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戰(zhàn)濤
(華中科技大學 哲學系,湖北 武漢 430074;許昌學院 法政學院,河南 許昌,46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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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之被動發(fā)生是否可能
——論馬里翁“還原實施者難題”及其解決
杜戰(zhàn)濤
(華中科技大學 哲學系,湖北 武漢 430074;許昌學院 法政學院,河南 許昌,461000)
馬里翁現(xiàn)象學中有一個“還原實施者”難題,即“有多少還原,就有多少給予性”原則,要求一個主動的還原實施者,但其現(xiàn)象學中的主體即“受給者”則是純粹接受性的,并不具有實施還原所要求的主動能力。馬里翁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難題,并提出了還原的被動發(fā)生。還原在實施上包含兩個環(huán)節(jié)即懸置和引回,馬里翁所提出的被動發(fā)生的還原只能滿足懸置環(huán)節(jié)而無法滿足引回環(huán)節(jié),因而是不可能的。對此,通過引入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的“醒覺之自我”來補足引回環(huán)節(jié),即待被呼聲所驚異或攫取的被呼喚者恢復到醒覺之自我以后,來實施引回,從而完成還原。
馬里翁;現(xiàn)象學;還原實施者難題;被動發(fā)生;醒覺之自我
本文討論的主要問題是馬里翁(Jean-Luc Marion)現(xiàn)象學中的還原實施者難題。馬里翁本人明確承認了這一難題,即這個難題是還原在“實施上的矛盾”(contradiction performative)。[1](P.46)這個難題是馬里翁現(xiàn)象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原因在于,它威脅到馬里翁提出的“有多少還原,就有多少給予性”的現(xiàn)象學原則的正當性。本文將首先介紹還原實施者難題的由來,然后分析馬里翁本人的解決途徑及其困難,最后嘗試提出解決方案。
馬里翁于1989年出版了其現(xiàn)象學三部曲的第一部:《還原與給予:胡塞爾、海德格爾與現(xiàn)象學研究》。在該書最后,馬里翁提出了“有多少還原,就有多少給予性”(Autant de réduction, autant de donation)原則。[2](P.203)對于這條原則,M.亨利曾給予了高度評價:其“重要性影響到了現(xiàn)象學的整個發(fā)展”。[3]
乍看起來,這個原則似乎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由于在馬里翁現(xiàn)象學中,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主動的先驗自我、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的具有主動性的此在,被一個純粹接受者的角色即受給者(l’adonné)取代了,因而,如果還原之實施確需一個主動的實施者的話,那么,這條原則在實施上就遭到了困難。這就是馬里翁現(xiàn)象學中的還原實施者難題。
這里的關(guān)鍵在“受給者”這個概念。那么,這個“受給者”是怎么來的呢?受給者具有什么特征呢?
受給者是馬里翁以“給予性”(donation)來界定現(xiàn)象的直接結(jié)果。馬里翁繼承了胡塞爾和海德格爾對現(xiàn)象的界定,并在《被給予》中給出了現(xiàn)象的“最具操作性的定義:它僅只如其自身那樣真正地顯現(xiàn),由它自身并從它自身顯現(xiàn)……作為自身給出自身”,或者說,“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會堅持現(xiàn)象的一般定義:由其自身顯示自身者(海德格爾),它僅只在其自身且僅只由其自身給出自身”。[4](PP.219,221)馬里翁強調(diào),現(xiàn)象由其自身給出自身,免除了所有條件或框架,而且也沒有別的東西(包括先驗自我和此在)先行于現(xiàn)象。相對于現(xiàn)象之由其自身給出自身、顯示自身,相應地,作為現(xiàn)象之相關(guān)項的主體,就成了“接受者”(récepteur)角色。[4](P.263)
接受者對給予性的接受意味著兩重的完成或?qū)崿F(xiàn):(一)“通過把被給予物(donation)轉(zhuǎn)換為顯示(manifestation),完成(accomplir)被給予物”;(二)“從所接受的東西那里接受它本身”。[4](P.266)這就是說,一方面,它接受了被給予物并把被給予物轉(zhuǎn)換到顯示上來,從而完成或?qū)崿F(xiàn)了被給予物;另一方面,它自身也形成或完成了,即從它所接受的被給予物那里接受了它自身。由于這一接受者并不預先存在,而是從所接受的被給予物那里接受它自己,因而相對于被給予物,這個接受者是“次等的……衍生物”,它本身沒有“自性”(ipséité)。[1](P.45)在被給予性之下,這個純粹接受性的角色已然“被剝奪了先驗之紅袍”,“喪失了對象化把握的資格”。[4](PP.45,269)馬里翁把這一純粹接受性的角色命名為“受給者”。*之所以將其譯為“受給者”,主要有三重考慮:首先,這是一個接受性的角色,所以取“受”;其次,由于它是給予性之相關(guān)項,為了體現(xiàn)它與給予性的相關(guān)性,所以取“給”,即接受給予性者;再次,它在接受給予性之際,要把自己全然交給或獻給給予性,所以也應包含“給”。
