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向宇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教務處,廣東 廣州 510665)
論馬華新生代作家的“馬共”歷史書寫
——以黃錦樹、黎紫書小說為例
邱向宇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教務處,廣東 廣州 510665)
“馬共”歷史書寫是研究馬華文化建構的一種新意義的視角。1963年馬來西亞成立后,“馬共”成為馬來西亞政治文化歷史的禁區(qū)。然而,歷史的禁區(qū)又是黃錦樹和黎紫書兩位新生代馬華代表作家,無法回避的歷史傷痕體驗,蘊含著如何建構馬華文化的深刻課題。他們以第三人稱有限視角,追溯“馬共”歷史,顛覆了“馬共”的形象,構架了馬華族群歷史傷痕的主題表達。 他們對馬華“雙重他者”邊緣處境的認知,又無意中表現(xiàn)“馬共”被歷史塵封失落的英雄詩篇,由此寄托自身及族裔深沉的身份包袱與存在焦慮。他們在巧妙的歷史敘事中,借助歷史闕如和歷史在場的探索方式,表達對馬華族群構建文化自主性的焦慮和困惑,使新生代的創(chuàng)作擁有了特殊的文學史價值。
新生代;馬共;雙重他者;馬華;敘事
黃錦樹、黎紫書都是馬華新生代作家。由于民族國家種族勢力的懸殊,馬來西亞華人在政治、文化、膚色等方面遭受歧視,被馬來西亞政府定義為“他者”的邊緣族群。雖然黃錦樹、黎紫書這一輩新生代作家的生活,已經(jīng)遠離昔日第一代移民的動蕩,但自身及種族的存在經(jīng)驗,仍是他們小說創(chuàng)作中無法回避的問題。相同的族群體驗,使得通過歷史傷痕的書寫來關注馬華族群生存處境,成為黃錦樹和黎紫書小說中一大共同的風景。他們在梳理馬華歷史的小說中,都探討了“馬共”興衰史,觸及了“馬共”歷史禁區(qū);在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梳理和嘲諷的同時,表達了對建構自身族群文化的焦慮。本文以“馬共”書寫作為窗口,以黃錦樹的 《魚骸》《大宗卷》《撤退》《山俎》和黎紫書的 《山瘟》《夜行》《州府紀略》《七日食遺》為例,比較兩人以不同的方式書寫馬共史時所表現(xiàn)的共同焦慮和困惑。
比較黃錦樹的 《撤退》《魚駭》 與黎紫書的《夜行》《山瘟》可以發(fā)現(xiàn),兩位作家安排了局外人和局內人兩個不同的第三人稱有限視角來書寫“馬共”同一題材,卻驚人地表現(xiàn)同一主題。黃錦樹的兩篇小說設置了不參與“馬共”抗爭的局外人視角來書寫“馬共”歷史。相反,黎紫書在她的小說中設置“馬共”戰(zhàn)士的局內人視角,在局內人的懺悔和回憶自述中,追溯“馬共”歷史。這里,局外人和局內人兩個不同的視角形成互補,相互見證,形成了顛覆的“馬共”形象。
“馬共”在 1930年成立,曾經(jīng)參加過反抗英殖民統(tǒng)治的獨立斗爭和反法西斯戰(zhàn)爭。雖然他們曾為種族而戰(zhàn),為正義而戰(zhàn),但最終還是無法占據(jù)歷史舞臺,悄然退去。歷史言說的權利屬于勝利者。在馬來西亞官方的言說中,“馬共”就是“共匪”和“恐怖分子”?!榜R共”總書記陳平曾寫過回憶錄《我方的歷史》,為“馬共”受到的這種不公平的對待正名。然而,在兩位新生代作家筆下,“馬共”形象的塑造以及對他們給周圍人民的生活帶來的影響的描述,卻與官方形成同一調子。
在他們的小說中,透過聚焦人物的經(jīng)驗視角,讀者“仿佛就站在這個人物的肩頭,通過這個人物的視覺、聽覺和想法來觀察事件和其他人物”[1]244。 這樣,一方面造成了懸念,讀者只能跟著故事中聚焦人物去認識“馬共”,限制了讀者全面了解“馬共”形象;另一方面,讓讀者直接進入人物的內心,不知不覺中站在了人物的立場上思考問題。視角的設置是一種巧妙的讀者控制策略,它服務于主題的表達。
