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受鵬
芋艿頭
昨宵夢里,我又見到故鄉(xiāng)一層層梯田里一支支修頎的粉色的芋艿梗托起荷葉似的碧玉盤,盛著晶瑩的露珠,披上霞光的薄綃,似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微風(fēng)中翩翩起舞……
故鄉(xiāng)的農(nóng)歷九月,新芋早已上市了。
“跑過三關(guān)六碼頭,吃過奉化芋艿頭”。五湖四海的來客誰不以品味奉化芋艿頭為幸事呢?那美食只要嘗到過一次,便滲入你的味蕾里,一輩子難忘。
芋艿頭,沒有其晶瑩潤潔的外表,不會讓人一見便心生歡喜,恨不得立馬咬上一口;反而看上去有些毛糙,甚至是丑陋,芋艿頭只有在用刀削去了它的毛皮之后,才會露出它粉白的本質(zhì)以及頂部那一抹如女人胭脂似的霞紅來。奉化的鄉(xiāng)村都種芋艿,去故鄉(xiāng)幾乎一年四季都能吃上芋艿頭。它價格低廉,即使新鮮剛上市的也只賣五六元錢一斤。照這樣說來,與它響亮的名聲兩相比較似乎是有些名不副實了。其實不然,它之所以名聲在外,全在于它的那個味兒。
芋艿頭蒸火腿、海參、香菇自然是佳肴,最省事的做法就是去皮洗凈切成薄片,然后蒸在飯鍋里,飯熟芋艿頭便也熟了。蒸熟了的芋艿頭軟軟黏黏的,用筷子去夾,如果你用力不當(dāng),它便在筷夾處斷作了兩片。好不容易夾起一片,稍微沾一點醬油,然后放入口中,也不用怎么去嚼它已在你的口中化了,那感覺潤滑香糯,吃下后不單腸胃舒貼,更是齒頰留香、回味無窮。如果把醬油換作腐乳、蟹醬抑或是蝦籽,這又是另外的風(fēng)味了;我喜歡用芋艿頭蘸著蟹醬吃,那一份鮮香糯滑的味道,真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喻!
芋艿是山桃花開放季節(jié)播種的。記得幼時,一場小雨剛過,泥土還是潮濕的,我跟著大人來到彩霞爛漫的山坡,眼前呈現(xiàn)一幅熱鬧的耕種圖。一層層梯田里響起“嗨——嗨——”的吆喝聲,扶犁的揮舞著長鞭趕著黃牛;“簌——簌——”整畦的擺弄著鋤頭,梳理著泥土。不一會兒,一畦畦土地的泥粒整得細(xì)細(xì)的軟軟的就像棉花匠剛彈松的一條條被絮。我偷著在上面打了個滾,被大人們逮住了,“噼噼啪啪”一頓揍,屁股火辣辣地疼。
掏孔的拿著鋤頭,在畦上鉤出一排排整齊的穴孔;撒種的頸上掛個畚箕,盛著挑揀過的荸薺一般大的芋艿子,一顆顆丟在穴孔里;撒肥的抓起一把把草木灰,準(zhǔn)確無誤地蓋住芋艿子,鋪上黑土。隔天,我悄悄溜進(jìn)芋艿田,只見父親早已站在畦邊,輕輕扒開覆蓋的灰土,哇!芋艿子已經(jīng)萌芽,長出了短短的雪白的根須,他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不幾天,芋艿子芽頭排成嶄齊隊列,破土而出,仿佛一管管尖尖的筆,蘸著七彩露珠,嬌黃新嫩欲題詩,盡日含毫有所思。