這個受給者之所以能在現(xiàn)象學中占有一個位置,并不是由于其自身的原因,而是由現(xiàn)象之給出和顯示所要求的?,F(xiàn)象給出自身,就需要一個接受者,一個類似于屏幕、顯示器或棱鏡的東西來顯示給予性。或者,依照Ian Leask所說,“接受者是一個必然的預設……給予性像是需要一個與格的(dative)主體,從而現(xiàn)象可以對它顯示自身并給予自身”。[5](PP.187-188)
對這樣一個純粹接受性的角色,人們通常會將其理解為非主動性的或被動性的對象。但馬里翁似乎要力圖避免這種解讀,他說,“不能在被動性和主動性的瑣碎對立之框架內(nèi),對此接受性進行界定”。[4](P.264)但這種說法難以消除將其大體等同于被動性的理解。而且,甚至他本人也曾用被動性來刻畫這種接受者的角色:由于自我喪失了構(gòu)成性的主動綜合的能力,這里就會出現(xiàn)“被動綜合”,“‘被動綜合’之被動性(passivité)意味著,不僅我不能主動地完成它(現(xiàn)象)并因而被動地承受它,而且重要的是,主動性歸屬于現(xiàn)象而且僅只歸屬于現(xiàn)象”。[4](P.226)這就不難理解,比如,為什么Marlène Zarader會說,馬里翁現(xiàn)象學把重點“傾斜到了自由的給予性,而絕不以我(me)為條件,這樣的話,主體性就必須抹消它自己、空虛化它自己,直至成為完全被動性的(totally passive):純粹的接受一極,它不再是‘構(gòu)成性的’”。[6](P.111)
被動性的受給者,危及了“有多少還原,就有多少給予性”原則的正當性。這一原則中所包含的“還原”要求一個還原實施者,而且通常認為,還原實施者應具有足夠的主動性。馬里翁也試圖賦予受給者以主動性。他說,雖然“接受性暗示著被動的接受性”,但“被動性也要求主動的能力”,因為“能力”(capacitas)是“為了確保給予性之抵達”而必須要有的。[1](P.48)但馬里翁的這種說法會遇到兩個問題:
一是,雖然“能力”意味著實行某個活動的能力,但這種能力只相關(guān)于執(zhí)行某個任務的能力,在此即是相關(guān)于接受給予性之抵達的被動接受的能力,即它具有接受給予性的能力,但這并蘊含除此之外的其他能力(比如還原)。我們不妨比較一下胡塞爾對接受性和主動性的討論。胡塞爾在《經(jīng)驗與判斷》中認為,“接受性這一現(xiàn)象學上的必要概念,絕不是與自我的主動性相對立的……毋寧說,接受性必須被視為是主動性的最低階段”。[7](P.79)但是,接受性所包含的主動性僅只在于“自我容忍那到來者并容納它”,[7](P.79)也就是說,接受性自身所包含的主動性的程度是與接受性相稱的。
二是,馬里翁這里的接受性所暗示的主動性是極弱的,難以實行還原這種復雜的、對主動性要求較高的活動。胡塞爾說,“現(xiàn)象學懸置的完全有意識實施(vollbewuβter Vollzug)……是使得整個現(xiàn)象領域為我們所通達的必要操作”。[8](P.66)這里的“完全有意識實施”所要求的肯定是主動性而非被動性或接受性。在懸置*本文在狹義上使用“懸置”一詞,即“排除”、“置入括號”等消極含義。實施之后,并非直接就引回到了純粹意識,即把世界之實存置入括號并不是抵達純粹意識的充分條件,而是還需要我們目光轉(zhuǎn)向于作為剩余物的純粹意識,并且“把目光牢牢地(fest)指向于意識領域并研究在其中所直接發(fā)現(xiàn)的東西”。[8](P.65)這里所說的“牢牢地指向于”所意味的專注性考察也是一種較高程度的主動性。而且,這種實行是由醒覺之自我來完成的。胡塞爾說,“我們實施現(xiàn)象學還原”,[8](P.220)對現(xiàn)象學還原的實施也屬于我思(cogito),都屬于醒覺之自我的行為:“我們可以把‘醒覺的’自我定義為,在其體驗流之中,以我思這種特定形式不斷地實施著(vollzieht)意識”。[8](P.72)
不難看出,受給者的接受性本身所暗示的主動性,是無法完成還原的,因而在《過度》中,馬里翁也不得不承認,現(xiàn)象之自身給出“取消了(disqualifier)先驗自我”,導致了還原在“實施上的矛盾”(contradiction performative)。[1](P.46)
純粹接受性的受給者,不像先驗自我和此在那樣具有還原所要求的充分的主動性。如果主動實施的還原不可能,是否可以構(gòu)想出被動發(fā)生的還原路徑呢?即不是由主體有意地實施,而是由某個事件之發(fā)生或降臨所引發(fā)的呢?馬里翁在《還原與給予》中所構(gòu)想的第三個還原,正是此路徑。這條路徑是,深度無聊引發(fā)了懸置,最終引回到了呼聲本身。這條路徑是在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中由畏所引發(fā)的還原的基礎上提出的。深度無聊和畏,都不是主體的主動行為,而是發(fā)生和降臨性的基本情緒,那么,這些基本情緒是否可以真的完成還原呢?
