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5年12月20日,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蒙默先生因病去世。我們?yōu)榇松罡斜?。這對于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不啻一重大損失。
蒙默(1926—2015),四川鹽亭人,1993年聘為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歷任四川大學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獲國務院有特殊貢獻專家津貼,1992年退休。
《文史雜志》自2016年第1期起做了一些改變,特設“封面人物”專欄,介紹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四川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具有較大社會聲望或學術影響的已故和健在的專家、學者,以“為往圣繼絕學”。本期“封面人物”,我們特邀蒙默先生的學生,省政府文史館特約館員、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劉復生教授對蒙默先生的學術進行回顧;又在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的支持下,將天健文史社對蒙默先生生前的采訪一并登載,以此作為我們對一位史學前輩的深切懷念!
前記:我曾有幸于1982年初至1984年底追隨蒙默老師學習西南民族史。此前的本科生階段,老師講授的“西南民族史”課程引起我的莫大興趣,畢業(yè)時如愿地考取了蒙老的民族史研究生。對民族史的學習,老師要求不僅要熟讀古代文獻記載,也須重視田野調(diào)查。嚴格的要求和訓練使學生深受教益。雖然后來我沒有專門從事民族史的研究,但仍常到蒙老師處請教,聆聽教誨,每每有得。去年8月21日周五,蒙老師電話學生《蒙文通全集》已到,當晚到老師家中,見老師神氣順暢,和平常沒有什么不同。然而三天之后,從蒙師娘處得知老師已經(jīng)住進了醫(yī)院,并說蒙老師近兩三個月已發(fā)現(xiàn)身體異樣,且精神大不如前,只是和你們談起學問,精神一下就好了。這印證了學生的長期感受——對學術研究的熱愛和追求已經(jīng)融入到老師的生命之中。在與白血病魔抗爭四個月后,老師于2015年12月20日停止了呼吸,仁者壽,享年九十。去世的前一天,在華西醫(yī)大的病床上,蒙老手示以剛剛收到的商務印書館寄來的樣書《南方古族論稿》,回顧起當年學生隨行的在貴州的民族調(diào)查,臉龐露出粲然的笑容。這是蒙老師最后的然而也是永遠的笑容,定格在了學生的腦海中。蒙先生以學術為生命,長期致力于中國南方民族史、中國文化史的研究和教學工作,不斷取得創(chuàng)造性的新成果,真正體現(xiàn)了生命不止、筆耕不輟的學者本分,令人敬佩。他耗時20余年整理的320萬字的《蒙文通全集》剛剛出版,去世前夕又目睹凝聚著約40年心血的40多萬字的民族史研究新著問世,焉得不喜!粲然笑容對蒙默先生的學術生命作了完美的詮釋。
蒙先生治學廣博,這里僅就先生在民族史研究方面的卓越貢獻作一簡要陳述。謹以此文,向蒙默老師表示學生的崇高敬意!
蒙默先生1957年調(diào)入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秦漢史研究室,1960年曾參加《中國史稿》后階段的部分編改工作,開始對“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有了深刻的領悟。1961年他調(diào)回四川大學歷史系,做蒙文通先生的科研助手,從事中國古代史的研究和教學工作;1975年,到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作調(diào)查采訪,在四川省博物館于涼山州舉辦的文物考古學習班講授“古代的涼山”專題,反響熱烈。