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敬林

(作者單位：安慶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海外回歸醫(yī)籍《延壽神方》疑難字詞考辨*

劉敬林

由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權(quán)(1378—1448)于永樂年間(1403—1424)編寫的《延壽神方》，是一部明代道家的重要醫(yī)書。該書在1403—1448年即成書年至作者卒年間已有初刻，崇禎元年(1628)又由青陽閣重刻。然由于歷史的原因，該書在國內(nèi)失傳而存于日本。2000年國家中醫(yī)研究院將其復(fù)制回歸，校點后收入由曹洪欣主編《海外回歸中醫(yī)善本古籍叢書〔續(xù)〕》第三冊，于2010年由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出版。*曹洪欣主編：《海外回歸中醫(yī)善本古籍叢書〔續(xù)〕》(第三冊)，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0年。校點者張志斌先生，是中醫(yī)古籍文獻的行家里手，故校點堪稱精當(dāng)。然由于初涉研究的緣故，其中對有些疑難字詞的考辨，似尚存在可議之處。筆者在閱讀過程中，隨手作了札記，現(xiàn)不揣淺陋，斗膽將鄙見公之于眾，以向校點者及同好求教。

本文每條討論，先引《延壽神方》原文及校注，然后提行以“按”字標(biāo)出筆者考訂論辨之意。為方便讀者覆按引文，下文凡引《延壽神方》者皆用頁碼如“P.××”標(biāo)明出處。

1. 如無白礬，只用鹽一撮，醋一盞同煎，溫服?；螓}梅咸酸，皆可煮服。校注：咸：原作“醎”，據(jù)文義改。(P.49)

按：依?？蓖ɡ氨緯｜c“凡例”，校點者將原文“醎”改作“咸”，是認(rèn)為“醎”是個誤字。這實在是個誤解。而此誤或因參《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咸”下僅錄繁體字“鹹”所致。*《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1476頁。其實，在古代，表鹽味之咸，是由“鹹”“醎”二字來承擔(dān)的，而“咸”只是到現(xiàn)代漢語中才作為“鹹”的簡體而流行，《漢語大字典》“咸”下未立表鹽味義項，*《漢語大字典》，武漢：崇文書局、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506頁。就是明證?！墩f文·鹵部》：“鹹，銜也。北方味也。從鹵，咸聲?！薄稄V韻·咸韻》：“鹹，鹹不淡?！薄蹲謪R·鹵部》：“鹹，鹽味?！薄稌ず榉丁罚骸皾櫹伦鼷y?！薄盾髯印ふ罚骸胞y，甘苦鹹淡，辛酸奇味，以口異?！碧瓢拙右住斗詈豌曛萘詈罟崱罚骸瓣懻湫苷茽€，海味蟹螯鹹?！彪m然，《說文》未收“醎”，但語言事實是“醎”與“鹹”同時并用?！抖Y記·曲禮下》：“鹽鹹曰鹺?！标懙旅麽屛模骸胞y，本作醎?！薄冻o·招魂》：“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蓖跻葑ⅲ骸搬_，一作鹹?！薄稇?zhàn)國策·楚策四》：“晝游乎茂樹，夕調(diào)乎酸醎?！薄痘茨献印R俗訓(xùn)》：“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為寬俗者，曰勿數(shù)撓，為刻削者，曰致其醎酸而已矣?！北蔽嘿Z思勰《齊民要術(shù)·種竹》：“糜熱，須令冷，內(nèi)竹筍醎糜中一日?！彼翁K軾《送參寥師》：“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醎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金元好問《宗人明道老師澹軒》詩之二：“淡中無味著醎酸，老口年多不受謾?！泵髦鞓镀諠健肪硪话倭唬骸坝乙运纳蟠蠖梗蜗伦咸K煮，取一升五合為三服，晝二夜一，忌醋酢醎酸油膩等?！薄督鹌棵吩~話》第二二回：“拿粥來吃，就是四個醎食，十樣小菜兒?！薄队衿び喜俊罚骸搬_，俗鹹字。”《廣韻·咸韻》：“鹹，不淡。醎，俗?！边@是以《說文》是否收錄為標(biāo)準(zhǔn)來定正俗字而將“醎”作為“鹹”的俗體的。皆可為證。而《楚辭·招魂》、《戰(zhàn)國策·楚策四》、《送參寥師》、《普濟方》等“醎酸”，更是《延壽神方》“鹽梅醎酸”為確的直接證據(jù)。