一場場雨水降臨,加上充足的陽光,芋艿開始瘋長,芋梗向上直躥,展開寬大而泛著油光的葉子,搖曳生姿,亭亭如蓋。深淺不一、重重疊疊的芋葉覆蓋得芋田不見寸土,東風(fēng)搖波舞鸚綠,鴉青注露酣嬌黃。
奉化芋艿種植歷史悠久,據(jù)《縣志》記載:早在北宋已有栽培,晚清遍及全境。如今,夏秋之間去奉化,隨處可見一片片荷塘般的綠得逼眼的芋田,紫嘟嘟、粉撲撲的小喇叭似花朵,盡情釋放著芬芳?xì)庀?。芋子在泥土中孕育著、成長著、膨脹著農(nóng)家的憧憬。
芋艿種類很多,有大芋艿、紅芋艿、黃粉箕、烏腳雞等。烏腳雞芋子多,產(chǎn)量高,頭小纖維多而粗。大芋艿與紅芋艿子小而頭大,一般每個重二升,大的有三四斤,皮薄呈紅褐色,多粉質(zhì)而少纖維。奉化大橋、蕭王廟到舒家一帶的芋艿頭味道最美,粉脆如板栗,烹熟后香氣四溢,令人垂涎。
“八月十六等不到,紅芋艿頭水拖糕”。孩提時代,一過七月就盼著吃芋艿頭。等到丹桂飄香,新芋采掘到家,媽媽揀出幾個大而圓的紅芋艿頭,用灶火烤熟,再蒸一籠水磨的米糕,一家老小便樂呵呵圍著圓桌嘗新。吃著香甜粉脆的芋艿頭,嚼著棉軟柔韌的米糕過節(jié),夠你回想一輩子。
早將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的我,年年中秋,一見到天上那輪圓月,便會想起兒時一家人在一起吃芋艿頭的歡樂。
可上世紀(jì)60年代初,那次中秋節(jié)吃芋艿頭至今想起來還心酸。當(dāng)時正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鄉(xiāng)親們都患了浮腫病。那次中秋回家,一進(jìn)門,顧不上喘口氣,喝杯水,便與弟弟一起去剜野菜,母親倚在家門,凄楚地望著兄弟倆提籃上山,不時側(cè)過臉,用袖口偷偷擦淚。晚餐時,母親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個紅芋艿頭,你讓我,我讓你,誰也舍不得吃,讓著讓著,一家人的眼眶都漸漸潤濕了。
秋黃鴨肥芋頭圓,如今每次中秋回鄉(xiāng),弟弟總要把香氣四溢的甬奉名菜——芋艿頭燉鴨子端上桌:“哥,嘗一嘗,咋味道?”弟弟刻意選了一塊地種紅芋艿頭,芋艿頭個個又大又圓,特別粉脆。我知道這是他忘不了那個誰也舍不得吃的紅芋艿頭,它深深地烙印在一家人心坎上。
老家的小青年都進(jìn)城了,只剩花甲之年的老人守村了。一些極其樸素野蠻,又極其精致細(xì)膩的房子空無一人,道地荒草萋萋,桃李顧自花開花落,可一層層梯田里,芋艿依然長得那么茂盛。逢年過節(jié),弟弟總會托人,為身在遠(yuǎn)地的我捎來一筐碩大的紅芋艿頭,我再把它分給舟山的親戚、朋友。每一次,我都會以自豪的口吻說:“喏,正宗的奉化芋艿頭,嘗一嘗我的鄉(xiāng)味吧!”