1976年春,蒙默先生為配合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和歷史研究所撰寫《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的準備工作,搜集涉及涼山的古代民族資料,遂將民族史研究作為自己的重點工作。其研究范圍隨之擴大,由涼山彝族而及于彝語支民族的起源問題,再擴展于對西南地區(qū)的早期居民的探討,進而對川西地區(qū)秦漢時期“夷”與“羌”問題展開深論;又結合對蒙文通《越史叢考》的整理,專題討論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南蠻”問題,范圍遂由西南民族及于中國南方民族。研究過程中,蒙默先生堅持古代文獻記載與田野調(diào)查并重的研究思路,提出了許多突破性的見解,對中國西南及南方民族史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以下就其主要方面,梳理和揭示蒙默先生的民族史研究以及新知卓見。
一、彝族起源于“旄牛徼外”
為配合編寫《涼山彝族奴隸社會》,蒙先生搜集了關于涼山地區(qū)彝族的歷史及其與其他民族的關系的漢文資料,編成《涼山地區(qū)古代民族資料匯編》,分作十六類,共三百多條,由四川民族出版社1978年出版。蒙先生發(fā)現(xiàn),雖然涼山地區(qū)現(xiàn)今的主要居民是彝族,但所搜集的資料表明,確定為彝族的資料不足五分之一,說明古代涼山地區(qū)民族成分復雜,不但稱謂頗不一致,且又多有變化。這就需要仔細梳理,對該地區(qū)古代的民族面貌做出說明。蒙先生通過對彝族社會的調(diào)查資料、老彝文翻譯資料、彝漢詞匯的對比查證,地域上的研究范圍也擴大到貴黔彝區(qū),終于對彝族的起源和涼山彝族歷史做出了令人信服的探討。
在彝族的起源問題上,歷來主要有兩說,以《后漢書·西羌傳》所載的自賜支河首南下的“旄牛種越巂羌”最為流行。漢文文獻載,彝族的一世祖先居于“旄牛徼外”。蒙先生分析指出:越巂羌南下在公元前4世紀,而老彝文文獻記載,彝族先民早在此前就已居住于“邛之鹵”,就是滇西北至川西甘孜州地區(qū),也就是漢文資料上說的旄牛徼外。他進而根據(jù)彝族古籍和方位詞的分析,認定彝族最早的住地應當是在近代彝族的北方或西北方,這里江河之水北南流而又常年積雪,此地只能在今四川甘孜州境內(nèi)。再者,涼山彝族是從滇東北的昭通遷入的,也與“旄牛種越巂羌”無關。據(jù)彝族傳說和老彝文的記載,彝族先民在遷徙和發(fā)展過程中,與云貴川的固有居民濮人相接觸,最終融合,形成后來的彝族。涼山地區(qū)的大石墓和石板墓就是濮人的遺物,涼山彝族的進入時間大體在紀元前夕。這一問題在論文《試論彝族的起源問題》中作了深入的闡述,也寫入了《涼山彝族奴隸社會》書中。[1]
與涼山彝族“有關”的是“東蠻”問題。今涼山州北部及其北鄰,唐宋時期活動著勿鄧、兩林、豐琶等少數(shù)民族部落,史稱“東蠻三部”,其中部分稱為“烏蠻”,也有部分稱為“白蠻”,是否是彝族先民,諸家有不同解釋。許多學者是將之視作彝族先民來看待的。經(jīng)蒙先生仔細辨析,最后認定,東蠻中的烏蠻是指么些、納木依、虛米等西番部落,其稱謂皆與“黑(人)”有關;東蠻中的白蠻則是操羌語支的爾蘇、普米等西番部落,稱謂都與“白(人)”有關,他們不是彝族先民。這一觀點頗得學界認同,很快就被《納西族史》編者吸取。[2]
西南古族漢晉間又有被稱為“叟”者,分布很廣。蒙先生從他們的具體活動和相關問題入手,撰寫《說“叟”》(《思想戰(zhàn)線》1992年第2期)一文,分析了南中叟人、越巂叟人、蜀中叟兵、氐與叟不同稱謂的異同,厘清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說法。先生論證認為,它們內(nèi)容復雜,不是統(tǒng)一的單一民族,也不屬于氐羌系的部落和部族,應該予以具體分析。先生判定,叟稱起于夷系民族,其使用范圍擴展到氐、和胡羌,基本上在廣義的蜀的范圍。例如南中叟人是彝族先民,越巂之蘇祈叟最可能屬旄牛夷,斯叟則可能是西蕃之屬?!佰拧边@一稱謂一度作為泛稱而使用,如蠻、夷之類,只是后來被放棄而為其他族稱取代而已。這一見解,得到學界認同。