2. 咳嗽熏法 每旦取款冬花，如雞蛋許，蜜、井華水潤，內(nèi)一升鐵鐺中。校注：水，原脫，據(jù)文義補。(P.52)

按：補“水”，可通，但無“水”亦不誤?！熬A水”又作“井花水”，指清晨從井中打出的第一水。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法酒》：“秔米法酒：糯米大佳。三月三日，取井花水三斗三升，絹簁曲末三斗三升，秔米三斗三升?！笔暆h注：“清早從井里第一次汲出來的水?！泵骼顣r珍《本草綱目·水二·井泉水》【集解】引汪穎曰：“井水新汲，療病利人。平旦第一汲，為井華水，其功極廣，又與諸水不同?！币嗫墒∽鳌熬A”“井花”。唐杜甫《大云寺贊公房》詩之四：“童兒汲井華，慣捷瓶上手?！碧瓢拙右住额}李山人》：“廚無煙火室無妻，籬落蕭條屋舍低。每日將何療饑渴，井華云粉一刀圭。”宋司馬光《其夕宿獨樂園詰朝將歸賦詩》：“平曉何人汲井華，轆轤聲發(fā)散春鴉。”宋蘇軾《花落復(fù)次前韻》：“松明照坐愁不睡，井華入腹清而暾?！苯饛垙恼度彘T事親》卷三：“無時初出曰新汲，將旦首汲曰井華?！鼻遐w冀《兩臂風(fēng)痺復(fù)發(fā)》詩：“辟寒須用暖湯浴，復(fù)汲井華煮滿斛?！彼螚钊f里《六月十三日立秋》詩之一：“旋汲井花澆睡眠，灑將荷葉看跳珠?！苯云渥C。原文“井華”通，故不為錯，不必校補“水”字。

又及：“每旦取款冬花，如雞蛋許，蜜、井華潤，內(nèi)一升鐵鐺中?！碑?dāng)標(biāo)點為：“每旦取款冬花如雞蛋許，蜜、井華潤，內(nèi)一升鐵鐺中?！本溲悦吭缛】疃ㄏ箅u蛋大，用蜜或井華水滋潤，之后放在一升容量的鐵器中。清魏之琇《續(xù)名醫(yī)類案》卷二十作“每旦取款冬花如雞子大”，可證。

3. 治偏風(fēng)及一切風(fēng)，新嫩葉枝剉，一大升，以水十盞，煎取二大盞，夏月以井水沉之，恐作酸壞，每日空心，服一盞，終身不患。校注：新嫩葉枝：原書未提何種植物的新嫩葉枝。(P.60)

按：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二：“治偏風(fēng)及一切風(fēng)，桑枝剉一大升，用今年新枝；以水一大斗，煎取二大升，夏用井中沉，恐酢壞；每日服一盞，空心服盡，又煎服，終身不患?！北容^兩文，可見《延壽神方》此方本自道家醫(yī)籍名著《肘后備急方》，故應(yīng)在“新嫩葉枝”前校補“?！弊郑苑奖闶褂迷摃淖x者及醫(yī)者。又及：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吩诒硎錾Ｈ~“主治”時說嫩葉“治一切風(fēng)”，在表述“枝”“主治”時說：“用嫩條細(xì)切一升，熬香煎飲，亦無禁忌。久服，終身不患偏風(fēng)?！闭c《延壽神方》“新嫩葉枝”治“偏風(fēng)及一切風(fēng)”吻合。是亦可供比證。

4. 治卒患赤目胬肉，坐臥痛者，用石胡荽，又名鵝不食草，熟挪，內(nèi)鼻中，妙。亦治目中瞖膜。校注：胬：原作“努”，據(jù)文義改。(P.63)