黃錦樹的《撤退》《魚駭》兩篇小說通過設置“馬共”戰(zhàn)爭的局外人有限視角,來書寫“馬共”的傷痕歷史。當我們進入主人翁的內心,就可以感受并理解他為什么對參加“馬共”采取一種冷漠、逃避的姿態(tài)。 “馬共”對他們來說,神秘、兇殘,帶來無限傷痛?!冻吠恕穼憽八弊鳛閺奶粕桨岬桨爬锏膲ㄖ痴叩暮蟠?,一生守候著自己的土地。 通過“他”的眼睛,見證英國人、日本人、“馬共”在“他”居住的這塊土地相繼撤退的歷史興衰。其中,“共產(chǎn)仔”阿毛神秘的行蹤貫穿“他”的一生,影響“他”的一生。 在“他”看來,阿毛的行蹤是神秘的,似乎成為一個時代象征的符號?!八泵看纬霈F(xiàn)時,身體樣貌的變化象征著“馬共”神秘不得人知的興衰史。這時,我們體會到“他”對“馬共”強烈的好奇心。由好奇心又產(chǎn)生了盲目崇拜“馬共”的幻想?!八鄙鷣硎萑跄懶。r候受人欺侮不敢去讀書。而阿毛告訴“他”馬共就是公平正義所在,“有槍可以拿,可以幫忙打日本鬼子”?!肮伯a(chǎn)仔”阿毛口中,“馬共”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可以讓“他”變得強大。但是母親和妻子驚恐的勸告和自身的恐懼,很快就抑制了“他”的好奇心?!八彪m然接濟阿毛,但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透過“他”的眼光,我們終于明白,在這里“馬共”雖然打著“解放馬來西亞”口號,但并不振奮人心。馬華族群一提到“馬共”就想到死亡,“馬共”給馬華族群帶來的是恐懼,沒有父母或妻子會為自己的兒子或丈夫參加“馬共”而自豪。
同樣的信息在《魚駭》中亦有體現(xiàn)。戰(zhàn)爭的局外人“他”的哥哥參加“馬共”,慘死的結局給家人帶來無限的悲痛,更驚醒了家里人,不但“嚴密地守護著他的成長”,而且“甚至后來不惜舉債把他遠遠地送到另一個異鄉(xiāng)——臺灣——讓他沉穩(wěn)于時代的狂飆之外”。在局外人“他”的眼里,“馬共”根本沒有給馬華族群帶來任何福祉。馬華族群對“馬共”心存的不是感恩的心而是恐懼的心,冷漠的心。在臺灣,“他”“對政治極端敏感及冷感”。初中的時候,學校紅云翻滾,然而,“他”都“借故避開”高年級學生頻繁的組織活動。 同學“長白山”多次爭取“他”加入“馬共”革命組織,“他”“卻仿佛有點自閉式地一直跟不上他們要求的反應速度”,成為 “時代的落伍者”,并且“組織準備放棄爭取‘他’,也讓‘他’松了一口氣”。高中時“馬共”的兇殘形成了“他”人生“不安”的夢魘。 當時,“馬共”的告密者,一位“他熟識的、年齡和他差不多的少年”,在屋里熟睡時當場被斃。案件告破不費吹灰之力,因為“依當時慣長的殺人手法看來,是循入林中的馬共人員干的”。“馬共”在局外人“他”的眼里變成恐怖的殺人兇手。人物的視覺及內心活動的描述,直接傳遞給讀者,馬華族群對“馬共”的恐怖情緒讓讀者感同身受,“馬共”給讀者留下了“并不光彩”的一面。
相反,黎紫書的《夜行》《山瘟》兩篇小說設置了“馬共”戰(zhàn)士的局內人限制性視角。在局內人的懺悔和回憶自述中,顛覆了所有英雄的形象,追溯了一部沒有英雄的“馬共”歷史。兩篇小說中,讀者正是通過故事內聚焦人物的經(jīng)驗視角來觀察事物。 《夜行》中以“馬共”戰(zhàn)爭的存活者,當年告密的叛徒,一個“戴氈帽的男人”的視角來重現(xiàn)當年的“馬共”興衰歷史。讀者就是通過當年這個形象陰暗、像狗一樣“一輩子都在搖尾乞憐”的幸存的告密者的意識,來感知故事世界。男人只是一個負責起火烹煮的小角色,“怯懦,萎縮”,不敢追求自己喜歡的女人,卻陰險地出賣女人的愛人阿佐——他是男人的情敵,也是戰(zhàn)友。阿佐存在于男人多疑善妒的眼中,又在男人罪咎難贖的心境中再次復活?!斑@些日本鬼子就喜歡故弄玄虛”,“那只狗怎么會不疑有他地舔了阿佐的手?是詭計,是的,日本人對什么都會使手段”。男人對情敵阿佐充滿了恨和無窮的猜忌。讀者在男人卑微善妒的眼中,反而感受到阿佐的形象的高大。阿佐是日本人,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結束后,向“馬共”投誠,致力于馬來西亞反英的獨立戰(zhàn)爭。在男人看來,阿佐部隊窮于拆解,埋地雷很有一手只是“故弄玄虛”,實則更體現(xiàn)阿佐作為一個特擊隊戰(zhàn)士,精于作戰(zhàn)。