二、涼山彝族有一段“茲莫統(tǒng)治時期 ”
茲莫統(tǒng)治是涼山彝族奴隸社會被遺忘了的歷史,蒙先生提出:“彝族歷史上有過一個上千年的茲莫統(tǒng)治時期”。茲莫統(tǒng)治經(jīng)先生的研究得以“復活”。這一發(fā)現(xiàn)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眾所周知,涼山彝族社會在20世紀50年代尚處于奴隸制階段,然而對于它的形成及其社會面貌,除有一些零星的調(diào)查材料外,人們知之甚少。據(jù)調(diào)查,民主改革前的涼山彝族聚居區(qū)有兩種形態(tài)的制度,一是諾合統(tǒng)治區(qū),二是土司統(tǒng)治區(qū)。諾合統(tǒng)治區(qū)占彝族聚居區(qū)的九成。占近7%戶數(shù)的諾合(一般稱作黑彝)占有70%的土地,是奴隸主,直接占有占人口五成的曲諾(一般稱作白彝),直接或間接占有占人口三分之一的阿加奴隸(安家娃子)和占人口十分之一的呷西奴隸(鍋樁娃子)。而土司統(tǒng)治區(qū)占彝族聚居區(qū)的十分之一,諾合人口則僅占區(qū)內(nèi)千分之一。
一般認為,諾合統(tǒng)治是一種奴隸制度,元朝建立的土司制度則是封建領主制,這是用土司取代黑彝的統(tǒng)治。通過調(diào)查,蒙老發(fā)現(xiàn),西南各地彝族的情況大有不同,云貴沒有諾合統(tǒng)治形態(tài)。涼山地區(qū)在古代也沒有諾合統(tǒng)治形態(tài),只是明代中葉以后,諾合聯(lián)合起來反對茲莫(或土司),搶奪了土司的土地和官百姓,這就產(chǎn)生了諾合統(tǒng)治形態(tài);進而發(fā)現(xiàn),土司和茲莫是涼山彝族中內(nèi)涵并不相同的名詞,茲莫是自古就有的部落首領,元代往往任命茲莫為土司官員,故而長期以來人們常常將二者混為一談。云貴川的彝區(qū)都存在茲莫統(tǒng)治形態(tài),茲莫處于最上一級,諾合處于第二等級。只是涼山地區(qū)情況有所變化,諾合反叛擺脫了茲莫的統(tǒng)治,成為新的上層統(tǒng)治者,茲莫勢力式微,涼山彝族社會形態(tài)土地制度遂從土司所有向個體私有發(fā)展,涼山彝族奴隸社會進入了它的發(fā)達時期。茲莫統(tǒng)治時期知達千年以上,茲莫是諾合、曲諾、阿加、呷西之上的最高等級。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發(fā)現(xiàn),厘清了彝族古史上的重要問題,得到民族學界的普遍認可。[3]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寫進了合作的專著《涼山彝族奴隸社會》中。
時值學界關于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的討論正熱,蒙先生將對彝族史的研究引入中國古史的分期,認為西周應屬奴隸社會;而茲莫統(tǒng)治時期的彝族社會與西周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各級茲莫很像西周的天子、諸侯、卿大夫,雖層層臣屬而又各有其直接統(tǒng)治區(qū)域和臣民,等等,從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都極其相似。這一觀點在1978年10月長春舉行的分期問題討論會上作了介紹,引起與會者的很大注意。
三、西南地區(qū)的早期居民:僰為僚說
