露英國暴行的《乍浦集詠》,1846年出版當年即運入日本,為喚起日本朝野對西方入侵的警惕起到了一定作用。[63](PP.248-250)

如增田涉所言,魏源的著作旨在對自己的和國家的文化予以嚴厲的反思,促進了在思想上對國家的體制進行變革的方向。[3](P.4)孔飛力指出:“國家的富強,文人更為廣泛的政治投入和參與,這兩者并非來自西方的鼓動,但中國人很快便會通過取法西方(以及日本)促成它們的實現(xiàn)。”[23](P.49)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東亞文明的前途在于我們如何從近代國家的強迫觀念中解脫出來,重新回到自己的歷史軌道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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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山口縣教育會.吉田松陰全集:第7卷(復刻版)[M].東京:巖波書店,1986.

[61]楊際開.清末變法與日本——以宋恕政治思想為中心(第二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2]姚薇元.鴉片戰(zhàn)爭史實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63]大庭修.日中交流史話——讀江戶時代的日中關系[M].大阪:燃燒社,2002.

(責任編輯:山寧)

On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World Order of Qing Dynasty——A Case Study on the 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f Wei Yuan’s Coast Defense Thoughts

YANG Ji-kai

(Institute for Chinese Learning,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How did the world order of Qing Dynasty make its transformation in modern times? Based on different ideas proposed by the school of John King Fairbank and the Kyoto School of Sinology, this paper aims to study this issue from a new perspective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Wei Yuan’s coast defense thoughts. By analyzing the formation of Wei Yuan’s thoughts of “l(fā)earning abroad”, the paper describes the thinking way of Wei Yuan about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Qing’s world order, and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Wei Yuan’s thoughts on coast defense, the paper tries to explore his strategy when faced with the western challenge. To sum up, the paper, through the discussion of the formation of Wei Yuan’s coast defense thoughts, helps to provide us with a useful thinking mode to solve the political problems in east Asia.

Wei Yuan;RecordsandMapsoftheWorld; the Opium War; the late Qing Dynasty; East Asian; Chinese world order

2016-04-05

楊際開(1957-),男,浙江杭州人,杭州師范大學國學院專職研究員。

主題研討清末民初中國的學術與思想之六

D691

A

1674-2338(2016)03-0053-20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3.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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