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榮
描述與理解張愛玲的人和文時,一個最不該忽略的關(guān)鍵詞其實是,亂世。盡管慣常會被用到的幾個詞是蒼涼、艷異、孤冷以及傳奇等等。尤其是1995年在美國與世隔絕客死他鄉(xiāng)后,這個1920年出生的女作家的人生故事和她那個凄艷沉郁的文學世界更是常常成為上述語匯的佐證。但究其根本,亂世才是一切開端的開端。亂世恐怕是最難愈合和療治的時代之殤,也是張愛玲的個人之殤。而時代之殤中的張愛玲,便由她所處的亂世所塑造和成就,這亂世的惘惘威脅,以及更大的破壞將要到來的憂懼,跟隨她一生,她的傳奇和華麗,她的不堪和隔絕,皆由此而來。
出名要趁早。這是張愛玲廣為人知也流傳日久的一句話。張愛玲自身也是現(xiàn)代女作家中年少出名的典型例證,她以《沉香屑·第一爐香》《心經(jīng)》《傾城之戀》等小說在1943年的上海文壇扶搖直上、風頭無人能敵時才23歲。她也樂意于趁熱打鐵,之后短期接連拋出散文集《流言》以及小說集《傳奇》,張愛玲迅速在當時的文壇找到自己的位置,且紅極一時。茲舉一例,1943年,在抗日戰(zhàn)爭艱苦的相持階段,上海已經(jīng)淪陷,物價飛漲人心惶惶之下,《傳奇》初版不到四天即告售罄,很快便再版重印,可謂當年出版史上的傳奇。加之出席各種場合時的奇裝異服與沉靜寡言,張愛玲已經(jīng)是明星式的存在,光芒萬丈。極少寫評論的傅雷以精準的專業(yè)眼光,看到了張愛玲小說中心理分析的深度和文字格調(diào)中西融合時的不露痕跡,指出這正是她對當時文壇的獨特貢獻,并將張愛玲的《金鎖記》稱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
今天細想,張愛玲的出名,亂世是最重要的背景。1943年,淪陷的滬上,汪偽政府的宣傳文學無人關(guān)注,憂國憂民的作家們此時獨善其身的唯一方式便是閉口不言。而上海一直盛行的迎合小市民消遣娛樂傾向的市民文學則格調(diào)不高,充斥著及時行樂的頹廢。優(yōu)秀作家和優(yōu)秀作品的缺席,是那個時代給那個時期的文學史有意留下的空白。直到張愛玲出現(xiàn),這空白才被倉促填上。可以說,亂世的留白與張愛玲共同發(fā)力,將張愛玲這個名字嵌進那個時期的文學史。
亂世也是張愛玲成名的內(nèi)在動力。毋庸諱言,出名要趁早中其實裸呈著某種急于求成心理,暴露了急功近利姿態(tài)。張愛玲的急,也是因為那個亂世一直催逼她,日日夜夜。
“這是亂世。”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中明白地說,也在她的小說中隱晦地寫。有意或無意,陰郁慘淡的色調(diào)、慌張不安同時斤斤計較的人們,始終是她小說不曾消失的背景。其實感覺的亂世從她出生的1920年就籠罩著她,此后如影隨形,張愛玲一生都未曾走出這濃重的陰影。
在一個皇帝被趕出龍庭的時代,清朝重臣后代的體驗與一般民眾的體驗絕對不同。當普通的民眾滿懷希冀地迎接以民主、科學、平等為基本理念的新時代時,遺少的感覺恐怕會是天下大亂。前朝遺少的父親應(yīng)對這天下大亂的方式是花天酒地;同樣出身名門的母親則以小腳走出滿清和民國兩個時代,干脆從東方走到西方,走出了自己女兒的生活——張愛玲的世界,從小就已混亂坍塌。及至后來,少女張愛玲被父親暴打,自己百般想法籌資上學;再到考試拔得頭籌卻因為二戰(zhàn)無法到英國只能轉(zhuǎn)到香港大學,美好的大學生活未到終了便被戰(zhàn)爭強行終止,那是1941年。香港的戰(zhàn)火中,看著周遭同學應(yīng)對亂世的方式就是飲食男女及時行樂,并行的還有必然存在的無辜而亡與驚弓之烏般地活著,張愛玲已經(jīng)一路穿越亂世,換來成長。1942年回家,上海已經(jīng)陷落,耳邊猶有實實在在的炮聲;成千上萬人的死去已不能再提;家早就分崩離析,去見父親,卻不過是完成了此生再不相見的告別儀式。甚至來不及傷感和嘆息,張愛玲明白地曉得在漫天的火光中,自己孤身一人,得靠賣文活下去。一路走來的所有,都構(gòu)成令人驚心動魄的亂世。