由彝族史的研究發(fā)端,蒙先生進而對西南古代民族的早期居民問題進行了探索。歷來的流行看法是,西南地區(qū)的古代民族基本上都是從外遷入的,氐羌系民族來自西北甘青,百越系民族來自兩廣,苗瑤系民族則從兩湖地區(qū)遷來。這種說法無法解釋在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大量新石器時代文物。蒙先生通過漢彝文獻的考察,論證了西南地區(qū)的早期居民主要是濮人,濮人在魏晉以后稱為僚人。先生發(fā)表長篇論文《僰為僚說——兼論古代西南地區(qū)的濮人與昆明》,提出濮僚系民族是西南地區(qū)的早期居民的新論。[4]該文發(fā)表后,引起廣泛討論,贊同者有之,部分贊同者有之,似未有完全否定者。無獨有偶,貴州田曙嵐先生在此前后撰有《試論濮、僚與仡僚的起源及其相互間的關系》和《“僚”的研究與我國西南民族若干歷史問題(初稿)》兩文得以發(fā)表。[5]其中對“濮—僚—仡佬”演變的看法,與蒙先生基本一致。追溯前賢,民國時期先有章太炎《西南屬夷小記》、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兩文,與蒙先生的見解大體類同。先生結合新材料,經(jīng)過長期思考,繼而從仡佬族自稱的演變?nèi)胧?,晚年時撰寫了《〈僰為僚說〉補議》[6]一文,使20世紀70年代末提出的這一理論更為完整。
古代巴蜀地區(qū)民族繁多,記載混亂,計有濮、、苴、共、奴、、夷、蜒、滇、僚、僰等十一個族稱,他們的族屬問題長期未得其解,或言為藏緬、或言為苗瑤,或說蜀為氐而巴為苗,也有說巴為僚蜀為氐,更有另立巴族、蜀族之名者。針對這一問題,先生撰《試論古代巴、蜀民族及其與西南民族的關系》一一考而論之,認為這十一族稱中,除共人可能是越人、奴人可能是戎人外,其余九族都是僚人的支系或異稱,與西南濮僚民族同屬一大族系(《貴州民族研究》1983年第4期)。西南民族史上,有著名的“僚人入蜀”事件,那么,蜀地在僚人入蜀之前有無僚人呢?有人認為“蜀本無僚”,入蜀之后才有之,然而這是站不住腳的。先生撰《“蜀本無僚”辨》(《西南民院學報》1983年3期),比較了不同史料的記載,分析了蜀土原有之僚與牂牁北上之僚的異同,坐實了蜀本有僚這一事實,進而又對《蜀鑒》引李膺《益州記》“僚人入蜀”所記材料作了細密的辨析,[7]申論了這一觀點,得到學界普遍認同。
四、秦漢時期的“夷”“羌”是兩大族系
藏緬語族是西南地區(qū)的主體民族,較為普遍的看法是,西南地區(qū)藏緬語族各民族都是古代氐羌之后,合稱為“氐羌系”。致此之源,可能因前揭《后漢書·西羌傳》上所載的自賜支河首南下的“旄牛種越巂羌”,也可能指早期對《史記·西南夷列傳》中開首一段理解不同。《史記》這段話說:“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椎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笮都最大;自笮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關鍵是,這里“氐類”是僅指“白馬”還是范圍更廣?過去多解氐類是指比白馬更大范圍的西南夷民族,甚至認為司馬遷所說的“西南夷”都是氐羌系。
蒙先生在探索彝族起源時已指出,彝族起源于“旄牛徼外”,被稱為“夷”而非“羌”,繼而認為彝語支的納西族、白族、傈僳族的起源與彝族一樣,均與西羌無關。蒙先生指出,據(jù)孫宏開先生的語言研究,現(xiàn)存羌族、普米族、爾蘇等九種語言皆屬羌語支,與“夷”無關;又指出,漢王朝頒發(fā)給少數(shù)民族邑侯君長的印章,“羌”和“夷”是分開的,《后漢書》中,夷人事入《西南夷列傳》,羌人事入《西羌傳》。蒙先生提出:漢代之“夷”與“羌”是兩個不同的族系。他在《歷史研究》1985年第1期發(fā)表《試論漢代西南民族中的“夷”與“羌”》一文,從漢代西南羌人的來源和發(fā)展、漢代夷系各支與近世彝語支各族、彝語支民族起源地區(qū)探索等不同角度對這一問題作了相當深入的論述。其中對各族群的漢彝文的文獻記載、語言系屬、民間傳說、彝語方位詞等內(nèi)容的分析,成為精彩的篇章。