按：“努”字不誤，不煩校改。此校誤在以今律古。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五“胬肉”兩例，均指一般的瘡疾突起的瘀肉：“治諸瘡胬肉如蛇出數(shù)寸，用硫黃一兩細(xì)研，胬肉上薄涂之，即便縮?！倍砹芭狻彼睦秆劬Τ囵鐾黄鹑缛獾牟?，此引兩例為證：“主目翳及努肉”“用礬石最白者，內(nèi)一黍米大于翳上及努肉上，即冷?！碧仆鯛c《外臺秘要方》卷二十一“努肉”三例，卷三十八“努肉”一例，均指眼疾。而與《延壽神方》作者朱權(quán)有兄弟關(guān)系的朱元璋第五子朱橚(1361—1425)的《普濟方》，“努肉”凡一百零三例，均用以指眼疾，而“胬肉”僅一例，即卷二百九十所引錄《肘后備急方》卷五“治諸瘡胬肉如蛇出數(shù)寸”句。可見，明初以前，凡指眼睛赤瘀突起如肉的眼疾以“努肉”指說乃常例。至于明中期之后“努肉”“胬肉”并用，以至今天廢“努肉”而以“胬肉”為正體，但這不可成為校改前有“努肉”的理由。

《漢語大字典·肉部》：“胬：[胬肉]一種眼病，即翼狀胬肉。因赤瘀突起如肉，由血輪之眥角橫布白睛表面，并逐漸浸入黑睛，故稱‘胬肉攀睛’，也稱‘努肉攀睛’?！?《漢語大字典》，第3128頁。此亦可證“努肉”不誤。順便一說，《大字典》將“胬肉”釋為僅用于指眼疾亦未確當(dāng)。如上所說，它亦指一般瘡疾突起的瘀肉，故“胬肉”當(dāng)釋作：人體因瘡疾或眼疾而在患處突起的瘀肉。又及：《大字典》“胬肉”條有釋義而無書證，就字典字詞條確立，當(dāng)以釋義與書證互證方為完備而言，當(dāng)據(jù)《肘后備急方》、《外臺秘要方》等以補書證。而《漢語大詞典》未收立“胬(努)肉”，亦當(dāng)補。

5. 禁迷眼，令人自用手兩指，擘開所患眼，唾空咒之曰：匹匹匹匹，屋舍狹窄，不容宿客，即出也。校注：唾：原作“垂”，據(jù)文義改。(P.65)

按：“垂”字不誤，改作“唾”反不可通?！巴倏铡保笇χ炜胀峦倌?。宋劉攽《彭城集》卷三《雜詩》：“握火欲提人，唾空不至天?！毖詫μ焱峦僖旱讲涣颂焐先?。清《欽定八旗通志》卷首之六：“入者主之，出者奴之，不亦仰而唾空，終于自污其面哉！”言仰面對空吐唾沫，最后還是污染了自己的臉啊。是自取其辱的形象說法?？梢?，以“唾空”施于《延壽神方》文，意顯不通。又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六《治目赤痛昧刺諸病方第四十三·華佗禁方》：“令病人自用兩指擘所患眼，垂空咒之曰：疋疋，屋舍狹窄，不容宿客，即出也。”由此可知，《延壽神方》“垂空”有所自而不誤。其實，此“垂”當(dāng)作“懸”講，意為“遙度”。《漢書·司馬相如傳》：“垂統(tǒng)理順?！碧祁亷煿抛⒁龔堃驹唬骸按梗h也?！薄敦ザ房籍悺の宕贰罚骸罢滠娂喝氘Y城而垂門發(fā)?！卞X大昕按：“垂門即懸門也。宋人避嫌名改為垂門?！庇?，宋陳師道《獨坐》詩：“衰疾懸知此，霜毛不更除?！比螠Y注：“懸，謂遙度也。”“垂空咒之曰”，言遙望天空念著咒文說。文從字順。

6. 心腹脹滿，痛悶不安，未經(jīng)吐下，欲死者，以鹽五合，水一盞，煎令鹽消，頓服得吐，不即痊。不吐更服。校注：不：疑衍。(P.75)