這亂世始終在不遠處虎視眈眈,打破張愛玲到英國讀書的夢想,改變著少女和青年張愛玲的生命軌跡,給她極為有限的生命選擇,也明白無誤地告訴她生之艱難與命運的無常。盡快抓住些什么,也是亂世之下自然而生的想法。不過是,張愛玲把這想法用“出名要趁早”這句話外化和固化了。除此而外,獨自支撐自己的生活,日子要天天應(yīng)付,出名也很可能讓這日子更好過,事實上張愛玲也很早就認識到,“在現(xiàn)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而在形而上的層面,理性又告訴她,“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將成為過去”,在一切都會過去的必然中,及早達至自己渴望的成功,恐怕也是應(yīng)對無情時光的有效方法。更何況,張愛玲憑借的是自己的文學天分,除此而外再一無所傍,她也自覺無需依傍。因而今天看她的出名要趁早,包含著張愛玲對自己天才的自信,來自于20歲獨立支撐生活的凜然,來自于早慧洞穿一切的通透,也來自于被時代裹挾無力抵抗亂世的無奈。這急于求成與急功近利其實沉甸甸的其來有自,后來者又有哪位,能有資格鄙薄這句話?
但張愛玲的急,卻也在日后造成大患。亂世藏龍臥虎也泥沙俱下,戰(zhàn)爭中的上海幾乎就是萬牲園。民族大義和政治立場上的清濁是非在混亂當中更需明辨明察,但出了名的張愛玲卻只是記得趁熱打鐵而忘了長路漫漫,靜定比行動更其重要。這也可以理解:抗戰(zhàn)相持階段,同大多數(shù)人的混沌,河清海晏那天何時到來可能是張愛玲無從知曉的罷。但最主要的還是政治在她心中從不重要。忽略了什么總會為這忽略付出代價。張愛玲以為文學是文學、政治是政治,甚至在有日偽背景的報紙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因為她若求趁熱打鐵,便需要這些發(fā)表的園地,讓自己的藝術(shù)之花遍地綻放。于是,綺麗的藝術(shù)之花可惜地綻放在萬牲園,可后果卻并非簡單的可惜了了。雖然所為僅此而已,但張愛玲也終于惹禍上身,被目為文化漢奸。既是蹬了渾水,便絕難說得清楚。問題的另一面也必須提及:同樣源于張愛玲不以政治為然,她也確實沒有涉及政治的半句文字在當時發(fā)表。
文學藝術(shù)的歷史不會在意作家的年齡和名氣,它有自己檢視篩選的嚴苛標準。少年聞名的張愛玲還是站在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她在20世紀的漢語文化圈中幾次引發(fā)閱讀和研究的熱潮,研究者如海外漢學泰斗夏志清以智勇在20世紀60年代就開辟了將張愛玲經(jīng)典化的里程;而作為同行的賈平凹則在1995年感性地描繪,他說張愛玲是“會說是非的女狐子”。每個作家成功的背后,都有堅實的邏輯和原因在。除卻亂世以及其他作家缺位的外在原因,張愛玲的成功最重要的原因或許是其文學世界的主題構(gòu)成:人性復雜的真實與人生不堪的質(zhì)地。她一開始關(guān)注和呈現(xiàn)的就是人的人格形態(tài)、心理活動和情欲沖突。它們構(gòu)成了人性,并且也是人性的承載和表征。而當張愛玲寫這樣的人性和人生時,她也是在寫每一個變態(tài)或是失落以及糾結(jié)的我們和那永無終結(jié)的人生,不管她和我們隔了多少年,離了多么遠。
我們或多或少,都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在理與欲之間奔突的佟振保。當他承擔社會角色時,赤手空拳打天下,終得高升,且仁義禮智孝樣樣不差;但這也是佟振保:貪欲放蕩虐待妻子。其人格分裂的原因是,內(nèi)心向往熱烈豐腴的女子,但又明白知道這樣的女子會讓自己勞神傷財“不上算”,便戴上面具尋求可以不負責任的艷遇,玩妓女,玩朋友之妻。他的犧牲與補償皆因他把出人頭地永遠都放在首位,為此百般權(quán)衡,同時又百般委屈。他永遠和自己作戰(zhàn),受盡煎熬卻也精明絕情。角色分裂處處矛盾,這是近現(xiàn)代中西文化場域中培養(yǎng)出來的中國現(xiàn)代人物,也是人性中自我和超我不斷作戰(zhàn)的結(jié)果。這戰(zhàn)爭無人能知,卻慘烈異常;永無終結(jié),思之蒼涼。
我們心里都住著一個曹七巧或是都看過一個曹七巧。這個曹七巧野心勃勃地試圖從底層社會進入上層社會,同樣赤手空拳,一個麻油店出身的女子進階別無他法他途,又被貪財?shù)男稚┙壷?,嫁了癆病人做偏房,哪怕是后來扶了正,也還是走了歧路。犧牲了自己的青春、情欲與生命,換來的是后半生黃金的枷鎖,并終于進入一個滿目瘡痍名不副實的階層。所有的失去和犧牲捆縛住年輕潑辣的曹七巧,無盡的時光則玩弄她折磨她,終于將她煎熬得陰狠毒辣,變成一個審慎與機智的瘋子,利用手中的黃金枷鎖又將自己的兒女打死劈傷變成犧牲。這個曹七巧曾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野獸,只是我們讓這匹野獸走了正途。多年后,當我們看到一個又一個曹七巧時,不也是暗自心驚?又因為知道等級、金錢和情欲的強大力量,我們不也在面對自己或別人身上的曹七巧時,常常愕然凄然,沉默無語?