在雨后氤氳的冷霧中,阿佐和其他特擊隊員在一場戰(zhàn)役中歸來。面對中彈受傷的阿佐,男人在看他咬牙接受手術的時候,暗中詛咒,希望情敵死去。相反,阿佐在受傷躺在擔架上的時候,卻不忘“倔強而瀟灑”地揚起戰(zhàn)利品——一頂很好的純牛皮氈帽,送給男人。他的勇敢和重情義,并沒有獲得男人的同情,反而引起更大的記恨。阿佐最終在男人的告密下死去,因為作為日本人的特殊身份,死了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譽。男人愿意接受懲罰,然而最終也沒有被處決,因為在隊長口里,“只是死了一個日本人”。出賣戰(zhàn)友的沉重心靈負罪讓男人感到愧疚。我們透過這個內心充滿愧疚的幸存男人的眼睛,看到戰(zhàn)斗英雄阿佐生命如螻蟻般卑微。真相難白的慘死結局是對“馬共”英雄的極大諷刺。同樣的敘事手法和主題的表達也體現(xiàn)在《山瘟》中。這篇小說也是以“馬共”的叛徒、戰(zhàn)爭中僥幸的逃兵——“我的祖父”的眼光來敘事回顧。寫他在退役后的日子,在贖罪的心靈回憶中,重現(xiàn)當年“馬共”的人事。當年,“祖父”加入“馬共”,不是出于為種族而戰(zhàn)的英勇抱負,而是臨時抱佛腳,“在外頭招惹大禍,終至逼入深山”。我們就是通過這樣一個膽小怕死的人的眼睛來聚焦往事。那時,“祖父”生得“瘦小白皙,像一條三天缺葷的土狗巴巴跟在隊長后面”。而在祖父眼里,隊長溫義神勇善戰(zhàn),“似人像獸”,“飲豬籠草兜里的露水長大,一生與鱷魚為伍與蛇同眠,盡收天地靈氣日月精華”,這是像“山精”一樣的傳奇人物。當年,他用殺豬槍打死專事剿共的英軍上校,救了祖父一命,讓祖父唏噓不已,成為刻骨銘心的記憶。這里,我們充分感受到和理解聚焦視角油然而生的仰慕和崇拜。這樣的英雄,卻在自己的親信——瘦弱怕死的祖父的出賣下,慘死、被分尸。通過罪人祖父的視角,我們看到他痛苦的贖罪心情,看到了他對歷史的荒謬和英雄傳奇消亡的無奈感嘆?!啊缴瘛K究不能成為英雄,他的價值被愚弄后卻又成為民眾敬畏的圖騰”[2]129。 荒誕的歷史結局最終完成了對英雄的解構。
小說中讀者對“馬共”形象的感知,已不是一個“鮮明的道德判斷問題,而是由小說視角中新出現(xiàn)的這些可描述的技巧所制造并控制的”[3]22。黃錦樹和黎紫書在對歷史的重新的陳述和編碼中,讀者只能通過局內人和局外人的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來了解“馬共”,從而限制了讀者全面了解“馬共”的視覺。然后兩人又進一步通過自我經(jīng)驗的敘述,顛覆了“馬共”的英雄形象,構架了馬華族群歷史傷痕和生存憂慮的主題表達。
如果說作者有意運用不同視角的敘述技巧,來塑造馬共的形象,那么小說中“馬華”對自己處于“雙重他者”的處境的族群認知,卻在無意中反映出馬共在爭取種族利益、民族獨立的歷史上所作貢獻的認同。
首先,黃錦樹和黎紫書的小說,在對“馬華”族群受到的民族歧視和在殖民統(tǒng)治下的悲慘生活的描寫中,都表現(xiàn)了“馬華”作為“雙重他者”的族群認知。一方面,馬來西亞從 16世紀起先后遭到葡萄牙、荷蘭和英國的殖民侵略,19世紀末淪為英國殖民地。1942年,日本代替了英國在馬來亞的統(tǒng)治地位。1957年,馬來亞作為英聯(lián)邦成員獲得獨立,1963年馬來西亞才正式成立。馬來西亞獨立以前移民其中的華裔,在殖民者宗主國的眼里就是處于“他者”的地位。小說中對殖民地華人的悲慘處境有多處的表達和體現(xiàn)?!吨莞o略》中,女子讀了英文書,才能做上流人。英殖民意識形態(tài)的高貴反襯出“馬華”族群文化的卑微。另外,不但“馬華”政府采取暴力手段砍斷“馬華”族群與馬共的關系,英軍日軍占領馬來西亞后,也對與馬共有關系的華裔平民嚴刑逼供。“馬華”族群生存艱難,沒有保障。而《大宗卷》中祖父在大宗卷的自述里“十分沉痛地提到英殖民主義下華人貧民生活的悲慘”,進一步表現(xiàn)了殖民統(tǒng)治下“馬華”族群生活不為人知的處境。 正如《山俎》中描寫膠林中“馬華”一家人被英國人殺了一次,被日本人殺了一次,又被馬共的敵對派殺了一次。無數(shù)次被屠殺的血腥場景,象征著“馬華”族群作為殖民統(tǒng)治的“他者”的悲慘境況。