按：“不”非衍文，而是“下”的形近之誤。句應(yīng)作“頓服得吐下，即痊。”與之為相應(yīng)關(guān)系的前文“未經(jīng)吐下”，可為內(nèi)證。又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一：“心腹脹，堅滿不安，雖未吐下，欲死，以鹽五合，水一升，煎令消，頓服，自吐下，食出即定，不吐更服。”此可謂直接的力證。

7. 治豬羊癇，用水銀、黑鉛、辰砂、乳香各一兩三錢，先將鉛化開，入水銀，用柳木槌研，次下辰砂，細(xì)研，下乳香，研勻，丸如雞頭肉大，置凈水碗內(nèi)。校注：肉：據(jù)文義，疑為“實”字之誤。(P.82)

按：“肉”字不誤?！稘h語大詞典》：“雞頭肉：① 芡實的別名。唐馮贄《云仙雜記·時元亨煉真》：‘明日便出如剝凈雞頭肉者二三升許。’”*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第6873頁。是說確當(dāng)。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二：“龍腦一錢細(xì)研，旋滴豬心血，和丸如雞頭肉大，每服一丸，紫草湯下，少時心神便定?！泵髦鞓镀諠健肪砣耍骸坝覟槟┍≈嗪枞珉u頭肉大，每一百丸。食前服用，白湯送下，日三服。”又卷一百十七：“右細(xì)研，入鐵器內(nèi)，炒令鵝黃，候冷，入輕粉一錢，同再研，極細(xì)，宿蒸餅水浸過，細(xì)干，搜和丸如雞頭肉大，清晨井花水，面北叩齒七遍吞下一兩丸?！庇志矶伲骸坝覟榧?xì)末，用獨蒜研如泥，新布中絞過，和藥丸如雞頭肉大，朱砂為衣?！鼻濉缎盒l(wèi)生總微論方》卷十一：“右末，煉蜜，和圓如雞頭肉大，每服一圓，水六分盞化開，煎至四分，溫服，乳食前。”皆其證。

8. 真人曰：廢宅空房，人跡罕到，年深日遠(yuǎn)，病氣猶存。蓋其屋空，室塞不通，陰幽郁結(jié)，邪氣不散，患毒常存。校注：室；據(jù)文義，似當(dāng)做“窒”。(P.96)

按：校作“窒塞不通”，讀者易解，但原文作“室”亦不誤。此“室”乃“窒”的通假字?！赌印ぬ柫睢罚骸巴饪罩媳M發(fā)之”孫詒讓間詁：“室、窒聲類同，古多通用?！庇帧秱涑情T》：“室以樵”孫詒讓間詁：“室，讀為窒，聲同字通。”又《備蛾傳》：“室中以榆

若蒸”孫詒讓間詁：“室，讀若窒?！薄毒沤?jīng)古義·論語·陽貨篇》：“惡果敢而窒者”鄭玄曰：“《魯論》‘窒’作‘室’。室與窒通。”皆可證。明王肯堂《證治準(zhǔn)繩》卷三十六：“菖蒲散，治鼻內(nèi)室塞不通不得喘息。”亦其例。

10. 治下焦真氣虛弱，小便頻多，日夜無度，蓮實去皮，不以多少，以酒浸三宿，用豬肚一個，卻將酒浸蓮實，入肚內(nèi)，用水煮熟，取出，將蓮實于火上焙干，為末，醋糊丸如雞頭大，每服五十丸，溫酒送下。校注：① 弱：原作“溺”，據(jù)文義改。② 雞頭：據(jù)后文服“五十丸”，此后疑脫“實”字。(P.107)

次說②“雞頭”。其實，此“雞頭”是“雞頭肉”之省?！稘h語大詞典》：“雞頭肉：?芡實的別名。唐馮贄《云仙雜記·時元亨煉真》：‘明日便出如剝凈雞頭肉者二三升許?！嗍∽鳌u頭’。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養(yǎng)魚》：‘雞頭，一名雁喙，即今芡子是也。由子形上花似雞冠，故名雞頭。’唐徐凝《侍郎宅泛池》詩：‘蓮子花邊回竹岸，雞頭葉上湯蘭舟?！都t樓夢》第三七回：‘先揭開一個，里面裝的是紅菱、雞頭兩樣鮮果?！?《漢語大詞典》(縮印本)，第6873頁。也可以說是“芡實”的又名。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果部·芡實》：“【釋名】雞頭。弘景曰：莖上花似雞冠，故名雞頭。時珍按：揚雄《方言》云：南楚謂之雞頭?！炯狻勘Ｉ唬夯ㄗ尤羧?，形似雞頭。實若石榴，其皮青黑，肉白如菱米也。時珍曰：剝開內(nèi)有斑駁軟肉裹子，累累如珠璣?！笨梢?，字作“雞頭”義足，不必疑脫“實”字。