“跑過三關(guān)六碼頭, 吃過奉化芋艿頭”。 故鄉(xiāng)人孕育出傾倒天下人的芋艿頭,芋艿頭也使故鄉(xiāng)名聞天下。
剜野菜的日子
童年時,日本鬼子蹂躪浙東的大地,老家的百姓日子慘呀!一年到頭難得吃一頓白米飯,大多數(shù)的日子都是糠皮野草塞肚子,能飽飽地吃一頓烤番薯算是享福了!有件事至今想起來還心酸,一次,家里來了一位客人,爹打了一壺酒,烤了一盆溪蝦招待他。客人將蝦作下酒菜時,把蝦殼和蝦尾剝了放在桌邊。客人走了,我悄悄地溜到桌邊,將桌上的蝦殼、蝦尾一股腦兒捋下來美滋滋地吃了。爹娘見了,不禁哭了……
八月新谷登場,才嘗幾餐照得見面影的純米粥,爾后,便吃摻上少許米粒的番薯粥。至十一月,番薯也吃光了,斷糧了,咋辦?到小溪里摸螺螄、抓魚蝦,上山頭剜野菜。什么白頭娘、花蓮菜、馬蘭草、茅節(jié)節(jié)、大葉狼箕草根、葛藤株頭,凡是能填肚子的都像寶貝似的統(tǒng)統(tǒng)都弄到家里來。開春了,氣暖草芽萌,融雪的地表把枯枝敗葉間的巴掌大的薺菜襯得格外紫綠嬌嫩,見到它就樂得蹦跳起來。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鐮刀將薺菜從泥地里一朵朵挑出來。春分過后,馬蘭頭、薺菜、野蔥、野蒜、野芹等五光十色的野菜攢足了勁道瘋長,小山村的田頭阡陌間上全是提著小籃子剜野菜的孩子。
母親和姑姑手把手教我仔細(xì)分辨野菜,告訴我馬蘭頭分紅梗和青梗兩種,莖直立,上部有細(xì)毛,分枝;薺菜貼地生長,葉片淺綠色,葉緣羽狀淺裂,葉面平滑,稍具絨毛;野蔥呈淡綠色,外形像蔥,葉似蘆葦葉;野蒜管狀葉片,碧綠青翠,泥下的根有白玉般的球形蒜頭;水芹長在溪邊,梗細(xì)長,葉圓形等。剛長出的野菜水靈鮮嫩,半天能挖到一竹籃,足有兩三千克?;氐郊?,頓時小木屋里溢滿了春天的別致氣息,面對這豐碩的收獲,一家人總是眼睛發(fā)亮,笑逐顏開。
春雨過后,柴榛與雜竹相摻的山野就會冒出大片大片的野筍:黃殼筍、龍須筍、烏筍、鰻筍……大的似臂,小的似指,筍尖淡綠的琉蘇上含著晶瑩的露珠。拗筍要往榛刺蓬里鉆,外面的早被人拗去了,榛刺蓬里偷偷地躲藏的筍多呀。我彎著腰、瞪大眼, 像偵察兵似的搜索,發(fā)現(xiàn)了筍就拼命鉆進(jìn)去,不怕柴刺劃破手臂。拗筍時,心頭那個成就的喜悅感說不清有多甜!
母親靈巧的手總能將苦澀的野菜煮得可口味美。她將馬蘭頭在開水中泡一下,然后,弄成涼拌馬蘭頭;把馬蘭頭切成細(xì)末,再選一株嫩筍,一塊豆腐干,切成細(xì)末,整成馬蘭頭香干春筍末冷盆。母親還將剩余的馬蘭頭煮熟后曬成干,藏起來秋冬時蒸來吃。新鮮的薺菜,母親時而做薺菜豆腐湯,時而炒筍絲。有了面粉,還做薺菜包子、春卷、餃子、餛飩,鮮香濃郁,口感醇厚,吃了還想吃。在那食物匱乏的時代,是野菜的營養(yǎng)使我這個小山村孩子成長起來。
“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小山村老百姓又挨餓了,甚至比我童年時更苦三分。那時,我在螞蟻島教書,每個月還能分配二十幾斤口糧。那個年代活過來的城市中人,當(dāng)時是靠待別調(diào)撥的糧食得以維生,雖有不足,饑腸轆轆,面有菜色,甚至浮腫,然不致斃命??晌曳罨霞肄r(nóng)村慘了,農(nóng)民們吃狼箕根、葛藤粉苦度日子。一張黃楊木雕花床兌三升米,一個姑娘賣了只換十斤米。災(zāi)難嚴(yán)重的一個村子餓死數(shù)十人,路旁,常有瘦骨嶙峋的餓者或斜坐,或倒臥,奄奄一息。記得一次我踩著還留著積雪的老家過年,一進(jìn)門,母親菜黃的臉露出苦笑低聲說,晚餐沒米了。放下行李包,便和弟弟拎著竹籃匆匆地到山上去剜野菜。