為了討論的清晰性起見,以下將首先考察還原所包含的實施環(huán)節(jié),接下來討論海德格爾那里的被動發(fā)生的還原,然后再分析馬里翁所提出的被動發(fā)生的還原,最后給出本文的解決方案。
(一)現(xiàn)象學還原的實施環(huán)節(jié):懸置與引回
我們先來考察“還原”的詞源含義,然后來考察“還原”在現(xiàn)象學運動中的具體使用。
首先,“還原”的詞源含義意味著“引回”。就英文來講,reduce一詞,來自于古法語的reducer一詞,導源于拉丁詞reducere,由前綴“re-”和詞根“ducere”組成,其中“re-”意味著“回”(back),“ducere”意味著“帶、引”,兩者合在一起意味著“引回”(lead back)。在詞源上,還原的德文“Reduktion”也是同樣的含義。
然后,我們看現(xiàn)象學對還原的使用。胡塞爾首次把還原引入了現(xiàn)象學,并在其最后一部現(xiàn)象學導論即《笛卡爾式的沉思》中這樣界定還原:“先驗懸置這一現(xiàn)象學基本方法——如果它引回(zurückleitet)到先驗的存在基礎的話——就稱之為先驗現(xiàn)象學的還原?!盵9](P.21)不難看出,胡塞爾在先驗意義上(認識論意義上)對還原的使用,包含了“懸置”以及“引回”這兩個實施環(huán)節(jié)。
接下來我們看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對還原的界定同樣也包含了“懸置”和“引回”這兩個環(huán)節(jié)。我們先來看“懸置”環(huán)節(jié)。在《時間概念史導論》中,海德格爾這樣說:
把存在者置入括號之中,并未從存在者本身那里奪走任何東西,也不意味著假定存在者不存在。毋寧說,這種目光轉(zhuǎn)變在根本上具有使存在者的存在特征呈現(xiàn)出來的意義。對超越的課題進行現(xiàn)象學的排除,其唯一的功能在于,著眼于存在者的存在使存在者呈現(xiàn)出來……現(xiàn)象學考察所要探究的,僅僅是對存在者本身的存在進行規(guī)定。[10](P.99)
在這段話中,海德格爾所使用的“置入括號”、“對超越的排除”與胡塞爾的懸置是相似的(見《觀念I》),雖然其使用領域不是胡塞爾的認識論領域而是海德格爾式的存在論領域。
在《現(xiàn)象學之基本問題》中,海德格爾特別強調(diào)了還原在具體使用上的差別,即胡塞爾對還原的使用是在先驗意義上的使用,而海德格爾是在存在論意義上的使用。但海德格爾的使用也包含了與“引回”類似的“回返”(Rückführung)。海德格爾說,“對于胡塞爾來說,現(xiàn)象學還原是……從自然態(tài)度……回返到先驗意識”,“對于我們來說,現(xiàn)象學還原是……從對存在者的素來確定的把握,回返到對此存在者之存在的領會”。[11](P.21)
但這里還有一個問題:要“引回”或“回返”的東西,又是什么樣的東西呢?回答是:基礎性的東西。胡塞爾是說要將被構(gòu)成的自然存在物引回到其構(gòu)成性的基礎即先驗自我。海德格爾則是指把從對存在者本身的領會引回到對存在者之存在的領會,由于對存在之領會是領會存在者之基礎,或者說存在是存在者之存在的基礎,所以說,海德格爾的存在論還原也是要引回到基礎性的東西上來。
概括地說,現(xiàn)象學還原的實施,包括“懸置”以及“引回”到基礎性的東西兩個環(huán)節(jié)。僅就這兩個環(huán)節(jié)來看,還原并不必然要求一個主動的主體式的還原實施者。只要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得到了實行,就可以說現(xiàn)象學還原得到了實施。因而,馬里翁所提出的還原之“被動發(fā)生”依然有可能空間。但是,還原之被動發(fā)生在實施上是否真的可能,還需要具體考察。