11. 用車前子，搗絞汁二合服，甚效。校注：子：疑為“草”之誤。(P.108)

按：“子”字不誤。此“車前子”就是“車前草”的又名。吳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卷上：“芣苡，一名馬舄，一名車前，一名當(dāng)?shù)?。喜在牛跡中生，故曰車前、當(dāng)?shù)酪?。今藥中車前子是也。幽州人謂之牛舌草，可鬻，作茹大滑，其子治婦人難產(chǎn)?！碧仆鯛c《外臺秘要方》卷二十一：“療眼中瞖少輕者方：取枸杞及車前子葉分等，手中熟挼使汁欲出，又別取桑葉兩三重裹之，懸于陰地，經(jīng)宿乃摘破桑葉，取汁，細(xì)點目，是不過三五度，瞖自當(dāng)爛?！彼畏短幜x《詩補傳》卷一：“芣苡、馬舄，即車前子也?！苯饛垙恼度彘T事親》卷七：“以其且妊，不敢陡攻，遂以食療之。以車前子苗作茹，雜以豬血作羹，食之半載，居然生之，其婦燥病方愈。”明朱橚《救荒本草》卷一：“車輪菜，《本草》名車前子，一名當(dāng)?shù)?，一名芣苡?！泵餍旃鈫ⅰ掇r(nóng)政全書》卷四十六：“車輪菜，《本草》名車前子，一名當(dāng)?shù)?，一名芣苡，一名蝦蟆衣，一名牛衣，一名勝舄菜?！鼻濉队ㄔ铝钶嬕肪硎骸败嚽白?，《增本草圖經(jīng)》。一名芣苡，花甚細(xì)密，青色微赤，結(jié)實如葶藶，赤黑色，五月五日采，陰干。其子治婦人難產(chǎn)。”上引各“車前子”都是就“車前”全株而言，是其明證。又及：今學(xué)者多以“車前”為全株名稱，以“車前子”指其種子。如《中醫(yī)辭?！罚骸败嚽白樱褐兴幟３觥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為車前草科植物車前的種子?！?袁鐘：《中醫(yī)辭?！?，北京：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1999年，第525頁?！稘h語大詞典》與《中醫(yī)辭海》同。*《漢語大詞典》(縮印本)，第5806頁。實際情況是，在古漢語中“車前子”兼表草之全株及其果實二義，這就猶如“蘋果”，既可指蘋果樹這種植物，又可指這種植物的果實。*《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1055頁。故此“車前子”不必作誤而校改。

12. 若月水滯澀，結(jié)成瘕塊，肋脹欲死，用馬鞭草根苗五斤，剉細(xì)，水五斗，煎至一斗，去滓，別于凈器中熬成膏，每服食前，溫酒調(diào)服半匙。校注：肋：疑為“脅”之誤。(P.112)