剜野菜,在不愁吃喝的人看來是充滿野趣和詩趣的,不是嗎?從古至今的文人騷客們都對野菜念念不忘?!对娊?jīng)》里就說“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更是說得誘人。《劍南詩稿》詠薺之句俯拾即是,簡直將薺菜視為知己。是的,薺菜可入家饌,能上宴席。薺菜春餅是唐代的名饌,為國宴必備。如今的一些飯店酒館,土野菜也成了香餑餑,“珍饌一席,不如野菜一味”。人們格外喜愛花蓮菜、馬蘭草、薺菜、水芹等。“肉不如蔬,蔬不如野蔬”,吃膩了大魚大肉,就想換換口味,瞧著大海碗清亮的薯粉羹里飄蕩的一片片碧青的野菜,自是口角生津,掏一匙放到嘴里,絲絲縷縷的清香便在齒頰間漫延開來。如今我回故鄉(xiāng),弟媳也總是愛用野菜招待我,她先用豬油煸一煸切細(xì)的筍絲,再把馬蘭頭或薺菜剁碎入鍋烹炒,吃起來透鮮,每一次品嘗,似覺把整個春天咀嚼在口舌之間。
可那時,我和弟弟去找野菜不是為嘗鮮,而是為活命。記得到了野地后,見了馬蘭草,花蓮菜之類,不管老的嫩的就連根拔。挖野菜的人多,地里的野菜也稀稀落落的了,人們在溪頭、阡陌、荒坡的各個角落,細(xì)細(xì)尋覓。有的野菜長在石縫里,要刀和手指并用硬挖出來;有的長在高坎上,要冒險攀爬上去剜。我弟弟初中剛畢業(yè),手皮嫩,十指磨得鮮血淋漓。我看到了四五米高的田坎上有一大蓬青蔥的野菜,便不顧一切攀著石角與茅草慢慢地爬了上去,用鐮刀將野菜一株一株剜下來??旄钔炅?,不料踩腳的坎泥松了,我“咚”地掉了下來,頭撞在一旁的烏桕樹上,幸好地面松軟,沒二次受傷。弟弟抱著我額角上流血的頭,嗚嗚地哭了。慢慢血不流了,我用嫩草葉輕輕擦凈了血跡,拍著弟弟的肩頭笑著說:“沒事,我不疼!”真的,那時我看著割下來的那一大蓬鮮嫩的野菜,心里的欣慰確實比痛楚多幾分哩!
夕陽西下,我和弟弟小籃子里總算松松地裝滿了五花八門的野菜,急匆匆回家。老娘看到我額角的傷痕,問是怎么回事?我說不小心路上摔的,可弟弟告訴了娘,哥哥是為了割高坎上的野菜才受傷。娘聽了一邊用油脂敷著我額頭的傷口,一邊流著淚水,母子倆辛酸的淚水濕透了衣襟。
煮野菜了,娘洗凈了葉片上的泥漬放下鍋。她舍不得多榨掉野菜的漿液,只是略略地泡一泡,去掉一些苦汁,便煮熟了給各人盛了一碗。大家顧不得味道有多苦,隨便嚼幾下,便將野菜吞進(jìn)了肚子。
真要深深地感謝仁慈的大地母親,是那層層疊疊的山巒上的樹皮、藤萁和梯地上的野菜草根,讓“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小山村的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活了下來。
走進(jìn)巴人故居
因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征集新文學(xué)史料,促成了巴人故鄉(xiāng)大堰行。
我與巴人是同鄉(xiāng),我的老家馬站,也在大堰鎮(zhèn)管區(qū)內(nèi)。大堰是一座別具風(fēng)情的生態(tài)鎮(zhèn)。走進(jìn)大堰,感覺這里真是養(yǎng)眼怡心的好地方。山水靚麗,草木青翠,是小鎮(zhèn)生動的容顏。
這是個昨宵微雨浥輕塵的早晨——如此清新,使你幾乎不能相信,大堰的夏秋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小鎮(zhèn)周圍的田野、山林依然呈現(xiàn)出它們濃綠的色調(diào);幾乎沒有些微的衰萎。眼前的景象誰也不敢說這個山鎮(zhèn)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初冬時節(jié)。