另一方面,“相對優(yōu)先的馬來族群,‘馬華’卻是國族共同體中被剝離的次等他者”[4]355。 馬來西亞有馬來人至上的種族主義信條,而馬來西亞華人是屬于非土著身份。非馬來人的身份使他們從移居之日起就受歧視,無法享有馬來西亞土著特權,在國家的歷史中成為受不平等對待的族群。這是第二重“他者”的身份?!遏~骸》中,政府為除去心頭之患——馬共的藏身之地,杜絕馬共的后勤物資,把“馬華”“膠林中的家劃入黑區(qū)”,把它們“遷往小鎮(zhèn)邊緣政府劃定的‘新村’內”,毫不留情地把他們原住的木屋一把火燒了。政府公然侵犯馬華居民的人權,他們像動物一樣被驅趕。如此低賤的身份使“所有移民的第一代在驚恐中度日”。黃錦樹在《魚骸》中對“馬華”移民驚恐情緒的描寫,正是對國族中處于“他者”的“馬華”處境的深刻意會。 《撤退》中也提到“馬華”族群受到國家種族歧視的境況,“這地方不宜久居,機會不平等,教育水準也不很高,政府又偏心”。 “馬華”在這里,“膚色”“語言”“招牌” 都成問題。 這里, 馬華人作為 “他者”,面臨著“掌控政治權利的民族在族群生存上的巨大壓力”[5]227,體現(xiàn)了他們生存和融入社會的艱難。黃錦樹的《魚骸》《大宗卷》《撤退》《山俎》四篇小說以及黎紫書的《州府紀略》等作品相互見證了“馬華”作為“雙重他者”的邊緣處境。
其次,雖然“馬華”處于“雙重他者”的境地,但是這個處于雙重邊緣的族群并不甘心被同化。馬共曾代表“馬華”族群,以反抗的姿態(tài)捍衛(wèi)族群的利益,譜寫一曲正氣的英雄之歌。馬共一開始便是代表“馬華”的利益而存在。正如芭芭拉·沃森·安達婭的 《馬來西亞史》所指出的,“1930年,馬來西亞共產(chǎn)黨成立,它起源則是 19世紀 20年代的華人移民社團和華人民族主義組織”,“反映出馬來亞出現(xiàn)了社會、經(jīng)濟分裂?!薄爱斦鲑Y遣送許多勞工回國時,那些留下來的人、已經(jīng)丟掉工作的人或僅僅靠微薄的工資無法生活的人,都被吸納到共產(chǎn)黨”。據(jù)書中記載,20世紀 30年代,英國確定了對馬來半島的殖民統(tǒng)治,反殖民民主主義運動成為馬共的政治目標。二戰(zhàn)爆發(fā)以后,日本占領馬來亞,華人受到慘無人道的對待。馬共積極投入各種抵抗運動,成為“人民抗日軍”的中堅力量。1945年 9月日本投降,英國恢復統(tǒng)治,宣布馬共為非法政黨。馬共成立馬來西亞民族解放軍,為奪取政權走向暴力革命,最終受到英軍和官方的圍剿,被逼入?yún)擦?。在密林慘淡經(jīng)營 30多年后,最終還是繳械退出歷史舞臺。雖然是悲情收場,但馬共從成立開始,在反殖民斗爭上,為捍衛(wèi)“馬華”族群利益所進行抗爭的歷史功績是不可磨滅的。
更重要的是,從全人類的角度來看,馬共的抗日斗爭為世界反法西斯的正義戰(zhàn)爭做出了貢獻。馬共響應“共產(chǎn)國際在 1941年所闡述的政策, 完成了打敗法西斯的直接目標”[6]310。 日本占領馬來亞期間成立的馬來亞人民抗日軍,“主要是由馬來亞共產(chǎn)黨領導”[6]309,1937年以后“通過領導‘全國抗日救亡協(xié)會’,馬來亞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成為馬來亞華人的砥柱中流”[6]310?!俺伺c盟軍特種部隊聯(lián)合作戰(zhàn)外,馬來亞人民抗日軍實際上是單獨與日本軍隊作戰(zhàn),一直到日本投降的最后幾個月”[6]310。 在馬來亞抗日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馬共積極地投入各種抵抗運動,某種程度上加速了日本法西斯的投降。