女性解放口號喊了那么多年,我們依然還是那個以結(jié)婚為自我實現(xiàn)的白流蘇。她一切都是舊式的,和范柳原周旋或逢迎,要的只是婚姻這個終極性的結(jié)果。為了結(jié)婚,失婚的自流蘇可謂奮不顧身、用盡心機。但若真問問白流蘇努力結(jié)婚所為為何?自流蘇的想法也便只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為了經(jīng)濟上的安全”。結(jié)婚真的成了容顏將要衰敗的白流蘇的事業(yè)和飯碗,本來都有一點真心的兩人,因為雙方異常精明生怕在這場較量中落敗而真的落?。核麄兌疾桓覍Ψ礁冻稣嫘摹>融H這個自私的男子和這個自私的女人的,不是愛也不是金錢,而是整個城池的陷落,炮火中需要一對相依為命的平凡夫妻。但實際上,張愛玲冷眼想說的是,這兩個精明自私的人實際是不可能走向他們各自想要的結(jié)局的。時代一直向前,白流蘇從未向前。更何況,白流蘇有萬千個,又有多少人能發(fā)動戰(zhàn)爭,成全患得患失,在經(jīng)濟上和精神上都不曾獨立的她們?!
當政治和戰(zhàn)爭過去,一代又一代的我們就在她的小說中看到自己,以及自己也不敢、不忍直視的人性。這是張愛玲小說的有力之處。其力量也完全來自于她作為作家的自覺:“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贝苏Z也體現(xiàn)著一種職業(yè)作家有意識的主動選擇,因為這些選擇,張愛玲看到了亂世中保持恒定的某些東西,讓自己的小說超越了那個亂世。
當然,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不意味著小說中就沒有時代和時代之殤:那個理念先行的時代對不住白流蘇,敢于依靠法律離婚的白流蘇,卻又在現(xiàn)世的生活中不斷被打翻在地,讓她體會新舊交替時代淡漠的親情,讓她知道什么都靠不住,還是只有找個人嫁掉是靠得住的。誠如張愛玲意識到的,“這時代本不是羅曼蒂克的”。那個舊文化看似崩毀但新文化仍未建立的時代也對不住不過是想上進的曹七巧,僅僅因為門第卑微、出語粗俗,她就被整個家族無聲地奚落與欺辱,盡管這個家族的內(nèi)里已經(jīng)骯臟腐壞。這些奚落與欺辱在三十年的時光里發(fā)酵成一個女人體內(nèi)再難切除的毒瘤。誠如張愛玲所說,“這時代卻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我寫作的題材便是這么一個時代”——所有人性的千瘡百孔,是因為他們所處的千瘡百孔的時代。
張愛玲寫了那么多男女情事,并在幾乎她所有的小說中都表達出一個作家的超然旁觀與深刻洞察,但她在處理自己的感情時,卻深陷泥潭。她僅有的兩段感情從對她創(chuàng)作的影響上看都是惡果累累。
戀獄恐怕可以準確形容張愛玲生命中的第一段戀情。張愛玲不管政治,也很少從道德上評價看待一個人,就給政治上和道德上皆不清白,大她十五歲的胡蘭成進入她的世界留下了可能。文化漢奸胡蘭成因為擊節(jié)嘆賞張愛玲的文字而尋上門來,按照許子東先生的歸納,風流賬無限的胡蘭成碰到他喜歡的女子時有“胡四招”,即甜言美譽、馬上談結(jié)婚事宜、用女人錢、將舊情向新人坦白。招數(shù)再多,聰明如張愛玲明知他不該愛,還是用情一往而深??瓷先ルy于理解的局面其原因非常簡單:關(guān)鍵之處是,有一定才華和歷練的胡蘭成既懂得她,又給了她智識上的挑戰(zhàn)。孤單慣了的張愛玲,為了這份懂得在情愛之外甚至生出了義氣:即或后來與胡蘭成分手,她還是給了他30萬元,這是她剛剛掙得的稿費。