裊娜的溪流緩緩地繞鎮(zhèn)而過,流水清瑩澄澈,溪底的卵石,小草清晰可見。溪畔搗衣的陣陣杵聲與姑娘的歡聲笑語,以及鳥兒的歌聲和昆蟲的嚶嚶聲,互相應(yīng)和,充滿空中。埠頭邊,青青的芰草像是畫家信手揮筆涂抹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樓民居,仿佛兒時玩疊的積木玩具,精巧玲瓏,連同木樓后面的青山倒影在清澈的濱水里蕩漾,那和諧、淡雅的意境,只有從唐詩宋詞或水墨畫中才尋得見。
大堰鎮(zhèn)不大,人文淵源卻深長。沿臨溪的老街走,滿眼是苔衣斑駁的陳年的磚墻和古樸的木樓。說是街,卻沒幾家店鋪,更沒有招惹人眼的廣告招牌,幾束斜陽投身的光影里,偶爾有挑著山貨的人匆匆掠過。門邊窗前,不時有老嫗、孩童好奇的目光,看風(fēng)景的我們分明成為他們陌生的風(fēng)景。在山鄉(xiāng)幽深而神秘的氛圍里,喚起人們對一個久遠(yuǎn)年代淳樸民風(fēng)的回憶?!耙怀进B出林飛,二唱太陽上高岡,三唱群獸盡起舞,四唱但聽流泉錚錚琮琮不住響。五唱未完,杜鵑花兒開滿山……”我們恍然依稀,仿佛見到少年巴人一路行吟著朝他的故居走去。
巴人的故居在鎮(zhèn)東的溪畔,那是一座杉木搭成的四柱二疊三個出入口的雕花閶門,看上去很古老,很氣派。高高的樓檐下豎著一塊匾額,“尚書第”三字赫然在目。巴人原名王任叔,明代嘉靖年間工部尚書王舫是巴人的祖宗。大門柱子兩邊各立一座象征地位的威嚴(yán)的獅子。在奉化連山十八鄉(xiāng),說起大堰獅子閶門,很少有人不知道。
走進(jìn)閶門,有三個相連的用石板鋪成的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天井。“三井”兩邊為瓦木結(jié)構(gòu)的古屋,中間有一大堂。巴人的居室在第三天井的西廂的排屋,木結(jié)構(gòu)二層樓,有一圍墻,墻門之楣鑲嵌著沙孟海書寫的“巴人故居”四個字。巴人在這里度過了他的少年,古樸雅致的環(huán)境陶冶了他的性情,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笆藲q那年,我竟要夢底一角上組起花圈來了”。(巴人作于連山大堰《自敘》)寫了敘事長詩《洪爐》以及《途遇》《盲人之歌》等一系列詩作。
巴人寫故鄉(xiāng),文字鮮活。他的詩與小說《莽秀才造反記》等作品細(xì)膩地描述了家鄉(xiāng)的竹林與溪水,字里行間充滿摯情。
“無產(chǎn)階級文化戰(zhàn)士”,這是鄧小平給予巴人的稱號。巴人是新中國首任駐印尼大使,前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社長,在“文革”中挨批的文學(xué)“人性論”始作俑者,現(xiàn)代中國著名作家。巴人一生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與文藝論述有二千多萬字,在新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占有一定地位??闪钊诵乃岬氖枪枢l(xiāng)這位文學(xué)前輩,晚年的境遇是異常悲慘的。
風(fēng)云彌漫的1970年寒冬的一天,戴著莫須有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大叛徒”等帽子的巴人,從北京遣返大堰。押送他的軍代表警告巴人:不能聽收音機(jī),不能出村,必須老老實實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監(jiān)督與教育。