(二)馬里翁現(xiàn)象學:深度無聊之懸置
馬里翁提出,深度無聊(ennui des profondeurs)[2](P.190)這種比畏更基本的情態(tài),也能被實施懸置。但是,如果把“引回”這一環(huán)節(jié)也歸為被動發(fā)生,則是較為困難的。下面我們來考察馬里翁所提出的還原。
在《還原與給予》的最后一部分,馬里翁分析了海德格爾的一些文本,其中引述了海德格爾《形而上學是什么·后記》中的這段話:“在所有的存在者中,唯有人,被存在之聲音所召喚,體驗到一切奇跡之奇跡:存在者存在?!盵2](P.183)在此,馬里翁所提出的問題是,對存在之聲音,存在者是否一定會去傾聽呢?或者說,存在之聲音能否被懸置起來呢?
馬里翁的回答是,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他認為,在海德格爾那里,由于畏(以及無聊)和虛無把“一切都置入到漫無差別(Gleichgültigkeit)中”,相應地,一切也就進入了“無語狀態(tài)”(Sprachlosigkeit);這就“必然把吁求(An-spruch)的可能性置于括號之中了”。[2](P.183)也就是說,即便在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中,由于一切都會進入漫無差別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存在之聲音就不會區(qū)別于別的東西,不能突顯出來,也就是可以被懸置起來。*關(guān)于由畏所引發(fā)的還原,可參見本人論文《論此在倫理生活中的自我完善》,載于《道德與文明》2014年第1期。
但是,在馬里翁看來,這種懸置雖然是反—生存論的(countre-existential),卻沒有完全擺脫或超出存在之領域。也就是說,這種懸置的作用并不徹底。馬里翁提出了比這種無聊所引發(fā)的懸置“更具清除性的深度無聊(ennui des profondeurs plus désarmant)”。[2](P.190)
這里的差別首先是,海德格爾式的無聊是屬于此在的,而馬里翁所引入的深度無聊是屬于人的。因而,從引入深度無聊開始,馬里翁就力圖克服海德格爾把“人”限定于“此在”從而限定在存在論上的做法。
馬里翁引用了帕斯卡的話:“人的狀況。反復無常,無聊,焦慮不安?!盵2](P.189)這里的無聊(深度無聊)不同于海德格爾的畏。在海德格爾的畏中,我們依然遭受著圍擠和催迫,也就是說,事實上,一切并未真正沉入到無差別狀態(tài);而在馬里翁的深度無聊中,我們既不攻擊,也不遭受攻擊,是徹底的無差別狀態(tài)。
具體說來,在海德格爾那里,在畏中,一方面,雖然“萬物和我們本身都沉入到漫無差別中”,但它們并非簡單地消失了,也不是寂然無為,而是“在移開之際就圍擠(umdr?ngt)我們……催迫(bedr?ngt)我們”;并且,雖然此時已“沒有(kein)支撐物”,但這個“沒有”卻“襲向我們”(kommt über uns)。[12](P.88)這意味著,我們并未擺脫(或懸置)所有觸動,并未徹底進入自我與存在者整體和無的無差別狀態(tài)之中。類似地,海德格爾也曾提出過“真正的無聊”或“深度無聊”。但對此,海德格爾一方面說“真正的無聊”或“深度無聊”把一切都置入了“漫無差別”中;另一方面,海德格爾又說在此也有“存在者‘在整體中’襲向我們”。[12](P.87)