小說在描寫“馬華”對自身“雙重他者”的體認時,無意中也表現(xiàn)了馬共在這段血淚歷史中的貢獻。 黎紫書的《山瘟》《夜行》《州府紀略》三篇小說連接起來,描寫的就是一段馬共抗日、抗英的歷史。在《山瘟》中,瘟義代表的就是馬共的精魂,領導馬共進行反殖民斗爭。他阻擊英軍時神勇威武,手刃英國仇敵為兄弟報仇雪恨。反法西斯戰(zhàn)爭結束后,在馬來西亞的部分日軍秉著種族主義的信條,不愿向英軍投降。馬共接受了這些人,和他們一起抗英?!兑剐小分嘘犻L訓斥部下“你要搞清楚對象,日本仔已不是我們的敵人了”。 這里,日本人阿佐和“我方”合作就是這段特殊歷史的表現(xiàn)。雖然這批被收編的日本人最終成為政治談判桌上的犧牲品,但是當年馬共在特殊時刻能接受這批日本軍擴充軍力,同仇敵愾地共同抗英,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拋下個人恩怨,超越民族偏見的精神。 《州府紀略》中,女俠譚燕梅不愛紅妝愛武裝,參加游擊隊,從女性的角度表現(xiàn)了馬共的英勇。在黃錦樹的小說中,馬共成為承載著民族獨立的夢想的符號?!遏~骸》中華人學校深受中國政治因素知識潮流的影響,許多少年胸懷民族獨立的夢想加入馬共。當年大哥加入馬共,反駁不愿意讓他離開的父母:“要是每個父母都像你們那樣想,國家民族哪會有什么希望”。同學長白山要“他”長大后,“無論如何要以身為‘中國人’為傲?!边@些熱血方剛的少年加入馬共,為維護“族群”利益而獻身。
“歷史的災難與創(chuàng)傷總是幽靈般地穿梭在文學的實踐”[4]363。 “馬華” 族群歷史的傷痕體驗,無疑成為兩位作者在文本敘述中難以回避的一部分。盡管“馬華”族群曾有過被歷史塵封失落的英雄詩篇,但深沉的身份包袱與種族磨難,才是他們碰觸歷史現(xiàn)場得到的最終啟示。透過歷史時空,他們把對“馬華”族群存在的認同焦慮付諸文學形式,由此寄托自身及族裔的存在經(jīng)驗,這才是作者書寫歷史的意圖所在。
馬共雖然曾為正義而戰(zhàn),為種族的尊嚴而戰(zhàn),然而在還未占據(jù)歷史舞臺的時候就退出了。歷史上,馬共在作為“他者”的華族中是英雄,然而他們并沒有改變歷史,沒有改變華族在馬來西亞的地位。歷史言說的權利屬于勝利者。馬共退出了歷史舞臺,昔日英雄在國家歷史中便失去了價值,湮沒在歷史風云中了。馬華如何在國家歷史中使其他種族聽到自己的聲音?如何建構馬華族群自己的歷史和文化?黃錦樹和黎紫書在設置局內人和局外人視角的同時,運用了“歷史闕如”和“歷史在場”的不同方式探索歷史,實現(xiàn)了在書寫“‘馬華’精神史意義下的自我賦形”[4]354, 表達了共同的焦慮和困惑。 建構馬華歷史文化的困惑,是作家們對馬華族群生存的憂患之心的難能體現(xiàn)。
《魚骸》《大宗卷》兩篇小說都體現(xiàn)了作者探索馬來西亞地區(qū)“歷史闕如”的自覺。探索“歷史闕如”時,黃錦樹采用的是后設技巧,憑借在“歷史闕如”之后才有的設計,以失蹤和死亡作為起點,沿著它追尋“歷史闕如”的根源。然而,海登·懷特堅持認為“人不可能去找到歷史”[7]410。運用后設技巧來探索“歷史闕如”,作者“‘想解決的也許是自己的存在騷動’”[8]324。黃錦樹曾經(jīng)以實驗性極強的小說以及尖銳的文學批評沖擊大馬文壇。王德威教授以“壞孩子有理取鬧”來評價他,認為黃錦樹“對馬華文壇的固步自封有不能己于言者的義憤,這一姿態(tài)引來他對馬華文學/政治主體的思考”[9]12。 兩篇小說中,黃錦樹在探尋歷史中回歸自我指涉,表現(xiàn)的正是建構馬華文化主體性的焦慮。
《魚骸》的構思富有特色,在哥哥參加馬共戰(zhàn)爭失蹤、造成歷史闕如的情況下,小說把一個馬來西亞華裔通過哥哥的骸骨和龜甲,來尋找歷史文化歸屬的迫切,放在“青春原欲”的宣泄中去表現(xiàn),讓“文化招魂”成為“他”心底潛藏的最隱秘的欲望?!八庇兄袊说难y(tǒng),卻出生在馬來西亞。身為馬來西亞華裔,中國作為文化的根源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只能成為一個想象中的圖騰。由此,對中國的想象內化成一個揮之不去的魅影,形成了“他”對親人骸骨和龜甲無法自拔的瘋狂嗜好。哥哥參加馬共后,在一次沼澤的戰(zhàn)斗中失蹤。失蹤不是故事的終結,它造成歷史空白,恰恰引發(fā)主人翁在成長期間一探究竟的欲望。小說中把尋找哥哥骸骨的過程與“他”青春期欲望的勃發(fā)聯(lián)系在一起,暗示著這個過程的目的并不是一探歷史真相而是一個尋找心靈歸屬的過程?!