記得在1971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在大堰獅子閶門偶然見到了默默地坐在石條上沉思的巴人。他身著黑色中山裝,左手持一根拐杖,臉色憔悴,呆呆地注視著門前的溪流。我慢慢地走過去,輕聲地招呼:“巴人先生!”他怔怔地看了半晌,似聞非聞地微微地點了點頭,便站起身,吁一口氣,顧自拄著拐杖沿溪流蹣跚走去,一路搖著頭,一路嘆息,嘴上低低地喃喃自語:“沒啥, 沒啥!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爾后,我又聽鄉(xiāng)親們說,巴人在寒夜一邊寫著“印尼史稿”,一邊又含淚把稿子丟入爐火。他的親人勸他不要寫了,可他還是不肯丟下筆,寫了又燒,燒了又寫……接著,又聽到巴人瘋了,赤足披發(fā)跌撞于鄉(xiāng)間小道……1972年7月25日晚,受盡折磨的巴人含冤去世。
巴人的墓地在家宅后面的竹山。故鄉(xiāng)山水是知音,見證著巴人的苦難,也慰藉著巴人的靈魂。四時不斷的掃墓者獻(xiàn)上的一個個花圈和一支支花朵,寄托著人們對他的綿綿不絕思念……
在大堰,我們瞻仰了巴人故居,走訪了巴人的后裔,了解了巴人在凄楚憤怨的生命最后時刻,猶念念不忘讀書和寫作。《印度尼西亞頌歌》與印尼古代史、近代史等上百萬字著作是在大堰最后完稿的。
面對巴人遺照,我們對故鄉(xiāng)這位杰出的文學(xué)前輩,深深三鞠躬。揮揮手,帶著一腔敬意離別了大堰鎮(zhèn)。
無法彌補(bǔ)的憾事
有些事一時忘記做或做錯了,想到了可以再彌補(bǔ)??蛇@件事一輩子也無法彌補(bǔ),想起來只能流淚,一次次悲痛而又悔恨的淚水流過我的臉,流過我的心……
那年夏天,學(xué)校放假了,我和妻子、女兒急匆匆地踏上了返鄉(xiāng)探親之路。
前幾天收到二弟寫來的信,說母親病重,骨瘦如柴……我讀著信心臟不禁陣陣絞痛。我可憐的老母親啊,你一輩子過上幾個舒心的日子?
記得我童年的世界是一個疼痛的世界。因為母親年輕時便患有嚴(yán)重的胃病,家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小蘇打粉咸味。胃病發(fā)作了母親若無其事地用羹匙從方方的紙盒里舀起蘇打粉,吞咽到肚子里,片刻就又忙家務(wù)了。這情景讓我覺得胃病是挺輕松的。
可有次偶然看到母親吞咽蘇打粉,使我以后見到母親犯胃病,我的心頭也陣陣發(fā)痛。
那天我從姑姑家回來,只見母親捂著肚子,痛苦地皺著眉頭,顫顫抖抖地把一羹匙蘇打粉倒進(jìn)口里,哦,母親,你在兒子面前吞蘇打粉的輕松是為了不使兒子的心痛??!
胃病,是情緒化的病。母親所處時代給她的都是煎熬。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父親被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反革命帽子,受盡折磨。他不偷不盜,又不是什么國民黨員,也不是特務(wù)、土匪,只不過是一個做手藝的篾竹匠,為何要扣上這頂比泰山壓頂還重的帽子呢?那是因為父親個性耿直,嘴又多說話,不知不覺中觸到了村干部痛處。我也受父親連累,被開除團(tuán)籍,撤掉完小校長職務(wù)。至六十年代,又逢國家命途的紛亂動蕩,我的大弟也被人誣蔑為反革命,受不住折磨而自殺。這些痛苦的事,一件件像鋒利的刀子在她心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傷口,她的心怎能不天天流血???但不善于言談的她默默地承受著這些災(zāi)禍,郁積于胸,胃痛能不一天天加重嗎?
水一程,山一程,當(dāng)我從舟山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老家村口,父老鄉(xiāng)親們一個個帶著惋惜的口氣對我說:“鵬鵬,儂娘病重嗬!”“鵬鵬,儂來了,儂娘皮包骨頭了……”一句句帶著哀傷的關(guān)切、同情、嘆惜的鄉(xiāng)音,令我感動,也緊緊地揪著我的心??!