按：“肋”“脅”于此均可通?！懊{”指從腋下至肋骨盡處?！队衿と獠俊罚骸懊{，身左右腋下也?！倍袄摺敝溉诵乇趦蓚?cè)成對的扁而彎的長形骨?！墩f文·肉部》：“肋，脅骨也。”引申指胸部的兩側(cè)即腋下至肋骨盡處。《搜神記》卷六：“北地廉雨肉，似羊肋，或大如手。”《宋史·外國傳三·高麗》：“刑無慘酷之科，唯惡逆及罵父母者斬，余皆杖肋?！惫〈ā段鞒鲫栮P(guān)》詩：“肋生翅喲，腳生云，不出陽關(guān)不甘心！”因“肋”“脅”表胸部兩側(cè)義相同，故可與“脹”組成同義詞“肋脹”“脅脹”?！懊{脹”，校者已有注意，限于篇幅，茲不復(fù)舉書證。此僅舉百數(shù)“肋脹”例之一二為證。唐王燾《外臺秘要方》卷十二：“延年療兩肋脹急痃滿，不能食，兼頭疼壯熱，身體痛方?！庇志砣模骸爱a(chǎn)后惡露雖下，不甚通利，遂覺心腹?jié)M悶，脅肋脹妨，兼咳喘息急，不能食飲，大便不通，眼澀，坐起不穩(wěn)，心腹時時痛?！泵髦鞓镀諠健肪硎澹骸稗曹尤蕼胃翁?，筋脈不利，腹急筋見，脅肋脹滿?！庇帧傲缪蚪巧?，治筋極，四肢拘急，頭頂強直，爪甲多青，脅肋脹痛，宜服?！庇帧傲缪蚪菧谓顚崢O，頭頂強急，多怒，嗌干，爪甲青，脅肋脹痛?！逼渲?，“脅”與“肋”同義連用，更是“脅脹”與“肋脹”同義之明證。

13. 治妊娠偶因所觸，或墮高傷打，致胎動不安，腹中疼痛，不可忍者，用縮砂，不許多少，熨斗內(nèi)盛，慢火炒令熱透，去皮，研為細(xì)末，每服二錢，熱酒調(diào)下，須臾覺腹中胎動即安，神效。校注：許：疑為“論”之誤。(P.113)

按：“許”與“論”(繁體)字形相去甚遠(yuǎn)，不可能誤訛。其實，此“不許”是“不計”的形近之訛。“不計多少”在古醫(yī)籍習(xí)見。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六：“治小兒斑瘡及豆瘡，心躁眠臥不安，用川升麻一味，不計多少，細(xì)銼，水一盞煎，去滓取汁，以綿沾汁洗拭瘡盤上?！庇志砹骸爸喂芬苽L(fēng)，以人參不計多少，桑柴火上燒令煙絕，用盞子合研為末，摻在瘡上，立效?！庇志矶唬骸爸卫p喉風(fēng)及喉痹，牙宣，牙癰，口瘡并小走馬疳，蠶退紙不計多少，燒成灰存性，入麝香少許，貼患處佳?！蹦纤卧S叔微《普濟本事方》卷六：

“治消渴：好黃連去須細(xì)末,不計多少，銼冬瓜肉研裂自然汁，和成餅子，陰干再為末，再用汁浸和。”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蟲部·蜂蜜》：“產(chǎn)后口渴∶用煉過蜜，不計多少，熟水調(diào)服，即止?！庇帧吨┲搿罚骸邦W下結(jié)核∶大蜘蛛不計多少，好酒浸過，同研爛，澄去滓。臨臥時服之，最效。”明王肯堂《證治準(zhǔn)繩》卷七：“治肝虛，或當(dāng)風(fēng)眼淚，鎮(zhèn)肝明目。上用臘月牯牛膽，盛黑豆不計多少，浸候百日開取，食后、夜間吞三七粒，神效?！苯钥勺C。

無獨有偶。清陳復(fù)正《幼幼集成》卷六：“治小兒解顱不合，驢蹄不許多少，燒灰研，以生油和，敷于頭骨縫上，以瘥為度?！贝斯?jié)文字移錄于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十八：“治小兒解顱不合，驢蹄不計多少，燒灰研，以生油和，敷于頭骨縫上，以瘥為度?！贝耸恰安辉S”乃“不計”之誤的直接證據(jù)。

14. 治無乳方，用精豬肉或豬蹄煮清汁，和羹味，調(diào)益元散五七錢，食后，連服三五服，更用木梳梳乳周圍，其汁自下。校注：圍：原作“迴”，據(jù)文義改。(P.115)