八钡拇蟾缢烙诓菀吧顫芍?,骸骨的周圍堆滿龜殼。這里又把象征著“家族親緣”的骸骨和象征著“民族血緣”的龜殼聯(lián)系在一起。由“家族親緣”的血脈之根到“民族血緣”的文化之根的探尋,形成了尋找心靈歸屬的特殊路徑??墒?,骸骨已是沒有生命力的死物,而“龜雖產(chǎn)于南洋,龜板卻治于中原。殺龜取板,哪還能還原?”無法在南洋歷史中找到文化歸屬和心靈寄托的失望,使他只能帶著骸骨和龜甲這兩件富有象征意味的紀念品和心底深處的欲望,像逃犯一樣離開家鄉(xiāng)。一種在而不屬于的失根漂泊感,使他后來在臺灣求學工作時,把馬來西亞當作一個回不去的原鄉(xiāng)?!八钡囊簧诨夭蝗サ脑l(xiāng),和自我想象的中國的虛無縹緲的尷尬中徘徊,在尋找不到文化歸屬的失神中,品味失根的痛楚。馬來西亞華人如何在體認中國文化的過程中,確立馬華文化本身的主體性成為作家的困惑。
面對文化扎根的困惑,黃錦樹并沒有坐以待斃。 在《大宗卷》中,他表現(xiàn)出書寫馬華歷史,創(chuàng)造馬華民族富有生命力的歷史文化的野心。其中,研究者“我”的任務就是“從民間是立場去勘破被埋沒的歷史點滴,寫出一部公正權威的華人歷史”。而曾參加過馬共的祖父的失蹤,成為我探尋歷史真相的起點,我相信只有找到他的遺著,才能幫我完成歷史著作。首先,小說中極力塑造一個想要補白歷史闕如的優(yōu)秀青年學者形象?!拔摇鄙鷣砭陀谐5膶W術才華,在專業(yè)范圍里懂得太多。“我”還具有靈敏玄乎的第六感。直覺告訴我,殖民檔案里的大宗卷和自己有密切的關系,只有找到祖父,問題才能得到解決。而“我”書寫歷史的夢境越來越清晰。童年夢見自己在做研究找資料;青年時夢見走進了屋子,看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伏案寫字。似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冥冥之中有神明在引導。然而,小說的情節(jié)在突然間出現(xiàn)了驚人的轉折。當“我”終于找到祖父的藏身之處,看到祖父書寫的大宗卷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書寫華人歷史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因為祖父書寫馬共秘史的大宗卷“一再地引用十年、二十年甚至四十年后的著作”,“挪用了我三十歲以后注定擁有的年歲、精力”來完成我可以完成的著作。當年父親繼承了祖父年輕時的抱負,參加馬共,最后被殺害,尸骨無存。而祖父退出馬共之后,終日耽于著述。作為孫子的“我”畢生在做的是無價值地重復祖父已完成的研究。
小說一開始給人以極大的希望,形成成功地構筑歷史文化的錯覺。最后以一切只不過是對前人的復制,消解了當前構筑的歷史文化的價值。野心最終被否定和消解,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帶來的失望進一步催人反省。下一代人的行為跳不出對前一代人的模仿,且毫無成就可言。無奈的結局,影射著“華人社會如果缺乏中華文化的在地生產(chǎn)能力,而僅僅是中華文化的消費者,其未來是岌岌可危的”[10]118。如果沒能建構具有可傳性的歷史文化,馬華族群最終難以改變被埋沒的命運。
相比之下黎紫書的《州府紀略》和《七日食遺》中,馬共歷史并不留空白,并不是一個引發(fā)人好奇心的謎團,因為小說中歷史的親歷者們,以“歷史在場”的身份為傲,為后人肆意地講述歷史。他們成為了歷史的祭奠者。新歷史主義的代表人格林布拉特構建的文化詩學理論曾對歷史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做了革新式的闡釋。她認為,由文學來書寫歷史并不是為了重回歷史原點,“見到深藏其下或作為其前提的歷史原則”[11]27。進入文本是為了 “不斷返回個人經(jīng)驗和特殊的環(huán)境中去,回到當時的男女每天都要面對的物質必需和社會壓力上去”,文本的創(chuàng)作是作家自身 “完整而又復雜的自我塑型過程”[11]27。 