但馬里翁的深度無聊,既不像尼采式的虛無主義,否定價值是為了確立新的價值;也不像對他者面孔的否定,否定總是有否定的意向;也不像在海德格爾式的畏中,此在會遭到圍擠、催迫和襲擊。馬里翁的深度無聊,對存在者“既不否定,也不貶抑或承受其不在場的攻擊……既不觸發(fā)它們,尤其也不讓它們觸發(fā)自己”,或者說,“無聊厭惡著”,這是“徹底的無興趣”(radical inintérêt),它“把所有的激情和意向都懸置了”,使一切都陷入到“漫無差別”(indifférence)中。[2](P.191)
這是一種徹底的懸置,當然也包括對存在的懸置。既然這種深度無聊“剝奪了一切呼聲的資格”,馬里翁以反問的口氣強調(diào)說:“為什么存在之要求成為例外呢?”[2](P.192)馬里翁從兩個角度描述了對存在的懸置:
首先,作為對存在之物厭惡的棄絕,無聊能夠使此在對存在借以提出要求的呼聲充耳不聞——這是耳朵的無聊。其次,作為對什么也不想看的視而不見,無聊能夠使此在對一切奇跡漠然(indifférent),甚至是對奇跡中的奇跡:即存在者存在——這是眼睛的無聊。呼聲和驚嘆雖然被展示給了雙倍的無聊,但通過懸置它們,無聊也懸置了那使它們成為可見的和可聽的“存在現(xiàn)象”。[2](P.194)
這是無聊“作用于(s’exercer)‘存在現(xiàn)象’”的兩個方面,這種“作用于”正好體現(xiàn)了無聊對存在現(xiàn)象所實施的懸置功能。
無聊對“存在現(xiàn)象”的懸置,拆解了此在與存在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
在海德格爾存在論中,此在(作為存在者)與存在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比如,海德格爾在1927年出版的《存在與時間》中說,“存在總是存在者的存在?!盵13](P.29)在1943年,海德格爾認為,“沒有存在者,存在也現(xiàn)身成其本質(zhì);沒有存在,存在者卻絕不(niemals ober)存在”,這就是說,存在具有獨立于存在者的地位,因而可以與存在者分離開來;但在1949年海德格爾修改了他的觀點:“沒有存在者,存在絕不(nie)現(xiàn)身成其本質(zhì);沒有存在,存在者也絕不存在?!盵12](P.233)這意味著,他在重新強調(diào)存在者—存在是不可分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對于基礎存在論來說,情況更是如此。要訊問存在,就要通過對存在意義有所領會的此在來進行,此在—存在這一關(guān)聯(lián)體是不可分割的關(guān)聯(lián)體。在存在論中,“此在”(Dasein)是被束縛在存在(Sein)之上的。
但是,深度無聊所實施的懸置,則把存在論中的此在—存在這一關(guān)聯(lián)體分離開來,從而把“此—在”(Da-Sein)的“存在”排除,最終只留下一個此(Da)。由于無聊厭惡一切存在者以及存在,它就不會再把去存在(Zu-sein)接受為自己的命運,也就偏離了它“去存在”的義務,這就導致此在與存在之間出現(xiàn)了“裂縫”(rupture)。[2](PP.195-196)或者說,在此在—存在的“結(jié)合處”(jointure),無聊進行施壓,把此在從存在那里“分離”(désappariant)出來,解放出來,使此在僅只“維持著此”。[2](P.196)
如上文所說,還原包含著“懸置”和“引回”,那么,這種懸置“引回”到哪里了呢?又是如何“引回”的呢?
(三)馬里翁現(xiàn)象學:深度無聊之引回
在胡塞爾那里,懸置把自我與自然主義者的客觀世界分離開來,將之引回到了純粹意識領域。但在馬里翁這里,懸置把此在從此在—存在中分離出來,只留下“此”,但它并“沒有還原到意識領域”。[2](P.191)那么,無聊所實施的這種懸置又被“引回到”了何處呢?