該文發(fā)表后,獲民族史學界的極高評價,影響日增。它解決了一樁長期懸而未決的疑案,是西南民族史研究的重大突破。民族史專家石碩教授說:“蒙默先生在此文對我們從民族系統(tǒng)(族系)上重新認識青藏高原東緣橫斷山脈地區(qū)的古代民族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不但指出了長期以來由于‘夷’‘羌’不分和合‘夷’于‘羌’所導致的‘泛羌論’即將橫斷山區(qū)的古代民族大多籠統(tǒng)地歸之于羌這一傳統(tǒng)觀點中所包含的明顯偏差,而且為我們最終辨明彝語支民族的族屬及歷史流變提供了正確的途徑和可能。”[8]又說:“此觀點的提出,對從民族系統(tǒng)上重新認識古代西南民族之面貌有重要意義,是西南民族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突破與貢獻?!盵9]這一觀點也被前面提到的《納西族史》所接受,而將納西族的先民歸入“夷”系。
五、“南蠻”三族的演變有跡可循
《后漢書·南蠻列傳》分記“南蠻”瓠、廩君、板楯三族,然魏晉而后,三族之跡卻又晦而未明。如《宋書》《南史》等唯言瓠、廩君,《魏書》《周書》《北史》等書又但稱瓠,而于板楯皆付闕如。三族演變軌跡到底如何?蒙先生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蠻”》,分別梳理三族的演變,指出:板楯人在先秦時期廣泛活動于嘉陵江流域和陜漢水流域的上游地區(qū),漢初和魏晉時期有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遷徙,其裔族至南宋猶被作為一單一民族。廩君、瓠之裔近世猶有可考:廩君族活動地區(qū)在南朝的西陽郡、北朝的東荊州一帶,留居川鄂湘接壤地區(qū)者頗多,一直延續(xù)至今;瓠族分布最廣,北歸者多與漢族融合,留居湘西黔東的瓠之裔相傳至今。這一研究于1987年在香港中文大學作了學術講演,頗得好評,被認為論證精當,足可補史之闕,刊入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創(chuàng)校廿五周年紀念專號》(1988年)。
屬“南蠻”之屬者,還有很多族群的歷史是不清楚的,蒙先生在這方面作了許多重要的研究工作,特別是對瓠后裔的演變作了令人信服的考論。其一,《“山都木客”為畬族先民簡論》認為,有晉唐間之“山都木客”即后世稱的“山徭木客”,實是瓠之裔,是東遷至皖贛粵山林中的莫徭之屬,也就是近代畬族的先民。其二,《論苗族族源討論中的西支來源說及有關問題》對苗族西來說提出疑問,利用若干苗族古歌的材料,勾畫了苗族先民的活動軌跡,指出堯舜時稱為三苗或有苗,先秦時期稱為蠻或南蠻。秦將白起伐楚略取蠻夷,置黔中郡,后改為武陵郡,以后即以瓠蠻之名載于史冊(原刊《廣西民族研究》1991年1、2合期)。其三,1978年,四川萬縣發(fā)現(xiàn)唐墓,是唐刺史冉仁才之墓;然而冉仁才的族屬卻引起了爭論,多指冉氏為巴人之后。蒙先生撰《也談四川萬縣唐冉仁才墓》,以確鑿無疑的史料證明,萬縣冉氏也是瓠之后,是瓠蠻西遷的一支,接受了漢文化,最終與漢民族融合。其四,今渝東南和黔東北、湘西有不少田氏居民,且自稱為宋黔州刺史田祐恭之后,田氏族屬的認定比較混亂。此問題關系西南民族的歷史,且與現(xiàn)實問題密切相連。蒙先生撰《宋思州田祐恭族屬考索》結合地方史志的材料論證,唐代居住在巴東至黔中的“時祀槃瓠皮骨”的田氏蠻族,無疑是瓠之裔。此田氏在明代為黔桂一帶四大土司之一,地位十分重要。田氏后裔分散四方,許多已經(jīng)融入漢族或其他民族之中(《貴州民族研究》1990年第3期)。以上四例,給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提供了生動的事例。
六、研究其他民族的新見卓識
蒙先生的民族史研究涉獵廣泛,每篇新作,皆有新的見解,往往給人以極大啟發(fā)。下面再略陳數(shù)例。