黎紫書通過馬共一連串的傳奇故事來追憶歷史,其筆下的歷史其實也是作者自身心靈史的表現(xiàn)。小說中作者淡化了宏大的馬共歷史革命背景,“將筆觸投向構成歷史的個人”[5]227。邊緣化、個人化的視角的運用,有助于“對那些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在特定時空中占優(yōu)勢的社會、政治、文化、心理以及其他符碼進行破譯、修正和削弱”[7]410。是對主流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疏遠和反叛。然而,兩篇小說中邊緣的個體對歷史不在乎的態(tài)度,和利用歷史書寫個人榮耀的功利心態(tài),使他們口述和書寫的歷史,變得無比荒誕??梢?,在削弱主流社會話語時,仍然不能成功自由地構筑馬華族群的歷史。黎紫書在對他們的反諷中,以拒絕遺忘歷史的姿態(tài),表達對馬華族群如何擁有自己的歷史和文化的困惑。
《州府紀略》中幸存的馬共戰(zhàn)士劉遠聞,在出獄后敘述當年馬共史時,完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誰還記得馬共呢, 還有誰在乎歷史”。他還以過來人的身份教導后人:“歷史只是拖在時代背后的影子”。對劉遠聞來說,歷史對他以后的人生不會有太大裨益,歷史對他來說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在劉遠聞的回憶中,他的馬共史就是一部性關系混亂的情愛史。在膠林中作戰(zhàn)的艱苦并沒有反襯出人物品格的崇高。那里,軍隊紀律渙散,他的性格粗暴,人品猥瑣。愛他的兩個女孩子對愛情忠貞不移,愿意拋開女兒身的不便,加入馬共,一生追隨著他。而他卻左擁右抱,三心二意。兩個馬共女戰(zhàn)士在軍營里為一個男人打架,場面滑稽不堪。馬共的英雄史消解于三角戀愛的情感糾葛中,歷史完全失去了意義。馬來西亞獨立后,劉遠聞被抓去坐監(jiān)洗腦,關了二十年。時間的長久,洗腦的結局,更意味著劉遠聞口述歷史的荒誕。二十年出獄后不久,碰上馬共繳械、解散,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樣興沖沖地趕去緬懷歷史。曾經(jīng)身為馬共的他卻懶得“去看人家投誠”。后來劉遠聞在“馬泰邊境落地生根”,和老戰(zhàn)友搞旅游業(yè),帶領游客參觀他們以前的基地。他的行為只是為了賺錢謀生,并不是為了祭奠歷史。他口述的馬共史,沒有任何祭奠的價值。小說在對歷史無所謂的調侃中,表現(xiàn)的是黎紫書對馬華族群書寫自身歷史的價值和可能性的困惑。
延續(xù)著困惑難解的心情,在《七日食遺》中,黎紫書塑造了一個胸懷歷史,決意在有生之年寫下自傳的退役馬共者的形象——“老祖宗”。小說一開始便奠定了老祖宗不得被冒犯的神圣地位。首先,他年輕的時候是一位聲名顯赫、歷經(jīng)滄桑的馬共英雄,“蕉風島沒他便不會有今天這太平盛世”。在家里人心目中他具有“不朽的神威”,任何人都不得質疑他的行為。其次,老祖宗書寫歷史行為神秘。每天都在密室里秘密作業(yè),任何人不得靠近。再者,為了讓書寫的歷史彪炳千古,老祖宗養(yǎng)了一條不死的神獸,把用余生經(jīng)歷寫成的歷史冊子喂給它吃。神獸是“老祖宗一人的產(chǎn)物”,只對老祖宗一人服服帖帖。有此神獸,又是秘密作業(yè),不受質疑,老祖宗即將成功地把歷史變?yōu)榭梢詾樗麨榈乃饺水a(chǎn)物,成為第一個出版人。不可能有別人比他捷足先登,搶去他的榮耀。然而,世事并不盡如人愿。那只名叫歷史的神獸沒有繁殖能力,并且挑食,凡是“對頭”“叛賊”“走狗”這些與英雄無關的事跡一概不食。并且已經(jīng)七天厭食,老祖宗兩部曠世奇書連封套帶裝訂全給它源源本本吐出來。歷史看似真切,卻無法延續(xù)。最終,老祖宗只能舍身喂獸,神獸托夢給我,授予我歷史的所有權。