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經(jīng)由懸置而分離出來的這個“此”。這個“此”,從存在論里解放出來之后,不再專屬于存在之聲音,從而“暴露(l’exposer)給所有其他的可能呼聲”,[2](P.196)即各種非—存在論的呼聲,比如天父的呼聲(神學的)、他人的面孔的呼聲(列維納斯)。更進一步而言,存在之呼聲乃至所有其他可能的呼聲,最終都暗示了呼聲本聲,因為所有這些呼聲都是呼聲本身(l’appel même)或純粹形式之呼聲(la pure forme de l’appel)的現(xiàn)實化。這就是說,對存在之聲音的懸置,最終將之“引向了純粹形式之呼聲”或呼聲本身。[2](P.197)
這里的引回,類似于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還原中的“引回”,也即引回到了基礎性的東西上來。這里所說的“基礎性的東西”具有兩重含義。首先,呼聲本身對于被呼喚者來說是基礎性的。呼聲本身發(fā)出呼喚,而且這一呼聲是“無可逃避的”,它“擊中了”被呼喚者。在被擊中之際,被呼喚者被這一呼聲構(gòu)成為被呼喚者,因而,相對于被呼喚者來說,呼喚是基礎性的,它使被呼喚者之成為被呼喚者成為可能,而被呼喚者則是衍生性的;其次,相對于各種可能的呼喚,呼聲本身是基礎性的。呼聲本身是各種特殊呼聲之“模型”(modèle),其他各種呼聲以及“存在本身之要求,只有披上此純粹形式才能發(fā)出呼喚”。[2](PP.197-198)
以上是馬里翁所構(gòu)想的還原之被動發(fā)生。然而,對那些要求步驟之清晰性的讀者來說,馬里翁的這些刻畫似乎難以讓人滿意,這些刻畫會遇到下述困難。
首先,既然存在之聲音可以被深度無聊所懸置,那么,純粹形式之呼聲或者呼聲本身又如何可能突顯出來呢?前文已引述過,既然無聊“剝奪了一切呼聲的資格”,馬里翁以反問的口氣說:“為什么存在之要求成為例外呢?”[2](P.192)馬里翁本人特意強調(diào)了句中的“一切”一詞。事實上,我們完全可以就這句話來反問馬里翁本人的反問:既然“一切”呼喚都沉入到了漫無差別因而無法突顯出來,那為什么來自呼聲本身的呼喚就可以突顯出來并被聽到呢?
其次,被呼聲所攫取的被呼喚者何以能夠確定呼喚來自呼聲本身呢?即便無聊者可以聽到來自呼聲本身的呼喚,但問題是在被呼喚的那一刻,由于這個“驚異驚異了主體”,[14](P.244)無聊者“遭受到一種驚異(surprise)”,“此驚異從絕對陌異的場所和事件出發(fā),攫取(s’empare)了被呼喚者,從而取消了主體所有進行構(gòu)造(constituer)、重構(gòu)(reconstituer)或確定(décide)這種令人驚異之物的意圖”。[2](P.201)
但問題是,既然在被呼聲所驚異的瞬間,無聊者已被攫取,處于麻痹狀態(tài),或者以胡塞爾所說的,是“死寂之意識”(toten Bewuβthabens),[8](P.224)喪失了“構(gòu)造”或“重構(gòu)”或“確定”的意圖;而且,“構(gòu)造”或“重構(gòu)”或“確定”肯定都包含了認定行為(identifying)。那么,無聊者又何以認定這個呼聲來自于呼聲本身或者是純粹形式之呼聲呢?也就是說,既然無聊者已然處于被攫取、被麻痹的狀態(tài),又何以出現(xiàn)向呼聲本身或純粹形式之呼聲的引回呢?或者說,既然已被麻痹,又如何能夠把目光指向純粹形式之呼聲呢?
其實,我們不妨參考一下J.M.密爾所舉過的類似于呼聲的例子。當某個人說“我聽到一個人的聲音(a man’s voice)”時,其實,在知覺方面,只能說“我聽到了一個聲響(a sound)”。像“聲響是聲音,聲音是人的聲音”這種判斷,事實上“不是知覺而是推論”。[15](P.642)如果我們同意J.M.密爾的觀點,由于推論顯然是一種比單純接受性更為高階的主動性的能力,那么把呼聲認定為呼聲本身,顯然就要求一種主動的能力,被攫取因而處于麻痹狀態(tài)的被呼喚者就不能勝任這個工作。
甚至,在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中,也要求對深度無聊進行確定并將其與其他種類的無聊區(qū)分開來。海德格爾在討論深度無聊時說,“深度無聊”(tiefen Langeweile)具有壓倒性(Uberm?chtigkeit)這一特征,但我們?nèi)匀恍枰_定(identifizieren)它,把它與其他種類的無聊區(qū)分開來。[16](P.136)顯然,這里的區(qū)分與確定,并非是純粹接受性所能完成的。
在《還原與給予》全書的最后一段,馬里翁也承認了上述困難。他說,“呼聲這個純粹事實如何能夠容許(permettre)最嚴格的還原”(即這里所討論的還原),還需要繼續(xù)去“概念式地精確地構(gòu)想”。[2](P.205)
(四)對“還原實施者難題”的解決
本文嘗試構(gòu)想這樣一個解決途徑:是否可以等待這個被訝異、被攫取因而被麻痹的被呼喚者恢復到醒覺狀態(tài),然后實施引回?