我和妻兒走到家門前,父親帶著悲戚的笑容迎上來,“鵬,儂來啦!”他領(lǐng)我們?nèi)タ茨赣H。只見母親躺在竹制的臥椅上,穿著一套舊的藍(lán)衫褲子,枯槁得猶如一束干柴。母親拉著我的手,看著我和妻子及三個孫女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多么燦爛啊,分明是冬日暮靄蒼茫中最美麗的景致??晌业男目s得更緊更緊,陣陣酸楚直往鼻子涌,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去年寒假我曾回來過,母親熬著胃痛吞咽了蘇打粉后還能燒飯,過了三個月母親躺倒了,不知這次能否再站起來?
母親沒多少文化,但卻具備中華民族優(yōu)良女性的品質(zhì),她善良、柔和、忍讓。一生沒有和左鄰右舍一句語言沖突,也沒有一根指頭敲落到親人和兒女身上,她默默承受人禍頑疾襲來的苦痛,從不大聲叫嚷,實在熬不住了,也只是輕輕地哼幾下。
母親對子孫充滿愛,在兒子孫女的親昵下,有時會擠眉弄眼,裝個可笑的模樣,透露出她已逝多年的嬌媚,猶如童稚般真純。
母親病倒了,還是那樣愛親人,愛生活。每當(dāng)我坐到竹椅邊,她就輕輕地拉著我的手幽幽然嘆息:吃的有,用的有,老天為啥要我這么早離開人間呢?
聽母親這么一說,我的淚水就悄悄流下來,母親一見,就緘默了。
至今,最后悔的是母親離世前夕為啥不陪在母親身邊多說說話呢?
我和妻子女兒要離家回舟山了,母親拉住我女兒英華、英群的手,輕輕撫摸著柔嫩的手背,又久久地看著她們的臉蛋,英華十個月摘奶,由母親含辛茹苦撫養(yǎng)到四歲才由妻子領(lǐng)回舟山,英群在奉化的老家日子更長,從出生到十一歲才來舟山。我的二個女兒都是母親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
那時孩子還小,對人生的悲劇性雖然難以深刻理解,但她倆本著血脈親情懂事地依偎著祖母絮語。而我已是不惑之年,應(yīng)該知道母親的心思,可是當(dāng)母親怕我們第二天乘車乘船累,催著我們?nèi)ニ瘯r,我竟點點頭與妻子女兒一起去休息了。
翌日,向母親告別,母親又緊緊拉住了孫女英華、英群的手,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這一別,難以相見了,淚水無聲無息地淌滿了母親的臉頰。此時,我和妻子、女兒都不忍離開??赡赣H忍住了淚水露出了笑容說:“鵬呀,娘還會活,等放假再來看我吧!”她放開了孫女的手,又催著我們走。
人生苦奈何,不想走,也得走?。‘?dāng)時,我是蝦峙中學(xué)負(fù)責(zé)人,開學(xué)的許多事等著呀,我賢惠的慈母理解兒子的難處,她揮揮手說:“鵬,走吧!”
到了舟山,過了一星期,我就收到二弟鵬飛寄來的家信。母親怎么樣了?那時,小山村還沒有電話,更不要說用手機(jī)發(fā)短信通話了。未拆信,心就不安地跳騰起來。一看,被淚水濡濕的箋上赫然寫著:母親在1979年8月23日清晨離世。彌留之際,還低低呼喚:鵬呀,鵬呀……
慈母生前沒留下一張照片,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再也見不到她的音容笑貌了,此刻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兩眼發(fā)黑,無限的悔恨涌上心頭。暑假在家為何不多陪陪母親呢?她拉住女兒手的幾個晚上,為何不多在她身邊坐一會兒呢?
失去了,才知道“孝”是稍縱即逝的眷戀,“孝”是人生無法重演的幸福,“孝”是生命與生命承接處的鏈子,一旦斷裂,永無連接!
母親走了,帶著對我深深的掛念走了;母親走了,遺留給我永無償還的心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