但自尊如張愛玲,多次三人行的尷尬和胡蘭成的濫情必將帶來與不管不顧的愛同樣強度的憤怒和失望:她若沒有磨刀霍霍向胡蘭成,便一定假裝鎮(zhèn)定和微笑而在心里生出無數(shù)亂刀,一點一點將自己和自己不堪的初戀凌遲,那是1945年至1947年,依然亂世。胡蘭成許給張愛玲的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成了一個最大的諷刺和永遠無從實現(xiàn)的黃粱美夢。她不僅要因為這段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感情內(nèi)傷沉重,還得承受戰(zhàn)后人們看待漢奸時譴責的目光,因為她的失節(jié)。恰恰也在這一時期,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銳減,她的藝術(shù)感覺也在急劇下滑,那些機敏俏皮之語和綺麗繁復意象也在她的小說中漸行漸遠。
戀獄同樣可以形容張愛玲生命中的第二段戀情。也是因為張愛玲不管政治,這回,在美國的張愛玲愛上的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徒賴雅。既是結(jié)識于為作家提供寫作基金的文藝營,便可知1956年時,賴雅和張愛玲都處于經(jīng)濟困頓之中。這是似曾相識的場景:十多年前是三十八歲的胡蘭成走向二十三歲的張愛玲,現(xiàn)在是六十五歲的賴雅走向三十六歲的張愛玲。有限的配偶選擇范圍,居無定所的漂泊感,看不到未來的茫然,對文學的共同熱愛,以及要命的懂得,都是張愛玲選擇賴雅的原因。并且依然是政治歸政治,感情歸感情。只是亂世雖然不再,但顛沛流離蒼茫變幻的亂世之感依然還在。張愛玲為她的這次選擇付出沉重的寫作上的代價,在照顧年老且反復中風的賴雅的勞累中、從未起色的經(jīng)濟狀況中,她的文字越來越少,她要憑借英文寫作進入美國文壇的希望也更加渺茫。
夏志清曾說,“張愛玲生命里最重要的三個男人都是對不住她的。”這三個男人是她的父親,胡蘭成和賴雅。年長張愛玲很多歲的他們對不住她,不僅表現(xiàn)在對其情感和身體的摧折上,要命的是對張愛玲才華無意識的摧毀。他的父親以荒唐和暴力逼迫張愛玲自立,她為此付出了才華過早開發(fā)的代價;胡蘭成在內(nèi)讓她委頓下去,于外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聲譽黯淡;賴雅不曾給張愛玲以物質(zhì)上的支持,反而在體力上透支她,亦不曾以自己的經(jīng)驗提醒張愛玲堅持母語創(chuàng)作反而可能是坦途。自始至終,張愛玲都是孤身一人孤獨探索,耗盡了才華也耗盡了自己。幸運的是,在此之前,文學世界中的張愛玲已經(jīng)蓋棺定論。
對不住張愛玲的,還有那個必將成為過去、在她心中荒涼異常的亂世。這樣一個亂世無窮無盡,張愛玲一生都在反抗,以離開的方式。她一再離開,離開上海,離開香港,后來離開中國,晚年在美國則以鬧市隱居的方式離開人世間。但同時,她也就離開了亂世可能有的人生世相。或許也正因此,張愛玲未能給自己的小說世界一個寬闊的視閾。20世紀70年代,張愛玲還在堅持寫作《同學少年都不賤》《小團圓》等小說,大膽拓展人性題材的倫理邊界和情愛邊界,但也僅見其深。其實就像文學史中的許多作家,他的優(yōu)長便是他的局限,張愛玲也是如此。而在寫作和生活之間,成就張愛玲的,可能也摧毀她,比如,終其一生,她都沒有走出深重的時代之殤,盡管世界一直遼闊。