按：“迴”字不誤，不煩校改作“圍”?！爸苻挕庇肿鳌爸芑亍保x并為“周圍”。《漢書·劉向傳》：“秦始皇帝葬于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睍x張華《博物志》卷四：“始皇陵在驪山之北，高數(shù)十丈，周迴六七里?！碧评钕逃谩洞喝疹}陳正字林亭》詩：“周迴勝異似仙鄉(xiāng)，稍減愁人日月長?！薄端疂G傳》第一零八回：“須臾霧起，把西京一座城池周回都遮漫了。”皆其例。又及：金張從正《儒門事親》卷五：“夫婦人有天生無乳者，不治?；蛞蛱淇薇艚Y(jié)，氣溢閉塞，以致乳脈不行，用精豬肉清湯調(diào)和美食，于食后調(diào)益元散五七錢，連服三五服，更用木梳梳乳周回百余遍，乳汁自下也?！庇志硎唬骸胺驄D人有天生無乳者，不治。或因啼泣暴怒郁結(jié)，氣血閉塞，以致乳脈不通，用精豬肉清湯調(diào)和美味，于食后調(diào)益元散五七錢，連服三五服，更用木梳梳乳周迴，則乳汁自下也?！蓖瑫砦迮c卷十一同寫一藥方，異文共七處，其中“周回”“周迴”一詞二形。由此，我們不僅可知，《延壽神方》此一藥方本于金人醫(yī)籍《儒門事親》，亦知《延壽神方》“周迴”不誤。

15. 治難產(chǎn)二三日不分娩，用蜜、香油各四兩，銀器內(nèi)熬，入好酒一升，分作三服服之，立效。校注：娩：原作“免”。(P.115)

16. 治走馬牙疳，用黃柏皮，紅棗包信，火中燒細(xì)，研為末，貼牙上，立效。校注：信：疑為“住”之誤。(P.117)

按：此乃未讀懂原文而將“信”誤疑以為“住”。此“信”即“砒霜”。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石部·砒石》：“砒，性猛如貔，故名。惟出信州，故人呼為信石?！币嗍》Q作“信”。清蒲松齡《聊齋志異·真生》：“長山某，賣解信藥……一日，以株累被逮。妻弟餉食獄中，隱置信焉。”又，明朱橚《普濟方》卷六十七：“治走馬牙疳，用北棗，去核入信棗內(nèi)，燒灰，擦于腫處，立效?！庇志砣侔耸唬骸傲?yīng)散，治小兒走馬牙疳諸藥不驗者：紅棗三十枚，信少許。右將紅棗去核，卻納信末少許備裹定，火燒存性，冷，為細(xì)末，每用少許，干貼牙疳瘡上?！泵鲝埥橘e《景岳全書》卷六十：“北棗丹，治走馬牙疳。用北棗，去核，每個內(nèi)入信一釐，燒存性，研細(xì)，每以些許少傅患處?！贝水?dāng)是“信”字不誤的直接證據(jù)。

又及：校注由對“信”字誤解而導(dǎo)致標(biāo)點失確：“細(xì)”當(dāng)與“研為末”連讀而標(biāo)作：“治走馬牙疳，用黃柏皮、紅棗包信，火中燒，細(xì)研為末，貼牙上，立效。”

17. 痘疹部。校注：痘：原作“豆”，據(jù)文義改，后同。(P.120)

按：記錄人體所出“豆”狀病，古人早期僅用“豆”。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二：“治傷寒發(fā)豌豆瘡未成膿，研芒硝，用豬膽和涂上，效?！彼宄苍健冻彩现T病源候總論》卷七：“傷寒登豆瘡候”。又卷十：“熱毒盛則生包瘡，瘡周布遍身，狀如火瘡，色赤頭白者，毒輕，色黑紫黯者，毒重。亦名為登豆瘡?！碧仆鯛c《外臺秘要方》卷三十三：“又療面包氣甚如麻豆瘡?fù)矗χS汁出，及面黑色黯黮,不可去之，葵子散方?！彼侮悗熚摹短交菝窈蛣┚址健肪砹骸坝覟榧?xì)未，每服二錢，水一盞，入生姜薄荷各少許，同煎至七分，溫服。如小兒膚豆瘡疹欲發(fā)，先狂語，多渴及驚風(fēng)積熱，可服一錢，并臨臥服如大人?！敝了尾乓娨浴岸埂睘榛A(chǔ)構(gòu)件的轉(zhuǎn)注字“痘”字出現(xiàn)，并與“豆”同世并用。宋陳師文《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指南總論》卷下：“論小兒疹痘。證小兒患淡疹，其證乍熱乍涼，呵欠煩悶，咳嗽噴嚏，耳鼻冷及腳冷，但只惡熱不惡風(fēng)，渾身熱甚者，或發(fā)搐，或不搐，一向發(fā)熱者，此乃痘疹證也。”宋劉守真《傷塞直格方》卷中：“小兒痘疹未出，誤以熱藥發(fā)汗，致使陽熱轉(zhuǎn)甚，則重密出不快，多致黑陷而死?！焙笾猎鳌岸埂薄岸弧币嗖⑿杏谑馈Ｔ煺鸷唷陡裰掠嗾摗罚骸皬淖恿邭q時患豆瘡，發(fā)熱微渴，自利一小方，脈視之，用木香散，每貼又增丁香十粒?！泵髦鞓镀諠健肪砦迨模骸坝覟榧?xì)未，吹耳內(nèi)少許，即干。亦治小兒豆瘡出復(fù)收者，酒調(diào)一錢，服之而出?！笨梢?，《延壽神方》用“豆”不為誤字，今人不必以今人規(guī)范字為準(zhǔn)而改為“痘”。