其實,這一途徑已經(jīng)在胡塞爾那里暗示出來了。胡塞爾認為,若被某些東西所強迫并接受之,繼之就會出現(xiàn)主動性的指向和把握。他說,“伴隨著自我之屈服(Nachgeben)出現(xiàn)了一種新趨向,即從自我出發(fā)指向客體的趨向”。[7](PP.77-78)而這種關(guān)注或指向,就是醒覺之自我:“關(guān)注(Zuwendung)之實行,就是我們所稱的自我之醒覺狀態(tài)”,“清醒就是把視線指向某物”。[7](P.79)在指向某物之后,主體便會試圖去認定它。
不妨設想這樣一個場景:深夜,我在山里無聊地行走,忽然出現(xiàn)了一片光,它過于強烈以致我瞬間失去了識別它和認定它的能力。這里要問的問題是:在這片光消失之后,我這個夜行者又會是什么情況呢?顯然,我醒覺的意識會恢復,然后我能夠認定這片光不是卡車燈光而是閃電之光。類似地,被呼喚者在被呼聲所訝異、攫取之后,會恢復醒覺的意識。這實際上是從“死寂之意識”(toten Bewuβthabens)到“醒覺之自我”(waches Ich)的轉(zhuǎn)換。[8](P.224,72)還有,在驚異之后會產(chǎn)生好奇,好奇究竟是什么攫取了我。如同W.S.杰文斯曾說到的,“好奇(wonder)固定了心靈的注意力”。[17](P.1)我不會由于被驚異被攫取而徹底喪失對呼聲的興趣或注意,而是剛好相反,驚異引發(fā)好奇并激發(fā)了我的興趣和注意,我要力圖去確定它。
類似地,在無聊者這里,一個突然而至的呼聲會打破無聊者的深度無聊狀態(tài),比如一個聲音突然出現(xiàn),呼喚無聊者本人的名字。至于馬里翁所說的呼聲本身,雖然說,突然而至的呼聲具有“不精確性(imprécision)、懸而未決性(indécision),乃至要求之含混性(confusion)”,[2](P.202)但我可以區(qū)分出來,這呼聲不是存在之呼聲,也不是他者的呼聲;而且,正是由于其不精確性、懸而未決性和含混性,我才可以斷定,“這些毋寧說是證實了,源頭處是純粹形式之呼聲本身”。[2](P.202)這實際上是從各種特殊呼聲(存在之呼聲、他者之呼聲等)到純粹形式的呼聲的本質(zhì)直觀或本質(zhì)還原的過程,而這也必須由醒覺之自我的高度主動性來實施。此外,從特殊的還原(胡塞爾的認識論還原、海德格爾存在論還原)到純粹形式的還原,也是本質(zhì)直觀或本質(zhì)還原的過程,也必須由具有高度主動性的醒覺之自我來實施。因而,只有從死寂之意識恢復到醒覺之自我,才能完成從懸置到純粹形式的呼聲和形式的還原的引回。
但是,這里或許會出現(xiàn)這種疑問:這種醒覺的、主動性的自我,是否與馬里翁現(xiàn)象學兼容呢?
回答是肯定的。馬里翁所強調(diào)的接受性的主體,是相對于溢滿現(xiàn)象(phénomènes saturés)的過量的被給予物而言的,但這并非完全取消了主動的、構(gòu)成性自我的位置。相對于貧乏現(xiàn)象(phénomènes pauvres)和普通現(xiàn)象(phénomènes communs)的則是主動的、構(gòu)成性的自我。[4](PP.221-228)
具體說,馬里翁把現(xiàn)象分為三類,即貧乏現(xiàn)象、普通現(xiàn)象和溢滿現(xiàn)象。我們來看前兩類現(xiàn)象:(一)貧乏現(xiàn)象指的是諸如數(shù)學的或范疇的抽象之物,這些是在“本質(zhì)直觀”(vision des essences)中才能看到的對象性的東西。[4](P.222)承認了貧乏現(xiàn)象,也就承認了作為貧乏現(xiàn)象之相關(guān)項的本質(zhì)直觀或觀念化,也就承認了本質(zhì)直觀或觀念化所指示的主體的自發(fā)性。比如,胡塞爾在《觀念I》中明確指明了觀念化與自發(fā)性的關(guān)系:“對本質(zhì)的原初給予的意識(觀念化)本身必然是自發(fā)性的(spontanes)?!盵8](P.43)(二)普通現(xiàn)象主要指自然界中的自然對象。馬里翁說,“普通現(xiàn)象可以依照對象性來完成”,在此,“意向(intention)掌控著顯現(xiàn)”。[4](P.223)對于普通現(xiàn)象的承認,也就承認了相關(guān)于普通現(xiàn)象的主體的意向所包含的主動構(gòu)成之能力。
可見,馬里翁現(xiàn)象學并不排除醒覺的主動自我。作為被呼喚者的自我,一旦由處于被訝異、被攫取的麻痹狀態(tài)中的自我(me)恢復為醒覺之自我,就恢復了構(gòu)成、確定的能力。雖然說,呼喚本身作為溢滿現(xiàn)象,有著無法確定的起源,其過量的被給予物在根本上是無法由主體所構(gòu)成的,但至少主動的自我具有了區(qū)分能力和確定能力,能夠把呼聲本身與存在之呼聲、他者之呼聲等區(qū)別開來,并將其認定為呼喚本身,從而可以實現(xiàn)向呼聲本身的引回,從而完成還原的所有環(huán)節(jié)(從懸置到引回)。至于這一引回過程,無論多么復雜,無論需要多么強的主動性,只要引入了醒覺的主動自我,就是可能的。
實際上,一旦我們引入醒覺之自我,并且,這個醒覺之自我與馬里翁現(xiàn)象學是兼容的,就出現(xiàn)了另一條更為便捷的還原路徑。這就像在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除了最初的笛卡爾式的還原路徑之外,還會有其他更為便捷的還原路徑。在馬里翁現(xiàn)象學中,這條更為便捷的還原路徑可以是:不再經(jīng)由深度無聊所引發(fā)的懸置開始,而是由醒覺的現(xiàn)象學家直接實施,即懸置把呼聲完全束縛在存在之呼聲上的限制或先入之見,然后通過自由想象,設想出其他不同的呼聲,比如他者之呼聲、上帝之呼聲,并將之引回到呼聲本身或純粹形式的呼喚上來。
綜上所述,“還原實施者”難題并不是不可能解決的難題。雖然馬里翁提出的“深度無聊”可以引發(fā)懸置,然而,由于處在深度無聊中的人以及被呼聲所呼喚的被呼喚者,并不具有主動的向呼聲本身引回的能力,還原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即“引回”便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被呼喚者從被驚異、被麻痹的狀態(tài)中恢復到醒覺的、主動的自我,就可以實現(xiàn)引回功能。而且,醒覺之自我是與馬里翁現(xiàn)象學兼容的。