整篇小說中,歷史都是屬于私密的、不可告人的東西。它身上只是承載著個人的榮耀,所有權也僅屬于個人。這樣的歷史,并沒有由個體的經(jīng)驗的書寫升華到集體生活經(jīng)驗的表達。這種書寫歷史的目的和態(tài)度,根本就不利于馬華族群構建自己的文化。在這里,黎紫書和黃錦樹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她仍然把馬華族群建構自己的歷史和文化,當作是一個沒有解決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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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川]
On Malaysian-Chinese New Generation Writers'Historical Writing of The MCP——Huang Jin Shu and Li Zi Shu's Novel as an example
QIU Xiang-Yu
(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Guangdong 510665)
The historical writing of Malaysia Communist Party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Malaysian Chinese cultural construction study.Since Malaysia was found,the Malaysian Communist Party has been the restricted area in Malaysian politics,history and culture.This area however,is the painful experienc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s Huang Jinshu and Li Zishu.Which can't escape It contains the profound issues of how to build Malaysian Chinese culture.They trace the Communist Party history by using the third-person perspective, and create the bad image of Malaysian Communist Party.But they express their burden and anxiety of existence by unconsciously revealing the lost heroic history when they recognize their"double otherness"situation.They express the anxiety and confusion of Malaysian Chinese cultural construction by historical narrative combining history presence and absence.Because of this,special value of literary history can be seen in the works of this new generation of writers.
Malaysian new generation writers;Communist Party of Malaysia;double otherness;Malaysian Chinese;narrative
I 207.42
A
1672-402X(2016)03-0015-07
2015-12-04
邱向宇(1988-),女,廣東潮州人,文學碩士,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