18. 若天寒，多用綿絮，于甑中蒸熱，包裹病人，從頭至胸腹及腳，冷則易之，令暖氣內(nèi)外透徹即活，此法活人甚多，真能起死回生也。校注：徹：原作“撤”，據(jù)文義改。(P.123)

按：“徹(徹)”與“撤”同音，《廣韻》同讀丑列切。由同音而致義項多同?！蹲髠鳌ば辍罚骸爸T侯相見，軍衛(wèi)不徹，警也?！倍蓬A(yù)注：“徹，去也。”《集韻·薛韻》：“撤，去也?！薄墩撜Z·鄉(xiāng)黨》：“不撤姜食?！焙侮碳猓骸翱自唬撼?，去也?！庇帧赌鲜贰と钚⒕w傳》：“孝緒知之，乃不食，更令撤屋而炊?！薄对姟ば⊙拧な轮弧罚骸皬匚覊ξ??！薄俺贰薄皬亍辈椤安鸪?。而“撤”的“取”“剝”“治”等義項，亦為“徹”所有。例多容不舉。據(jù)此，我們認(rèn)為，“撤”于此不誤，不必校改。

19. (治凍死僵直，微有氣者，)用氈及藁薦卷之索系定，放平穩(wěn)處，令二人如捍氈法，輕輕滾轉(zhuǎn)，候手足溫和，即活。校注：滾：原作“袞”，據(jù)文義改。(P.124)

按：“袞”于此為“滾”的同音俗寫，亦即記音字。據(jù)本書“對原書的古今字、通假，一般不加動，以存原貌”的體例，是不必校改的。宋蘇易簡《文房四譜》卷四：“唐朝進士榜頭，粘堅黃紙四張，以氈筆淡墨袞轉(zhuǎn)書曰‘禮部貢院’四字?！痹Ｒ嗔帧妒泪t(yī)得效方》卷十一：“右用蝎梢四十九個，每一個用薄荷葉卷定，以綿扎，放砂銚中，袞轉(zhuǎn)炒，令薄荷干酥為度。”明朱橚《普濟方》卷二百五十五：“右用氈或藳薦裹之，以索系定，放在平穩(wěn)處，令兩人相對面輕輕袞轉(zhuǎn)，往來如捍氈法，四肢溫和，即活?！庇志砣傥迨耍骸耙允持感栟D(zhuǎn)，分取三部者，非寸關(guān)尺也?！泵餮σ选堆κ厢t(yī)案》卷五十四：“四歲以下，用一指袞轉(zhuǎn)，尋三部，以關(guān)為準(zhǔn)。”皆證此“袞”非誤字。

又：“用氈及藁薦卷之索系定”，當(dāng)在“索”前以逗號斷作“用氈及藁薦卷之，索系定”，言用氈及藁薦將“凍死僵直，微有氣者”卷好，后再用繩索綁牢。若不斷開，句意難明。

(作者單位：安慶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近二十年海外回歸之宋元明清醫(yī)籍俗字研究(14BYY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