最后還應提及的是,還原實施者難題的背景是當代法國現(xiàn)象學對給予性和他者性的強調(diào)。在評論海德格爾、列維納斯以及馬里翁等人的現(xiàn)象學時,Marlène Zarader說道,“當代現(xiàn)象學尤其是法國現(xiàn)象學,總想要與主體性決裂,來為享有特權(quán)的給予性提供敞亮的空間;此給予性被認為是在其單純的他者性中,由其自身閃耀光芒的”。[6](P.115)這種傾向體現(xiàn)了現(xiàn)象學把優(yōu)先權(quán)交給現(xiàn)象自身的努力,但是,作為現(xiàn)象之顯示的相關(guān)項的主體(廣義的),本身就既有主動和給予的一面同時也有被動和接受的一面,現(xiàn)象學家可以著重描述或強調(diào)某種現(xiàn)象以及與其相關(guān)的主體的活動或特性,但同時也不應完全忽略或拒斥主體的另外一些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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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山寧)
Is the Passive Reduction Possible?——A Solution to the Problem of the Performer of Reduction in Marion’s Phenomenology
DU Zhan-ta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 Department of Law and Politics, Xuchang University, Xuchang 461000, China)
There is a problem of the performer of reduction in Marion’s phenomenology. On the one hand, Marion’s principle of phenomenology of “so much reduction, so much givenness” requires an active subject who is able to perform reduction, on the other hand, the subject under Marion’s saturated phenomenon is simply receptive, which lacks the activity to perform the reduction. It is an obvious contradiction. Marion realized such a problem and proposed a passive way of reduction. However, such a passive reduction is not possible because it does not meet the operative requirement of reduction. The operation of reduction contains two elements, namely, epoché and leading-back, the passive reduction only contains the epoché element, the leading-back element is missing. A possible solution to this problem is to complement the leading-back element. To be exact, this complement is done by introducing the waking ego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 After being seized and becoming deadly conscious by the appeal, the ego will recover and become waking, then perform the leading-back and finally finish the whole procedure of reduction.
Marion; phenomenology; the problem of performer of reduction; passive reduction; waking ego
2015-12-20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青年項目“現(xiàn)象學還原之演進歷程研究”(14CZX041)、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青年項目“馬里翁‘還原實施者’難題研究”(13YJC720010)的研究成果。
杜戰(zhàn)濤(1979-),男,河南許昌人,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博士后,許昌學院法政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倫理學、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方面的研究。
哲學研究
B151
A
1674-2338(2016)03-0094-08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3.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