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西南民族學界曾有兩場熱烈的討論,一是對“白馬藏族”的討論,一是對“僰人懸棺”的討論;兩者的討論,都涉及族屬問題。于前者,蒙先生撰《“白馬番”淵源初探》,梳理歷史文獻記載源流,分析白馬番(即白馬藏族)的社會生活習俗,認定白馬藏族雖然20世紀50年代劃歸為藏族,實乃古代氐人遺裔,他們?nèi)匀槐A糁毺氐拿褡逄卣?。對于懸棺的主人大體有兩種意見,一是認為僰人懸棺的主人如其名,就是秦漢以來的僰人,再是認為懸棺的主人實為僚人。蒙先生撰《“僰人懸棺”辨疑》,認為僰與僚是同一民族的他稱與自稱,得到許多學者的肯定。由于蒙先生在這一領域內(nèi)的影響,當?shù)貙W者曾水向編著《懸棺與巖畫》,乃求序于先生。[10]
關于土家族族源歷來論而未決。先生曾于20世紀80年代初到川黔湘鄂土家族地區(qū)考察,覃思熟慮,撰成《談土家族的族源問題》[11]重要論文,極富新意。土家族自稱“比茲卡”,土家語被認為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名家潘光旦先生認為土家族是巴人之后,蒙先生認為這是不正確的。先生論證,巴人指“巴地之人”,包含的民族非止一種。針對兩種主要觀點,先生認為,《后漢書》等史料所記的鄂西廩君蜒人乃百越民族的一支,《后漢書》所載之嘉陵江流域的板楯人屬于百濮亦即僚人,均非土家族的先民。先生從不同角度作了嚴密的論證,從語言上看,說藏緬語族語言的湘西土家族的先民只可能是古代羌戎民族的一支,從習俗上或是文獻上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這一新說具有相當?shù)奶魬?zhàn)性,我認為卻是無可辯駁的。
對百越民族史的研究,凝結著蒙先生的研究心血,曾撰《揚越地域考》,證明古之所謂“揚越”實與諸書所稱“百越”,而明清文獻中所記住在四川東南(今渝東南)和黔東北的所謂“南客”,實為壯侗民族北遷者。[12]先生進而在《蒼梧、西甌和烏滸——侗族遠源探索》[13]文中,從歷史語言學入手,分析了壯侗語族的三個語支,以及各語支下的語言,對許多學者認為“百越”到唐宋時期才分化為壯、布、侗、水、黎、毛南等族的推論頗不以為然。先生通過民俗、歷史地理學的大量材料,認為古代嶺南民族應當為東西兩系,東系為蒼梧—西甌—烏滸,是侗水語支各族的先民;西系為路人—駱越、里人—俚人、句町、山僚,是壯語支、黎語支民族的先民。先生還對《后漢書·南蠻列傳》進行剖析,指出該傳“槃瓠”一詞不僅常被用來稱呼苗瑤民族先民,也常被用作五溪各族的泛稱;又從語言學上分析,得出了相同的結論,認定蒼梧、西甌、烏滸不僅是侗族的先民,而且應當是侗水語支各族的先民。諸族住地相近、習俗相近,而且語言上同屬一個語支,自稱非常接近。這一結論也獲學界的一致好評。
蒙先生晚年的封筆之作是《試釋〈太平寰宇記〉所載黔州“控臨番十五種落”》。《寰宇記》記載黔州“控臨番十五種落”,包括“牂牁、昆明、柯蠻、桂州、提光、蠻蜒、葛僚、沒夷、巴、尚抽、勃儺、新柯、俚人、莫徭、白虎”,分布在黔州及其所管五十三個番州境內(nèi),這是唐宋時期“黔中道”內(nèi)民族情況的線索,然而卻長期未得其解。先生經(jīng)三十多年的研討,考訂其中一半都是僚人(7個);并且指出,宋明以后僚人逐漸衰落,人口日益減少,成為黔中道中人數(shù)最少的世居民族。這就為一個千年未解的懸案給出了圓滿的答案。先生謙遜地說,這只是一個“初步看法”(《貴州民族研究》2014年第11期),但它開拓出了一個可以探討的廣闊空間。
蒙默先生民族史研究的另一項重要貢獻,是整理蒙文通先生的《越史叢考》一書。1964年秋,蒙文通先生受越南河內(nèi)綜合大學某君請托,為回答“越史”上的一些問題而深研越史。然因“文革”浩劫,蒙文通先生累遭迫害,雖日間疲憊于“勞改”,夜晚回家猶撰述弗輟。1968年5月他完成初稿,然而還來不及修改定稿,竟含恨逝世。面對著一堆尚未整理的零散文稿,蒙默先生義不容辭,立即著手于原稿的史料核對及補充、調(diào)整、文字修潤工作。整理后的全書分作十二目,共十余萬言,可謂盡皆珠璣。是書于1983年出版后,引起學界極大反響。書中“始終貫串著愛國主義精神”(李一氓語)?!度嗣袢請蟆钒l(fā)表專文予以高度評價。學界公認其是20世紀有關中國南方民族史研究的最重要成果之一。
小結
以上就蒙默先生關于南方民族史的主要內(nèi)容和觀點作了梳理,也試圖分析它們在學術史上的貢獻和突破,或遺漏尚多,或未能達旨,均當由學生負責。
商務印書館新近出版的先生《南方古族論稿》封底上的一段評述說:“本書是作者幾十年民族史研究的總結,是近年來民族史研究的重大成果。作者堅持古代文獻記載與田野調(diào)查并重的研究思路,對民族史許多已有的結論提出了突破性的見解。本書所論包括彝族、藏族、土家族、仡佬族、苗族、畬族、侗族等西南地區(qū)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對歷史、考古、人類學、社會學研究都有很大的參考價值?!边@段話,頗得其實,然而猶有不足。重視歷史語言學的對比研讀,重視發(fā)掘民間傳說的史料價值,亦是先生民族史研究的兩大亮點。關于蒙先生民族史研究的方法和多彩風貌,則當另文研述了。
稍微接觸民族史者知道,有關南方民族古史的記載斷斷續(xù)續(xù),零星分散,抵牾叢脞如蓁蕪塞路,如果不經(jīng)細細辨識,有如墜入五里霧中,特別是在民族和族群的族屬和源流問題上尤其如此,今因先生的梳理和研究而明朗了許多!拜讀和學習先生著作,總是感到新意陣陣,襲人心脾。先生關于南方民族史研究著作,許多篇章具有“經(jīng)典”意義,十分難得,是當今南方民族史研究中不可多得的成果。
注釋:
[1]蒙默:《試論彝族的起源問題》,載《思想戰(zhàn)線》1980年第1期;《涼山彝族奴隸社會》是北京和云貴川學者的合作成果,人民出版社1978年出版。
[2]蒙默:《唐宋時期“東蠻”族屬的探討》,原載童恩正主編《南方民族考古》第二輯,1989年。郭大烈、和志武:《納西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出版。
[3]蒙默:《涼山彝族茲莫統(tǒng)治時期》,載《社會科學研究》1979年第4期。
[4]分別載于編寫組編《涼山彝族奴隸制研究》(內(nèi)部刊物)1977年第1期、1978年第1期。該編寫組由中國社科院和云貴川三省有關單位組成。
[5]分別載貴州民族研究所編《民族研究參考資料》(第一集),1980年4月;《參考資料》(第八集)1981年9月。
[6]原載云南民族大學編《民族學報》第十輯,云南民族出版社2013年出版。
[7]蒙默:《〈蜀鑒〉引李膺〈益州記〉“僚人入蜀”條辨析》,載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文史雜志》2013年第4期。
[8]石碩:《藏族族源與藏東古文明》,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4-165頁。
[9]石碩:《說“牦牛種越巂羌”》,載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編《蒙文通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文集》,線裝書局2005年出版,第291頁。
[10]蒙先生兩文分別載四川民族研究所編《白馬藏人族屬問題討論集》(內(nèi)部文集),1980年;《思想戰(zhàn)線》1983年第1期;曾水向編著《懸棺與巖畫》,四川美術出版社2003年出版。蒙先生序文又載《文史雜志》2003年第4期。
[11]載汪寧生主編《民族學報》第六輯,民族出版社2008年出版。
[12]蒙默:《揚越地域考》,原載《百越民族史論叢》,1985年;又有《南客小考——附論侗人之北遷》,原載《南方民族史論集》,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出版。
[13]載蒙默:《徐中舒先生九十壽辰紀念文集》,巴蜀書社1990年出版。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館員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